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停车处。
进退两难苦,
免费! 免费! 免费!
车多卡半路。
颜体风端庄方正,遒劲有力。每一张都在左下角盖了村委会的大红公章。
村道容易堵,
站看了一会儿我便服了气,这简单粗暴的方法确实见效, 车主们都就地寻位, 停得妥妥当当。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半上午,客陆陆续续进了村。孟胡子打过来电话, 叫我去停车场看看。他说大英不合适去, 他也不方便去,我去最得宜。为啥? 因为你两不沾嘛,还是个女的,大曹不好把你怎么样。这倒也是。他能把我怎样呢。便去了。到了地方才明白了孟胡子的巧招。原来是贴了几张通告:
大曹封着脸站在一棵树下, 和我眼神对了对,我点点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本想走过去,再一想,罢了。站了片刻,他果然就走了过来, 不待我问便开始叨叨,神情愤懑,俨然有理。我倒也有兴趣听听,就任他说。他说满村里, 任谁都没有资格来收费,唯有他有。为啥? 因为他家祖坟曾在这里,后来被孟胡子和大英狠劝才忍痛迁了。要不是为了支持村里的发展, 谁家会轻易动祖坟? 可以说为村里做出了很大的奉献和牺牲 · 倾听者须有态度,尤其是一对一时。我只有频频点头。可有意思的是,他说着说着就有些吞吞吐吐,话里有话,意思是大英太诡诈,联合着外人哄着自己吃了亏。我追问了两番,他却再也不肯往深里说。
早饭后听到大英吆喝秀梅去捡垃圾, 便出来跟着她们捡了一会儿。刚回去便碰到一男一女送了一堆宰杀好的鸡过来,老安介绍说是黑岩北沟里养鸡的大老板,便打了招呼。夫妻都姓马,女人叫菲亚,染着黄头发, 身材精瘦, 小麦肤色,笑盈盈地说,萍姐,你回头跟原哥去俺那里耍呀。
疑惑着回去, 路上给大英打了电话, 汇报了孟胡子的巧招,她乐不可支。路过村委会时又被她拦住,问大曹说啥没?见我笑,便道, 肯定说了。说的啥? 我挑拣着说了几句,她又细问, 我也就说得更细了些。原以为她会炸起来,却没有。有些生气,更多的却是得意, 却也没有饶过去,还是朝着西掌方向絮絮叨叨嚼骂了一番,说我诡诈, 我诡诈比你十万八千里地差! 谁个不知道你, 养个猫比老虎大, 卖只鸡顶个马价,戴颗珍珠赛过西瓜! 整天你日磙弄棒槌,仨砖支不稳,三倒油葫芦,耍蛤蟆挑长虫, 满嘴没真言,叫人能信你哪一桩!只见她的唾沫如小小的喷泉八方飞溅, 语速也比平常要快, 我本想劝, 又觉得这一串实在是好,就没劝。便津津有味地听着, 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句子来。
心里一直难以安顿的那块地方, 似乎有了些微的笃定和安宁。
嚼骂了一个段落,她便停了。嗔怪我道,咋没有点儿眼色,连口水也不给喝。我方才把她拉向老原家,秀梅便遥遥地问了一句,这是嚼骂谁呢? 大英回道, 嚼骂谁? 嚼骂他姐的公公他姐夫的爹, 他那拐弯抹角的表大爷!
怎么能睡得这么好呢?
进屋落座,给她烧上水, 再问缘故, 她默了一会儿,终还是讲了起来。先是叹口气, 说大曹也不易,兄妹两个,爹死得早, 老娘腿脚不好,三病两痛的, 不能离医院太远, 妹妹嫁到了镇上, 老娘就常年跟着闺女住。村里的小学合并到镇上后,两口子也下了山,把女儿曹灿也放到了妹妹家,在予城北郊开了一家小吃店, 卖凉皮米线之类的。离镇上也就是十来里,能经常去看老小。后来又生了曹阳这个宝贝儿子,喜得不行,做生意更来劲,不分个起五更落黄昏。本来日子还挺顺,直到三年前遭了大事。那天有人吃完凉皮没算账就走了, 他呵斥老婆出门去撵,跑得急,过马路时被车碾了身,当时就没了气。你说说这值当不值当, 为了几块钱,殇了个媳妇儿。那媳妇才是命苦,脾气好得绵羊一样。大英又叹一口气,说他一个人撑不起生意, 也不能再挤在妹妹家, 就带着儿子回了村,起码有房子有地, 吃住没花销。凭着木工手艺, 他三五不时地给云里景区的店里送些拐杖和根雕之类的活计,赚点儿钱填家用。逢到礼拜天闺女回来,替他看着孩子,他就进山找料。平日里若是进山时就把儿子托给这家那家。要说也是个勤快人哪,熬成这样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也实在是有可恨处。家里几辈子做小生意,秉性死抠,啥事都是斤斤计较棒棒见血。停车场那事也是个这。当初村里选定了那块地, 曹家坟就在地边儿上, 尤其是大曹这一脉的坟头还跨占着了一小块,看着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就说服曹家迁坟。曹家几门都允了,唯有他死犟着,非要上万的补偿款。我从哪儿给他弄哩。愁来愁去,明路不通, 只好暗道。就找了个风水先生给他算, 说他家坟地煞气重, 不然他媳妇年纪轻轻的也不能出这档子事, 要是不赶紧迁, 以后有啥坎儿还难说。看他信了,就立马给他定了近日子, 说就那一天最好,三下五除二就迁了。迁过了他才醒过了味儿。
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那你,这事,确实是我斟酌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大英撇嘴道,弯刀就着瓢切菜,这事也只能这么办。虽说不到桌面上,不过我也不亏心。我为谁哩? 话说回来, 谁没有点儿冤屈? 你手指头上拔根刺,不还得费点儿肉星星?
有些意外。昨晚简单洗漱后躺到床上,浑身酸软。这么一通忙,很累,搁在以往, 累是累的, 可并不意味着能睡着。恰恰相反,累和失眠这两件事在我这里不仅很难形成因果关系,还常常和谐共存:累且失眠。又是头一次住这么多客, 再加上老原的呼噜, 原以为还会失眠一夜的, 却在不知何时已经浑然入睡。
我点头。也只有点头。又问,那风水先生是赵先儿? 她笑道,咋能是他。肯定是个外路人才中呀。不过,她往前凑了凑,神情诡秘又可爱,这主意是孟胡子出的,风水先生是赵先儿找的。俺们这叫集体智慧吧。我说你们这叫合谋作案。她嗔怪着推搡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各种响动闹醒的。鸟叫声,客人们的说笑声,老原的咳嗽声, 老安往菜园里泼水的哗啦声,豆嫂来送货时和老安的叙话声,老安炒菜时勺碰锅的叮当声· 擦了把脸, 出屋, 清冷的春天空气含着隐隐暖意,玉米糊糊粥的香味儿扑面而来。
待她走后, 不等老原问, 我便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一遍。老原说, 你这可是故意架桥拨火传闲话,咋那么坏。我喊冤道,是她非要问我的,难道我能不说? 他说你当然能,即便说也要看怎么说。像你这种挑三窝四地说,要么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就是按捺不住那颗熊熊燃烧的好奇心。我只好承认是自己确实好奇。老原笑道,也好, 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能这么有份心,证明还不老。我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他笑道,没你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