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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怕是怕, 想是想

我们几个在屋子里静听着, 也都跟着笑。杨镇长便问我村史馆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我说东西收集了不少, 文字和图片也都有了些,要说齐备那还差得远。杨镇长便说去看看,一行人就走到教室这边来。物事已经堆了一屋子,小的如镬头镰刀, 大的如犁耙木耧,不大不小的如锄头铁锹,我都大概归置了一下。杨镇长指点着说,能上墙的上墙, 该摆桌的摆桌, 大件的也只好搁地上。旧虽旧, 却也得干净,泥巴剔掉,铁面上的锈除了, 木头柄上喂喂熟桐油, 都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物件上也得系上牌牌,写上物名。大英说想着只写捐赠人就中了, 谁还能不认得这些东西? 盂胡子说你把不字去掉,应该是,谁还能认得这些东西? 杨镇长说咱还是得转换思维呀。说句不好听的话,游客们来到这, 你得像看待小孩儿一样。吃喝拉撒,听啥看啥, 方方面面都得虑到。送上门的钱哪是恁好挣的。

正说着, 一群游客进了院子, 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里是村史馆, 大英迎出来说村史馆还没妥呢,还得些时日。你们过几天再来耍呀。一个女客指点着手机里照片说导览图上都有了,还不能叫看, 这不是忽悠人嘛。大英笑道,这算个啥事,能忽悠你个啥。就像早起还没梳头洗脸就去迎客,那是个礼不是?齐备了才能开门,说来也是对客尊重哩。再说了,俺们村里可看的多着呢, 少看一处,多个念想, 下回再来还有的看,这不美气? 她这几句话说完,一时间一群游客居然无人应答。那女客冲大英点点头说你好口才, 是村干部吧? 大英也笑说你好眼力,俺还真是村干部。众人哄笑一声,出了院子。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领导们来一回,干脆也把村史馆的牌子一起揭了呗。大英说对对对,我看中。杨镇长说, 原来汇报的没这一出, 哪好轻易去添上。算了吧。大英说那等人来了, 咱就直接叫他去揭。杨镇长忙摆手说,这更幼稚。可别设这一想。叫人家又称盐又打醋的,咋能这样去规划领导,况且又不是一般的领导,是这么大的领导。不中不中, 可不中。孟胡子寻思片刻道,不是啥原则问题, 我看中。既然请他来给咱称盐了, 咋就不能顺手再给咱打点儿醋。又不是钱的事, 盐多了醋少了的不好说。就是捧个人场嘛,就是几张照片嘛,就是趁他的好手拉把红绸子嘛。大英说,叫我看,领导惯常是好领导,末了还是阎王大度,小鬼难缠。众人就都瞧着杨镇长笑。杨镇长说都看我干啥,我也没资格给县长当小鬼。不过就看咱们准备这个劲儿, 半半片片的,还好意思叫领导揭牌?孟胡子道,领导揭牌难道非得项目完成才能揭牌?奠基仪式还能揭个牌哩。何况咱们这也有了这么多准备。再说了,不齐备也有不齐备的好处,到时候领导来了,咱好哭穷。叫领导们知道, 咱们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在干工作,一来要领导们表扬咱们的工作精神, 二来万一领导们能给咱们点儿资金支持呢。

长假的最后一天, 杨镇长亲自来村里钉看。在盂胡子那里闲坐时大英又问起请闵县长来揭牌子的事。杨镇长的口径依然是,来是一定会来的,只是定不了日子。大英急道,回回问你, 你回回都是应个这。杨镇长笑道, 这证明原计划没变化, 好呀。大英叹道,领导咬个牙印儿咋就恁难。实在不中咱就不请了,我就不信咱就不能把牌揭了?杨镇长说, 这话没错, 谁都能把牌揭了, 你叫哪家的三岁小孩儿来,就是你家腾腾,你抱着他也能把牌揭了,可那能一样? 能上电视? 能上报纸? 能上新闻? 只能上个笑话。大英说, 我就是随口一扯, 这都不叫扯,可不把人憋死了。唉,领导咋就那么难请? 请领导咋就那么重要? 杨镇长说领导重要所以才难请,领导难请是因为重要。所以领导才是领导,所以才要请领导。大英说你这几句话跟绕口令似的。你也是领导, 你就没有恁大架势。杨镇长说哎呀谢谢表扬。我跟你说,有两种领导没大架势,一是我这类最小的领导, 是领导里的虾米, 就不算是领导,咋敢有啥架势。一是最大的领导, 人家犯不着显出架势。大英道, 你这是把自己跟最大的领导比啦,还拐着弯抬自己哩。你跟人家有啥好比。杨镇长说还真有一比,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又叹口气道, 说实话我也怕领导来,领导来了总得张罗场面, 不能清汤寡水地就揭牌吧? 不得组织一帮人来热场子?媒体也得来。领导讲话稿得预备吧?人家是有秘书, 按规矩咱也得备个讲话稿, 人家用不用另说。领导在这儿看看转转,卫生不得格外讲究?在哪家吃喝安排啥菜单, 不都得虑虑? 碰见那不楚耷齐的人告咱一状,都是事。大英说听你这口气,其实是可不想叫领导来?杨镇长说,哪能呢。男人怕欠账就不娶媳妇儿了?女人怕肚疼就不生孩儿了? 怕是怕, 想是想,一码是一码。咱整天这么干图个啥,干得再好, 领导不知道, 那还不是锦衣夜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领导来。领导来了,可不只是面子问题,更是里子问题。啥里子? 这里子可是个千层里, 哪能跟你扯得清。

众人一起给孟胡子鼓掌,大英冲着孟胡子竖了竖大拇哥道,管他哩,咱就给他们来个先斩后奏,把村史馆布置下来,到时候看他给咱揭不揭。真不揭也没啥, 又不是锅里的馍, 不揭就焦糊了。他要是真不揭, 就叫他看着咱揭。咱自己蒸馍自己揭,有啥错?

人流量很快显示出了规律,以一周为循环期限, 是典型的抛物线结构。周一人最少, 以后几天里依次增多,到周六周日抵达高潮,然后周一又回落。五一节自是比平日还要忙碌,客流量也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好在有前些时日的打底, 也就能够忙而不乱。从停车场开始, 西掌、中掌和东掌都立起了简易导览图, 是孟胡子手绘出来又复刻在木板上的,很像那么回事儿。村委会拨出了两间房子, 简单收拾了一下,算是专设出来的游客服务中心,村里的班子成员在那里日常轮值。镇上也常派人过来钉看,以便处理临时情况。各家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饭菜香和客人们猜枚划拳的喧哗聊笑从半上午一直飘到晚上。不过,晚上十点钟一过, 即便再热闹也会渐次安静下来。客人们即使兴致犹在,也会不自觉放低了声响。再坐一会儿, 也便散了。也是,周围巨大的山体都沉默着,面目模糊的丛林都沉默着,这些硕大的沉默似乎都是无言的劝慰:睡吧,去睡吧。人的热闹显得像是不合时宜的小火星子, 此时不灭就是一副不应该的样子。

众人笑得不行。杨镇长摇头笑道,随你们, 你们厉害。你们这棍气得很,还要捉领导的眼儿呢。只要能捉得成, 那是你们的活势大。只是有一条:甭再跟我提。今儿出了这个门,我也从不知道有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