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把所有水手召集起来,将叛乱者和没有参与叛乱的人分开,对叛乱者说,他真想把他们全都鞭打一顿—总之,他认为他可以这么做—他也应该这么做—这天公地道;不过,眼下,考虑到他们及时投降,训斥一顿也就算了,便把他们臭骂了一顿。
“船长以为杀人了,他嗅到了黑暗中的血腥气,便和全副武装的几个副手和标枪手们冲到船头楼来。不消几分钟,小舱口被打开,叛乱者的首领被绑着手脚,兀自还在挣扎,被他背信弃义的同伙推了上来,那两个人当即邀功请赏,声称是他们抓住了这个一心想要杀人的家伙。可是这三个人都被揪住脖领子,像拖死牛一样被拖过甲板,并排绑在后桅索具上,像三块肉柈子一样一直吊到早上。‘该死的东西,’船长叫着,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连兀鹰都不愿意碰你们,你们这些恶棍!’
“‘至于你们,你们这些个臭流氓,’他转向吊在索具上的三个人说,‘至于你们,我要把你们剁碎了,丢到炼油锅里。’说完,他抓起一条绳索,用全力向两个叛徒的背上抽去,直到他们叫不出声来,脑袋毫无生气地耷拉在一边,活像图画上那两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
“这两人在听到他们首领这番疯狂的计划之后,每个人各自心里都陡然亮了一下,他们似乎同样打起了变节的主意,也就是说,在往外冲的时候走在头里,成为三个人中的头一个,尽管是十个人中最后投降的,但却有可能因为这个表现而获得宽恕,哪怕机会再小。但是,当斯蒂尔基尔特告诉他们,他决心走在头里,领导他们反抗到底,他们就把恶人本性中的狡猾,和先前私下里打定的变节的主意结合了起来。半夜里,乘首领打瞌睡的时候,他们三言两语就彼此交了底,一齐动手把睡觉的用绳绑了,又用绳子塞住嘴,然后尖声叫起船长来。
“‘我的手腕都给你们扭伤了!’船长终于叫道,‘不过,留给你们的绳子还有的是,好小子,不会放过你们的。把他嘴里塞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听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先生们,他原来的七个同伙的背叛让他非常愤怒,船长上一次喊话中那嘲讽的口气刺激着他,长时间被关在绝望的黑窟里也让他发疯,这个时候,斯蒂尔基尔特向他的两个运河水手提出了自己的计划,到目前为止他们显然还和他一条心,到监守者下一次来喊话的时候,就从舱底下冲出去,用他们锋利的剁肉刀(新月形沉重的长刀,两端都有把手),一路从船头砍到船尾,万一有可能,就孤注一掷,把船夺下来。他说,无论他们是否加入,他自己都会这么干。那将是他在这黑窝中过的最后一晚。这个计划没有遭到另两个人的反对,他们都发誓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无论是什么疯事,总之除了投降,他们什么都愿意干。除此之外,他们每个人还都坚持,在冲锋的时刻到来,自己头一个冲上甲板。但是,他们的首领对此激烈反对,他坚持要自己先上,尤其是因为他这两个同伴,在这件事上都互不相让,而他们又不能一起都上,因为扶梯每次只能上一个人。先生们,到了这里,这两个各怀鬼胎的恶棍的伎俩就昭然若揭了。
“那筋疲力尽的反叛者被塞得麻木了的嘴巴立即抽搐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扭动着脑袋,嘶哑地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可听好了—你要是抽我,我就杀了你!’
“‘啊,那是当然。’船长这样说着,咔嗒一声把锁头锁上了。
“‘你是这么说的吗?那就看看你会把我吓成什么样。’船长把绳子往后一甩,准备抽过去。
“‘把我们再锁起来,好不好!’斯蒂尔基尔特叫道。
“‘最好别抽。’大湖人嘶哑地说。
“‘还是回来干活为好吧?’船长无情地嘲弄道。
“‘可我非抽不可。’绳子又往后一甩,准备抽过去。
“日出时分,船长走到船的前部,在甲板上敲了敲,叫那些囚犯出来干活;但是他们叫了一阵,不肯出来。于是,给他们吊下去一些淡水,扔了两把面饼,船长又把他们锁了起来,钥匙揣在口袋里,回后甲板去了。连续三天,每天这样重复两次;可是,到了第四天早上,发出惯常的命令之后,舱下起了一阵混乱的争吵声,接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有四个人突然从船头楼里冒了出来,说他们准备回去干活。封闭的舱下空气恶臭,缺吃少喝,也许还有对最后要遭受惩罚的恐惧,迫使他们无条件地投降了。这个情况使船长勇气倍增,他向剩下的叛乱者重申了自己的命令,但是斯蒂尔基尔特在下面喊话,发出一个恶狠狠的暗示,叫他不要啰嗦,老老实实回他自己的地方待着。到了第五天早上,又有三个叛乱者挣脱了下面人的拼命阻拦,冲了出来。下面只剩下三个人了。
“斯蒂尔基尔特此时嘶哑地说了些什么,除了船长谁都没有听见;让大家吃惊的是,船长竟吓得往后一退,在甲板上迅速地踱了两三圈,然后猛地丢下了绳子,说:‘不抽了—随他吧—给他松绑,你们听见没有?’
