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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船

比勒达和法勒,还有许多其他楠塔基特人,都是贵格会信徒,这个岛屿起初的定居者就属于该教派;迄今为止,岛上居民总体上还保持着罕见的贵格会特性,只不过由于外来的异质事物而具有了各种变化,多少变得有点反常罢了。同样是贵格会信徒,其中有些人却是所有水手和捕鲸者当中最嗜血残暴的人。他们是好战的贵格会,也是喜欢复仇的贵格会。

坐在船尾肋板上的是一个在我看来极其非凡和让人吃惊的人物。结果证明这就是比勒达船长,他和法勒船长都是这条船的大股东;在这些港口,其他股东有时是一些拿退休金的老人、寡妇、没爹的孩子和大法官监护的未成年人;每个人拥有的股份价值仅仅相当于船上的一块木头、一尺木板或是一两根钉子。楠塔基特人将自己的钱投资在捕鲸船上,就如同你购买国家批准的回报丰厚的股票一样。

因此,他们当中就有这样的惯例,以《圣经》人物为名—这是岛上唯一普遍流行的风尚—从小就自然而然地吸取了贵格会的习语,庄重而戏剧化地把“你”称作“汝”。尽管如此,这些经久不衰的特性,和他们后来在鲁莽勇敢、无拘无束的冒险中形成的千百种彪悍的性格,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与北欧海上之王,或是具有诗意气质的罗马异教徒相比也毫不逊色。

“你最好是马上就签字,”他补充说,“随我来吧。”这样说着,他领我下了甲板,进了船舱。

当这些东西结合在一个人身上,他便具有了超凡的力量,闻名世界的大脑和沉重的心,同时还具有在最遥远的海域,在北方从未见过的星空下面,在许多漫长夜晚守望的那种沉静和孤绝,如果这些能引导他进行无视传统的独立思考,从大自然那纯洁无染、自觉自愿和满怀信任的心胸,接受所有或甜蜜或野蛮的新鲜印象,从而主要地凭借这些,也凭借某些偶然优势的帮助,去学习一种勇敢无畏的高尚的语言—这个人就会成为整个国家中独一无二的人—一个为崇高悲剧而生的强大的历史性人物。如果从戏剧化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出身或是环境,都丝毫无损于他本性深处的那种近乎任性专横的病态意志。因为所有悲剧人物的伟大都是由某种病态造就的。相信这一点吧,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所有凡人的伟大都不过是病态。

我有点动摇,但是我必须去捕鲸,这是我的心愿;“裴阔德号”和别的船一样是艘好船—我想它是最好的—我把这些话向法勒重复了一遍。看到我如此坚决,他表示愿意让我上船。

但是,我们还用不着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我们要打交道的是十分不同的另一种人,这种人如果确实与众不同,那也只是从贵格会信徒性格的另一面生发出来的,且由于个体环境的差异而有所不同罢了。

“嗯,那么你还想去见见世面吗?你希望绕过合恩角去看看更多的地方吗,嗯?从你站的地方难道就不能见识世界了吗?”

和法勒船长一样,比勒达船长也是个富裕的退休的捕鲸手。不同的是,法勒船长对于所谓重大事情毫不在乎,而且实际上把这些彼此雷同的大事当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而比勒达船长不仅原先就受过楠塔基特贵格会最严格的教育,而且他随后的航海生涯,他环绕合恩角航行所见到的那些赤裸可爱的岛民—都丝毫没有改变这位土生土长的贵格会信徒,甚至连他背心上的一个角都还是老样子。不过,尽管一成不变,比勒达船长却缺乏可敬的法勒船长身上那种大家都有的一致性。虽然,由于良心上的不安,他拒绝拿起武器对抗大陆来的入侵者,可他自己却毫无限度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他虽然誓死反对人类的流血斗争,自己却身穿紧身上衣,一次又一次地让鲸鱼流血。在他耽于沉思的晚年,这位虔诚的比勒达如何与回忆中的这些事情和解,我还不得而知。

