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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对峙

洪承畴点一点头。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下身材高大的刘良佐——被弘光政权封为广昌伯的这位前明总兵官,过去因为一直驻守在江淮一带,所以洪承畴并不认识;只是听说清军南下时他不战而降,后来又充当清军的前导,在芜湖捉住了弘光帝,因此颇受睿亲王多铎的赏识,特地委以讨伐江阴的重任。只不过时至今日,他所统率的十万大军仍然给堵在城外,一筹莫展,这就使洪承畴对此人的能力多少有点怀疑了。

“末将总兵官刘良佐,参见中堂大人!”

“嗯,这是……”洪承畴把目光从对方那张胡须虬结的瘦长脸上收回来,用马鞭指着周围,淡淡地问。

“嗯,你是——”

“哦,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准备攻城!”刘良佐回答。

“不知中堂大人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因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那几个人果然老远就滚鞍下马,急急地迎上前来,躬着身子大声说。

“攻城?不是说今日此间正在设坛招魂么?”

有着一片广阔郊野的东城,军事对峙气氛果然要严峻得多。虽然距离比较远,城头那边的情形还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军阵地,那声势就非同一般。只见黑压压的营帐,有似云屯浪叠,绕着城池一直伸展开去。营帐之上,迎着秋风,猎猎地飘扬着无数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云梯、天梯、对楼、望车,像作势欲扑的怪兽,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散发出森然杀气。不过,当洪承畴在随行将校的簇拥下,从西北角进入清军阵地时,却发现:不知什么缘故,阵地上显得有点乱哄哄的,马在嘶,人在喊,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士兵们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出来,由军官们指挥着,正按各自的编队结集;整个营地上尘土飞扬,一门一门撤去炮衣的巨形铁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护下,正从各个隐蔽点推向阵地的前沿。而在当中的主驰道这边,则神色慌张地往回走着一群头缠白布的士兵。后面紧紧跟着七八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还显眼地披散着头发,手中倒提着一柄用来烧符施法的宝剑。“嗯,今天不是说设坛招魂么?怎么又准备攻城了?”洪承畴一边注视着周围的情形,一边纳闷地想;与此同时,听见前方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位戎装打扮的将军,正领着几个军官飞奔过来。他估计那是为迎接自己而来的,便控住缰绳,摆出等候的姿势。

“禀大人,大人所知甚确。适才职等确实在此间设坛,意欲替琦旺参领招魂超度。不料城中的逆民极其可恶,竟然中途发炮,击死我方行礼将士三人。是故我师人人愤怒,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洪承畴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默默地察看着。虽然尚未开始新的一轮接战,但是凭着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他仍旧敏锐地觉察出:在清军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进攻下,经过长达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撑,看起来,这江阴城依旧巍然不动,其实守城的军民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内藏耗尽,外无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经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发现,使洪承畴稍感宽心,同时又不禁暗暗摇头。因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关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军重重围困的往事。当时,他也如同城上这些人一样,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督率军民拼命坚守,吃尽了多少难以忍受的苦头,付出了多么惨酷的巨大牺牲,结果仍旧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贤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时的迷误,而毫无意义地命丧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气数已尽,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劳的,只会白白伤残更多百姓的性命!为了使天下早日复归太平、苍生得脱苦海,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无谓的顽抗!”这么想着,洪承畴心中的信念愈加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城东的方向传来几声爆炸般的闷响,但仍旧两腿一夹,催动战马,更快地向前方驰去。

洪承畴“唔”了一声,随之想起:还在城北的时候,他曾经听见东门这边传出几声闷响,原来果然是在发炮……不过,今天清军设坛,主要是为正黄旗参领琦旺打醮招魂,这一点,刚才在码头上接他的那个将官倒没说清楚。关于琦旺的阵亡,洪承畴在南京时就看到过塘报,记得是在本月的初六日,当时,清军对江阴城攻打了整整一天,死伤惨重,仍旧无法破城。琦旺身为副将,见状愤怒异常,于是不听劝阻,决定亲自上阵。他仗着勇健超群,穿上双重的铠甲,身上配备了双斧、双刀和弓箭,手持长枪,冒着雨点一般的箭石,沿着云梯登上城头。城中一边用棺材拼命抵御,一边举枪乱刺。但琦旺凭借重甲护体,奋勇冲杀,眼看就要得手,不料面部忽然接连中枪,结果一下子扑倒在棺材上。城中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的首级砍下,悬在城楼上示众,只将半截尸体掷回城下。后来,清兵在阵前全体下跪,向着城上再三求拜,才要回了首级,使琦旺好歹得个全尸……

