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男人们便出门探宝。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去田间劳动,因为他们都带着铁锹、鹤嘴锄、肩膀上斜挂着一卷绳子。有时他们结成对子,或者组成一个小组下到井里。那儿可能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中有人在井壁上找到了金属箱子,内装上百把刀子,尽管都是刀身,因为木头刀柄已经腐朽,化成灰色的尘土了。他们开始探查地里所有可能找到的孔洞。此后,那些最为深谋远虑的人便已教会自己的儿子们寻宝,因为这是个不错的、甚至是最好的职业。
因此头一年在皮耶特诺没有一个男人到自己的田地里播种——所有的人都寻宝去了。只有妇女在菜园子里为种大白菜和小红萝卜而劳心费神。
多年后他们的孙子仍然在寻宝。他们在市场上从乌克兰人手里买到了金属探测器,从齐腰高的青草地里艰难地走过,仿佛是在用巨大的放大镜探查这片土地。他们为消磨午后的时间,常常蹲在商店的前面,手里端着一瓶温热的啤酒,议论着,说的是又有一辆德国旅游汽车停在路边,有些德国人在教堂后边的灌木丛中游荡。有人还看到了他们夜里拿手电筒照亮,用神秘又兴奋的窃窃低语,悄悄地相互召唤。清晨在这个地方就留下了一个刚刚挖掘出来的大洞。
一些人出乎意料地福星高照,礼品不期而至,虽然并非纯粹出自偶然。不妨相信他们所讲的故事,说是某一天他们在房子附近挖掘的时候,冷不防他们的铁锹尖猛然当啷一声碰到一个金属箱子。但也可以是拿起铁锹和鹤嘴锄走进旷野,在大树下边,在孤独的圣坛附近挖掘,或在建筑物的废墟里搬开石头寻找,或是深入古井探寻。
老波普沃赫是最大的寻宝者。他寻找财宝就像别人寻找蘑菇,而做这两件事都需要有个灵敏的鼻子。
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就是某个人在整理地下室或翻耕菜园的时候,会发现某种特别的东西。可能是一只盛满了瓷器的木箱,或是一玻璃罐的硬币,或是用漆布包裹的成套的泛银光的刀叉餐具。消息不胫而走,转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庄,甚至整个地区。不久之后,每个人都浮想联翩,期盼自己也能找到德国人留下的财宝。这股寻宝热具有梦幻的性质,仿佛是在搜索某种有朝一日还有可能再度蓬勃生长、并再次抢走他们拥有的一切、重新把他们驱赶得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危险的外国植物的根苗似的。
波普沃赫家里所有像样的物品都是来自寻宝——一些黄铜锅、壶、盘子、瓷器,其中包括一套小巧玲珑的瓷杯,它们的工艺是如此精细,以致无人知道可用它们来喝什么。所有坚实的东西全都来自寻宝;只有那些容易腐烂、损坏的东西仍然需要添购。
房子的顶楼上立着各式的婴儿车,躺着成堆的发黄的旧报纸和装有点缀圣诞树用的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的破裂的小提箱。在厨房里、卧室里始终保留着外人陌生的气味。从衣柜和五斗橱内衣抽屉里散发出的气味尤其强烈。妇女们畏畏缩缩地打开它们,从里面一件接着一件地拿出一些衣服,同时惊诧地看到,每件都是外国货,都是式样滑稽可笑、稀奇古怪的。终于她们壮起了胆子,试穿那些连衣裙和西服上衣。她们常常甚至连缝制这些衣服的料子的名称都不知道。她们穿着这些外国衣服站立在镜子跟前,本能地把手插进了衣服的口袋里,意外地摸到了揉皱了的小手帕、包糖果的包装纸、已经废除了的硬币。妇女们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她们能发现任何人都没注意到的小杂物间、疏忽了的抽屉、用迷彩伪装起来的装过皮鞋的盒子——从中有时会突然撒落出儿童的乳牙或剪下的一缕缕头发。后来她们用手指抚摸盘子上的花纹图案,对它们独特的天蓝色的对称美啧啧称奇。她们既不知挂在墙上的带小曲柄的设备有何用途,也不知餐具柜里小小的搪瓷抽屉上书写的文字是何意义。