“没什么,”我回答,“什么都没有,只有海水;不过,水平线很清晰,我想,就要起大风了。”

不过,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很有可能早已得出了下面这个明智的结论,一个人的宗教是一回事,这个现实的世界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个大家可以分得红利的世界。从穿着最最土气的浅褐色短衫的小船童,做到穿鲱鱼肚色的宽背心的标枪手,再成为小艇领班、大副、船长,最后成为船东;比勒达,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已经结束了他的冒险生涯,彻底退休,远离了动荡的生活,在受人尊敬的六十岁的年龄上,安度晚年,静静享用他丰厚的收入。

“好吧,你有什么可报告的?”我一回来,法勒就说,“你看见了什么?”

不过,我要遗憾地说,比勒达却有着一个不可救药的老守财奴的名声,在他出海航行的那些年头,他更是一个苛刻严厉的工头。在楠塔基特,人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尽管这故事显得有点奇怪,说的是他驾驶那艘老“卡特古特号”捕鲸船的时候,他的水手们返航回家,一个个全都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大部分都是从岸上直接抬进了医院。对于一个虔诚敬神的人,尤其是一个贵格会信徒,至少可以说,他的心肠实在狠了点。不过,人们说,他从不责骂手下的人;可不知怎么,他总能迫使他们没完没了地为他卖苦力。在比勒达还是大副的时候,只要他土黄色的眼睛专心地看着你,就会让你忐忑不安,你只能抓起什么东西—锤子也好,穿索针也好,去发疯般地干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总之不管是干什么。偷懒耍滑、游手好闲,在他面前荡然无存。他本人就是功利主义性格的完美化身。他身材修长枯瘦,没有任何赘肉,也没有奢侈的胡子,下巴上只有一缕柔软而经济的细毛,就像他宽边帽上磨损的绒毛一样。

我向前走去,从船首的上风舷望去,察觉到船体在潮水牵引下向下锚的一侧摇晃,这时正斜对着开阔的海面。海面一望无际,极其单调,令人生畏,哪怕最轻微的变化也看不到。

这就是我随法勒船长下到船舱时所看到的坐在船尾横木上的那个人。船舱的空间很小,就在那里,笔直地坐着这位比勒达老头,他总是这样坐着,从来也不向后靠,省得磨坏上衣的后摆。他的宽边帽放在旁边,两腿僵硬地交叉着,土黄色上衣一直扣到下巴,鼻子上架着眼睛,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一本大厚书。

这个奇怪的要求让我有点困惑,我在那里站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把它当作玩笑,还是要认真对待。但是,法勒船长把他的鱼尾纹扭成了一副怒容,吓得我赶紧照办。

“比勒达,”法勒船长叫道,“又在看书了,比勒达,嗯?据我所知,这三十年你一直在研究那些经文。你研究到哪儿了,比勒达?”

“还不错。那么,你不仅想要去捕鲸,亲身体验一下捕鲸是怎么回事,你还想去见见世面?你说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想是的。好吧,往前走,去船头的上风舷看看,然后回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仿佛早就习惯了老船友这种亵渎神圣的言谈,比勒达并没有注意他此刻的不敬态度,他安静地抬起头,看着我,又向法勒询问地看去。

“我敢,先生,如果这么做是势在必行的话;也就是说,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我认为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他说他想加入我们,比勒达,”法勒说,“他想上船干活。”

“很好。现在,你有胆量把标枪投进一头活鲸鱼的喉咙,然后猛追过去吗?回答我,快点!”

“你想吗?”比勒达用空洞的声调说道,对我转过身来。

“是的,先生。”

“想。”我不知不觉地说,他是个非常认真的贵格会信徒。

“别提那个!注意我说过关于商船的话—不要惹恼我—我不要听。不过,让我们彼此了解了解。我已经向你暗示了捕鲸是怎么回事,你还想干这行吗?”

