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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假发的女人

玛尔塔曾经做过许多假发,平均一年做五六个,几乎总是根据具体的订单做的。她为订购者选配适合他们的发质和颜色的头发,因为那时尚未发明染发技术。她将一绺绺头发按同一方向摆好,然后浸入肥皂水中,进行脱脂并清洗干净。洗净的头发干燥后,她将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放到梳发设备上梳理。梳理时单根头发就会掉下去,留在她手上的就是一缕缕洁净的、闪光发亮的、如同新割的青草一样整齐的头发。然后她用夹发板——即两片带梳子的薄板——将几缕头发夹住。玛尔塔从夹发板拨弄出一小绺头发,就像有时垂到眼睛上,让人不得不不耐烦地撩上去的那么几根。她将这样一小绺头发用线编织在一起。她给我看了,这些头发打着特殊的结穿挂在线上,状如流苏。长头发必须折成两段甚至三段,打结串在一起。玛尔塔将这些没有额头的额发在房间里铺开,使头发不致弄皱、压断。从这一刻起才开始做假发。晚上,她将那些串着打了结的头发的线织成一个有间隔的网。玛尔塔用钩针做这件事,完全就像钩毛线帽子一样。她那指甲苍白的瘦削的手指准确地将带有头发的线穿过网眼。她先钩一个小圆圈,这个小圆圈将来正好位于人的头顶部,然后不断增加网眼,越钩越大,从她的手指下逐渐出现一个半球形、可包住脑袋瓜的形状。根据具体订单做假发,必须清楚订购者脑袋的大小和形状。因此玛尔塔弄了个练习本,里面记录了她量出的尺寸。她把练习本给我看。“R.F.-52,54,14”,带有一幅用铅笔画的拙劣的素描,表现的是颗高额头的脑袋。有好几个地方因泼上了牛奶或洒上了泪水而弄湿过,变得模糊不清。还有:“C.B.-56,53,18”和一幅假发草图,中间分缝,波浪形轻微卷曲的头发,这些头发将会垂到戴假发者的双肩。或者是补发,即不完全的假发,只盖住脑袋的前部,向后梳跟戴假发者剩余的真头发结合在一起。或者是黏发,即秃头上黏一块有头发的薄饼,黏在头皮上,这是那些梳“借发”式发型的男子所想望的。这类人物见了刮风就胆战心惊,一阵风起,宛如在嘲笑他们的苦心钻营,竟能将那闪亮的秃头上巧妙安排的发丝弄得乱七八糟。

“戴假发需要勇气,”玛尔塔说,“头发来自某个人,就得接受那个人的思想。戴假发的人必须做好接受某个人的思想的准备,而他本人必须强大,有抗拒力。不能一天到晚戴着假发,这是必须注意的。”

玛尔塔还有几个木头脑袋,由于不断往上面套发网,给磨得油光烁亮。其中一个小的,仿佛是为儿童制作的,另一个大得使我难以置信,她是仿照某个人的脑袋特制的。做这样大的假发,一个品种的头发往往远不够用,必须加上选配的头发,将来自许多个脑袋上的头发混合在一起。这就要求必须考虑头发的发质、粗细和颜色来进行精确的选配,这样做出的假发看起来才自然。

“假发总是由某些人的头发做的,那些戴假发的人又会怎么想呢?”我问。

玛尔塔说,有个时期妇女都喜欢梳分头,这可使头发中显示出一种与鼻子线条平行的笔直、健康、有活力的神韵。要在假发上做出分缝,须将单根头发穿过它极细微的小孔,在下面将这些头发结成个精细的网。这种锁针的编织法是最费时费事的,因而玛尔塔将所有的分缝都视为讲究精致的顶峰。有一次有个熟人来拜访我们,此人梳着分缝的光滑发式,我见到玛尔塔带着不安的神情望着她的脑袋。玛尔塔也不喜欢染过色的头发,尤其是染成浅黄色的头发。她说,染过色的头发不再是思想的储藏库。颜料会破坏头发,或者使头发失真。染过的头发已不能行使自己的功能——储存的功能。这样的头发,是空虚的、矫揉造作的。最好是把它剪掉,立地弃之如敝屣。它们没有生命,没有记忆,也没有用处。

“这些头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问。她说,她曾有个相识的理发师,此人如今已经去世了,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把一些已厌烦人鱼公主发型的姑娘的最漂亮的长发辫留下来。他为玛尔塔把剪下的发辫从地板上捡起来,用纸包好,存放在理发台子的抽屉里,以便日后作为礼品送给她。有时他甚至为玛尔塔收集买假发的订单,买主常是些由于疾病或衰老而掉了头发的妇女,也有些男士。他们经常遇到的麻烦是秃头,尽管痛苦不算很大。玛尔塔说,头发,尤其是它长长的时候,会收集人的思想,会以一种不确定的分子形式将思想积蓄起来。因此谁想忘掉什么,想从头开始,这个人就必须把头发剪掉,并把它埋进地里。

玛尔塔没来得及给我讲所有的一切。后来她把时间用在排走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她把水引到屋外的小溪,让它流走,以免冲刷房屋的地基。她得赶在夜里发大水之前加固池塘的堤岸,否则水就会将它彻底冲毁。做完这些工作她得晾晒打湿了的皮鞋和裤子。只有一次玛尔塔允许我试她的假发——一顶深色的、卷曲的假发。我照了照镜子,看上去似乎变得年轻一些,也更引人注目一些,但显得陌生。

而我却不敢把这些头发拿到手里。我想,我这是感到厌恶。

“你看起来不像你。”她说。

她展开卷着的报纸,拿出一缕头发,说道:“你摸摸看,它们是多么柔软,鲜活。头发甚至剪了下来也还活着。诚然,它们不再长长,却一直活着,一直在呼吸。它们跟人一样,人的身子可能会不再长高,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已死亡。”

我一时突发奇想,要请玛尔塔给我做顶与众不同的假发。让玛尔塔仔细瞧瞧我的面庞,将它刻印在自己作为假发制作师的记忆中。让她量好我的脑袋的尺寸,将其永远保留在她自己的练习本里,添加到其中描绘其他脑袋的特征、尺寸的行列,而后专门为我选择头发、颜色和制作方法。让我也有自己的假发,让它将我隐藏起来,给我来个改头换面,在我发现自己有另一副面孔之前,赋予我一张新的面孔。但我最终没有对她讲出这个请求。玛尔塔将我试过的假发装进一个小袋子,袋子里装满了核桃树叶,那是用来给假发防腐的。

去年玛尔塔给我看了她的一只小木箱。那是做假发女人的专用箱子,她把它放在房间的窗户下边。箱子中央塞了一些旧报纸,报纸里卷的是做假发必不可少的一些专门用具。箱子里也有做好了的假发,套在木头脑袋上并用玻璃纸包了起来,不让哪怕是一点点尘土落到它上面。箱子里还留有一缕缕头发,那些头发尚未加工,尚未梳理,那是准备用来做假发的原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