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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敌疑兵

“嗯,听说江阴、无锡那边闹得正凶哩!八成是总督行辕又得了谍报,洪承畴到底还是给绊住了!所以就……”这么继续推测着,黄宗羲的思路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的确,情势的变化,很可能就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而且已经改变了高层的决策。这使他不由得精神大振:“哈哈,好哇,姓洪的来不了,可就该我们打过去了!”

“可是——”

孙嘉绩摇摇头:“这也只是猜想而已,没有见到将令,难以作准。”

“不知道。或许是总督行辕改了主意,还是进兵!”黄宗羲猜测着,眼睛没有离开上游那边的方向。

“那么他们呢?”黄宗羲朝鼓声震天的王之仁水寨一指,“又怎么说?自然是离得近些,先接得军令。马上也要下到我们这儿了!”这么说着,他就朝掌令官一挥手,大声说:“传令各船,击鼓!”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擂鼓?”随着船舱脚踏板一阵乱响,神色紧张的孙嘉绩一边登上甲板,一边大声询问。

“慢着!”孙嘉绩分明吃了一惊。

“怎么?又进兵了?”黄宗羲这一次的惊异,比最初听到的那一次更甚,随即转过身,寻找鼓声传出的处所。

“怎么?”

的确,一点不错,他听见了鼓声!一个多时辰前曾经震响江天的那种催促进军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别急,先等一等,待军令到了再说!”

然而,没等他走进舱门,耳朵边忽然传来一种奇特的声响,使他把已经伸向舱门的脚不由得又收回来……

“可是,王兵都开船了!还会有错?”

“他指望我们这里能发兵救援,却不知道我也指望他们出兵相助呢!”把信仔细地从头又看了一遍之后,黄宗羲心中苦笑地想。尽管如此,江阴那边的激烈战事,却也证实了果真存在着他所设想的那种可能。“嗯,从子方信中说的情形看,请他们分兵牵制洪承畴,看来是办不到了。但江阴乃系南京门户,位置重要。如果由这边派出一支兵前去驰援,说不定就能迫使洪承畴回师自保?嗯,不错!这正合了兵书上的‘围魏救赵’之法!”这么一转念,黄宗羲顿时心头大动,兴奋起来。他无心理会邻船上的情形已经起了变化——胡闹的士兵正受到军官的严厉申斥——匆匆转过身,向船舱走去,打算把想法向孙嘉绩提出。

“嗯,等一等,等一等!”

顾杲从无锡寄来的这封长信,是大半个月前就发出的。也许由于路上辗转阻滞的缘故,直到近日才送到。信的开头,照例说些别后的情形,无非是清兵如何南下,城乡如何惊惶骚动,人们如何挈家逃难,与浙东的情形也大同小异。不过接下来,顾杲在信中专门介绍了距无锡北边不远的江阴县的情形,却引起了黄宗羲的关注。据说,该县的军民出于对“剃发令”的深恶痛绝,从闰六月起便杀官起事,占住了城池,清军曾多次疯狂进剿,都被他们奋勇击退,双方至今仍在对峙之中。但由于从南京前来助攻的清兵越来越多,江阴城外援不继,形势正在日趋恶化。顾杲是接到当地一位名叫黄毓祺的东林派人士的求援信之后,才决定立即同黄宗羲联络的。顾杲希望鲁王方面基于同仇敌忾的大义,迅速派兵,驰援江阴。顾杲在信中还表示: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得到同意发兵的回音,他就率领手下的数百壮士,在无锡迎候鲁王的军队,“负弩前驱,先期效死”……

到了这一步,孙嘉绩还在那里拘执成规,这使黄宗羲十分不满。他正想再度争辩,忽然传来掌令官急切的叫声:“二位大人,停了,鼓停了!”

“嗯,如果有人像这样,从后面拖住洪承畴,唔,也不必多久,有那么几日,让我兵渡过江去,打上一仗,就行了!只是,南京附近有什么人能帮上这一把呢?江阴?太湖?无锡……”黄宗羲一边注视着胡闹的士兵,一边机械地、模糊地想着,忽然,心中一动,连忙把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封早些时候已经拆开,却来不及看的信,随即走到一边去,一页一页地读起来。

黄宗羲怔了一下,旋过脸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暮色笼罩的江面上已经变得一片寂静,王之仁水寨那边像忽然受到禁制似的,不再擂鼓了。

