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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长客不是客

她招呼孟胡子进了店,我也叠完了手中的这个元宝,起身欲走,秀梅又喊住说过两天去后河赶集,集上的金银纸又便宜又好,姐我给你捎一些吧? 你叠一些, 清明也好给姐夫烧送。我说好。说话间手机铃响,是老原。我没接。他的习惯是紧接着会打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打通为止。那就等着。

这期间我和孟胡子的眼神已经短兵相接了几次,趁着他们呵呵笑着的空儿, 我先伸出手, 做了自我介绍。他说,回来路上就听说了你。我说一到这儿就也听说了你。相视而笑。贵姓?地。哪个地? 第一第二的第? 土地的地。哦——孟胡子又拉出一个悠长的音儿,说,这个姓少见,好姓。又说, 买东西就来秀梅这里,她东西有点儿贵,可是不假。秀梅喜得眉毛都要飞了出来,说贵人识贵物,就是这个理呀。又对孟胡子说, 原哥请了青萍姐来管店,要成咱村长客哩。孟胡子道, 长客不是客,就当自家过。秀梅笑道,这话可没错。孟哥就是例,这两年下来,谁不把你当这村里人。青萍姐,你也是这呀。

往中掌拐时,远远看见豆嫂推着三轮车正打东掌那边来,车斗里蒙着雪白的布。我喊问刚出锅?她说可不,还温温的哩。今儿起的豆筋儿也好,地老师你尝尝?等到了跟前就掀开白布, 方铁盘里的豆腐果然还冒着热气。我就捡了一块豆腐和几张豆筋千张。豆嫂说这两天不再做了,多带点儿呗。你那里不是有个大冰箱嘛,放进去妥妥的。我就又捡了几张豆筋千张。她神情古怪地扭捏了一下道,地老师, 你那冰箱只要开着,不论装多少东西都费一样的电, 是吧? 我说是啊。她说那我这儿东西要是放不下了,就去占你个地方吧。我说中。

唉——一个男声应道,调不高,拉出一线悠柔的长音,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人也往这边走着。跟音儿不匹配的是他的胡子, 典型的络腮胡子,上唇下巴两颊鬓角全都是。眉毛也很浓,眯眯的细长眼睛,中等个子, 说是四十多岁或五十多岁都相宜。毋庸置疑是孟胡子。他拎着一个灰不塌塌的大布袋子,待他走到跟前, 秀梅满脸是花儿地问,孟哥这是又要给大家伙儿买零嘴儿了? 他说是啊, 天天一屋子串门儿的人, 老的老, 小的小, 不备点儿糖烟瓜子怎么过得去。秀梅道,这回可在家里住够了。他道,瞧你说的, 宝水不是家?

回去后刚把豆腐放好,老原果然又打过来,问我方才在忙啥,说你还挺能的,这么快就和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我说我本来就在人民群众中嘛。他说以前没怎么看出来, 我说那是你的问题, 不是我的问题。他笑笑,宠溺地说对对对是我的问题。

她僵了一下, 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口里却兀自喋喋不休,姐, 你说原哥本事多大, 你恁洋气的一个大城市人, 他硬是把你给哄到咱这小山村。听说他跟那口子离了?你见过她没有? 好看不好看? 孩子多大了? 我叠着元宝, 只闭口不答。她终于消停下来,气氛抵达我预料中的适度尴尬。我正想起身,突然, 她欢乍乍地朝远处喊了一声,孟哥——

这种宠溺目前已经是他对我的常态。按说在他老家给他管着这个小民宿, 也算是有工作关系, 他这么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再往里稍一细寻思,就能觉意到有些不正常。起初他只是看我偶尔发个村景的朋友圈就连忙点赞, 点完赞再微信私聊几句, 后来电话就密起来, 几乎是一天一个。几点睡的,几点起的,三餐吃的啥,路上见了谁,扯了什么话,什么都问,我也什么都说。慢慢地,似乎就有了一些些微妙。不过, 微妙归微妙, 也就是止于微妙。到了这个年纪便已然明白:微妙如同微风,吹一阵便会自行散去, 无须多虑。

