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镇长脚步轻快,看着情绪很好, 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问他,他笑道,这算是啥事,有啥可生气的。对大英呢, 他说其实很理解。当然要理解啦,要是不理解个这,这么多年乡镇工作就白干啦。不过, 该理解理解,该批评批评。该理解不理解是不对,该批评不批评也不对。就像这回, 他要是换成大英, 八成也只能那么做。大英要是换成他, 也是一样。咱们中国人, 老百姓嘛, 做事一般都是差不多就得,不留余地往死里弄的人少。所以说, 咱们村干部大多数都是不会多负责任的, 只能负一点儿责任,就那么一点。就像这事,她即便是没出门, 也不会直直往上冲。要么假装不知道,要么也会去拦一拦,吓一吓,说乡里来人检查会过不去。顶多就是个这,别指望她真去死硬管。能给镇里通个风报个信可算是稀罕。一般人不跟你镇里这么一心。跟村里人一心? 也不。一手托两家,需要跟哪边一心,就表现出跟哪边一心。需要表现出几成,就表现出几成。心里呀,都明白着呢。我问,大英的能力算是强的吧。他沉吟片刻道,算是中上等吧。但人品好,这个没的说,这比能力重要。村干部, 咱不要打江山的, 就要守江山的。你要能力那么强的人干啥,能力强了跟你闹事的花样也新, 也难收服。咱不要创新,能保守得靠谱一些就阿弥陀佛。问他,很能干的人要是人品差呢? 杨镇长一笑,说,也有他们的用法。既能干又人品不好,这种人也容易犯事, 犯事了也好,能抓住他把柄, 到时候想叫他下台就叫他下台。又叹口气道,不管咋着,不出大事就好。能慢慢稳定着发展着,这就中。脏水洗得净萝卜,就是这。
这话说得我有些心虚,没敢看大英。想要替大英争辩几句, 又怕不妥, 便忍住。只听大英说, 我没想到这一出,没这脑筋。就是想到了, 也没人去干。你是乡里的大领导, 手里捋过多少村干部, 你能不知道?村干部也有二百五和不二百五的, 人家那些不二百五的,心底儿清着呢。你们是公家人,能调来调去,我们这些人,当啥村长书记都是个活意思,今年不顶明年的事, 打根儿起就是村里人,一辈子都在这个村,往哪儿调去? 哪儿也去不了。做官不做官的不要紧, 你先得好好维人。不好好维人,将来结下的疙瘩多了,走平路说不定就摔个嘴啃泥。好比咱这宝水,论起来,族连族,根连根,谁跟谁不是亲戚? 谁愿意为了公家这点儿事去得罪人?为了公家事冲得跟个猛张飞似的,除非我这二百五。杨镇长道, 你是村长, 是书记, 是大拿, 跟他们的觉悟能一样? 大英道,少戴高帽我嫌闷。杨镇长道,那你好歹早点儿跟我说, 我派人来管呀。大英喊了一声道, 就这事,叫我去告到你们跟前?跟你说,那不能。实在过不去,我就是明公正道地去得罪他们。我要是没办法的事, 你们也不会有啥办法。杨镇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对对对,说得对, 咋说都对。别气了, 你这一病我心慌得不行, 比光辉哥还心慌哩。恁好的二百五,要是撂挑子不干了,叫我指望谁呀是不是? 老姐姐,我跟你赔个不是,中不中? 大英脸色这才好看了起来。又要留杨镇长吃饭,杨镇长把她按住了,说, 你不是病人吗,恁快都忘啦。好好歇着。大英又让我招待吃午饭, 我答应着和杨镇长一并出门。
就都笑。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困惑,便问, 赵顺盖房子这事儿,说到底也是这村里有人告诉你的吧? 谁是你眼线? 他讶异了片刻道, 你可以呀。又狡黠一笑, 你猜。我试探道, 小曹? 他更讶异,让我说缘由。我说大英走之前叫秀梅和小曹盯着这事儿,他们俩肯定都觉得担着责任。秀梅嘴碎却没胆,小曹虽年轻却有些城府。他不敢跟大英说这事,要是悄悄叫你知道了,也好有个背书。杨镇长大笑道, 怪不得大英老夸你, 你这心思真透亮。
第二天上午, 果然就接到了杨镇长的电话, 我只好照搬了大英的说辞, 他笑道,一天不见就病得恁严重? 出差累成了这? 那可得赶紧去看看, 迟了怕见不上面。我只好笑。想了想, 先去了大英家, 告诉她这事。不多时,杨镇长果然来了, 拎着几样东西, 眼看着他进了院子,大英到底也没出门去迎。不过脸色还是放缓了些,道,进门是客。便端茶倒水。杨镇长故做察言观色状,仔细瞧了瞧大英的脸, 道, 是瘦了些。这铁打的大英也会生病呀, 想不到。大英道,我快六十的人了, 还不能生个病?还没有资格生个病? 杨镇长缓声笑道,老姐, 你知道我,我知道你, 咱不扯别的, 就说这事吧。你早知道赵顺要回来,那还不知道他要干啥? 你得叫人盯着,给你透信儿嘛。
