好。
三天后,母亲打来了电话说, 知客说估摸就这两天, 你们尽快回来吧。
次日下午, 我回到了象城。收拾了一点儿东西, 在家里磨蹭了好一会儿, 方才去学校和坤会合,然后又赶往长途汽车站,搭上了开往予城的末班车,等到终于踏进福田庄时, 已是暮色深沉。一步一步地,我们离老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说,好。
终于听见了哭声。这意味着奶奶已经死了。一直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
我到了看情况,要是真到了时候就给你打电话, 你就赶快回去。不管怎样也得回去。只要不赶到坤考试那几天,坤也得回去。好歹见最后一面。那是你们奶奶呢。母亲的话音里有了隐隐的哭腔。
是的,我在拖延。我怕回去。我怕见到奶奶,怕见到弥留之际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现在, 终于不用面对。
行。我说。那您路上小心。
一群人在院里屋里穿梭忙活, 七娘,秋旺哥,容嫂子,大耳朵全和他媳妇, 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脸。是的,曾经。如今都在陌生中。他们神情肃穆, 有的人脸上还带着泪。看见我和坤, 七娘迎上来,一手抓住一个, 哭道, 你奶刚丢罢气儿, 身子还热着呢。乖啊, 你奶也算得着你们的济啦。
我沉默。嗯,看起来都是真的, 这些理由说出来也都完全成立,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弟弟高考确实是关键时刻, 我这毕业却只是宴席散场, 哪有什么要紧。不过既然有这个现成台阶,为什么不下呢。福田庄这么多年没有白住, 只要能依靠住某种哪怕是很牵强的理由,我知道我和坤的迟归就不会被苛责。乡里对孙子辈的礼数本来就有着不予言表却相当默契的宽容, 毕竟隔代嘛。这种乡村道德的弹性我已在潜移默化中领会了诸多微妙的分寸,不客气地说, 在这方面我比母亲要懂得多,和我相比,母亲幼稚得很。她为一双儿女的不在场颇有点儿惴惴不安。
后来我才明白她说的得济是什么意思。辞典的解释是老人得到奉养,而在我老家,得济却是说老人去世时哪些孩子能守在跟前,老人就算是得着了谁的济。对孩子们来说,守着老人去世, 让老人能得着自己的济, 似乎也是一种福气。
终于,母亲口气焦灼地说她受不了了, 要回福田庄去。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我就先回去。就说你预备毕业, 你弟弟预备高考。反正都是真的。她说。
屋内昏暗。里间亮着灯,灯也昏暗。母亲坐在奶奶床前,正在哀哀哭泣。这个象城长大的城市女儿,从没有如现在这样像一个乡村媳妇。看见我和坤, 她的哭声顿时膨胀起来。
五一节刚过, 叔叔就打电话给母亲, 说奶奶病势突然加重, 看着凶险。那时手机还是奢侈之物,村里往外打长途得去乡邮政所,叔叔每天跑几趟给母亲打电话, 催我们回去。母亲也只能往我的学校打电话找我,打宿舍里, 让宿管阿姨转叫, 我就经常待在图书馆,待在教室,待在操场。逃避。能逃避为什么不逃避?
快给奶奶磕头。她边哭边说。
我挂断了电话。
我们便磕头。磕完了头,我靠近奶奶的脸,看着她。死死地看。不知怎的,我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 却又不相信她真的死了。这一刻, 我开始后悔没有早点儿回来。
那边一直静谧着,如落雪的冬夜。
奶奶。我喊。
把命都还给你了, 这回可还够了吧? 这可算还到底了吧?
她不应。
是你害死了他! 他就是被你害死的!
奶奶,奶奶, 奶奶, 奶奶。我一遍一遍地喊。像傻子一样喊。
那边陷入了静谧。静穆深平如原野。那就让野马在原野上驰骋吧,它就快要被憋疯了——就是为了你! 要不是为了你,我爸爸怎么会去借车?要不是去借车,怎么会遇到车祸?怎么会死? 你根本不知道他因为你活得有多辛苦!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叫他为你办事! 你只知道叫他替你还人情!