坐落在长江边上的江阴县城,以东、南、西三面的地势最为开阔,但在刚才洪承畴登岸的地方,有一条联通无锡、太湖的河道,紧挨着西城墙的边上流过。据随行的将官介绍,主要的战斗都在东面和南面进行;至于这城北一面,由于离长江边近,地段比较狭窄,不利于兵马的进退驰突,所以多数时候,清军都不从这边进攻。不过尽管如此,当洪承畴沿着江岸策马而行,仍旧发现,所经之处除了清军和他们的帐篷外,当地的居民几乎已经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烧毁,就是遭到彻底破坏;断壁颓垣之间,临时支起了一个一个锻制炮弹和兵器的炉灶,炉膛内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灰烟的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远处的开阔地那边,不久前大抵还是长满庄稼的农田,如今已经被军靴和战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断的云梯、炸开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种破烂的旗帜和朽折的刀枪,到处支棱着、抛散着;其中还间杂着好些人和牲口的白骨,于是又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静……不过,出于对未来决战的关注,洪承畴却更留意观察那一道横亘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他发现,城楼边上随风飘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阴县城墙,其实也算不上怎么高峻。由于地处长江出海口,为着防备出没频繁的海盗,它比起别的内地县份无疑要坚牢一些,但是别说同南京,就是与高一级的州府,也无法相比。现在,城墙的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煳痕迹,有一两处还程度不同地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至于城头上,排列着女墙的地方,则静悄悄、冷清清的,既没有遭受围困的城市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气氛,也看不见搬运木石、发放武器之类的忙碌情景;直到他们一行兵马从城下驰过,雉堞后面才有几个人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

“中堂大人,请验看……”刘良佐的声音再度响起。洪承畴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军校已经把一个巨型的牛皮口袋扛了过来。当他们解开捆着的绳索时,口袋里面赫然现出三具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清兵尸体!

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畴已经抵达江阴城外的江边码头。据前来迎接的将官报告:勒克德浑及其所统率的兵马,目前尚未赶到;今天,因为江阴城的东门外正在摆道场,准备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战中阵亡的将士举行招魂法事,清军主将刘良佐一早就去了那里主持,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他前来迎接。洪承畴听了,便摆一摆手,吩咐不必惊动刘良佐;同时决定自己也不到中军大帐去休息,而是在亲兵们的护卫下,立即跨上战马,由那位将官带路,穿过北门城郊,朝东门外的方向驰去。

“是的,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碰到祭奠亡魂的时刻,如非确有必需,不管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不去作无谓的袭扰。这也是仁义为本之意。如今这江阴城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看来因求生无望,遂致心志迷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洪承畴默默地想,心中也不禁有点恼火。不过,尽管如此,出于某种说不清的,也许可以归之于个人私念的原因,他仍旧打算给对手一个机会。

现在,经过同勒克德浑、叶臣反复商议,洪承畴终于制定出一个“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用兵方案,并且立即开始行动。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别是那些正在兴兵作“乱”的地区发出招抚文告,大力宣扬“天命所归”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荡恩德;对于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旧关系,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带结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崇明岛拥兵观望的明朝总兵高进忠等人,他还特地写去了措辞恳切的亲笔信,力劝对方放弃反抗,及早归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贵;与此同时,又传檄各地,命令清军对反叛作乱者实行坚决无情的打击。他权衡了江阴与嘉定这两处相持得最激烈的战场,觉得相对来说,后者要比前者好解决一些,便请勒克德浑亲自率领大军,前往助战,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说。摆布完这两件当务之急的大事,接下来,洪承畴才回过头去,一边着手整顿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复正常的生活;一边加紧对已经投名归顺的前明旧官,进行核实和甄别,准备上报朝廷,量才录用。这样过了半个月,六安州那边首先有了回音,张缙彦表示愿意率领辖下的四十余寨人马,归顺清朝;接着,嘉定又传来克敌破城的捷报。于是洪承畴就按照原定方案,请叶臣坐镇南京,自己带上一支亲兵,乘坐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准备同已经回师北上的勒克德浑在江阴县会合,对仍旧在那里负隅顽抗的明军发动总攻击。