“你认为他怎么样,比勒达?”法勒说。

“先生,”我说,“我想我告诉过你,我在商船上出过四次海—”

“他能行。”比勒达说,眼睛看看我,然后又继续清晰可闻地喃喃读起书来。

“现在看看你吧,年轻人,你的肺子还是软的,你明白吗;你没有说一句假话。的确,你以前出过海,这是真的吧?”

我想他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老教徒了,尤其相比之下,他的朋友和老船友法勒又是这样一个爱吵吵嚷嚷的人。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法勒打开一个箱子,取出船上的契约,把笔和墨水放在面前,自己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我开始心想,这是最恰当的时机,我要自己想好,出海航行我愿意遵守哪些条款。我已经意识到,在捕鲸业,是没有薪水可拿的;但是,所有的人手,包括船长,都会收取利润的某些份额,他们叫作“捕获物分红”,这些分红根据船上人员各自职务的重要性来做相应的分配。我也知道,作为捕鲸新手,我自己的分红不会很大;但是考虑到我过去出过海,能够掌舵,接绳子,等等,我毫不怀疑,从我所听到的一切判断,我应该得到至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亦即,不管这次航海最后净得多少利润,我都占其中的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尽管这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被他们称为长红,那也总胜过一无所有;而且,如果出海碰上好运气,很可能就抵得上我穿破的衣服了,更不用说还能在船上白吃三年牛肉,白住三年,这些都不用花一分钱。

他说话的劲头让我有点吃惊,也许,他最后那番话里由衷的悲哀也让我有所感动,但是,我尽量镇静地说道:“你说的肯定是真的,先生;可我怎么能知道那头特殊的鲸鱼有多凶猛呢,尽管我的确能从这个简单的事件中大概推测出来。”

可能有人认为,要积累起巨万财富,这实在是个可怜的法子—的确如此,这确实是个非常可怜的法子。但是,我是那种从不想发大财的人,在我要去挂着阴森的“雷云”招牌的客店投宿时,如果这个世界能给我住给我吃,我就非常满足了。大体上看,我认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红利应该是相当公平的,可如果给我二百分之一,考虑到我是个肩宽体壮的汉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被鲸鱼咬掉的!年轻人,靠过来一点:它是被曾经咬碎过小艇的最最凶猛的一头抹香鲸咬掉的,被它一口咬住,嘎吱嘎吱一嚼,就给吞下去了!啊,啊!”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我有点怀疑,我能否拿到丰厚的红利:还在岸上,我就听说了有关法勒船长和他那位难以理解的老友比勒达两人的一些事;他们都是“裴阔德号”的主要业主,因而其他股东和更加微不足道的零散股东,几乎把船的业务全部交给他们两人打理。我不知道那个吝啬的老比勒达在雇用船上人手这事上也有相当大的权威,尤其是我现在发现他就在“裴阔德号”上,十分舒适地待在船舱里,仿佛在自己家壁炉旁那样读着他的《圣经》。而此刻法勒正在徒劳地想用水手刀修理一支钢笔,一想到老比勒达在这些程序上举足轻重,这可让我吃惊不小。比勒达始终不搭理我们,只是继续喃喃地念书,“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

“你是什么意思,先生?另一条腿是被鲸鱼咬掉的?”

“好了,比勒达船长,”法勒打断他说,“你说,我们要给这个年轻人多少红利?”

“你是在和法勒船长说话—你正在与他说话,年轻人。我和比勒达船长负责检查‘裴廓德号’是否适合出海航行,为它配备所需的一切,包括全体水手。我们都是股东,也是经纪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如果确实如你所说,你想知道捕鲸是怎么回事,在你打定主意、断了后路之前,我有办法让你弄明白。好好看看亚哈船长吧,小伙子,你会发现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你最清楚不过了,”他阴森森地回答,“七百七十七分之一不算太多吧,是不是?—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但是积攒在—”

“那么是我搞错了。我以为我正在和船长本人说话呢。”

