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还打交道吗?
最头疼的是他们不守合同,没有契约精神。有一年给中秋节备货,我定了一千箱挂面,一箱五斤。提前两个月就打了款过去,按说半个月时间就得给我交货的, 他自家的挂面厂, 有十来个人手呢。他却一再延期, 我打了几次电话他都说做不出来。我亲自开车去找他,才知道他在接别人的活儿。说是有亲戚急要,只能先紧着亲戚。我钱都早早给了你,怎么还拿不着东西? 把我气急了,当了霸王,天天在他厂子门口守着。我说那几天的面都得归我, 谁都不能给。等凑够了量,我叫了货车过来, 把车塞得满满地拉走, 才算了了这笔生意。
打啊,怎么不打。好不容易调教出来的供货方,我干吗废弃。当时吵也吵了, 我也要足了强,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以后该咋的还咋的,不在心里存影儿。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守在他厂子门口耍蛮时他还挺开心的。他对亲戚说, 你看, 人家都堵住我门了,人家那么远, 人家还跟我早签了合同, 我得先给人家。我堵他的门成了他拒绝亲戚的宝贵理由。
就都笑。
又都笑。
我说你这可是够难缠的。她一仰头, 傲娇道,那是。起先他们也都嫌我难缠,不过难缠归难缠,只要人民币到位就能拿到好货。这就叫,不怕难缠, 只要趁钱。
跟农民打着这些交道,我发现自己身上纠结着很多东西,还挺有意思的。有时候是城里人的皮儿,乡村人的瓤。有时候又是乡村人的皮儿, 城里人的瓤。如果城里人是白面, 村里人是玉米面,我就觉得自己既不是白蒸馍, 也不是黄窝头, 好像就是花卷,一层黄,一层白,层层卷着,有时候能利落分开, 有时候根本就不能掰扯清楚——对了,我看咱菜单上也有花卷, 下顿就给咱来个花卷吧。
她又说, 我做这事的难处在于,一边和粗放的农民做生意,一边还必须得有一个精细的城市标准。因为客户对象是在城市。你能理解吧?把乡村物产做成小众轻奢,对象当然是城市消费群,还得是不吝钱的小资高端消费群,所以品控这关多要命。比如定个篮子,就得反复跟编篮子的人强调细节,什么高度,体积,造型,花样,甚至是提手上缠什么样的麻绳,怎么缠这个麻绳。定空心挂面, 就得反复跟做面的人说怎么分把,一盒多少把, 一把多少克, 面长截到多少厘米, 用什么纸包,怎么包。还有挂面成色, 我要的挂面只能是大晴天晒的那种。再比如绿豆粉皮,要晒出好粉皮也得挑天气, 却不能是大晴天, 否则粉皮会炸卷, 不平整。在雾霾天里晒,颜色就发青发黑,也不行。所以那天就得是空气好, 不能有风,得有太阳, 还不能是大太阳。就得是这样的天。当天晒当天包装, 才能做成满分的货。
中啊。我说,花卷是粗粮细粮搭配着,营养合理得很呢。
这个曹大哥,手艺好是好的, 就是有些难说话。她说。我也不能接顺茬, 只得说, 你这几年既然都是跟农民打交道的,肯定也有办法处置。她道, 那是自然。总的来说, 和农民打交道比跟城里人打交道要简单。城里人那个精细劲儿, 比如他说想要红, 你就得把什么玫红妃红水红铁锈红珍珠红都给他备得细细的,在农村就粗放,你一说红, 那就是一个大红, 顶多再加一样粉红。我笑。