“是的,绝好的一次战机,就这样白白失去了!”黄宗羲漫无目的地行出两步,懊丧地想,“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像孙硕肤所说的,在江边守着,等洪承畴打过来?不,这次我师奉命前来,本是为着渡江破敌,一股锐气全贯注在这上头。忽然变攻为守,明摆着是畏敌避战,士气必定大受挫损。到时想守,也未必守得住。这是万万不行的!可是,那又怎么办呢?哎,怎么办呢……”这么烦恼着,忽然,一阵喧闹从邻船响起。黄宗羲回过头去,发现两个士兵,不知什么缘故在船中追打起来。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赶,引来其他看热闹的在一旁起哄。只见逃的那个身手灵捷,时而跃过堆放着的绳索,时而绕着桅杆转,甚至从一只船跳到另一只船上去。这样闪避了一阵,却挡不住追的那个身高腿长,眼看就要被追上。谁知,冷不丁冒出来个助阵的,从背后给了长腿汉子一拳,打得那汉子哇哇乱叫,回身又去追他,如此一来,倒把前头那个放过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黄宗羲疑惑地想,不由得回头看看孙嘉绩,却发现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依然望着王之仁水寨的方向。

大江之上,不久前还是战船交驰,炮声震天,这会儿,由于对峙的双方各自偃旗息鼓,已经复归于平静与空旷。西斜的夕阳从薄翳中挣脱出来,在滔滔北去的波涛上抹出片片闪烁不定的浮光。水寨之内,炊烟四起。分明松弛下来的将士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赌钱,有的在聊天,显得懒散而快活……

“都堂大人——”

孙嘉绩说的自然在理,加上总督行辕的命令又只能服从,黄宗羲纵然心中懊恨,也自知其实无可奈何。但是,继续留在船舱里,他又感到十分气闷,于是一挺身,站起来,径自离开船舱,重新走到甲板上去。

“嗯,等一等,等一等。”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不作声,他又告诫地说:“眼下朝廷新立,此番西征,攸关开局,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堪虞,不可不慎!”

黄宗羲感到莫名其妙,但看见对方凝神专注的样子,只好临时闭上嘴巴。这种情形一长久,连手下的将士们也注意到了,开始互相提示着,停止七嘴八舌的议论,向他们投来惊疑的目光。

“守嘛,总比攻好办一点。何况北兵善骑马,却不善乘船。我兵凭借钱塘天险,以逸待劳,他未必就能攻得过来。”

这样又过了好大一会,忽然,孙嘉绩动弹了一下身子,提醒注意似的竖起一根指头。黄宗羲眨眨眼睛,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又顿住了。因为他分明听见,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正从远处,从王之仁水寨那边传来,像是夜潮拍岸,又像是急雨打篷,但一下子就高亢激越起来,依旧化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这——凭我们这些兵,既然‘攻’不是他的对手,莫非‘守’就是他的对手?”

“怎么,又擂起来了?”黄宗羲不禁愕然。然而,更使他惊愕的是,这一次孙嘉绩竟然一改先前的迟疑态度,断然朝掌令官一挥手,说:“传令各船,给我擂鼓!”停了停,又补充说,“只是,不许进兵!”

孙嘉绩眨眨眼睛,似乎对黄宗羲的话感到意外。“这是不行的。”他严肃地说,“仗,只能有把握才打;若无把握,又岂能浪战!”

说完,转过身来,大约发现黄宗羲一脸惊诧茫然的样子,他这才微微一笑,说:“我兄看来还不知道那位武宁侯的脾气!他是不甘心让对岸的鞑子安稳睡觉,想用这个法子吓唬吓唬他们哩!既然如此,我们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进舱中去等着吧,没准儿,他们一听我们这边给他助威,还会再玩出些新花样来哩!”

“哼,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有把握也罢,无把握也罢,亦唯有拼死一战而已!莫非就此罢休不成?”

孙嘉绩的估计果然不差。两位同僚回到船舱中坐下不久,外间便报告武宁侯的使者求见。不过,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儿子王鸣谦。当王之仁还是宁绍总兵官的时候,王鸣谦就同赋闲在家的孙嘉绩有来往,同黄宗羲也认识,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两坛绍兴好酒“女儿红”、一头剥洗干净的开膛肥猪抬到孙、黄二人面前,代表父亲向余姚义军“桴鼓相应”表示谢意;同时,还转达了一个信息,说是鉴于直到此刻,战争的势态还是我强于敌,王之仁认为:与其坐等洪承畴的援军压境,不如瞅准他尚未赶到的空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过江去,打敌人一个下马威,从而收鼓舞士气之效,以利于将来的大战。这个建议,已经修成文书,连夜派人送往富阳,禀报总督行辕。如果被采纳,就会重新进兵。为此,特地知会余姚方面做好准备,以便到时联帆渡江,并肩破敌。

孙嘉绩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这一次朝廷决意挥师西进,本是瞅准了我方势众,敌方势孤,正是用兵之良机。如今杭城之敌骤得强援,反观我兵除却镇东、武宁二侯属下,尚算是正规的卫所之兵外,其余大多是新募义卒,未经阵战。到时能否同他相抗,其实并无把握!”

