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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杠杆

我这也才回过味儿来,豁然开朗。

众人一起哦了一声。我蒙了片刻,说, 也没看出什么苗头,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孟胡子道,就凭你们一青三梅老在一块儿耍, 人家能叫你看到听到? 再说了,这种点火的事, 非得叫人人瞧见火焰八丈高? 把个暗戳戳的小火苗子往七成那边吹吹就够啦。忽然又一笑,说, 我看“头号院”的生意怪红火, 自家院子挤得满满的,还能占用上九奶的院儿, 老安这一走, 倒是便宜了张大包。

孟胡子一回来,学校院更是整日里人声鼎沸。周宁说,咱这小院相当于大城市的综合体, 集多种功能于一身:乡建工作室,村史馆,暑假托管班,以及诸多从业人员的食宿地。只有带着孩子们出去检查卫生时,院子里才能安静一些。

对了——他转头突然冲着我——听说香梅挨打, 人家没哭, 你哭得不行? 就都笑。他又问, 没人拦着?我说张有富两口子拦着呢,拦不住。孟胡子说, 七成那个劲儿上来,一个人是不好拦, 可两口子一起拦都拦不住,是没吃饱饭? 听他语气像是玩笑,他也确实笑着, 却笑得意味深长。说,张会计可是整天算账的主儿呢。能把老安的房子都算到自家手里,你想想。他家和七成家离得恁近, 七成家还专做餐饮, 香梅手艺不错, 模样也能聚人气,客人多了也便罢了, 可若是就一桌客, 八成还是会去七成家吧?所以这两家有点儿竞争关系。七成一打香梅, 这生意不得停几天? 谁得利?我估计他们两口在这事上有点儿股份。

正如孟胡子所料,村里的卫生空前好了起来。这事儿越做越妙,小检查员们发挥了奇效, 他们进到各家各户,检查, 打分,贴小红旗,一丝不苟。看着像是游戏,一旦贴上了小红旗,游戏的壳里就有了严峻元素,村里马上就分成了有旗和没旗的两类。然后,一天天地, 有的人家小红旗就越来越多,就分成了旗多的、有旗的和没旗的三类。没旗的想有旗,有旗的想旗多,旗多的想更多,比赶超的氛围很快浓郁起来,村里变得干净无比。即便是周末两天客流如潮, 也难在街面上找到个塑料袋子。万物启蒙也夹含在其中顺利开展着,大曹讲起各种树木果然头头是道。曹灿看他的目光也与以往有了明显不同。问她听爸爸讲有什么感受,她笑说,原来这也是术业有专攻。张有富讲谷子玉米讲得也好, 只是讲着讲着就跑了题, 开始说地, 说咱山里最好的地是沟道地。沟道地保墒,不用浇, 亩产能到八百斤, 是一类地。二类地亩产五六百斤,三类地也就是四百来斤。各家分地也是得产量上取齐,不能地面取齐。一类地最要紧,每人能匀到八分。二类三类再搭配着分些。当年分地是头等大事,人都盯得死死的。难在山里的地不规整,大块地少,多的是碎地。你听听那些名就能知道:长虫地,小井地, 红萝卜地,石榴地,这些地按三角量按扇形量还是按梯形量,可是大有讲究。还有楔苫地,就是长有树的地, 树周边不长庄稼, 就得把这一部分面积除去。该咋除也有一说。要说难也不难,这些地都是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祖产,每块地在村里的账上都清清楚楚。孩子们眨巴着眼睛, 都听得蒙蒙的。

孟胡子这会儿真是妙语连珠, 他说, 低的上不来,高的要会下去。咱就得有种随高就低的能力, 然后用这种能力去上下自如地实践。要记住,思想问题不能用思想解决,思想问题要用行动来解决。行动介入最有效,最有说服力。你们现管着这些孩子, 孩子们都是优质杠杆, 就看你们咋用他们去撬。比如万物启蒙这种活动, 很好嘛,可你们这么去干,他们就很难接受。不好接受咋办? 一般来说慎用正面强攻,多用侧面巧攻。麦捆根,谷捆梢,芝麻捆住半中腰。勒住要害就能顺利拿下。比如说咱组织个卫生检查小组,让孩子们当检查员,对各家的卫生进行评比,那肯定有用。大人们去检查没法子撕破脸, 孩子们去就好办, 他们小脸一绷就能不讲情面。童言无忌嘛。谁家干净谁家美,小嘴吧嗒得明明白白。谁好跟孩子们恼? 谁家状况差,那家孩子回家不得督促? 启蒙的事哪里还用专门打旗号, 在这个过程中就能实现。从中掌到西掌,到了大曹家门口,不能叫他讲讲木头?路过庄稼地,不能叫张有富讲讲庄稼?

