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妇女家, 他一个汉们, 话都没几句,还能咋好。就是拐着弯的好。比方说过几天就叫做桌好菜,说留着钱干啥, 吃好喝好, 到了肚子里都是本儿。一大桌吃不了, 剩下的就能轮得到我吃。各样菜都能留下小半盘,够我吃得饱饱的。过年做衣裳,新布新棉花, 都备得足足的, 给主家做完了还都有留余,他不叫存, 就叫给我做一身, 那材料用得正正好。
咋对你好的?
听徐先儿说,他挨斗时你还上去陪斗哩。你也对得起他的好。
她又嗯了一声, 肯定又在无声地笑。
她轻声笑了出来,道, 那时小桃病歪歪的, 只能躺床。他孤零零地站台上,豆他爹一蹦上来就指着他批,吃人咬人样。我也不知哪来的胆, 跟神鬼推似的就上去了。有人嚷说你不要命了?我说,他救过我,我的命是他给的,该跟他一起挨。上头的大形势我不懂,受人恩,千年记。戴人花, 万年香。我就知道个这。还有人嚷说, 你成分好,得跟他划清界限。我说,划不清。我成分好, 他成分赖,要是能给他匀些就匀些,要是不能匀,那我愿意就低不就高。恁看势办。
比起别人,他是不是对你更好?
我紧紧地贴着她,这瘦小的身体。
她却又没了声息。过了很久,方才嗯了一声道, 是他磨的。有一阵子我身体虚, 走路腿打战,他得着了降龙木的料,就磨了这拐杖。也不是光给我。他那时一并磨了俩, 当时豆他爷腿也不得劲,那一根就给了他。他对人, 就是这般好。沉吟了片刻,又道,后来得了福久,就更善。娘娘庙前石板路是得福久前修的,得了福久以后,他得空就去平整路面。他还说, 在这条路上救了我,这一救功德大,也是我在娘娘庙发愿发得灵,福久该算是两家人的孩儿, 就认了我当干娘。
后来那阵邪风过去了, 倒也平安了十来年。他多明白一个人,打那以后就跟福久说,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论是什么世道,好好读书都是没错的。将来要是有本事了就知道,外头世界大得很,不能光瞧见山里这些人。谁承想后来又来运动了, 原家叫打了记号, 豆他爹还当着家, 这回也没躲过。
其实已是猜到了。也不知怎的,对于德茂的事,她说得越多,我想知道的便也越多。便趁机问她, 你这不离手的宝贝拐杖是不是他给你的?
豆他爹,咋就死瞄上了他呢?
她沉默了片刻说,就是他呀。
我也虑过可多回,想不透。那孩儿打小就是块刚出窑的生红砖, 心横得很。跟原家这, 或许就是以前太近了,够得着。又或许是一开始烂就烂到底。疙瘩有几种系法,有的活泛,能解也好解。有的死实,就得下剪子铰个稀烂才能了。老话说,一不做二不休,账大难还灭债主。也是这。
他是谁,谁是他?
夜很静。外面有客的说笑声遥遥传来, 还有隐隐的歌声。赵顺家的房间配有麦克风,能K歌。
又说,反正拿着好, 他说能辟邪。
又来这一回,斗得比以前还厉害。把他从桌上踹下来,跌了个大跟头, 当时就人事不知,第二天才醒过来,第三天就咽了气。临死前说, 活这一辈儿,值。能抻长腿, 展展儿地死了。我知他的心思,那时福久从予城的学校毕了业,还在轧钢厂有了工作,算是扎下了根。他对福久说,能在外头就在外头,少回来。
跟我一般憨傻。她闷闷一笑道,当年我也这么问过。
后来不是又开始兴了包产到户? 分地头一年,小桃也死了。那时是大英的公公当着家,正领着村里人修路,她非得上工地,还可好表现,啥都往前冲。炸药刚崩罢山,零碎石头还往下掉, 她就去冒头,不砸她砸谁? 迁延了两天人才死。回光返照时还说自己死得好。她这一死,一是可将功折罪,二是给原家掐尽了黑线头。以后谁也甭再说原家出身有毛病,她这一条命还不能堵住人嘴? 我问她, 你不是专意的吧? 她说, 傻话, 谁不想好好活。她还交代我, 叫我对福久说, 以后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即便回来也不要进村。福久后来不愿进村, 也是因了这话。
拿着个柿子,就真能照亮?
我没吭声。九奶说,我当时一直没吭声。小桃就说,我知道你惦记他, 你舍不得。可也要为他想想。有个这老家,对他没啥好处。我说,这世道,不会一直是这。小桃说, 谁知道哩。行在路上,前头老是黑的。我说, 黑着黑着就白了。天明了有太阳, 到夜里有月亮, 就不会一直黑。总归还是黑时短,白时长。小桃说,我没气了, 不跟你论。
絮絮叨叨地,她又讲了一个典故, 说, 也是可早以前,有个人到山里做生意, 那时快到冬至了,昼短夜长,走着走着太阳落了山,把他黑在了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叫他心里直发慌。正愁得不行,影影绰绰就瞧见不远处有点儿红光, 像是从哪扇窗户里散出的。心里一喜,连忙奔去, 到了跟前才看清是棵柿子树, 上头还挂着个柿子。他赶紧把那柿子摘下来,那柿子就一直发着红光, 像个小灯笼似的, 又像个小火炉似的, 照着他,暖着他, 引他到了投宿的人家。这趟生意他也做得顺遂, 后来再路过这棵柿树, 就给它上了供飨。自那以后,但凡听说了这事的人, 只要是在冬天的山里走夜路,手里都会拿个柿子。
埋罢小桃, 我到底还是把这话说给了福久。
默默地听着,我特意把身子往下移一移,靠近她的腋下。她洗澡不便,我也怕她滑倒,估摸着一周给她洗两次。即便刚洗过澡,她的身体也总是有些淡淡的味道,是洗发水和沐浴液之外的身体本身的味道,也是老人特有的那种味道, 不,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奶奶特有的味道吧。
他就不愿再进村。分地时就没了原家的地。我怕这老宅也保不住,就占着等他。他不回,就等根儿。只要原家有人回来上坟, 我就等。我知道, 他们能记挂着阴宅,就不会丢了阳宅。那都是他们的宅。
夜里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照例要和九奶闲话。我说咱树上还留着可多柿子, 九奶说, 那就留着,不摘了,叫喜鹊吃,这叫招喜, 意头好。老理儿上叫留余。留余就是留福,留福就是积德。就讲了一个典故, 说可早以前, 也是个小山村,村人吝啬,到了季就会把柿子摘得一个不留。有年冬天下了大厚雪, 几百只喜鹊飞哪儿都找不见吃的,一夜之间连冻带饿,死了个净。第二年夏天, 柿子刚刚长到指甲大小, 一种从没见过的毛毛虫突然在树上爬得到处都是,成了灾,把柿子吃了个精光。那年秋天, 柿子没了收成, 这时人们才念起喜鹊的好,说要是给喜鹊留几个,哪里会有这虫灾?这毛病村人后来再没有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