“哎,依老兄之见,总督行辕会听从他们的所请么?”当送走了王鸣谦,重新回到舱中坐下之后,黄宗羲不无心动地问。

“怕什么?”他负气地朝木床上一坐,“哗啦”一声提起佩剑,横放到膝上,“只要我浙东军民同仇敌忾,洪亨九又何足惧哉!”

孙嘉绩摇摇头:“要进攻,刚才就该攻过去了!既然退下来,又耽搁了这半日,谁知道洪亨九来了没有?冒冒失失攻过去,闹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张阁老又岂肯孟浪!”

黄宗羲瞥了同僚一眼。如果说,刚才鸣金收兵,是来自上头的命令,他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便发作的话,那么,孙嘉绩如今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就重新撩起他的反感。

“那么,闻得江阴一带的士民反剃发,眼下正同鞑子大闹特闹,加上吴江缙绅吴日生也已经在太湖起兵,我们何不报请监国派出使者,着令他们急攻南京,迫洪亨九回师自保,我师便可趁机渡江!”由于想起顾杲的来信,黄宗羲忍不住把自己先前的设想提了出来。

“听说——”大约看见黄宗羲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孙嘉绩慢慢捋着胡子,又说,“朝廷在商议出师时,此事已在风传,因此当时也有人主张持重。末了,是张阁老力排众议,认为目前江南义军蜂起,南京四面受敌,自顾不暇,洪亨九未必腾得出手增援杭州,监国才作出决断。不料到头来……哎!”

孙嘉绩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拈着垂到胸前的胡子,老半天瞅着黄宗羲:“‘围魏救赵’么……唔,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来不及,下一步倒是可以计议。”

黄宗羲“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畴,知道此人除了可恶、可恨、可鄙之外,的确还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说起来,当洪承畴还是明朝的大臣时,因为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作战功劳卓著,声震朝野,以致黄宗羲也同许多士民一样,曾经热烈地崇拜、颂扬过他,对他寄予过无限的期望。“啊,叛国的奸贼,骗子!怕死鬼!怎么全是这些人?”由于憎恨,也由于忆及往事而羞愧,黄宗羲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那么——”

“还能有哪个洪亨九,不就是崇祯十五年兵败松山,被俘不死,最后投降了鞑子的那个洪承畴——洪亨九!”孙嘉绩略显烦躁地说,“嗯,这逆贼不比别人,他曾身为我朝大司马,总督军务多年,久经阵战,对我兵情形知之甚详,实为一不可小觑之劲敌!”

“唔,光是学生一人力量还不够。眼下时辰不早了,先着人到下游瞧瞧,看绍兴、宁波、慈溪诸军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时,明日就会齐章羽侯、钱虞孙、于颖几位,再商议一下。如果他们都以为可,就来个联衔上书,看张阁老如何定夺。”

“洪亨九——哪个洪亨九?”黄宗羲疑惑地问。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见自己的设想得到上司的赞同,黄宗羲顿时来了劲。

“听说,”把令旗连同安顿船只的职责交给身边的副将之后,孙嘉绩一边示意黄宗羲走进船舱,一边压低声音说,“朝廷得到谍报,建虏新近派了洪亨九来江南总督军务。他闻知我兵要攻杭州,亲率援军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与我相抗。监国唯恐有失,因此急诏富阳行辕暂停进兵,瞧瞧情形再说。”

孙嘉绩莞尔一笑:“不是说下一步么?哪里就用得着急成这样了?你我都劳累了一天,还是先歇息吧!只是——”他侧着脑袋,听了听外间传来的那一阵阵怒涛急雨般的擂鼓声,“今夜想睡个安稳觉也难!”

突如其来的鸣金收兵,虽然使黄宗羲感到十分恼火,但回到水寨之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孙嘉绩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由于看见清兵开炮,而是接到了从富阳总督行辕发来的紧急命令,要各营立即停止进兵,变攻为守,全力拱卫江防,不得擅自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