“整个晚上,所有头目都在船前船后严密把守,尤其是船头楼的小舱口和前舱口,担心叛乱者会打破舱下的隔板,从前舱口冒出来。但是一夜平安无事。水手们仍然留在自己的岗位上,辛苦地忙着用水泵抽水,喀啷喀啷的声音不时穿过沉闷的夜晚,在船上凄凉地回响着。
“但是,就在二副和三副忙着执行这个命令时,一个面色苍白、头缠绷带的人拦住了他们—原来是大副拉德尼。他自从挨了一拳之后,一直躺在吊铺上,但那天早上,听见甲板上的喧闹,就悄悄走了出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为嘴巴受伤,他几乎还无法说话,只是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大意是船长不敢一试的,他倒愿意试试,也能够做到,他抓过绳子,向被缚的仇敌大步走去。
“当大湖人的光脑袋刚刚下到与船板齐平,船长和他的一帮子人就跃过街垒,迅速地把舱口的盖子拉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按住盖子,一边大声叫小厮把锁舱梯的大铜锁拿来。然后船长把盖子稍微打开一点,对着缝隙小声说了些什么,又盖上,把那些人—一共十个—都锁在下面,甲板上还剩下大约二十多人,迄今为止保持中立。
“‘你是个胆小鬼!’大湖人嘶哑地说道。
“‘我们下不下?’这个首领对他的伙伴们叫道。大部分人表示反对,但最后,他们还是服从了斯蒂尔基尔特,就在他前头,像熊进洞一样下到他们黑暗的小窝里,气冲冲失望地抱怨着。
“‘我就是胆小鬼,可是你尝尝这个。’大副的绳子正要抽下去,又一阵嘶哑声让他停住举起的手臂。他停顿了片刻,然后不再犹豫,说到做到,不顾斯蒂尔基尔特的威胁,不管会发生些什么。那之后,三个人都被松了绑,所有水手回到自己的岗位,在那些郁郁寡欢的水手手里,铁制的水泵又像以前那样喀啷喀啷响了起来。
“‘那就到船头楼下面去,你们都下去,我会让你们待到你们厌倦为止。你们下去吧。’
“那天天一黑,一个下班的瞭望者从桅顶下来,就听到船头楼里传出一阵喧闹;随后那两个叛徒浑身发抖地跑了上来,围在船长室的门口,说他们不敢和水手们待在一起了。无论怎么哄劝,连踢带打,也不能把他们赶回去;于是,只好依照他们的请求,把他们安排在船尾以策安全。其他人中也再没有出现过暴乱的迹象。正好相反,似乎主要是在斯蒂尔基尔特的教唆下,大家都决心保持和平,服从所有的命令,坚持到最后,等到船到港,就集体离船。但为了确保尽快结束航行,他们一致同意—就是发现了鲸鱼,大家也不出声报告。因为,尽管船在漏水了,尽管还有种种其他的危险,‘汤-霍号’的桅顶依然有人瞭望,船长还跟第一天闯进巡游渔场那样,很想放艇捕鲸。大副拉德尼也准备停当,随时准备把他的吊铺换成小艇,用他裹着绷带的嘴巴去死命堵住鲸鱼那致命的大嘴。
“斯蒂尔基尔特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说道:‘船长,我现在就和你明说,我们不会杀你的,为这样一个卑鄙的无赖上绞架,我们对你连手都不会抬一下的,除非你先动手攻击我们;但是在你答应不拿鞭子抽我们之前,我们是一点儿活都不会干的。’
“可是,尽管大湖人已经诱使水手们采取这种消极怠工的方式,他对自己向那刺痛了他的心的人,如何实施复仇的隐秘计划却是秘而不宣(至少要等到一切结束)。他值的是大副拉德尼带的班,这个昏了头的人好像忙着找死一样,在索具鞭打那一幕之后,他不顾船长明确的劝告,坚持继续带头值夜班。根据这一情况,还有其他一两种情况,斯蒂尔基尔特有条不紊地制定了他的复仇计划。
“‘回去!’船长咆哮道。
“一到晚上,拉德尼就有一种不像是海员应有的习惯,他喜欢坐在后甲板的舷墙上,一只手臂斜撑在那艘吊在那里、比大船稍高一点的小艇船舷上。大家都知道,他有时就用这种姿势打起盹来。在小艇与大船之间有相当大的空隙,下面就是大海。斯蒂尔基尔特计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他下轮掌舵的时间是在他被出卖后的第三天的凌晨两点钟。于是,他在值班之余的闲暇中,就跑到下面,十分仔细地编起东西来。
“‘好啊,你看着,’大湖人叫道,向船长挥动一条胳膊,‘我们这里这几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上船来是为了巡航的,你明白;你也很清楚,先生,船一靠港,我们马上就可以要求解雇。所以我们不想闹事,那对我们没好处,我们只想太太平平。我们随时准备回去干活,可我们不想挨鞭子。’
“‘你在那里干什么?’一个水手问道。
“‘回去!我什么都不会答应的,回去,我说!’