波普沃赫似乎习惯于漫不经心地在田野和幼树林中闲逛,看起来似乎是在仰望天空,嗅嗅空气的湿度,探究明日的天气情况。但他会冷不防走到一块躺在田埂上的石头跟前,围绕它走一圈,触摸它,就像抚摸怀孕的绵羊,接着便匆匆跑回家去拿来鹤嘴锄和铁锹,然后就在这样的石头下面找到一只装有刀叉餐具的小提箱或是一个装满希特勒军队徽章的罐子。波普沃赫在自己的一生中还曾有两三次找到了武器。他把武器拿回家,擦拭干净,吩咐妻子和女儿要严守秘密,要给嘴巴上道锁,把武器藏到了顶楼上。他感到头顶上方存放着武器会更安全一些。他也曾找到一只装满集邮簿的手提箱,有时他去瓦乌布日赫出售一点德国邮票。他常去一家古董店出售一些看似无用的旧物——例如一副金属丝镶边的眼镜。
德国人在餐具柜里留下了调味品,盐罐,瓶底剩余的食油,盛有荞面糁、糖和粮食做的代用咖啡的粗瓷容器,他们把窗帘留在了窗户上,将熨斗留在了厨房炉灶的铁板上,图画留在了墙壁上。抽屉里弃置着旧账单、租赁合同、买卖契约、洗礼时拍摄的照片和信件。在某些房间里留有书籍,但它们已经失去了说服人的本能——它们周围的世界已改成使用另一种语言。
然而当波普沃赫找到真正的财宝的时候,他却浑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因为谁能想到一只裹了金属包头的大木箱里装的竟是一整套轻金属餐具?其中绝大部分盖上了一层铜绿,或者变得灰暗无光。所有的餐具都是二十四件,包括:各式各样的盘子、有柄的大杯子、餐叉、餐刀、汤匙和小得可怜的茶匙,此外还有长柄有盖的深平底锅以及带木把手的锅。波普沃赫太太用这些锅煮牛奶——它们确实很不错,从来不会把牛奶烧糊。他们把所有这些餐具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餐具柜里,它们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默默度过了漫长的年代,直到军事管制时期,来了一位过路的旧家具商人,碰巧注意到那只煮牛奶的深平底锅。他在锅底寻找某种标识,但他们不知他是否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当波普沃赫将装满其余餐具的餐具柜指给他看的时候,商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自己主动开出庞大数额的价钱,于是他们也免去了讨价还价的麻烦就出了手,只是他们的女儿舍不得跟那些银光璀璨的器皿分手——它们每天晚间就像电视机发出的荧光一样光辉闪烁,充满了整个房间。但最终她还是用这笔钱在新鲁达为自己购买了一套单人住房,剩下的钱还足够去罗马做一次为期三天的业务旅游,因为克雷霞·波普沃赫的平生夙愿就是见到教宗,幻想能在死之前见他一面。只是她没有说,是在谁死之前——是她还是教宗。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德国人住过的房子越来越乐于将里面蕴藏的东西交给新的波兰主人,其中有:大大小小的锅,盘子,带把的大杯子,被褥甚至衣服,有些还是十分讲究的、几乎是簇新的服装。有时他们找到一些简单的木头玩具,立刻就交给了自己的孩子——在经历了长年的战乱之后,这是真正的财宝。地下室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装有果酱、水果蔬菜泥、苹果酒,或是汁液稠浓得有如墨水、稍不小心就会染红手指的蜜饯浆果,用醋腌渍的黄色甜瓜块——他们不喜欢这种醋渍瓜的味道,还有加了英国香草药的醋渍蘑菇。老博博尔越来越阴郁了,他在地下室找到了一具崭新的、刚完工的棺木。
假如人的眼里有X光射线,能像X光射线透射人体那样透视大地,那么,人又能在那里看到什么呢?岩石的骨骼,土地内部器官的黏土梗节,花岗岩的肝脏,砂岩的心脏,地下河的肠子。埋藏在土地里的财宝,便像是外来的异物,诸如是移植物或是炮弹的碎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