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朋友多,总想试试别的路子,跟人合伙卖衣服,卖饮品,都没干长。后来开始在镇上开了这家店才算稳定了下来,在我爸的威逼利诱下回了村。起初当然是很不情愿的,每次从外面回到村里, 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都想逃走。为啥? 因为不自由。谁都认识谁,这特别不自由。在城市里会觉得孤独,但孤独其实也意味着自由。起码没人把一些私人问题问到你脸上,每个月挣多少钱, 住多大房子,结婚了没,巴拉巴拉的。村里人一定会问你这些,甚至是你越烦啥他越爱问啥, 你说这是跟你有屁关系呀。明明是为了满足自己无聊的好奇心,他们还说是关心。我去,谁需要你这种关心?要是真关心, 你咋不说给我点儿钱花花呢?
手机响起来, 秀梅出去接电话, 我和小曹便扯云话,问他,听说你在镇上租房子开店呢, 村里最近忙,会不会耽误了? 他笑道,就是个卖特产的小店, 靠景区导游拉人头, 固定渠道的熟路生意, 店里也雇有人,耽误不了啥。问他,景区游客那么多,没少挣吧? 他说发财是发不了, 加上外揽的快递业务, 每月一共才能挣五六千块, 勉强过得去。我说这收入在乡下也能过得挺滋润。他说, 滋润不滋润, 不光是钱的事。要说滋润,刚毕业时在予城工作的那段时间最滋润。没钱是没钱, 可是很快乐。
我笑, 说, 刚才还问了你挣钱的事, 本来还想问你对象的事呢,对不起啊。我在象城也不是这样,也不知道咋回事,在村里就这么庸俗八卦。他笑道,我知道你迟早就会问的。没事儿姐,我懂。你问跟村里人问不一样。咋不一样?出发点不一样。你是纯好奇,他们还带着比较的心思呢。我哦。这个我倒是没想到。
黄昏时赵顺回来, 在我们店里安排晚饭。问他孩子们呢, 他说儿子正上幼小衔接,女儿还在幼儿园上小班,学不学什么倒不要紧, 主要是没有玩伴,还是留在市里省心。定了两桌。除了大烩菜, 每桌还有四凉四热八个菜和一箱啤酒,据说是算在工钱外的。烟是黄金叶的“喜满堂”,虽是黄金叶的便宜烟, 却是无限量供应随便抽, 自然是大东家的做派。饭毕也不休息, 上场接着干, 直到七八点才晚饭,结束后各自回家。有骑电动车的,也有开车的。等他们的车轰轰隆隆的响动消失,我们这一片才算静下来。秀梅发微信让我过去,小曹也在。三人见面就笑。秀梅问,姐你说了没。我问, 跟谁说,说啥? 她又问, 你说跟谁说, 你说说啥? 绕口令绕了几句, 小曹道,还真是没法说。我说, 就是说了, 又能怎样?难不成她就从半路回来? 还是让她踏踏实实地在外面玩几天吧。秀梅说,就是。反正她早晚知道。这会儿晚知道比早知道强。就都点头。这固然是个理由,更重要的理由也不用说出口——谁都不想成为那个告状的人。还有一丝微妙:赵顺在我这里吃饭, 在秀梅那里拿烟酒零碎,我和秀梅其实都搅缠不清。相比之下,小曹还爽利些。可他显然也没有去跟大英说的意思。再一想,大英自己就没能看出来点儿什么?恐怕也是不愿意知道。或许就是想要混个眼不见为净,那就更不该硬去跟她说这个。
正聊着, 他的手机响, 是微信语音。他边听边笑,笑得很蜜。又回复说,这几天下不了山,好歹咱也是村班子成员呢是不是,等书记出差回来,一定第一时间下去。对对对,大王派我来巡山,我在村里看一看,哈哈哈。等我当了山大王, 就聘你当压寨夫人。
我听了便笑。所谓东风就是老虎下山, 大英出差。
回毕, 我问, 是女朋友吧? 他笑道, 是目前重要的发展目标。急? 我本来不急,可是由不得自己。我爸妈急啊。他们就会跟人家比,也不怪他们, 他们就是不想比人家也会把他们拿来比。会说什么, 哎呀谁谁谁跟你们一般大, 人家都当爷爷奶奶了, 你们家啥时候吃席面呀。他们被这么一比,就觉得没脸,我这压力能不大吗?