“‘你以为在干什么?它看起来像什么?’
“这大湖人在街垒上一边巡逻,一边用眼睛盯着船长,抑扬顿挫地说出下面这番话来:‘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想这样;我叫他把锤子拿开;那是小厮干的活;他早该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叫他不要撩拨水牛;他那该死的下巴还让我断了一根手指呢;那些剁肉的刀子不是就在船头楼里吗,兄弟们?那些绞盘棒也能用上,我的兄弟。船长,凭上帝发誓,你还是当心点你自己,说出你的许诺吧,别犯傻了,把这一切全都忘记,我们这就回去干活。对待我们公平点儿,我们还是你的人,我们可不想挨鞭子。’
“‘像行李袋的带子,可我又觉得它有点奇怪。’
“‘弄沉这条船?’斯蒂尔基尔特叫道,‘是啊,就让它沉好了。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回去的,除非你发誓不用绳子来对付我们。你们怎么说,伙计们?’他转身对着自己的同伴说,大家报以热烈的欢呼。
“‘是的,相当奇怪,’这大湖人说,伸直了胳膊,把那东西举在面前,‘不过我想它会管用的。伙计,我的绳子不够了—你有吗?’
“‘回去!回去!—我不会做出任何许诺;—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你们在这种时候罢工,是不是想把船弄沉?回去!’他又一次举起一支手枪来。
“‘船头楼里可是一点都没有了。’
“‘如果我们照办了,你能保证不动我们吗?’他们的头领追问道。
“‘那我就得朝拉德尼老头要点了。’他起身朝船尾走去。
“斯蒂尔基尔特纵身跃上街垒,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蔑视着手枪的威胁,他明确地告诉船长,斯蒂尔基尔特的死将是全体水手杀人叛乱的信号。心里害怕,唯恐这事会变成事实,船长稍微有点迟疑,但仍然命令叛乱分子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
“‘你不是去向他乞讨吧!’一个水手说道。
“‘出来,你们这些海盗!’船长嚷道,这时小厮刚刚给他拿来两支手枪,他便一手一支地威胁对方,‘出来,你们这些杀人犯!’
“‘为什么不?你以为他不会给我个人情吗,到最后那会对他有帮助的,伙计?’他走到大副那里,平静地注视着他,问他要一些绳子补吊铺。麻绳拿到了—随后,麻绳和带子就又都消失不见了;但第二天晚上,当这个大湖人把上衣叠好,塞到吊铺上当枕头的时候,却从衣服口袋里露出半拉铁球,用编织的网兜严严实实地裹着。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静悄悄地值班掌舵了—这个位置距离那个在自己挖好的坟墓边上打盹的大副很近—要命的时刻就要降临了;在斯蒂尔基尔特早已有数的心里,大副已经像个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了,脑门被砸得稀烂。
“先生们,我刚才讲到了大湖人在摇动后支索。他刚摇了几下,就被三个副手和四个标枪手围住了,他们一起把他逼到甲板上。但是,那两个运河水手像倒霉的扫帚星一样,顺着帆索滑了下来,一头闯进这乱糟糟的人群,想要把自己人拽出去,拉到船头楼去。其他水手也加入进来,帮他们一起拉,于是你拉我扯,乱成一团。而这时,那个勇敢的船长站在圈子外安全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支捕鲸枪,跳来跳去,号召他下属的头目狠狠收拾那个蛮横的恶棍,把他赶到后甲板去。他不时地跑到转来转去的混乱的人群边上,用鱼枪向人群中心戳去,想把他憎恨的目标扎住,挑出来。但是,他们不是斯蒂尔基尔特和他那些亡命徒朋友的对手,让对方成功到了船头楼的甲板上。在那里,斯蒂尔基尔特这一伙匆忙滚过来三四只大桶,和绞盘排成一行,这些海上巴黎人便据守在街垒后面,对峙起来。