炭盆里黑的炭,白的灰, 红通通的火光暖意灼人。我坐下,也叠起来。秀梅道, 你手怪熟。我说是童子功。问她这房子准备干民宿还是餐饮,她说,看情况吧。床铺也备着,桌席也备着,啥划算就干啥。问她啥时候开张, 她说, 眼下这寡淡的, 就是开张了能有一个半个人?不过是挑日子应了个好儿罢了。姐,到那天你可要来热闹热闹呀。我笑。这自然得应承。老家土话里, 办大事定的日子都叫“好儿”, 即书面语的吉日。问她店名呢? 她说孟胡子起了个“山明水秀”。我说这个好。有你们峻山的山,还有你秀梅的秀,这两个字把着两头,安安实实地护着家。秀梅道,姐到底是好文化,一言打在七寸上。这满村的人,谁问我不得解析半天。姐, 你这水平可真不瓤,不愧是报社出身。又问,姐,恁好的单位,你还恁年轻,咋就早早退休了, 那不得少拿钱? 我说少就少呗, 落个自在。她吞儿一笑说, 谁跟钱有仇哪,堤内损失堤外补。你在这儿给原哥主事儿,他不得给你开出来好一份工资?有多少? 我说,这个还真没说。他一定不会少给你。她笃定结论。我笑。这张嘴姐不离口, 用她自己的话说, 比巧克力还甜。她一刻不闲,还在连环八卦问, 姐, 听说我姐夫不在了?啥时候不在了? 为啥不在了? 迎着她的热切眼神,本想敷衍过去, 又想若是正面堵住, 倒也省得她以后再扯姐夫的话, 便道, 这事儿不想提。以后别问了。

听我说这些天还没有一个客,他说没客你正好歇着,客人这事儿由不得你。又说本来打算明天要回去的,中午时接了个电话,是食药监管局的伙计, 明天中午要去店里吃饭。这是要紧部门, 平日里得人家关照得多,人家也不轻易来吃顿饭,务必得招待好。喝酒不能开车, 就来不得了,得耽搁一两天。前些年老原遭了一场车祸, 被撞得七齐八不整的,休养了小一年才算捡了一条囫囵命。自那后他就开悟了似的, 不再做江湖生意, 入手了一家餐馆, 名字叫“原来的味道”, 说是图自己呼朋唤友有个据点方便。我自然是没少去吃,家常菜做得很可口,生意很是不错。他说虽是游刃有余, 却也得常操心周全。不过也正因为常操心周全,也才能得个游刃有余。各种来路的婆婆都得敬着,敬好了婆婆们,小媳妇的日子才好过。食药监管局更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婆婆,得敬上加敬。

我便走过去。她在宅基上盖了一圈两层楼,严严地合围着。虽都是新房,却没贴瓷砖,一律青砖墙小灰瓦,窗户上是实木窗棂。一层主屋是自家住,两边厢房是厨房卫生间仓库等杂用, 临街的这排一层左边一间留成了大门过道, 另两间是超市店面,地上铺着灰红杂陈的旧砖。超市门口的两片门帘撩了起来,她守坐着一个炭盆, 两手飞花似的叠着金银元宝。我说现在就开始备这个了? 清明还早吧。她说不早了, 眼看正月就过完了, 顶多再过二十天可就是了,趁空早早备足了银钱, 老祖宗们要是托梦,咱也应对得理直气壮不是。

我说你啥时候来都行。又说你不来也行,反正也没啥事。他说事儿还是有的。菜单得定下, 雇厨师也得商量一下。我说都没客呢雇什么厨师,有我一个看门就够。他说总得准备着, 不能现有客现找。我说客少的话我也能凑合做。他立马说, 不成。你那手艺,我又不是没尝过。也就是我们这些真自己人才不嫌弃。豫新是不敢嫌弃,我是不能嫌弃。客人们是真金白银花出钱的,人家凭啥不嫌弃呢。

远远的,就看见了秀梅。她家把着学校左手,老原家把着学校右手, 用她的话说, 咱两家就是哼哈二将。她本就嗓门大,喊起来更像自带扩音器。村里人的嗓门似乎一个比一个比赛着大。后来我发现这很有必要:既证明着身体好, 也显得热闹敞亮, 喊叫个人也方便, 吵架时也能痛痛快快的。总之,嗓门小在这里就显得鬼鬼祟祟病病歪歪阴阳怪气,嗓门大似乎是必需的,好处很多。这些天我也练习着让嗓门大一些。

此时应该有笑声的,我却没有发出来。挂断手机,一片茫然。又是豫新。这个老原,生怕我忘了豫新似的, 总是要冷不丁地提提豫新。用他提吗?

青萍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