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宝水 > 第11节 敬仓神

第11节 敬仓神

婶婶呢?

还能吃啥,今儿天仓呢,喝油茶。

拖地哩。啥时候回来?

吃的啥?

再过些天。

吃了。

清明肯定得回吧?

吃了。你嘞? ——我从没跟叔叔乃至福田庄的任何人称呼过“您”, 予城土话区分不出“你”和“您”。

还早呢。

吃了没?

清明咋也得回吧?

我稳住身体, 按下了接听键。

回回回。

是叔叔。

不过是这些家常话。类似于村里人路过我家门口,看见我和奶奶在那里坐着,就会问,歇着呢? 奶奶就答,歇着呢。我和奶奶在十字路口买豆腐, 路过的人也会打招呼,买豆腐呢? 奶奶就答, 买豆腐呢。当然,奶奶也会这么和人寒暄。幼时的我对此很不屑。问她说这些话有啥意思,都是废话。她说, 虽没意思,却也不是废话。逢人见面总得说点儿啥吧。不说不中? 不中。说了就没事, 不说就有事。

手机铃响, 在这山村的夜里, 格外炸耳。

这话的核心我直到很多年后才能触摸到: 貌似平淡无奇的家常话, 所意味的其实是一种重要的稳定性。要是两人见面连这些话都不说,那彼此的关系一定存在着某种微妙或危险。

稍微高了这么一点儿,看到眼里的景致也没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谁能想到我会在这夜里爬到这棵树上呢,类似于发疯。我想象着另一个人, 他远远地看见这树,看见夜色中树杈上黑黑的蠕动的一团, 他会以为这是什么?

叔叔咳嗽了两声。肯定是又要说老宅子的事。

鞋是耐克跑鞋,轻便, 防滑。左右看看,没一个人影儿。我抬起左脚, 搭上一个树疙瘩,往上提劲儿, 再把右脚搭上另一个树疙瘩, 两手一高一低抱住树,涌动身体,一下, 一下,终于够住了最低的枝丫, 再提一把大劲儿, 上到树上。

你立马再问问坤,赶紧把翻盖老宅的事说个定准。我这边把别的啥都给备好,就等开工。可不能再拖了。要是拖黄了, 咱家可是既丢财又丢人, 败兴透顶。

张开胳膊趴到槐树上, 真粗。树皮微凉。一疙瘩一疙瘩的凸起, 像脚蹬子,引诱着我往上爬。小时候的我爬树是把好手。现在还能爬吗? 有多少年都没有爬过了,这老胳膊老腿。

哪有恁严重。

在老祖槐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我爬的最早的树就是槐树,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爬它只在五月,因上面有槐花。“槐花香,好嘴尝。”奶奶一说这话,就预兆着她想要开始蒸槐花了。常常等不及她老人家慢工出细活,我只管三下两下蹿爬到树上,用手捋着槐花,一把一把地吃。柔嫩的花瓣就被我这么粗粗糙糙地吞到了肚子里。槐花的香并不顺溜,刚入口时是轻微的涩,然后才会泛起淡淡的甜。这甜是个慢性子,来得不烈, 走得不急, 我从树上下来好一会儿,用舌尖儿舔一圈儿唇, 还有余味儿。

咋不严重? 那账敢算? 放着现成的钱不挣, 人家可不会夸咱大方, 只会笑话说咱一家子脑子不够数,那可不是丢财又丢人?!甭说了,这事说啥也得听叔的。

出门再看,余晖已尽。周围的山林已经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靛蓝。没有路灯,只有家家户户露出的微光,映衬出暖调暮色。也不敢走远, 便又到了村委会门口,这块地方并不宽展, 此时却有了些空旷意味。

挂断手机,小心翼翼地下了树,回屋。洗漱完毕,上了床。关了灯的屋子里蓦然黑了。黑的一刹那,是分外的黑, 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会儿之后,那一抹浓黑却如化开了的水墨似的,层层叠叠地丰富起来。窗外的树影落到窗帘上的黑, 窗帘上的褶皱里摇摇曳曳的黑,桌椅的轮廓有棱有角的黑睡不着。想起“天仓”,便上网搜了搜。有大天仓和小天仓之说,大天仓是正月二十五,这个倒是一致的。小天仓有的地方是正月十九,有的则是正月二十。名号用字也不一样, 有的叫填仓, 有的叫添仓。都好。又有些纳闷。叔叔晚饭也是油茶, 以此看来福田庄肯定也有这习俗,可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大节,那也应该记得的。我怎么就把它忘了呢?

回到“正月”,我在朝里的那间安顿下来,冲了一碗麦片,吃了几块饼干, 算是正式打发了晚饭。又微信告诉了老原一声。他回道,好。你先去,我过几天也回。

卫生间上了几个回合,还是睡不着。脑子里既乱又空。看一眼手机,已是凌晨四点。有些日子没和母亲联系了,干脆给她打个微信电话。温哥华和国内时差十五个小时,这会儿该是那儿的午饭点,一想到他们正在吃昨天的午饭, 我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块地方补不上来。

出门来,大英笑我脸皮薄。我开玩笑道, 装的,熟了你就知道啦。这玩笑她显然很喜欢,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问我,这几天有啥安排没有?我说,我的安排就是听你安排。她笑道, 去年县领导来村里指导工作时, 孟胡子承许了说要弄个啥村史馆, 他说值当整,我硬是没动势。多少硬扎事儿都忙不过来, 哪里顾得上这些个虚头巴脑。乡里也不给批钱,况且还得个文化人儿来弄。咱村里的文化人儿就一个小曹,还整天慌着往山下跑, 扭屁股掉腰的靠不牢。这两天又下了山, 估计得两天才能回。一开年上头就又开始放信儿说过些天县领导还要来。你把这事思谋思谋? 我谦让了几句, 只好勉强道, 你容我想想。