“不过,先生们,一个傻瓜却让这个一心想要杀人的家伙没能实施自己的血腥计划。他没有亲自动手,却彻底地实现了复仇的目的。因为,出于一种神秘的宿命,老天似乎参与了此事,替他完成了本该由他来做的那件该受诅咒的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佩德罗性急地叫道,把奇恰酒洒到了自己衣服的银色褶边上。“不需要去旅行了!世界就是一个利马。我还以为在你们温和的北方,一代代人都是山一样又冷静又圣洁呢。—不过,还是讲故事吧。”
“就在第二天早晨,破晓和日出之间的那段时间,大家正在冲洗甲板,在锚链那里取水的一个特内里费蠢货,突然叫嚷起来:‘它在那儿打滚!它在那儿打滚!’天哪,怎样一头鲸鱼啊!那是莫比·迪克。”
“先生们,运河水手,如果就其职业本身直率而言,大可以把他们描绘成美妙的戏剧人物,他坏得丰富,坏得别致。他日复一日地沿着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尼罗河懒散地顺流而下,就像马可·安东尼一样,毫不避讳地和他那红脸颊的克里奥佩特拉调情,在阳光明媚的甲板上把大腿晒成成熟的杏黄色。但是一到岸上,这柔弱之气就一扫而光。运河水手得意扬扬地装出绿林好汉的模样,耷拉着装饰有鲜艳缎带的帽子,显示出他的豪华气派。他乘船经过村庄时,会让满脸微笑的天真村民惊骇不已。在城里,他黝黑的脸膛,走路时大摇大摆的神气,也会让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我曾经就是运河上的一个流浪汉,这些运河水手中的一个曾经对我有过恩惠,我衷心地感谢他,我不想忘恩负义。但是,这些粗暴的家伙往往有一种极为可贵、足以作为弥补的品质,他那强壮的手臂有时既会打劫富人,也会对身处困境的可怜的陌生人施以援手。总而言之,先生们,这种运河生活的野蛮程度,主要表现在下面这一点上,那就是我们野蛮的捕鲸业中有不少这样绝顶完美的毕业生,任何人种之中,除了悉尼人,最不受我们捕鲸船长信任的就是运河水手了。但是,这并不能减弱人们对这件事的好奇心,对于出生在运河沿岸的成千上万的我们农村青少年来说,在大运河上的见习生活提供了唯一的过渡机会,让他们能从安静地种一个基督徒的庄稼地,转而不顾一切地去耕种那最为凶蛮的大海。”
“莫比·迪克!”塞巴斯蒂安先生叫道,“天哪!水手先生,鲸鱼也要取名字吗?你说的莫比·迪克是谁啊?”
“等一等!请原谅!”这伙同伴中的另一个叫道,“以我们所有利马人的名义,我要向你,水手先生,表示,我们绝没有忽视你的用心周道,在你的腐败比较中,没有用现在的利马取代遥远的威尼斯。啊!不要鞠躬了,也不要显得那么惊讶;你知道沿整个这条海岸流传的那句谚语—‘腐败如利马。’它也恰好证实了你的说法。教堂比台球桌还多,而且永远是开放的—‘腐败如利马。’威尼斯也是如此,我去过那里。那个有福的福音传播者的圣城,圣马克!—圣多米尼克,去他的!你的杯子!谢谢,我来满上;现在,你再往出倒吧。”
“一头很白、很有名、极其危险的永生不死的鲸鱼,先生;—不过,说来话长了。”
“我们的北方朋友这下可好了,伊莎贝拉女皇的宗教裁判所在利马已经衰落了,”塞巴斯蒂安笑着说,“继续吧,先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所有年轻的西班牙人都叫着围了过来。
“有个修道士刚刚经过吗?”佩德罗先生说道,俯视着人群拥挤的广场,眼中带着幽默的关切神色。
“不,先生们,先生们—不,不!我现在还不能讲那个。让我喘喘气,先生们。”
“先生们,横贯整个纽约州三百六十里宽的土地,流动着一条日夜不息的河流,河上的生活如同威尼斯一般腐败,而且往往是无法无天的。这条河穿过大量人口稠密的城市和最为繁荣的乡村;穿过漫长、凄凉、杳无人烟的沼泽,肥沃无比的耕田;流经台球房和酒吧间;穿过至为神圣的大森林;流过印第安河流上的罗马拱门式水道桥;穿过阳光和阴影;穿过幸福的心和破碎的心;穿过所有高贵的莫霍克各县那开阔的、对比鲜明的风景;尤其是流经成排雪白的小教堂,它们的尖顶像里程碑一样耸立在空中。那就是你们真正的阿散蒂地区,先生们;那儿有你们的异教徒在奔走呼号;你到处都能发现他们,就在你的隔壁;在教堂长长的阴影下,在舒适的背风地里。出于一种奇怪的宿命,你们往往会注意到,大城市中的海盗总是在法院周围扎营,所以说,先生们,最神圣的场所附近罪人就最多。”
“奇恰酒,上奇恰酒!”佩德罗叫道,“我们精力充沛的朋友看上去要晕倒了—把他的空杯子再满上!”