好一个“积攒”,我心想,还是份这样的红利!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吧,老比勒达,你铁了心认定我不该在地上积攒很多红利,因为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那的确是份少得出奇的红利;尽管那个巨大的数字,一开始能骗过一个在陆地生活的人,可你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虽然七百七十七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但是,如果你用它来做除法,你就会明白,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红利和七百七十七块金币相差太多;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是这样。亚哈船长是这艘船的船长。”

“哎呀,该死,比勒达,”法勒叫嚷道,“你不是想骗这个年轻人吧!他得多拿一点儿。”

“谁是亚哈船长,先生?”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比勒达再次说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完继续喃喃地念书,“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想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嗯?你可曾见到过亚哈船长?”

“我要给他登记三百分之一,”法勒说,“你听到没有,比勒达!三百分之一的红利,我说。”

“好的,先生,我想去看看捕鲸是怎么回事。我想看看世界。”

比勒达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严肃地对他说:“法勒船长,你有一颗慷慨大度的心;但是你必须要考虑到,你对这艘船的其他股东负有责任—他们很多人都是寡妇和孤儿—如果我们给这个年轻人的劳动报酬过于丰厚,我们可能就是在从那些寡妇和孤儿嘴里抢面包。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船长。”

“可是你怎么想到要去捕鲸呢?在我考虑让你上船干活之前,我想知道。”

“好你个比勒达!”法勒咆哮道,他腾地站起来,在船舱里吭哧吭哧走来走去,“该死,比勒达船长,如果我过去在这些事情上听从你的建议,我早就要拖着一颗沉甸甸的良心了,重得足以将绕合恩角航行的最大的船压沉的。”

我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声称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情。看得出,在这些半开玩笑含沙射影的话后面,这个老水手,这个与世隔绝的教友会的楠塔基特人,心中满是岛民的偏见,对所有外地人都相当不信任,除非他们出生于科德角或是马撒葡萄园岛。

“法勒船长,”比勒达沉稳地说,“你的良心吃水十英寸还是十英寻,我可说不出来;可既然你还是个不知悔改的人,法勒船长,我非常担心,你的良心恐怕已经漏水了;到最后会让你沉底的,一直沉到地狱的火坑里,法勒船长。”

“干过商船顶个屁用。别和我说那些废话。你没看见那条腿吗?—你如果再和我说商船,我就让你那条腿和屁股分家。商船,真是的!我猜你现在感到相当了不起吧,就为了你在那些破商船上干过。不过,算你侥幸!喂,是什么让你想要去捕鲸呢,嗯?—这看起来有点让人怀疑啊,不是吗,嗯?—你没有做过海盗吗,没有吗?—你没有抢劫过你上一任的船长吧,没有吗?—等到了海上,你不会想要谋杀船上的长官吧?”

“地狱的火坑!地狱的火坑!你竟敢侮辱我,好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你竟敢侮辱我。对人说他一定会下地狱,这是最大的冒犯。又是锚爪,又是火焰的!比勒达,你再对我说一遍,惹起我的肝火来,我会,我会,是的,我会活吞掉一头山羊,连毛带角。到舱外去,你这满口黑话、假模假样的土包子—你马上给我滚出来!”

“的确一无所知,先生;但是我肯定很快就能学会的。我在商船上干过,航行过几次,我想—”

他咆哮着向比勒达冲过来,但是比勒达以神奇的速度,身子向旁边一滑,及时躲过了他。

“你对捕鲸一无所知,我敢这么说—对吗?”

负责这艘船的两个大股东之间爆发的可怕争吵让我警觉起来,我有点不太想乘这么一艘问题重重、管理草率的船出海了,我从门边向一旁挪了几步,给比勒达让开路,我认为他肯定会急着从怒火勃发的法勒面前消失。可让我震惊的是,他又在船尾横木上安静地坐下来,似乎没有一点要撤退的迹象。他似乎已经非常习惯顽固不化的法勒和他的行为方式了。至于法勒,发泄完怒气之后,似乎就泄了气,他也坐了下来,像一头羊羔,尽管还有点抽搐,有点激动。“唷!”他最后吹了声口哨,“我想,暴风已经转到了下风头。比勒达,你过去擅长削鱼枪,帮我修修钢笔吧,好吗。我的折刀得磨磨了。给你,谢谢你,比勒达。哎,我的小伙子,你是叫以实玛利吧,是吗?好吧,给你写在这儿啦,以实玛利,三百分之一的红利。”

“没有,先生,我没上过。”

“法勒船长,”我说,“我有个朋友和我在一起,他也想上船—我明天能带他来吗?”