就又说起了小曹。他说宝水以后八成就是小曹接班, 将来他在村里的作用会越来越大,一是年轻,二是有文化,三是在村里没有自家的生意。况且现在就进了班子,锻炼的机会多,进步的机会也多。去年已经入党啦。我问他怎么甘心能回村,他说他爷爷那一辈当过村长, 后来父亲也进过班子, 却没当上村长, 自觉没脸, 现在还跟他母亲在北京打工,一个当门卫,一个做保洁。他不在世的爷爷和健在的父亲都希望他能当上村干部,所以等他大学一毕业就坚决让他回村, 说现在机会好,希望他能实现家族复兴,重新进入村里的上流社会。
果然说的就是这事。手机里杨镇长调门高高地嚷着, 那村里留的干部都干啥吃的, 小曹、张有富,还有你那妇女主任秀梅,都是干啥吃的? 你的班子咋回事儿! 大英原本还嗯嗯地听着,突然恼道,我就这么没成色, 我的班子更不中。你看势办吧。那边说, 你咋还蛮起来了。大英说,反正不是该死的罪。没出人命就不算乱, 哪家锅底不冒烟。你要觉得真过不去, 那等着你撤我。我跟你说, 你就是撤了书记, 我还是村长,我还有人民群众支持我, 咋的! 杨镇长倒是笑了, 说, 你厉害你厉害你厉害,中了吧? 我哪儿敢撤了你呀, 可我真是怕给你擦屁股。我没那么多擦屁股纸呀。没等他说完大英就把手机挂了,起身就走。我在旁边,也觉得讪讪的。大英边走边关了手机,说谁要找我就说我有病了,快死了,再操心也没人承情,谁还不会耍个赖偷个懒?!到院子里突然站住,从包里拽出小袋子塞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个丝巾。
这话听得我忍不住笑。杨镇长却没笑,说这思想可正常。光兴干部们想进步? 哪个村里都有想进步的农民, 你敢去数? 多着呢。可以说, 越是农民越有干部情结,都羡慕干部。但凡家里有儿子的,谁不想儿子出人头地?要出人头地,一是有钱,二是当干部。还越当越上瘾,恨不得辈辈世袭。看我又笑,正色道, 你肯定想不到, 村干部世袭是个大概率事件,以我的统计,至少会有百分之五十。我说,这个真没想到,还以为这是偶然现象。他说偶然多了就有必然。我琢磨过原因,往小里说是经验累积。往大里说是观念传承。你想, 他家里整天都在说村里的事,端碗放碗都在分析研究,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他能不受影响? 这种影响潜移默化, 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对这种家门出身的孩子,只要能维持一般政绩,做人也不过分,村民们都会比较信任和认可,大英就是。老百姓可有意思,别看平时会跟村干部们吵呀打呀闹矛盾,真到了要投票,他们也是要考虑的。这种杂姓多的村, 心里那杆秤称得更细。当然,谁主事都会落埋怨, 那是正常损耗。
我在院子里听着这动静,待她气哼哼地路过门口,便迎着她, 把她拉进来坐。泡了山楂茶端过来,她也不喝。我也觉得有些理亏似的,想了想, 便跟她说这一段没好好在村里,老家那边也在翻盖房子,牵扯着回去了几趟,这边就没办法盯住。她哦了声,脸色好了些,方才端起杯子喝水。又开始埋怨小曹, 埋怨秀梅。一时间不好说什么, 我便只听着。正在唠叨,她的手机响, 她紧张地看了看我,说是杨镇长,怕是说这事。
老原第二天回了村,进门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有些诡异。问他怎么了, 他说不怎么。不怎么一定就是怎么了。揣测着说,是昨天跟杨镇长一起从东掌悠回来的事? 他嗯了一声。我说不过是替大英送个客,人家连饭都没吃。是谁给你当耳报神, 你也能把这当个事儿? 他笑道,哪有恁小气。不过可是你自己说的,到底是在村里,一男一女出双入对, 总得注意些。跟我还讲究个避嫌, 跟人家就不避了? 咋恁双标。我说你跟他还是不一样。咋不一样?他是明知没事才不用避嫌。他愉悦道,那咱们就是明知有事? 我竟无话, 发现越发得搅缠不清了。
大英回来那天, 赵家老宅的主体已经加盖完成,正进行的是内装修,刷墙漆,铺地砖。她路过中掌就看见了赫然立起的房子,便拐进去,正碰上赵先儿迎头从出来,便劈头就问。赵先儿说,早就跟你说过, 你允过的呀。大英惊诧道, 你再敢胡扯? !我啥时候允过!赵先儿道,早两年盖这个房时你就允过呀, 你不记啦, 当时就在大门前, 正上梁的那天, 你问我咋不盖成两层,我说打的地基厚实,岂止两层,还能盖成三层哩。你说中呀。大英切齿道,哦,亏了你的好记性。记得恁清。我以为你当初是说闲话,原来是说正事的。当着这么多人,你跟我说明白了, 以后你是不是句句话都是说正事, 要是这,我再见你就当哑巴。你刻下就跟我说, 你跟我红口白牙地说!赵先儿笑道,哎呀,咱口也不红,牙也不白。都没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