“是吗?那么好吧,先生,把我的杯子斟满。你们的奇恰酒非常不错。在继续进行之前,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的运河水手是些什么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信息会有助于理解我的故事。”
“不必了,先生们;就一小会儿,我就继续讲。—现在,先生们,猛然发现那头雪白的鲸鱼离船不到五十码—先前水手间的协议便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特内里费人一时的兴奋,本能地情不自禁地高声嚷了起来,而那三个闷闷不乐的桅顶瞭望者在此前不久已经清楚地看见了鲸鱼。现在一切都乱成一团了。‘白鲸—白鲸!’船长、几位副手和标枪手们连声呼叫,恐怖的传言没有吓住他们,他们都急切地想要捉住这头如此有名如此贵重的大鲸。而那些固执的水手则一边斜睨着那乳白色的庞然大物,一边诅咒着,它真是美得令人震惊,被地平线上闪亮的阳光一照,就像一块有生命的蛋白石,在清晨蔚蓝的海面上移动和闪耀。
“没有,先生,在这片历来沉闷、温暖、懒散至极的土地上,我们对你那精力充沛的北方所知甚少。”
“先生们,这些事件的整个过程当中浸透着一种奇异的宿命,仿佛世界本身尚未规划好之前就已有了预定的安排。反叛者刚巧是大副艇上的头桨手,在拴住鲸鱼的时候,他的职责就是坐在大副旁边,当大副手拿鱼枪在艇首站起来,他便根据指令,收放捕鲸索。此外,四艘小艇都下水的时候,大副的这艘艇总是带头前进;当斯蒂尔基尔特奋力划桨时,他总是叫得最欢也叫得最响。一阵猛划之后,他们的标枪手扎中了鲸鱼,这时,拉德尼手持鱼枪,跳到艇头上。他似乎一上小艇就成了个极其暴躁的人。此刻,他扎了绷带的嘴里喊着,要求把他送到大鲸的背峰上去。他的头桨手巴不得如此,穿过白浪和白鲸混在一起的令人目眩的飞沫,把他送得高而又高。突然,小艇好像撞上了暗礁,翻了过去,把站着的大副抛了出去。就在他落在鲸鱼溜滑的背上的一瞬间,小艇又翻了回来,被浪头冲到一边,拉德尼则被抛进了鲸鱼另一侧的海里。他从浪花里挣扎出来,有一会儿透过浪沫,还能模糊看见他在拼命挣扎,想要逃出莫比·迪克的视线。但是,那大鲸突然搅起一个大漩涡,回头冲过来,把他一口攫住,衔着他高高地立起来,又一头扎进海里,潜下水面。
“运河水手,先生,就是我们伊利大运河上的水手。你一定听说过。”
“这时,在艇底第一次遭到撞击时,这大湖人就松开了捕鲸索,以便让小艇从漩涡中退出来;他沉着地观察着,打着自己的算盘。可是突然间,小艇猛地被向下一拽,他赶紧拿刀去割捕鲸索,索子断了,鲸鱼放走了。但是,在游出一段距离之外,莫比·迪克再次浮出来,它那吞噬了拉德尼的大嘴上,还残留着大副红色羊毛衬衣的碎片。四艘小艇再次追上前去,可是大鲸甩掉了追击,最后彻底消失了。
“运河水手!”佩德罗先生叫道,“我们在港口见过很多捕鲸船,可从未听说过什么运河水手。请问,他们是些什么人?”
“‘汤-霍号’及时赶到了港口,那个地方野蛮荒凉,没有一个文明人。在那里,在大湖人的带领下,除了五六个前桅的水手外,其余人都跟着他弃船而去,从从容容地进了棕榈林。最后得知,他们从野蛮人手里夺了一只作战用的双排独木舟,驶去了另外一个港口。
“叫声还没有传到船尾,斯蒂尔基尔特就摇动了通往高处桅顶的后支索,桅顶上值班的是他的两个伙伴。他们都是运河水手。”
“这时,船上剩下的人手寥寥可数了,船长只好请求岛上的居民帮忙,千辛万苦才把船翻过来,修补漏洞。但是,这一小撮白人必须日夜不停地警戒,提防这些危险的帮工,而且修船的工作也极其辛苦,等到船又可以出海的时候,他们已经虚弱无力,船长就不敢和他们一起驾着这艘沉重的船出航了。船长和几个副手商量了一下,把船停在离岸尽可能远的地方,在船首架起了两门大炮,装填了弹药,船尾甲板也架上了滑膛枪,并警告岛民不要冒险靠近船边,然后带了一个人,选了一艘最好的小艇,乘风径直驶往五百里外的塔希提,设法到那里去招募人员。
“‘拉德尼先生,我不会服从你的。把那锤子拿开,否则你要当心了。’但是命该如此的大副还在继续逼近站着不动的大湖人,在离他的牙齿不到一寸的地方,摇晃着那把沉重的锤子,嘴里还在说着难听的坏话。斯蒂尔基尔特寸步不让,利剑般的目光毫不退缩地直刺对方的双眼,攥紧放在背后的右手,悄悄地缩起来,告诉这个迫害者,只要锤子擦到他的脸,斯蒂尔基尔特就会杀了他。可是,先生们,这傻瓜已被众神打上了标记,注定要死于非命。大副的锤子刚一碰到大湖人的脸颊,自己的下巴就给打烂了,他栽倒在舱口,嘴里像鲸鱼一样喷出血来。
“小艇启航的第四天,发现了一只大独木舟,似乎是停靠在一个低低的珊瑚岛上。船长转舵想避开它,可是那野蛮人的独木舟却向他追了过来,不久,就听到斯蒂尔基尔特的声音向他喊话,让他停船,不然就会让他船沉大海。船长掏出手枪。那大湖人双脚跨站在绑在一起的双排独木舟的船首上,轻蔑地嘲笑着他,向他保证,只要他的手枪扳机咔嗒一响,就要他葬身于泡沫浪花之中。
