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呢?
还能吃啥,今儿天仓呢,喝油茶。
拖地哩。啥时候回来?
吃的啥?
再过些天。
吃了。
清明肯定得回吧?
吃了。你嘞? ——我从没跟叔叔乃至福田庄的任何人称呼过“您”, 予城土话区分不出“你”和“您”。
还早呢。
吃了没?
清明咋也得回吧?
我稳住身体, 按下了接听键。
回回回。
是叔叔。
不过是这些家常话。类似于村里人路过我家门口,看见我和奶奶在那里坐着,就会问,歇着呢? 奶奶就答,歇着呢。我和奶奶在十字路口买豆腐, 路过的人也会打招呼,买豆腐呢? 奶奶就答, 买豆腐呢。当然,奶奶也会这么和人寒暄。幼时的我对此很不屑。问她说这些话有啥意思,都是废话。她说, 虽没意思,却也不是废话。逢人见面总得说点儿啥吧。不说不中? 不中。说了就没事, 不说就有事。
手机铃响, 在这山村的夜里, 格外炸耳。
这话的核心我直到很多年后才能触摸到: 貌似平淡无奇的家常话, 所意味的其实是一种重要的稳定性。要是两人见面连这些话都不说,那彼此的关系一定存在着某种微妙或危险。
稍微高了这么一点儿,看到眼里的景致也没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谁能想到我会在这夜里爬到这棵树上呢,类似于发疯。我想象着另一个人, 他远远地看见这树,看见夜色中树杈上黑黑的蠕动的一团, 他会以为这是什么?
叔叔咳嗽了两声。肯定是又要说老宅子的事。
鞋是耐克跑鞋,轻便, 防滑。左右看看,没一个人影儿。我抬起左脚, 搭上一个树疙瘩,往上提劲儿, 再把右脚搭上另一个树疙瘩, 两手一高一低抱住树,涌动身体,一下, 一下,终于够住了最低的枝丫, 再提一把大劲儿, 上到树上。
你立马再问问坤,赶紧把翻盖老宅的事说个定准。我这边把别的啥都给备好,就等开工。可不能再拖了。要是拖黄了, 咱家可是既丢财又丢人, 败兴透顶。
张开胳膊趴到槐树上, 真粗。树皮微凉。一疙瘩一疙瘩的凸起, 像脚蹬子,引诱着我往上爬。小时候的我爬树是把好手。现在还能爬吗? 有多少年都没有爬过了,这老胳膊老腿。
哪有恁严重。
在老祖槐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我爬的最早的树就是槐树,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爬它只在五月,因上面有槐花。“槐花香,好嘴尝。”奶奶一说这话,就预兆着她想要开始蒸槐花了。常常等不及她老人家慢工出细活,我只管三下两下蹿爬到树上,用手捋着槐花,一把一把地吃。柔嫩的花瓣就被我这么粗粗糙糙地吞到了肚子里。槐花的香并不顺溜,刚入口时是轻微的涩,然后才会泛起淡淡的甜。这甜是个慢性子,来得不烈, 走得不急, 我从树上下来好一会儿,用舌尖儿舔一圈儿唇, 还有余味儿。
咋不严重? 那账敢算? 放着现成的钱不挣, 人家可不会夸咱大方, 只会笑话说咱一家子脑子不够数,那可不是丢财又丢人?!甭说了,这事说啥也得听叔的。
出门再看,余晖已尽。周围的山林已经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靛蓝。没有路灯,只有家家户户露出的微光,映衬出暖调暮色。也不敢走远, 便又到了村委会门口,这块地方并不宽展, 此时却有了些空旷意味。
挂断手机,小心翼翼地下了树,回屋。洗漱完毕,上了床。关了灯的屋子里蓦然黑了。黑的一刹那,是分外的黑, 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会儿之后,那一抹浓黑却如化开了的水墨似的,层层叠叠地丰富起来。窗外的树影落到窗帘上的黑, 窗帘上的褶皱里摇摇曳曳的黑,桌椅的轮廓有棱有角的黑睡不着。想起“天仓”,便上网搜了搜。有大天仓和小天仓之说,大天仓是正月二十五,这个倒是一致的。小天仓有的地方是正月十九,有的则是正月二十。名号用字也不一样, 有的叫填仓, 有的叫添仓。都好。又有些纳闷。叔叔晚饭也是油茶, 以此看来福田庄肯定也有这习俗,可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大节,那也应该记得的。我怎么就把它忘了呢?