电话通了, 那边果然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响动,俨然正吃着饭。小侄女正在评说, 这紫菜蛋花汤,怎么能跟胡辣汤比? 可真是河南种子。郝地也在。这臭丫头有口福,因为上了UBC,见天都能在舅舅家蹭上姥姥做的饭。

鹏程貌肖光辉, 细高挑的个儿, 肤色黑黄, 话不多,可说一句是一句, 没废话, 一看就是个心里有数的。他的媳妇雪梅却是粉白皮,珠圆玉润的中等身量,两个人站在一起, 颇有一种反差萌。他家堂屋也是两层小楼, 却没有贴瓷砖,净面白墙。我问是不是把瓷砖敲了, 鹏程说压根儿就没贴。一来省钱,二来媳妇不叫贴,说这就好看。听我赞,雪梅莞尔一笑, 去盛油茶。大英却只叫盛了个碗底,说一会儿回去还要做,免不了还要再喝。这意思就是专陪我来。我便三口两口喝完, 告辞出去。虽然小两口笑意盈盈和颜悦色, 可初来乍到就这么上门来蹭饭,多少有些尴尬。

先挨次跟孩子们聊了一遍, 方跟母亲正经说话。问她这两天在忙啥,她说正忙着种菜。气候好啊,空气好啊, 特别适合种菜。我说我也要学种菜啦。就汇报了来到宝水的事。我的失眠症她从不知道,内退也没跟她提过, 只说来这里是有工作任务, 宝水是省级美丽乡村, 报社让我来做个深度采访。工作这块招牌对母亲一向有效。她沉默片刻,便叮嘱我好吃好喝注意安全,我嗯嗯应答, 对着空气做俯首帖耳状。末了,她终还是没有忍住, 怨怼道,啥美丽乡村? 那能有多美丽? 再美丽也是农村! 你还没受够呀。

原来鹏程家就在中掌, 学校西隔壁的北数第二户。第一户的人家临街开着小超市,一个年轻媳妇穿着大红羽绒服正在门口理货,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大英介绍说叫秀梅,是咱村的妇女主任,秀梅正想说什么,大英拽着我对她道, 先去吃饭。饭不能等话能等。青萍不是住个一两天, 以后有日子扯。

不能任凭她吐槽下去,马上转移话题。我便说了老宅子的事,她果然如我所料道, 你跟坤商量去,不是早就跟你交代过了? 这些事我都不管。我说,那可不成。我说了您可以不管, 但要是不说就会落个不报之罪。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母亲在那边扑哧一声笑了。

第二天半下午出发,到宝水村已经是五点多。刚把车停好,大英的手机就打过来说,我听见车响就知道是你。来照个面儿吧,我在村委会呢。便走到村委会,大英正在锁门。那些个瓷砖已经清理干净, 变成了精修过的清水砖面。大英问吃饭了没,我谎说吃了。她又问, 吃的啥? 喝油茶了没? 我问为啥要喝油茶, 她说正月十九是小天仓呀, 晚上这一顿得喝油茶,敬仓神哩。看我仍蒙在那里, 就笑说,还是农村长大哩,都不知道个这。走吧, 跟我去家喝。我推辞着, 她拉住我说不去东沟, 去俺鹏程家, 就在眼前头,迈开腿就到。

挂断后再给坤打, 他正开着车,于是长话短说。他开口就说亏得没加叔叔微信,不然他能催死我。我说就赶快咬个牙印吧。他说实在是没兴趣,不过看来叔叔是铁了心的,那就盖呗。我全权委托给你, 需要多少钱我就打多少钱不就行了。我说听听你这口气,好像你跟福田庄, 跟老家, 也就是这点儿关系。他说就这点儿关系我也觉得奇怪得很呢。远在温哥华,还得被迫翻盖福田庄的老宅子, 亲爱的姐姐你懂的, 你说是不是很荒诞? 我愣怔了一下,又含糊了几句, 便挂断手机。

忙了一天。晚上给大英打了个电话,礼貌性地问她需不需要带点儿什么,也有报备的意思,大英说啥也不用带。又大声用普通话道,宝水欢迎恁!那口气,好像宝水是北京似的。

已经是五点, 窗外仍黑漆着。闭上眼睛, 仿佛浮身于一片巨大的蒙昧中。坤说我懂的。我怎么就懂呢? 又能懂什么呢?

回到象城歇了口气,大致捋了捋,要做的事儿还不少。先是整理行李,越整理头绪越多:厚薄衣服,内衣内裤,平底鞋, 运动鞋, 棉拖, 凉拖, 洗发水,沐浴露, 牙膏, 牙刷, 毛巾,浴巾, 搓澡巾, 自用的烧水壶,茶杯,碗筷调羹,还有笔记本电脑和它的周边——支架、台灯和插电板, 晚上总要翻几页书的, 还需得带些书。第二天大大地逛了一趟超市, 足足地添买了一番。也需得给车做一下保养,又跑一趟银行取了些现金, 路过药店也觉得该采购一通,便把风油精创可贴感冒冲剂芦荟片等挑了一大袋子。店员道, 看您这阵势,一定是要出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