“你想,是你吗?我看你不是楠塔基特人—上过炉子船(汽船)吗?”

“当然可以,”法勒说,“接他过来吧,我们要看看他。”

“我想上船做水手。”

“他需要拿什么样的红利?”比勒达嘟囔着,从他再次忙着阅读的书上抬头扫了一眼。

“姑且算是吧,你找他干什么?”他问道。

“啊!别操心那个了,比勒达,”法勒说,然后转向我问道,“他以前捕过鲸吗?”

“这位是‘裴阔德号’的船长吗?”我说,一边向帐篷门口走过去。

“他杀过的鲸鱼我数都数不清,法勒船长。”

我所见到的这位老者,外貌也许并没有那么特别;褐色的皮肤,体格强壮,和大多数老水手一样,沉闷地裹着一件领航员穿的蓝外套,按照教友会的式样剪裁;只是他的双眼周围交织着极其微细、几乎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皱纹,那一定是常年在猛烈的大风中航行,经常顶风瞭望才形成的—因为这样会导致眼睛周围的肌肉紧缩在一起。这样的眼角皱纹在皱眉发怒时会起到非常好的效果。

“好的,那就带他来吧。”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人,他半隐半现地藏在这古怪的帐篷里,模样好像是掌权的;时至中午,船上的工作停顿下来,他正在享受暂时的休息,抛开了发号施令的负担。他坐在一把老式橡木椅里,椅子上到处刻着蜿蜒奇怪的图案,结实的椅子座也是用搭建棚屋的同一种富有弹性的材料编织而成。

在文件上签完字,我就离开了船。毫无疑问,这一早晨的工作我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裴阔德号”正是悠悠选定的船,它将载着奎奎格和我绕过海角。

此刻我环顾着后甲板,想寻找一个掌权的人,自荐做水手,参加这次航行。起初我什么人都没有看见,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顶奇怪的帐篷,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一顶小棚子,立在主桅后面一点的地方。它似乎是临时搭建的,只在出港前暂时用一下。它呈圆锥形,大约有十英尺高,是用露脊鲸上下颚中部和最高部分取出的又长又大的黑色软骨搭起来的。软骨宽的一头立在甲板上,这些骨头绑成一圈,互相倾斜着支在一起,顶端处收束成尖簇状,绒毛般蓬松的纤维前后摇摆,如同波托沃塔米老酋长头上的顶髻。一个三角形开口朝向船首,这样,里边的人对前面的情况可以一目了然。

但是,我还没有走远,就想起那位我要随同航行的船长还没有见到;尽管,在很多情况下,在捕鲸船完全准备停当,所有水手已经到岗之后,船长才会出现,挂帅指挥。因为有些时候这些航行会为期很长,而在岸上家中盘桓的时间又是格外的短暂,如果船长有家,或是有极其牵挂的事情,他就不会过分操心港口中的船,而是把它交给船东,直到一切出海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然而,在你无可挽回地把自己交托到他的手里之前,去看看他总归没有坏处。于是,我转过身来和法勒船长搭讪,问他在哪里能找到亚哈船长。

