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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愤难平

“寂寞?姐姐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子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

这一次被清朝皇帝点名进京陛见的,随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子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爱妾带上,是柳如是坚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见女友眼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点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

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眼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子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子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姐姐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儿,难道姐姐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高枝儿去,替手帕姐妹们争一口气,让那些把我们当成路边草、脚底泥,任意糟践的王八龟孙活活地愧死、气死!后来,嫁进了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这倒也罢了,总算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就拼着费点心神,替他在后面扇扇风儿,扯扯线儿,又何妨!结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帮他谋成了复官起用,还升了半品!着实让他如愿以偿,嗯,也出足了风头……”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惠香不再接口了。她眯缝起眼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姐姐这些天独个儿守着深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进京,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那时节,不怕妹妹笑话,姐姐我也满以为自己从此尚书太太、诰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总算不枉此生了!”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

惠香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说:“其实,姐姐已经做成了……”

惠香眨眨眼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眼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点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姐妹心高气傲的脾性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点着头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呢!”

“你说什么?”柳如是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疑心地问。

“怎么?你不见书场子里、戏台子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我说,这尚书夫人,姐姐已经做成了!”

“哦,怎么?”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顿时倒竖起来,恼怒地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呀——不错,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却全软掉了!你没瞧见他在马阁老、阮胡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样儿,有多恶心,明摆着是用热脸一个劲儿去贴人家冷屁股!难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些年,连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为的瞧他这副狗獾面孔?好,这还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桧——不,连秦桧都不如的千古丑事来!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精打光!往后还落个被千人笑、万人骂!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有什么盼头!哼,陪他一块儿去给鞑子皇帝下跪叩头?亏他还敢指望!我宁可当初在池子里一头淹死了,也绝不跟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当面给他说明白了,到今时今日,我还肯替他守在这里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他要回来就回来;要不回来,老娘就回盛泽,依旧过我的风流快活日子去!”

“哼,你们都得了性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这一次,柳如是越说声音越高,眼睛越睁越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钱谦益开门迎降这件事,确实令她失望已极,至今气愤难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哒、噗哒”地狠扇起来。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按说呢,当初姐夫那样做,只怕也是出于无奈。‘老神仙’和马阁老都逃了,鞑子兵已经打到朝阳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子兵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惠香茫然地望着她,始终不大明白女伴为何如此。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姐夫那样子,或者确有不是。不过,依妹子看,他对姐姐可是一片真心……”

“哎,我说姐姐,”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马乱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势,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鞑子打来,没有一个拿得出解救的办法,我们做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操这份心!莫非姐姐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强么?”

“真心有个屁用!”柳如是恶狠狠地说,“老娘才不稀罕呢!哼,比起来,我倒佩服妹妹撇脱,说完就完,那才叫干净!”

现在,柳如是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夹绸女衣,手里拿着一柄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斜靠在庭院当中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尽头的这所宅子,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阵子,这户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进来的。这宅子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深三进,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小。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爱等一干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子,无人撑持门户,把侄孙钱曾也召出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眼下,正交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阳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顶上斜射下来,在她们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这些年来,惠香也一心指望从良,有一阵子,曾经同前明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热。那李沾也答应替她赎身脱籍,谁知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为这事,惠香气苦得大病了一场,刚刚才见好,现在冷不防听对方提起,倒一下子红了脸。她勉强地笑着说:“愚妹可没得罪姐姐,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

柳如是是在一个多月前,匆忙搬出礼部衙门的。本来,自从清兵入城之后,那位豫王多铎对钱谦益他们这些降官,倒还算是相当优待,不但没有怎么为难,还允许他们暂时继续住在各自的衙门里。不过,对于这种“礼遇”,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柳如是却觉得仿佛被关在囚牢里似的,一百个不自在,成天价吵着要搬家。只是由于钱谦益看见别人都没动,担心独自这么做,会引起清军方面的猜疑,再三劝说,才又勉强挨着。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畴正式到任,而钱谦益也接到命令,让他和别的几位降官头儿,连同不久前在芜湖被追兵俘获的弘光帝一道,跟随回朝复命的多铎前往北京去“陛见”顺治皇帝,她便立即设法搬了出来……

“不是揭伤疤!为姐说的是真话!你那个姓李的,本来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践你。你若真个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给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码还能多活些年!”

正是这样一种绝望、压抑而又沉闷的局面,使已经离开礼部衙门,搬到城南的善和坊来居住的柳如是,变得愈来愈心情沮丧,烦躁不安。

惠香没有再分辩,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朝远处眯缝起来,只是,嘴角两旁的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姐姐适才说,要回去当婊子?这话说着玩儿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纵使别人不笑话,只怕今时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个罪了!”

当然,之所以如此,还因为作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区,早在三个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彻底地执行过剃发令。虽然在豫王多铎入城的当初,曾经明确表示过,除了军人之外,禁止官民剃发,但到了这时,也就顾不上信守诺言。于是,经过几天杀气腾腾的实施,自然免不了要赔上几条性命,南京就完全变了样。别看只不过是头发换个式样,脑壳子周围少了那么一圈子头发,后面则拖出一根长辫子,但是已经足以使满城的男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全都被强行阉割了似的,一个个变得忍辱含羞、气息萎靡。许多人因为自惭形秽,便尽可能躲在家里,避免出门;即使非得出门不可,也是屏息低头,匆匆而行,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去理会多余的事。无疑,因此而私心窃喜,甚至趾高气扬,以为从此做稳了顺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没有,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这种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胜,更加不会去打听和传播四乡民众起义的消息了……

大约看见惠香说话时,神情是那样抑郁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被噎住了。而且,经过刚才一通发泄,她心中积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点,因此脸色稍稍变得平和下来。有片刻工夫,她咬着手中的汗巾儿,不再吱声,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说:“算了!不说这些劳什子事——哎,好久没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点兴致,下它一盘,如何?”

如果说,作为难民的冒襄一家,并未因为明朝鲁王政权在浙东地区的初战告捷,而免于颠沛和杀戮的话,那么,在昔日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城中,居民们对于外间发生的这一切,却甚至压根儿一无所知。这是因为,自从三个多月前,在以王铎、钱谦益、赵之龙等原弘光朝廷的文武大臣主持下,向清军献城投降以来,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镇,南京已经一变而成为清朝继续向南推进,以图最终在朱明王朝的废墟上确立其全面统治的大本营。尽管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铎总督江南军务的洪承畴显得颇为宽大贤明,不但能约束部下,严禁骚扰民众,而且大力招降纳叛,对明朝的旧官废员多所起用,但骨子里其实防范很严。他把精锐之师集中驻扎在以旧皇城为中心的东城,并派重兵扼守住从通济门到金川门一线的要冲地段;对允许民众日常出入的其余各门,则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拘捕。因此,虽然周围不少地方已经因义师蜂起闹得沸沸扬扬,但南京城中的人们仍旧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