“斯蒂尔基尔特站起身来,慢慢地绕着绞盘后退,面对威胁地举着锤子步步紧逼的大副,他故意从容地重复说自己无意照办。然而,看到自己的克制忍让丝毫没有效果,他用一只扭曲的手做了个可怕的无法形容的暗示,警告这个愚蠢而痴迷的家伙就此罢手;可是毫无用处。就这样,两个人慢慢地又绕着绞盘转了一圈。到最后,他决定不再退让,按照自己的性格,他已经忍到极点了,这大湖人便在舱口停下来,对他的上司这样说道: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船长叫道。
“大汗淋漓的斯蒂尔基尔特本就被这抽风一般的抽水工作弄得心情烦躁,开始时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克制之心,这时几乎已经无法忍受大副的态度了,但他还是设法按捺住了心头的怒火,一言不发,固执地坐在那里,生了根一般,直到最后,被惹恼的拉德尼把锤子在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摇晃着,火冒三丈地喝令他遵命行事,他才坐不住了。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干什么?’斯蒂尔基尔特追问道,‘不许撒谎。’
“于是,他用正常的口气,只是由于一时的精疲力竭而稍微有点儿嘶哑,回答大副说,扫甲板不是他的事,他不愿意干。然后,他根本不提铲子的茬儿,而是指了指三个例行干扫地活儿的小伙子,他们没有被派去抽水,一整天没怎么做事,甚至什么都没干。对此,拉德尼回应以一声咒骂,用极其专横和暴怒的态度,不由分说地重申了他的命令;与此同时,又从身边的桶上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锤子,高高举起,向还在静静坐着的大湖人逼过来。
“‘我要去塔希提再招些人手。’
“可事情还不止如此。铲脏东西的命令显然是对斯蒂尔基尔特的刺激和羞辱,等于拉德尼往他脸上吐了唾沫。在捕鲸船上做过水手的人都会明白;这一切,在大副下达命令时,大湖人就全都看明白了,而且心里肯定比别人有数。但是,他静坐了片刻,紧盯着大副那满怀恶意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察到他心里堆积着很多火药桶,导火索正在缓慢无声地烧过去;当他本能地看明白了这一切时,他反常地起了克制之心,不愿意去进一步激怒一个已经心怀怨愤的人,让他大发雷霆—这种矛盾心情,一个真正勇敢的人甚至在受到冒犯时,就会感受最深—这种难以形容、不可捉摸的情感,就这样悄悄袭上斯蒂尔基尔特的心头。
“‘很好。让我到你船上去一下—我是和平而来。’他这样说着,从独木舟上跳下水,游向小艇,攀上船舷,和船长面对面站着。
“先生们,在海上清扫甲板是一项日常工作,除非狂风大作,每天傍晚都是要做的。人人都知道,哪怕是船就要沉了,这活儿也还是要干。先生们,这是丝毫不得马虎的海上的规矩,也是海员们爱清洁的天性;他们中的有些人不先洗洗脸是不甘心淹死的。但是,在所有的船上,这种扫帚活儿明确规定是小厮们的分内之事,如果船上有小厮的话。此外,‘汤-霍号’上比较强壮的水手都分班轮流抽水,斯蒂尔基尔特体格最壮,通常都是担任一组水手的组长,这样一来,他自然就不该承担任何与真正的船务无关的琐事,他组里的伙伴们也是这样。我提到这些细节,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深入了解这两人纷争的起因。
“‘双臂交叉起来,先生,头向后仰。现在随着我说—我发誓,斯蒂尔基尔特一离开,我就把这艘小艇停到那边岛上,在那里停留六天。如果我不这么做,就天打雷劈!’
“最后,这个大湖人和大家一起放下了水泵,喘息着走到船头,坐在绞盘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两眼布满血丝,擦着额头上密布的汗水。这时,不知道是什么鬼迷心窍,先生们,拉德尼着魔一般非要去招惹这个筋疲力尽的人,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这大副让人不耐地在甲板上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吩咐他去拿把扫帚,清扫一下甲板,再拿把铁锹,把一头猪到处乱跑留下来的讨厌的垃圾清走。
“‘好一位学究,’大湖人笑道,‘再见,先生!’说完,又跳到海里,游回到自己同伴那里。
“‘是,是,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说道,快活得像一只蟋蟀,‘动起来,伙计们,动起来,马上!’于是,那台水泵就像五十台救火机一样喀啷喀啷响起来,大家都把帽子甩掉大干起来,不久,就听得一个个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证明大伙儿都已经竭尽全力拼了老命了。
“斯蒂尔基尔特观察着小艇,直到它真的停泊下来,拖到一些椰子树底下,这才再次起帆,及时抵达了塔希提,这才是他的目的地。在那里,好运相助,有两艘船正要驶往法国,简直是天运注定,船上所缺人手数目正好和他所带的人数一样。他们上了船,就这样,即便他们先前的船长想要诉诸法律,给他们以惩罚,他们也永远领先一步了。
“‘你们都瞎了眼啦!水泵为什么停了?’拉德尼吼叫道,装作没有听到水手们的话,‘赶快干起来!’