王老板是张有富带过来的,一进门就说久闻其名,必须得过来见识见识。我和老原都惶惑着,张有富便介绍说,就是原来“王叔院子”的那个王叔, 我们这才明白过来。张有富陪坐了片刻, 便留下他回了西掌。他坐了好一会儿,感慨道, 自己当初还是没有做好功课, 匆忙上马, 赔钱搭功夫地折腾了那么一场,不堪回那个首。我和老原不好说什么,只是斟上茶, 且听着。他说,“王叔院子”这个名字当初就起错了,后来他才知道,村里人背后议论,说出口就得喊王叔王叔的,这不是自抬辈分占人家便宜嘛。议论归议论,却没人跟他说。他就兴兴头头地把民宿弄好,开了业, 是非却接踵而来。说起来事儿都不大,可搞不定就很别扭。比如说,民宿还没有建好时他和村里人来往得勤,他们常来他这里瞧稀罕串门。建好后开始了经营,村里人还来串门。有时他忙得顾不上好好招呼,就会落埋怨。他们还随便去看客房,哪怕客在房间里住, 也会探头探脑地去看。尤其是有富老婆,一天三趟去,还跟客人扯这扯那,明明暗暗地宣示主权。挨了客人撑,却来找他撒气。更难应对的是他家长辈的事。那时他爹还在,三病两痛的。张有富时不时就勒令他停业几天, 说他爹快不中了,必须得回老宅住,死也得死在老宅。他爹的事办完,又是他奶奶办三周年, 也必须得回老宅。见他一迟疑,就来理论说,这是俺老宅。俺老宅啊,懂不懂? 俺老宅! 王老板说, 是恁老宅。可我租了呀,租了你二十年呀。回说,不论你租多少年, 那也是俺老宅。又没有卖给你, 俺咋不能用用? 王老板说, 你不能去村委会办吗? 回说, 不能。俺老人办事就得在俺老宅,说到天边儿也是这理。王老板说,就你这个做派, 没有一点儿诚信,还想有富呢,就有穷吧。回说,随你咒。你能把俺咒穷? 一咒十年旺, 越咒越旺。
这个女客从象城来,也连住了两天。起因是刷到了宝水的新闻,相中了曹建业先生的荆编。她三十来岁,爽朗健谈。说她前些年在房地产领域实现了财务自由, 虽是不再愁钱, 却也不想闲着,因是农村出身,到底还是喜欢乡村物事,便和朋友联合搞了个名为“归乡”的小公司, 专门从乡间搜罗美食美物,多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什么卢氏花菇、许昌粉条、南阳牛肉都在其列, 年节时把这些东西整合进一个大礼篮里, 销路很不错。之前用的礼篮都是竹编的,在网上看到大曹的荆编后便感觉可能也会适合,就过来看看是否能合作。
就都笑。
这话说得新巧,就都笑。
这种事,一件两件,三件四件, 过些天就给你来一回,咱实在是受不了,干脆就早早退了租。原本是长租二十年,五年一续签。就没有再续签。以后再也不干这事啦。真想来农村耍,那就找个农家乐住几天。只当客,省得多少麻里麻缠。
不过, 那姥姥可是真亲我啊, 一见我就拿好东西给我吃,拉着我的手就会掉泪, 说看到我就想到了她的亲闺女,也是,好歹我是她亲闺女的干儿。他笑。又道,如今老了, 想起过去这些事, 总是放不下。就想回来。一回来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去长岭走亲戚, 我都是一个人, 路长, 在这山里从哪家门前过都会招呼我,吃饭吧? 喝水吧? 也吃过, 也喝过。饭就是捞面条, 谷堆冒尖的一碗, 碗底埋俩鸡蛋。没给过一分钱,谁都不提钱。说不认吧, 脸熟。说认吧, 都不知道叫啥。人家对咱图啥呢? 就是那点儿本分的好意。后来在城里住了多少年,这感觉再没有过。不说生人,隔壁邻居见面能点个头打个招呼就算不错。老原问他去长岭村转了没, 他忧戚道, 去了, 没人啦。害我掉了两眼泪。没人的村,就像不喘气的人。以后可不能再去看啦。问他是郊区哪个村的, 他说是北洼的。咱这边人都叫洼,知道吧? 我说知道,挨市里近, 好地段。他说,反正人怪多, 就是个闹哄哄的城乡接合部。旁边一个女客笑道,城乡接合部多有意思呀,最有中国特色。城乡两地跑的人,谁心里没有个城乡接合部?