孩子们真爱玩,也什么都能玩。几颗小石头,他们顺脚给踢到沟里去,看谁踢得远。蹦个高, 去摸低垂的树枝。追逐蹦过路面的小蛤蟆,高声吓唬飞过的小鸟。早红了的山楂,掉地上的柿子, 这些都能成为他们的玩具。没有玩具也无碍, 不为个什么也能大呼小叫地闹一番。或者无厘头地扮僵尸, 发出自以为恐怖的长啸声 · 常常的,山道上无人也无车,这个队伍就这么玩耍着,嬉笑着。有一次,他们忽然搞了个即兴赛跑, 分成了两队,有一队少了一个人,让我充数。没有被嫌弃太老,我很荣幸, 就努力地跑。跑一段, 分出了胜负,输的却不服, 那就再战。来来回回, 歇歇跑跑,玩了很久。这一趟疯跑下来, 我出了一身透汗,晚上特别饿,吃饱了就犯困,竟然比九奶先睡着。

我们没有指着鼻子教育人家。周宁怯怯反驳。孟胡子佯怒道,指着鼻子还非得指着个真鼻子? 有时候你们口气不对动作不对, 那就相当于在无形中指着了他们无形的鼻子。比喻,懂不懂?俩人乖乖点头。就都笑。

那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蚊子。从不曾梦见过蚊子。这蚊子很特别, 足有半米长。可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追着它打。蚊子长到半米长也还是不禁打,三下两下就让我给打死了。我是小心翼翼打死它的, 如果破坏了它的外形, 那可不方便我向小伙伴们炫耀了。我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巨蚊的遗体。它是那么轻薄,轻薄而硕大, 硕大却轻薄,似乎吹来一阵风,它就能随风而去, 再也不见。那可不行。我得好好守着它,等着小伙伴们。可是小伙伴们久候不至,丝丝凉意隐隐而来。啊,风来啦, 风来啦

这个话题占了半场饭局,喝到酒兴浓时, 孟胡子方才给肖睿周宁上起了课,说这些事都是学习资料,要是留心学,都能学到东西。不要觉得这事跟那事没关系, 这事那事跟你们的事也没关系, 都有关系。你们不是说万物启蒙吗?叫我说,就是万事有关。你们的长处是有新信息新思维,可这些新要不能落地生根, 那有啥意思? 新不是凭空新的,得结合着实事才有生命力。比如村里这些人,不要总觉得病根儿在他们。你看到他们有问题,他们还看你们有问题呢。认知层次不一样, 就都会觉得问题在对方。但学肯定不是白上的,咱们的认知层次当然要比他们高,那就得学会用这个高,高的作用不是叫你站那儿下不来,老想着指着鼻子去教育人家。对你们这些阳春白雪来说,该多想想在这些事里怎么被农民教育。

醒来, 我知道自己在笑。半米长的蚊子呢, 怎么能不笑。这种乐趣类似于比最高的玉米秆,比最大的麦穗, 比最艳丽的蝴蝶,比最强韧的杨树叶梗。这些简单的乐趣,无聊的乐趣, 可爱的乐趣,和巨款豪宅华服高位之类毫无关系的乐趣,都曾经是童年才有的乐趣, 而如今, 则是只有梦回童年才能重新拥有的乐趣。

挂断电话,先顾不上吃饭, 一帮人赶快在网上搜录音来听,片片断断的, 显然是剪过的。别书记的声音从这渠道里放出来, 乍听着有些不像, 再一听就知确凿无误是他。众人边听边笑,分析着二人的语气, 揣摩着二人的心理, 还论起了若是别书记就此下台,杨镇长当了书记后会如何如何。想来别书记正在坐火, 我们这些隔岸观火的人却也只能观火,对他屁股底下的火势也只能扯扯柴火的事。貌似热心关切,其实却是冷酷绝缘。

偶尔会想象:多年之后,这些孩子都已长大,他们是否会想起这些时光,如同童年的福田庄之于如今的我?这些无所事事又无所不事的山中夏日,当时不以为意的片段,在成年之后是否会酝酿成酒, 在他们的记忆里馥郁缠绵, 缭绕不绝?

孟胡子回来自然是要接风的。原本杨镇长说也会来,临开席时却给孟胡子打来了电话,说“不怕记者”那段通话录音刚刚被放到了网上。别书记和大星闺女僵了这些天, 也叫了几拨人去调停, 到底还是没谈拢,刻下正在爆。记者听了这能不刺激? 你说, 别书记这会儿坐在火盆上, 我咋好过去喝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