“法国船启航大约十天之后,捕鲸艇才赶到,船长被迫招募了一些较为开化、多少习惯海上生活的塔希提人。他租了一条当地的小纵帆船,带着这些人回到自己的大船上,发现一切正常,便再次启程去巡航了。
“‘喂,喂,开心的伙计们,这水漏得可真是热闹;你们谁去拿个杯子来,我们来尝它一尝。看在上帝分上,它可真是值得装瓶卖!我告诉过你们什么,伙计们,老拉德尼的投资一定会泡汤!他最好是把他那份内的船身砍下来,拖回家去。事实上,兄弟们,剑鱼的活儿才刚刚开始,它会再次回来,带来一大帮毁船的木匠,锯子鱼,锉刀鱼,还有其他什么鱼。这群乌合之众现在正在起劲地干呢,在船底又切又砍,我敢说,已经大有进展。如果老拉德尼此刻在这儿,我会告诉他跳下船去,把它们驱散。它们正在毁坏他的产业,我可以这样告诉他。可这老家伙头脑简单—拉德尼,他还是个美男子。伙计们,听说他剩下的钱都花到买镜子上了。我怀疑他能不能把鼻子借给我这个穷鬼做做模型。’
“如今斯蒂尔基尔特在哪儿,先生们,无人知道;但是,在楠塔基特岛上,拉德尼的遗孀仍在望着那不肯把死者交还的大海,仍在梦见那毁灭了自己丈夫的可怕白鲸。”
“这个大湖人和其他人一起忙着操纵水泵,每当他看见大副凑近过来,就会装作没有注意到他,还是满不在乎地继续嘻嘻哈哈地开玩笑。
“你讲完了吗?”塞巴斯蒂安先生轻轻地说。
“现在,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在我们这个囿于常规的世界中,无论是在水上或是别的地方,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当一个人处于发号施令的地位,他发现手下有个人在男子气概方面引以为傲,明显比自己要优越不少,他马上就会对这个人产生抑制不住的憎恶和怨恨之感,一旦抓住机会,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摧毁那个属下的堡垒,使之碎为齑粉,变成一小堆垃圾。先生们,无论我的这种奇思异想是否成立,斯蒂尔基尔特总归是个高大体面的家伙,有着一个罗马人一般的脑袋,一把飘洒的金色胡须,就像是你们上一任总督那喷着鼻息的战马鞍衣上的流苏,他有头脑,有心,有灵魂,先生们,如果斯蒂尔基尔特是查理曼大帝的父亲的亲儿子,他就会成为斯蒂尔基尔特·查理曼。可是拉德尼呢,这位大副丑得像头骡子,而且还鲁莽顽固,心怀恶意。他不喜欢斯蒂尔基尔特,斯蒂尔基尔特自己也知道这点。
“讲完了,先生。”
“‘汤-霍号’的情况就是大致如此;所以,当发现船漏得更厉害了,有些水手的确表现出了些许的忧虑,尤其是大副拉德尼。他下令把上帆都好好扯起来,把帆篷重新绑好,尽量让它们迎风鼓起。这个拉德尼,我料想,一点都不是胆小之人,涉及自身安危时绝对不会张惶失措恐惧不安,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海上,他都是无所畏惧、做事不假思索的那种人,这一点,先生们,你们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因此,当他对船的安全流露出这种担心时,有些水手宣称那不过是因为他是船的股东之一。于是,那天傍晚他们抽水的时候,站在潺潺不断地涌进来的清水之中,先生们,他们还就这个话题顽皮地开了不少玩笑。那股水清澈得就像是泉水一般—从水泵中冒着泡涌出来,流过甲板,在背风面的排水口不断地倾泻出去。
“那我恳求你,凭你的良心告诉我,你这个故事的确是真的吗?它也太神奇了!你从哪儿听来的,它的出处毫无问题吗?请多包涵,我这么问有点强迫你的意思。”
“自从‘汤-霍号’掉转船头,向岛上的避难所驶去,顶多过了一两天的时间,船上的渗漏似乎又严重起来,但也只需要每天用水泵抽上个把小时就行了。你们要知道,在我们大西洋这样平稳而文明的大洋,比方说,有些小商船的船长会抽着水横渡大洋,也没有多少顾忌;尽管如此,如果在一个睡意沉沉的夜晚,甲板上值班的头目碰巧忘记了抽水这个职责,而他和他的水手们可能就再也想不起这回事来了,因为船上所有的人都慢慢沉到海底去了。先生们,在西边很远的孤寂荒蛮的海洋上,也有一些船只,让水泵把手喀啷喀啷响成一曲合唱,甚至就这样走完一段相当长的航程,这也不算什么不同凡响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它们沿着差不多能靠拢的海岸行驶,或是有其他合乎情理的退路可供选择就可以了。只有当漏船正好处于真的没有陆地可依的极偏僻海域,船长才会稍感焦虑。
“水手先生,也请你包涵我们大家,因为我们都有和塞巴斯蒂安先生一样的要求。”大家纷纷叫道,表现出格外的兴趣。
“所以啊,先生们,尽管是个内陆人,斯蒂尔基尔特却生于狂暴的海洋,也是海洋哺育大的,他和任何水手一样勇敢无畏。至于拉德尼,尽管他小时候就爱躺在楠塔基特的海滩上,受到他的海洋母亲的哺育,尽管他在我们严峻的大西洋和你们充满冥思的太平洋上度过了后来的漫长岁月,可是他依然像是刚刚从使用鹿角柄猎刀的穷乡僻壤出来的新手,有很重的报复心,动不动就和人争吵。不过,这个楠塔基特人的心地还算善良,而那个大湖人水手,尽管的确有如恶魔一般,顽固而刚硬,但只要以通常的体面方式予以对待,给予最卑贱的奴隶都有权获得的人格上的尊重,他的性格也会有所调和;因此,这个斯蒂尔基尔特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温和无害的态度。在任何事情上,他的表现迄今都是如此。但是拉德尼的命运是注定的,他注定要发疯,而斯蒂尔基尔特呢—不过,先生们,且听我道来。
“黄金客栈里可有《圣经》,先生们?”