他说落败下山后又打听了一番, 才知当年云里村和云下村的这种事也不少。云里村也来过租民房的老板,房子靠外,门口有一片自开荒的地。他就种了一些树莓,原指望成果时一斤能卖个几十块, 没想到村民们不吭气就给他乱摘起来, 被他指责后回敬他说,平时俺们也没少给你送这送那,还叫你随便在自家地里摘菜, 俺们种的你能随便摘, 你种的俺们不就也能随便摘? 有啥毛病? 没毛病啊。我还给你送家去了呢。你这计较得多薄气呀。听着是没毛病,可一算账就有毛病。萝卜白菜跟树莓的价格哪能比?可换个角度说,这确实也是东西换东西,都是人情。算人情是平等的,算钱是不平等的,这就很分裂了呀。
客来得虽少, 却颇有一些能住得定。大约恰是喜静。有个客便住了三天, 是个六十来岁的男人。中餐和晚餐总会点几个菜, 喝点儿小酒。老原便陪他两杯。他说老家是予城郊区村里的, 刚从北京一家国企退休, 总算能回老家好好待待了。说起身世, 也是唏嘘。他父亲原来还有个哥哥的, 七八岁时疾病而逝, 按老人们的意思,这一门不能绝后。他在家里是长子,从小就过继给了这夭折的伯伯, 名义上就是伯伯家的人, 祖先轴上他就是伯伯的儿子,迁坟时他得给伯伯打孝子幡,死了以后也得埋到伯伯的脚头。按旧习俗,老人们还给伯伯结了一门冥婚,他也就有了名义上的伯母,这伯母娘家就是这周边的长岭村。他既然在伯父名下,就也得认伯母的娘家是姥姥家。因此他打小每年都得来这里走趟亲戚。亲戚不是真亲戚,见面自然也不是真亲,那些舅啊妗啊都只是顾个薄面, 薄面自然容易漏。给个压岁钱,对人家亲外甥都是一块, 给他就是两毛。他也觉得别扭,就不想去。路也远,主要是心远。可不想去也得去,一年年走下来, 直到那个姥姥、姥爷都过了世, 这门亲才算亲到了头儿。
云下村刚开始搞时,也有个外来老板租了家民房做餐饮, 待生意一红火, 原房主就把他赶走了。明着的理由是,这老板改了卫生间, 化粪池的口挨着了他家后院的厨房,说这破坏了他家的风水。老板问,我走了你再改回来? 房主说, 不改了, 俺自家用。老板问, 你们自家用就不破坏风水了?房主说, 风水这事只对外人讲究, 自家不在其列。老板骂他们无赖,他们还喊亏,说咱好好说理,咋就成了无赖。村干部去说和, 房主还撑村干部说,当初你们还宣讲, 最好不要承包给外人, 叫俺们自己做,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农家乐。俺们这不是听了你们的话,咋还挨嚷? 村干部说,当初是当初,眼下是眼下。你当初既然跟人家签了协议,就得履行到底。房主说,签协议咋啦? 结婚还能离婚呢,这就把俺绑死了? 你到底向着谁, 胳膊肘往外拐。吵了几回架,那老板说算了算了, 我认栽走。人家走了没两天, 村干部和那房主就坐在一起喝起了酒。
苦霜之后,客便倏地少下来。肥不过春雨,苦不过秋霜。这是在福田庄时知晓的常识。来宝水才听说除了苦霜,还有甜霜。甜霜又叫轻霜, 并不冷, 就只是清凉。淡淡的, 如烟似雾。太阳一出来就化成了清水珠子。苦霜呢,类似于小雪, 在字面上也可以写为同音的酷霜,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写成苦霜。酷,太文绉绉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苦能看得见摸得着,也有滋有味,黄连, 苦楝, 苦瓜,苦菜,苦丁都是苦,和苦霜的苦是同一苦, 它们是一群苦的亲戚。而有很多物产也是下了苦霜之后味道才会正。白菜、萝卜、莴笋、柿子、红薯,都是。对了,还有芥菜,这里人叫大芥,这是做咸菜的最佳菜品, 一个大字格外能印证出它在咸菜界的尊崇地位。它也是得经了苦霜后才会更好吃。当然, 前提是不被冻坏。
又都笑。城乡之间,就是有这么多难以理清的东西,这一池浑水, 有多少人或深或浅地蹚过? 正如那位种树莓的老板, 我推断, 他最初和村里人打交道时,村里人送这送那时, 他肯定很享受这种额外的亲密,却很可能没想到, 既是额外的, 也必是突破了边界感的。他既此时不说什么,那在村民心里这种模式就应该是被默许了的。那么怎么摘你的树莓时就不行了呢? 你就觉得他们应该有边界感了呢? 这边界感你觉得应该有时就有,你觉得应该没有时就没有, 凭什么呢? 某些时刻你享受着他们无边界感的热情,某些时刻你又希望他们表现出有边界感的理性,这可能吗? 你怎么就这么双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