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子就在桌上放着, 便都看那牌子。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铜牌子, 可在这个灯光不怎么明亮的屋里,此时却是绝对主角。大英上看下看正看反看,还字字句句地念了一遍,喜得眉眼没处搁放。孟胡子笑她说,它比你孙子还漆巴巴呢。大英说, 比俺腾腾那还是差些。漆是宝水人常用的形容词, 夸什么可爱,都叫漆。一声。说小凳子或小孩子都用漆巴巴的。初听见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在网上查了查,也没找到能完全合上意思的字, 只好往偏里想, 或许是绮? 又或许是漆? 像上了漆一样鲜亮? 虽是有点儿牵强, 我还是按自己的喜好, 就用了漆。
屋子不大, 好在也没什么东西, 所以也不显得窄怯。一张床,由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大案,上铺着毛毡布,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另有几本字帖。看来还有书法的雅好。便问他,你练字有年头儿了吧?看着铺排得挺有样儿的。他说,学美术出身, 练字是基本功。如今虽不画画了,字还是要练的。看着是桩闲事,其实可有用着呢。
坐床的坐床,坐椅的坐椅, 又说起揭牌的事。大英问, 要不要搞个啥仪式?领导们定定。孟胡子说,以你的做派, 那肯定得搞, 包子有肉还不得赶紧摁到褶上。大英道,哎呀, 不是给你赔过情了,咋还有气呢。你可别说,这牌子一拿下, 还在咱们予城排个头名,满村里谁不说你孟老师厉害, 果然是眼高吃大糖。又转头对我和老原解释, 恁不知道,去年我就想弄个市里的美丽,孟老师瞧不上,说直接报省里的。为这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可咱的眼真没有长恁高。站沟说沟,站坡说坡。恁说咱们村又清垃圾又修房的,也整治了这两年,没见着啥实惠的,村里人见天说三道四指东望西, 都稳不住神儿。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一根大骨头,凭啥不熬一锅鲜汤?给大家伙儿尝个味儿,提个劲儿,咋不该? 名利名利,先有名后有利,大名有大利,小名有小利。虽说眼下没有肉, 可就是随锅下碗面, 不也是碗肉汤面?
一屋子人就都笑。懒龙就是把馍卷成一个长条,里面裹着菜, 盘在锅里蒸熟。有的地方叫菜蟒。大英拿了两大条分给众人趁热吃, 包菜鸡蛋火腿肠剁碎调的馅, 香而不腻。几个人你一块我一块你一嘴我一嘴地吃着,大英朝我道, 你存心看那些老物事,看见谁家的合适,就跟他们要,就说我说的——对了, 九奶家就是头一个, 她放东西最安实,回头跟她讨去。我问,东西要是收上来了搁哪儿,挺占地方的。孟胡子朝教室的方向一划拉说不是都闲着?摆放这些老物事,正合适。我又问怎么给东西估价。大英道,他们用不着的东西,村里废物利用, 还给啥钱。不能提这个头儿。还美死他们哩。看我呆在那里,又都笑。孟胡子道,人家用不着的就得白给村里用?大英道, 你啥意思? 你有钱给? 孟胡子道,看把你吓的。我的意思是得有个说法。哪怕给个证呢。一张纸片片也是个说法。大英道,这个中。又缓了一口气对我说, 你可不知道,咱村里逢到钱的事那就是遇到了虎狼, 能绕且绕,你生生往上扑,他们就生生撕你的肉。咱有多少肉给他们撕的?我说那些家伙儿能值几个钱。她冷笑一声说,一件不值几个钱,每家一件呢? 家家东西不一样, 旧的几个钱? 新的几个钱? 大的几个钱?小的几个钱? 你给我说个谱儿听听? 看我愣怔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傻了吧? 就笑。她又道, 在咱村里,好些事咋办都中, 就是得绕着钱走。反正谁要跟我提钱,我就是只铁公鸡。孟胡子道,分明是只铁母鸡。就又都笑。我说,既是村史馆,只收一些东西展示恐怕也不行吧。盂胡子道,那肯定还得有点儿别的, 历史沿革啦,传统文化啦, 风土人情啦,劳动生产啦。无非就这几大块, 再配上点儿文字和照片, 不就是图文并茂弄个齐全? 