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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闻之谈

余怀和沈士柱却像是并不怎么在意,看见黄澍闭上嘴巴,也没有继续追问。于是三个人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别的话,无非是前朝旧事,故人生死。在这当中,黄澍始终小心地回避开有关吴应箕的话题。他发现余、沈二人对于吴应箕在徽州被捕,并且同金声、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讳莫如深。这样谈了一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接着,就听见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门在问:

“他能不慌吗!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还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枪都残缺不全。万一有人真的作起反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漏不得,便顿住了。

“谁来了?余淡心相公么?还有谁?一个和尚?还有黄老爷?哪个黄老爷?是黄仲霖老爷么?”

“噢,怎么?”

阁子里的三个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现出惊喜的神色,余怀首先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黄、沈二人也连忙离开椅子,跟在后面。

黄澍眨眨眼睛,还在想着:柳如是出了那样的丑事,如果钱谦益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不过,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弄明白了余怀的话,于是随口回答说:“哼,一鼓荡平,谈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吗?别瞧他装模作样,从容淡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慌着呢!”

“哎呀,原来是你们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该打!该罚!”当他们从楼梯上鱼贯走下去的时候,柳敬亭急急迎上来,大声说。

“罢了罢了!谁叫钱牧斋一世风流,临老还不收心?这也是自作自受!我辈听听就是了,为他费神设想,却是一百个犯不着!咦,黄大人,你日日在总督行辕走动,想必新闻更多,何不也说说给我们听!对了,闻得两浙和湖广近日闹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发兵,把它一鼓荡平?”

“是该罚你!”余怀板着脸说,“老等你都不回来,真是可气可恨!幸而黄大人带来了好酒和好菜,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共享的,现在我们把它全吃光了,让你没份,这才好歹消了一口恶气!”

余怀这么说完之后,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寂然无声。黄澍只顾捋着胡须,回味着刚才听到的秘闻;沈士柱则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看见这样子,余怀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黄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说: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闻得她与正室不合,早已别居一院,与家中的人甚少往来。况且,她有牧斋宠着,家中的人即便想管,也管不了她。”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这,她如此大胆,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么?”黄澍不解地问。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余怀呷了一口酒,叹息说:“正是如此!闻得她搭上了个旧日的相好。日日朝来暮去,打得火热。起初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后来竟是越来越大胆,连日间都不回避了。结果弄得街知巷闻,丑声四播,连带牧斋也遭人耻笑。幸好他远在北京,否则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儿搁呢!”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余怀就停了口,举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于是他伸手去拿酒壶。黄澍急于听下文,连忙把酒壶抓过,一边亲自替他斟满,一边问:“生出纰漏来了?莫非竟是红杏出墙?”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暄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余怀摇摇头,说:“出了大丑事了!本来呢,这柳如是原是盛泽归家院的一位姐儿,早年弟也见过,论姿色不算绝顶,才情风调却是万中无一!她嫁给牧斋时才只二十五岁,而牧斋年已六十。老夫少妾,当时许多人都料定牧斋降不住她。后来也就果然听说牧斋对她畏惮得很。不过除此之外,倒还不曾传出别的事来。谁知这一次,牧斋被豫王带去了北京,她独自留在此间,立即就生出纰漏来了!”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了——这柳如是?”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作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就是牧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东君是牧斋给她起的号。”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黄澍眨眨眼睛:“河东君?”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余怀仍旧踌躇着,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也罢,这件事近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钱牧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东君!”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作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所谓“中冓之言”,就是指的闺房丑事。黄澍一听,顿时来了劲,连忙追问:“此间又没有外人,说说又何妨!”

“什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八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徐青君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

“这个么……”余怀朝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随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还是说的我辈的一位熟人。只是中冓之言,说出来恐怕难免可羞可叹呢!”

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弟不是说那种劳什子公事,而是说城中的里巷传闻。”

“……”

余怀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乖巧地说:“黄大人每日出入总督行辕,什么事不知道?还来问小弟!”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唯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么新鲜时闻?”当三杯酒下肚之后,黄澍把一片鹅肉夹进嘴里嚼着,笑嘻嘻地问。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