她始终不应。
还不是为了你! 这句话我在心里已对她说了无数次, 像一匹被强行拴在圈里的野马。在此刻,这野马终于跨栏而出。
萍, 萍, 你后撤点儿。七娘往后拉着我:眼泪落在你奶脸上可不好。
这都是命。她终于说。
我甩开七娘的手, 更靠近奶奶的脸。我想听她说话。果然,她的身体还温热着, 她的手也还柔软着。她应该还没死。她把我养那么大,她那么疼我, 她应该是一直在等我的。和她耳鬓厮磨那么多日子,我太知道了,她一定还在等我,一定有话对我说。这是她最后的时刻,我想听她说最后的话。
号啕了一会儿, 那边的声息渐低, 如暴雨渐止。
可她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
你爹她哭起来。我的泪水也在瞬间爬满面颊。泪水里仿佛夹着刀片,划过尖利的疼。她的哭声很快撕裂为号啕。当然能听出来她也很疼。她的疼让我的疼渗出快意, 眼前浮现出她衰老的憔悴的脸。她就该这么疼。必须疼。不,这还不够,她还应该更疼。
我贴在她的脸上。在心里长出了一张嘴, 那张嘴开始无声地狂说:奶奶, 你醒醒。奶奶, 我错了。奶奶,你不要死。奶奶,奶奶, 奶奶。
嗯。
萍,萍,泪不兴落亡人脸哪。七娘大力拽着我。在被她拽开的瞬间, 我看见自己的泪水已如无声的雨, 覆盖着奶奶的脸。
萍。
中了乖, 你奶奶得济了。得着你的济了。七娘说。
没。
如我意料, 所有人都对我们的迟归表示了充分的理解。都说高考和大学毕业是大事,不能耽误。老大媳妇代表老大家守着,这就中。何况刚丢罢气俩孩子就进了村, 也不算耽误, 称得上是得济。
没个准日子?
母亲絮絮地和我讲奶奶去世前的情形:开始还能说话, 但凡醒了, 就撑着一口气问,萍哩?坤哩? 跟她说, 在路上哩。就说, 好。醒一回, 问一回。后来也不问坤了,只喊着萍。跟她说,萍快到家了。就说,好。最后一回,只吐了一个字, 恍惚听着是个信,也不知是啥信。后来就啥也说不出来了。我跟她说,萍快回来啦, 你再撑会儿。她上唇碰下唇动了好几下, 也不知道说的是啥。到底是一手把你养大,临了也不知道多想见你一面,说上句话。母亲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放了再说。
信? 泪光蒙眬中, 心里的某根弦突然被狠狠地弹拨了一下。肯定是那封“玉兰吾妻”。她想带走。便去她的箱子里翻出那件大红碎花棉袄,信果然还卷在里面。大殓时便妥妥地放进了棺木中。
放了假,能回来吧?
可是, 她最后想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问叔叔婶婶,他们一直是守在奶奶身边的。却都说不知。问七娘, 她说,话自然是跟着人走了。先搁下, 甭想了。慢慢儿等,等她托梦跟你说。
不知道。
葬礼在记忆中既短暂又漫长。浑浑噩噩。无非就是守灵,在知客的指示下谢孝,谢孝也无非是磕头和哭。我不吝惜磕头,磕了一个又一个, 直到有人出来制止。也不吝惜眼泪, 事实上也根本控制不住,脸上就没有干过。
啥时放假?
中了中了乖,他们说。很久之后, 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我当时的言行得到了村里人的高度赞扬。头磕得好, 哭得也痛。可尽了孝了。没叫奶奶白养一场。他们说。
她的口气很弱。肯定是心理虚弱, 我想。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的身体也已很衰弱了。心理虚弱叠加身体衰弱,她已弱至极点。
葬礼结束后,我和坤先回了象城。坐在回城的公共汽车上,我还在哭,坤开始也哭着, 后来就止住了。
嗯。
姐。他碰碰我的胳膊。都看着你呢。回家再哭呗。
萍。
我用手里的布捂住脸。是一块厚厚的孝布。已经哭了这么久,这块布还没有被泪水浸透。它怎么就那么厚呢?
父亲死了半年之后,我第一次接到了来自福田庄的电话,是奶奶。这是我最不想接又最不得不接的电话。喂了一声, 我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