我说这可是一本书的架构,工作量太大,我顶不住。孟胡子道,我这里存有别家的, 回头发给你参考。你可别自谦,就你这底子, 那路数一看就会。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历史哪有不悠久的,传统哪有不深厚的,风土人情都淳朴,劳动生产都辛苦, 都是这。关键一条, 你甭往细处琢磨, 粗粗几笔写出点儿意思就中。越细越容易叫人挑毛病。看众人都沉默着听他讲, 他连忙刹住道, 哎呀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关公门前耍大刀呀。就都笑。
就都笑。孟胡子道,听听这嘴, 谁能说得过。
进去才发现孟胡子的屋里除了大英还有两个男人。年龄大的低壮,黑红的脸膛上有两个大梨涡, 盛满了笑, 很是有点儿萌。年轻些的中等个子,瘦白一些。大英两厢介绍一番,我方才知道低壮的是杨镇长, 另一位是镇政府办王主任。杨镇长对我和老原笑道,早就听说你们啦。咱宝水村魅力真大呀, 原老板这回乡创业还回一带一哩,好好好。两人都穿着迷彩服, 原来是来检查冬季防火的,顺便把“美丽乡村”的牌子给送了来。听大英说我负责村史馆的事,杨镇长又笑道:前些时县领导还问起来,我心里一直绷着这根弦哩。这事儿交给你, 是妥的娘给妥开门——妥到家了。
就又说到了请领导,杨镇长一脸恳切地对孟胡子道,还得看你的脸气才能有把握请到闵县长呀。孟胡子道,我尽力,一定尽力。又道,咱俩都说,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我是私人身份, 你是上下级身份,各有各的礼, 不乱。杨镇长道,好。
学校也都是砖房。自从实行山区并点撤校后,学校就空了下来。看样子已空了有些年头。房子和村委会的建筑风格差不多,堂屋和厢房都有廊厦,堂屋是两层, 每层六间, 两间一门, 应该是用作教室的。厢房自然就是老师们办公用。盂胡子住在左厢房。素日来人川流不息, 只要他在, 不论昼夜都能听到语声喧哗。若是悄无声息安安静静,不用说那肯定是被拉到人家家里去了。大英说他去“现场指导”,也不知道是怎么指导的。
看着杨镇长的车走远, 我对大英说, 这杨镇长看着很不错,说话多和气。大英道, 也不敢不和气。他家老根儿就是这乡的,一乡里三千多口人, 几十年的日子过下来,谁不认谁。一细打听,转弯儿磨圈儿都是亲戚,他敢跟谁装大样儿? 又吞儿一笑,说他有个外号,叫烩面。我问,好吃烩面?她又一笑,是用烩面碗喝酒喝出来的名气。我和老原一起惊叹道,烩面碗喝酒?大英说,咱是没见过,都是这么传。
惊蛰那天黄昏时分, 老原到了,带了一堆酸奶牛奶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还带了些菜。我已熬好了粥,正在厨房里把菜装盘,突然听见大英喊,便出门应, 她在街里站着, 手里端着一个小盆, 蒙着一块白布,透着布也能闻到一股面香。她叫我们一会儿去学校。问她啥事,她说今儿是惊蛰嘛,得吃懒龙。她多做了些,这就给孟胡子送过去, 让我们也过去一起吃, 又对老原说,顺便跟青萍说说工作。听她这口气, 好像我真是个工作人员似的, 倒是有些好笑。又问老原去看九奶没有, 老原说方才过西掌时去看了,她点头道,老太儿恁亲你,可得记着看她。看一回多一回,看一回也少一回呀。
仅有懒龙自是不够,晚饭还是得吃。留大英吃饭, 大英说, 俺家锅底儿又没掉,不在这里讨嫌。老原拽着孟胡子说喝几杯去,孟胡子说那就搭个菜吧, 便端上了一只盖着的碗,问我,豆哥家的咸菜你吃过没,好吃得很呢。我便拈了一根去尝,一入口便是惊艳,说回头也去跟豆嫂买些来。孟胡子道, 他家酸菜也好哩, 做浆面条得宜。我说进村第一顿就在大英家尝过了,是好。对了,都叫他们豆哥豆嫂的, 是因为他们做豆腐, 还是因为他们本名就是? 孟胡子道,这两个缘故都有。豆哥本名叫豆生,收豆时生的。打他爷爷辈儿起都可会种豆, 谁家豆子都没有他家种的好,还做得一手好豆腐。老原道, 我看冰箱里塞了一堆豆筋千张,咋买那么多。我说,豆嫂说她家冰箱放不下, 借占一下咱们的。孟胡子笑道,要是我没估错,她家的冰箱压根儿就没插电。不信你去瞧瞧。我讪讪道, 懒得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