“嗯,罢了!”他示意地摆一摆手。等尸体被很快地移走之后,他便指着仍在向前沿阵地运动的军队,对等候指示的刘良佐说:“你——传下令去,让他们都停下来,先不攻城!”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且不说在浙东举义的鲁王政权和在福建举义的唐王政权,经过近三个月的组建,已经初步稳定下来,并且凭借迅速扩大的政治军事影响,把势力扩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闽、赣、湘、粤的广大地区,正越来越成为清朝进军的巨大障碍;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东有江阴、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劲地同清朝作对,曾经把多铎闹得顾此失彼,手忙脚乱。特别像江阴县这么的一个弹丸之地,自从闰六月初杀官反叛以来,清军方面已经先后投入了十多万兵马,全力围攻了两个多月,死伤了七八千将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这种情形,可以说是清朝自入关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战局的这种始料所不及的反复,虽然不至于使洪承畴惊慌失措,但是却令他感到颇为棘手。因为这一次清廷派他南来,本意是让他凭借既是汉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对江南地区实行变“剿”为“抚”的策略,以期达到尽可能不战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车伊始就大开杀戒,不仅会严重损害自己所希望树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于今后招抚策略的推行。但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种无法无天的“叛乱”,又使他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特别是江阴的战事,已经惊动北京朝廷,引起摄政王的关注。因此,别的地方洪承畴还可以暂时放一放,而令人头痛的江阴县,就成了他必须全力解决的重点。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睁大眼睛,一副错愕的样子,他又板起脸,训诫地说:“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鲁莽行事。这江阴城拒我两月有余,仍未能破者,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以学生看来,只怕是未得其法之故!如今大将军已经回师北上,我等正应待他到来,重新计议,而不该再一味蛮攻,白让许多将士枉送了性命!”

洪承畴是在六月中被正式任命为江南总督的。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知道消息。那一天陈名夏来访,他因为不便明说,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清廷最后也没有把全部权力都交给这位前明的降官,而是另外又委派了两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新近才被封为平南大将军的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另一位是战功赫赫的镶红旗都统叶臣。据解释:前者是王室成员,在满人中地位颇高,足以为洪承畴压住阵脚;后者老成持重,可以成为洪承畴的得力助手。当然,这只是一种表面说法,至于是否还有更深的考虑,却只有摄政王多尔衮自己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洪承畴无疑就感到多了一重压力。因此,一行人自闰六月中从北京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八月初到达南京后,洪承畴就一面抓紧交割公事,并举行隆重的仪式,把回京复命的豫亲王多铎送走;一面则全力以赴地投入各种策划和部署,以图尽快扑灭正在遍地燃烧的反清烈火。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被教训得满脸惶恐的刘良佐悚然受命,洪承畴便翻身下马。等对方下达了紧急收兵的命令,他才满意地点一点头,随即向前走出几步,捋着颔下的三绺胡须,眯起眼睛,眺望着耸立在夕阳下的江阴东门城楼,不无自负地说:“况且,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兵之前,学生还想试一试,看看能否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令彼回心就抚,开门出降——嗯,那就连这一仗也可以免掉了!”

关于洪承畴正在率兵南下、驰援杭州的传言,使浙东的明军大为紧张,以致临时决定更改计划,停止进兵。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洪承畴并没有南下,他只是故意散布了那样一个谣言,目的正是为了阻吓试图渡江西进的浙东明军,以便争得时间。实际上,在这期间,他自己却轻装简从,悄悄赶往位于南京以东、战况更加棘手的江阴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