除了这些陈旧的古物之外,它还增添了一些神奇的新花样,均与它半个多世纪所从事的疯狂事业有关。老船长法勒,曾在这艘船上做了多年的大副,后来又去指挥他的另一艘船,作为退休海员,他现在是“裴阔德号”的主要股东之一—这个老“裴阔德号”,在他任大副期间,就已经在它原初的古古怪怪之上,又到处建造和镶嵌了各种从材料到设计都相当奇怪的东西,除了托基尔·哈克那雕刻的盾牌或床架,没有什么可以与之媲美的。它的装束就像野蛮的埃塞俄比亚皇帝,脖子上挂着沉重光润的象牙挂链。它是件战利品,是船中的食人生番,装扮着它猎获的敌人的骨头。它没有嵌板、敞开的舷墙装饰得如同一个长长的下颚,插着做钉子用的抹香鲸锋利的长牙,用来固定那些旧麻绳和筋带。那些麻绳不是从陆地出产的低劣的木板中穿过,而是巧妙地盘在一根根海产的象牙上。它不屑于在受人尊敬的船舵上安装十字转轮,而是开玩笑似的装了一个舵柄,那舵柄好生奇怪,是一整块的,用它世代相传的宿敌又长又窄的下腭骨雕成。舵手在暴风雨中用它掌舵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鞑靼人,紧勒着马嚼子,来让暴怒的骏马止住脚步。它是艘高贵的船,也是无比忧郁的船!所有高贵的事物都有点忧郁色彩。

“你找亚哈船长干什么?这里的事情都办妥了,你已经是水手了。”

它是一艘老式船,如果要说的话,它的规模相当之小;样子老派而稳重。常年经受四大洋的狂风恶浪,也有过风平浪静的时日,它的老旧船体黑得就像在埃及和西伯利亚战斗过的法国掷弹兵。它庄严的船首看起来像是生了胡子。它的桅杆,是从日本某处海岸砍来的,原来的桅杆在那里被大风吹下了海—这些桅杆僵硬地立着,就像科隆的那三个老王的脊椎。它古老的甲板已经磨损,起了皱纹,像贝克特喋血而亡的坎特伯雷大教堂里朝圣者顶礼膜拜的铺路石板。

“是的,但是我应该去见见他吧。”

在你们那个年代,你们可能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船,这尚未可知—方头斜桁四角帆船;山一样的日本帆船;黄油箱似的小型两排桨帆船,以及诸如此类;但是拿我的话说,你从未见过“裴阔德号”这样罕见的老船。

“恐怕你现在见不到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说是生病吧,可又不像。事实上,他没有病;可是,不,他也不健康。无论如何,年轻人,他跟我也不常见面,所以,恐怕他也不会见你。他是个怪人,这位亚哈船长—有些人会这么想—但他也是个好人。啊,你会非常喜欢他的;不要怕,不要怕。他是个了不起的、不是神又像神的人,亚哈船长;他说话不多,可一旦开口,你就要好好听着。记住了,我这是预先提醒你;亚哈超乎常人;亚哈上过大学,也到过许多食人生番的地界;他见过比海还深的奇迹;他暴怒的标枪刺中过比鲸鱼还要强大、还要奇怪的仇敌。他的标枪!嘿,是我们岛上最快最准的!啊!他不是比勒达船长,不,他也不是法勒船长,他是亚哈,小子。古时候的亚哈,你知道,那是个戴王冠的王!”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奎奎格留在小房间,和悠悠关在一起—因为这一天似乎是奎奎格和悠悠的某种大斋节或是斋月,或是禁食、蒙羞和祷告的日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虽然我实践了好几回,但始终掌握不了他那套仪式和三十九条教规—于是,我留下奎奎格,让他咬着他的斧头烟斗,让悠悠用它刨花燃起的祭火暖暖身子,我则动身前往码头。我闲逛了很长时间,随便询问了一些人,获悉有三艘船要进行为期三年的航行—“魔母号”“珍宝号”和“裴阔德号”。“魔母号”的得名不得而知;“珍宝号”平淡无奇;“裴阔德号”,你无疑还会记得,那是马萨诸塞州印第安人一个有名的部落,现在已像古代米堤亚人一样灭绝了。我仔细窥探了一阵子“魔母号”,又从它跳上了“珍宝号”,最后上了“裴阔德号”的甲板,到处看了好半天,断定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船。

“而且是个非常邪恶的王。那个邪恶的王被杀的时候,那些狗,不是都来舔他的血吗?”