回到“正月”,我在朝里的那间安顿下来,冲了一碗麦片,吃了几块饼干, 算是正式打发了晚饭。又微信告诉了老原一声。他回道,好。你先去,我过几天也回。
卫生间上了几个回合,还是睡不着。脑子里既乱又空。看一眼手机,已是凌晨四点。有些日子没和母亲联系了,干脆给她打个微信电话。温哥华和国内时差十五个小时,这会儿该是那儿的午饭点,一想到他们正在吃昨天的午饭, 我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块地方补不上来。
出门来,大英笑我脸皮薄。我开玩笑道, 装的,熟了你就知道啦。这玩笑她显然很喜欢,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问我,这几天有啥安排没有?我说,我的安排就是听你安排。她笑道, 去年县领导来村里指导工作时, 孟胡子承许了说要弄个啥村史馆, 他说值当整,我硬是没动势。多少硬扎事儿都忙不过来, 哪里顾得上这些个虚头巴脑。乡里也不给批钱,况且还得个文化人儿来弄。咱村里的文化人儿就一个小曹,还整天慌着往山下跑, 扭屁股掉腰的靠不牢。这两天又下了山, 估计得两天才能回。一开年上头就又开始放信儿说过些天县领导还要来。你把这事思谋思谋? 我谦让了几句, 只好勉强道, 你容我想想。
电话通了, 那边果然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响动,俨然正吃着饭。小侄女正在评说, 这紫菜蛋花汤,怎么能跟胡辣汤比? 可真是河南种子。郝地也在。这臭丫头有口福,因为上了UBC,见天都能在舅舅家蹭上姥姥做的饭。
鹏程貌肖光辉, 细高挑的个儿, 肤色黑黄, 话不多,可说一句是一句, 没废话, 一看就是个心里有数的。他的媳妇雪梅却是粉白皮,珠圆玉润的中等身量,两个人站在一起, 颇有一种反差萌。他家堂屋也是两层小楼, 却没有贴瓷砖,净面白墙。我问是不是把瓷砖敲了, 鹏程说压根儿就没贴。一来省钱,二来媳妇不叫贴,说这就好看。听我赞,雪梅莞尔一笑, 去盛油茶。大英却只叫盛了个碗底,说一会儿回去还要做,免不了还要再喝。这意思就是专陪我来。我便三口两口喝完, 告辞出去。虽然小两口笑意盈盈和颜悦色, 可初来乍到就这么上门来蹭饭,多少有些尴尬。
先挨次跟孩子们聊了一遍, 方跟母亲正经说话。问她这两天在忙啥,她说正忙着种菜。气候好啊,空气好啊, 特别适合种菜。我说我也要学种菜啦。就汇报了来到宝水的事。我的失眠症她从不知道,内退也没跟她提过, 只说来这里是有工作任务, 宝水是省级美丽乡村, 报社让我来做个深度采访。工作这块招牌对母亲一向有效。她沉默片刻,便叮嘱我好吃好喝注意安全,我嗯嗯应答, 对着空气做俯首帖耳状。末了,她终还是没有忍住, 怨怼道,啥美丽乡村? 那能有多美丽? 再美丽也是农村! 你还没受够呀。
原来鹏程家就在中掌, 学校西隔壁的北数第二户。第一户的人家临街开着小超市,一个年轻媳妇穿着大红羽绒服正在门口理货,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大英介绍说叫秀梅,是咱村的妇女主任,秀梅正想说什么,大英拽着我对她道, 先去吃饭。饭不能等话能等。青萍不是住个一两天, 以后有日子扯。
不能任凭她吐槽下去,马上转移话题。我便说了老宅子的事,她果然如我所料道, 你跟坤商量去,不是早就跟你交代过了? 这些事我都不管。我说,那可不成。我说了您可以不管, 但要是不说就会落个不报之罪。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母亲在那边扑哧一声笑了。
第二天半下午出发,到宝水村已经是五点多。刚把车停好,大英的手机就打过来说,我听见车响就知道是你。来照个面儿吧,我在村委会呢。便走到村委会,大英正在锁门。那些个瓷砖已经清理干净, 变成了精修过的清水砖面。大英问吃饭了没,我谎说吃了。她又问, 吃的啥? 喝油茶了没? 我问为啥要喝油茶, 她说正月十九是小天仓呀, 晚上这一顿得喝油茶,敬仓神哩。看我仍蒙在那里, 就笑说,还是农村长大哩,都不知道个这。走吧, 跟我去家喝。我推辞着, 她拉住我说不去东沟, 去俺鹏程家, 就在眼前头,迈开腿就到。
挂断后再给坤打, 他正开着车,于是长话短说。他开口就说亏得没加叔叔微信,不然他能催死我。我说就赶快咬个牙印吧。他说实在是没兴趣,不过看来叔叔是铁了心的,那就盖呗。我全权委托给你, 需要多少钱我就打多少钱不就行了。我说听听你这口气,好像你跟福田庄, 跟老家, 也就是这点儿关系。他说就这点儿关系我也觉得奇怪得很呢。远在温哥华,还得被迫翻盖福田庄的老宅子, 亲爱的姐姐你懂的, 你说是不是很荒诞? 我愣怔了一下,又含糊了几句, 便挂断手机。
忙了一天。晚上给大英打了个电话,礼貌性地问她需不需要带点儿什么,也有报备的意思,大英说啥也不用带。又大声用普通话道,宝水欢迎恁!那口气,好像宝水是北京似的。
已经是五点, 窗外仍黑漆着。闭上眼睛, 仿佛浮身于一片巨大的蒙昧中。坤说我懂的。我怎么就懂呢? 又能懂什么呢?
回到象城歇了口气,大致捋了捋,要做的事儿还不少。先是整理行李,越整理头绪越多:厚薄衣服,内衣内裤,平底鞋, 运动鞋, 棉拖, 凉拖, 洗发水,沐浴露, 牙膏, 牙刷, 毛巾,浴巾, 搓澡巾, 自用的烧水壶,茶杯,碗筷调羹,还有笔记本电脑和它的周边——支架、台灯和插电板, 晚上总要翻几页书的, 还需得带些书。第二天大大地逛了一趟超市, 足足地添买了一番。也需得给车做一下保养,又跑一趟银行取了些现金, 路过药店也觉得该采购一通,便把风油精创可贴感冒冲剂芦荟片等挑了一大袋子。店员道, 看您这阵势,一定是要出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