因是周一,没什么客,村里人似乎都得了空,一趟趟地往这里来, 还议论着: 上头不是说不叫乱盖嘛。说是说,听是听, 盖是盖。一码是一码。在自家老房上加一层,咋能叫乱盖。不乱,不乱。看来早就是准备妥当,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也相过很多次亲。都相得木了,伤了。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说呢, 都要求有房,起码在县城有房,哪怕二手房也行,小一点儿也行。似乎在城里有套房就是一个什么重要保证, 以备着有一天在农村待不下去时,城里这套房就能把我们收留。这心理我当然也能理解, 我也是年轻人嘛。城市生活时尚,有趣,多姿多彩,挺酷, 挺爽。可是真的要看条件的。如今县城的房子都四五千一平了,一百平的二居室都得四五十万,除了去要父母的老命,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自从毕业后, 我从没有给过父母什么钱,也没朝父母要过什么钱,我觉得这是起码的良心底线。我不想去破这个底线。良心已经不大了,我不能让它再往小里缩呀,要不真就看不见了。我跟一个女孩子商量说,咱们可以买个车,车么,十万以下,贷款,对我压力不大。然后呢,咱们在城里租个房子, 你想过城市生活, 咱们开着车,个把小时就能到。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在未来我一定能在城里给你买个房子的,这毫无问题。但是, 请给我时间。可是她不给我时间, 她们不给我时间。不给就不给吧,爱找谁就找谁吧,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有分歧, 只能说明我们彼此不合适。老实说,满村里我最羡慕的就是鹏程,要娶就得娶个愿意在咱村扎根儿的通情达理的媳妇。
大英出差当天, 赵和先回了村, 叫了几个人帮忙往东掌腾挪老宅里的东西,赵先儿两口子和赵平也都跟着搬了去。但凡人问,赵家的口径都是家里老鼠闹得厉害,想好好拾掇拾掇。第二天上午小卡车就轰隆隆地把水泥大沙开运进来,下午工匠们也都到了位,便开了工。小工匠来自周边各村,大工匠竟然是张大包。和他碰面, 他也没话,只是讪讪一笑。
我说,听你这意思是下定决心要在村里扎根儿了。他点头道,这个意念越来越强烈。村里人是有很多毛病, 不过待久了也会发现,乡村有乡村的好。比如节奏慢, 比如大英说个时间开会, 问她几点? 八九点吧。你放心,到十点人齐就不错。你迟到了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宽容度也高。他们和你说话没有边界感, 同样, 你跟他们说话也不用那么紧张,有个言差语错的彼此都不介意。生活成本也低,低得不能再低了。有自来水,有无线网,有花花草草和新鲜蔬菜,一个月不去挣钱我们也能活下去。去年大雪封山路不通,一两个星期里我们也有吃有喝,做饭烧柴,喝山泉水,缸里有米有面,坛子里有闷坛肉,真的是丰衣足食。除了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红绿灯,没有大超市大医院, 你说咱们跟城里差什么? 哦对, 差了物业费。城里的房子不管你住不住都得交物业费是吧, 咱们这里不用。对了,还差雾霾,还差噪声。他耸耸肩膀,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是有句话嘛,一二线容不下肉身, 十八线容不下灵魂。是说大地方挣钱难,小地方没意思。以前我觉得这话特别有道理, 现在却觉得挺矫情的。作为平凡的人类, 咱的肉身没那么难伺候, 灵魂这事也很有弹性,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就能够灵肉兼容。
这几天突然间客少了许多, 连周六周日都稀稀疏疏,门可罗雀。大家都有些纳闷,大英给云里村云下村打了一圈电话问情况,回话说, 每年这时都是低潮,因要面临中考和高考,家里都在为孩子们忙活,要等到这两考结束人气才会上来。大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趁着没人,正好出差。
正说着,有人进来,是赵顺。小曹起了身,两人彼此哎了一声,就算打了招呼。秀梅也随着进来,小曹便出门。三个人立在那里,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的。一时无话。我正要走,秀梅突然说,小曹以前有个外号叫三妮, 你们不知道吧? 她扬起右手,用食指戳着小曹的背影,做气愤状,连声道:你你你, 你你你——他刚回村时, 满口都是这仨字。听说这个外号, 他好不愿意哩,一蹦三尺高,狠闹了一通, 才没人叫了。就和赵顺笑了一番,赵顺道,多少年没在村里长住,村里的事儿听着还怪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