现在,奎奎格,或者毋宁说悠悠的计划,涉及我们如何选择要上的船,这个计划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根本不相信奎奎格的头脑能够指出哪艘捕鲸船最适合我们,最能保证我们的幸运。但是,我所有的抗议对奎奎格都毫无作用,我不得不默认了;并相应地准备着手处理这件事,我决心全力以赴速战速决,迅速解决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到我这儿来—这边,这边,”法勒说,他眼中意味深长的神情几乎让我吓了一跳,“你听着,小伙子,永远不要在‘裴阔德号’上说这些。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说。亚哈船长从来不提自己的名字。那名字是他守寡的疯妈一时兴起的愚蠢无知的怪念头,他只有十二个月大时她就死了。可是该黑德的那个老婆子提斯提格说,那个名字将会证明是个预言。而且,其他和她一样的傻瓜也许会告诉你同样的事情。我希望提醒你一下。这是个谎言。我非常熟悉亚哈船长。很多年前我做大副时就和他一起航海了。我知道他怎么回事—一个好人—不是那种敬神的好人,像比勒达那样,但却是个喜欢咒骂的好人—有点像我—只不过他要比我好得多。哎呀,哎呀,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怎么开心,我还知道在返航途中,他因为一个诅咒而有点失去了理智;可那是因为他流血的残肢痛得钻心,任何人都能明白的。我也知道,自从他上一次出海因为那头该死的鲸鱼失去了一条腿,他就变得喜怒无常了—令人绝望的喜怒无常,有时很是粗鲁。但那些都会过去的。

有件事我忘记提了,在很多事情上,奎奎格都对这个悠悠的判断以及惊人的预言能力深怀信心;他对悠悠的珍视带有相当大的尊敬成分,把它奉为善良的好神,整体上讲,悠悠的用心也许足够良苦,但是它友善的计划并非总是能够成功。

“还有,年轻人,我要一次和你说个明白,我向你保证,和一个喜怒无常的好船长出海,总胜过和一个嘻嘻哈哈的坏船长出海。那么再见吧—不要误解亚哈船长,他只是碰巧有个邪恶的名字。此外,我的孩子,他有妻子—结婚还不到三个航程—一个可爱顺从的姑娘。想想吧,幸亏那个可爱的女孩,这老头才有了个孩子。既然如此,你还会认为亚哈是个彻头彻尾、不可救药的祸害吗?不,不,我的小伙子;尽管倒了大霉,受了伤残,亚哈还是很有人性的!”

在床上我们合计了一下明天的计划。可让我感到意外且甚为担忧的是,奎奎格现在想让我明白,他一直在勤恳地向悠悠请教—悠悠就是他那个黑色的小神—而悠悠已经给过他两三次指令了,并且强烈坚持,我们千万不要一起到港口的捕鲸船队中去,也不要一起选择我们要上的船;与此相反,悠悠恳切地吩咐说,我应该一个人去选船,因为这是悠悠对我们的一片好意;为了帮助我们,它已经看中了一条船,如果这事完全由我来办,我,以实玛利,也肯定会发现,这条船完全像是偶然出现的;而且,我必须立刻上这条船做水手,暂时不去管奎奎格。

我转身走开,一路上思绪万千。偶然得知的有关亚哈船长的事,让我心中充满了模糊而强烈的痛楚,并且不知怎么,当时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情,为他感到悲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除非是因为他悲惨地失去了一条腿。我还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敬畏之感,那种敬畏,我根本无法描绘,它不完全是敬畏,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感觉到它,它没有让我对他生出不愿与之为伍的讨厌之情,尽管我对他身上的神秘色彩有些不耐烦,毕竟那时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彻底。然而,我的思绪终于转向了别的方面,于是,模糊难测的亚哈就暂时在我脑海中悄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