“湖中有很多浪漫小岛组成的群岛,简直和波利尼西亚海域一样。和大西洋沿岸一样,沿湖大部分地区,有两个对照鲜明的大民族。它们从东方提供了漫长的水上通道,一直通到我们众多的殖民地,这些殖民地环绕这些湖岸分布着。这里和那里不时地有阴沉沉的炮台,还有高高的麦基诺要塞的那些山羊般毛糙的大炮,它们曾听到过军舰上胜利的排炮齐鸣。每隔上一段时间,它们就把湖滩让给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涂得红红的脸膛从生皮棚屋中闪现出来。湖边是大片大片无人涉足的古老丛林,枯瘦的松树矗立其中,像哥特人族谱中排列得密密层层的国王。那些森林同样隐匿着非洲的猛兽,和皮毛柔软光滑的动物,它们出口的皮毛可以制成鞑靼皇帝的皮袍。湖面上映照着布法罗和克利夫兰这样铺砌着石头路面的城市,也映照着温尼贝戈族印第安人的村庄。它们上面航行着索具齐全的商船,国家的全副武装的巡洋舰,汽船和山毛榉独木舟。湖上吹起的狂风和鞭打咸涩海洋的风一样可怕,一样令你樯倾楫摧。它们虽处内陆,但也望不见陆地,船只遇难的事情时有发生,多少个午夜它们目睹满船的人一同尖叫着沉没。
“没有,”塞巴斯蒂安先生答道,“但是我认识附近一位可敬的神父,他很快就能给我弄到一本的。我去取吧,可你想好了没有?这一来可就弄得严重了。”
“在我们伊利湖的东岸,先生;但是—请不要着急—也许,不久你就会有进一步的了解了。现在,先生们,那种横帆双桅船和三桅船,几乎就和从你们古老的卡亚俄出发,驶向遥远的马尼拉的船一样大,一样结实。这个大湖人生活在我们美国内地,周围都是陆地,从小就受到那种小农观念的影响,普遍认为可以向大海随便劫掠财富。我们了不起的淡水湖—伊利湖、安大略湖、休伦湖、苏必利尔湖和密歇根湖,要是汇流在一起,便和海洋一样浩瀚辽阔,拥有许多最著名的海洋特征,周边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民族和风土人情。
“你要是把神父一起带来那就太好了,先生。”
“大湖人—布法罗!请问,什么是大湖人,布法罗是哪里?”塞巴斯蒂安问道,从摇摇摆摆的草垫子上站起身来。
“虽然利马现在已经没有宗教裁判所了,”这伙人中有人对另一个人说道,“我担心我们的水手朋友会冒犯了大主教。我们撤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吧。我看不需要这样。”
“虽说前面还有不短的航程,但只要不出大的意外,船长就不担心自己的船会在路上沉没,因为他的水泵是第一流的,只要定期更换人手,他的三十六名水手就可以应付自如;即便渗漏再大上一倍,也无须担忧。事实上,这次航行几乎一路上都是顺风和畅,要不是马撒葡萄园岛人拉德尼大副的专横傲慢,引起了来自布法罗的大湖人、亡命徒斯蒂尔基尔特的激烈报复,‘汤-霍号’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港口,不会出一点纰漏。”
“请原谅我这样缠着你,塞巴斯蒂安先生,而且我还要请你费心,尽可能找一本最大的《圣经》来。”
“绅士们,我将向你们复述的故事,大约两年前我才初次获悉,那时,楠塔基特的捕鲸船‘汤-霍号’,正在你们太平洋这一带巡航,它离开这个美好的黄金客栈,向东航行还没有几天的路程。它的位置在赤道以北的某处。一天早上,船上开动了水泵抽水,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这时发现船舱中抽出来的水比平时要多。先生们,大家推测是一条剑鱼把船刺破了。但是船长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理由,相信在这些纬度上有罕见的好运在等着他;因此他非常不情愿就此退出,而且,当时大家并不认为船漏水有什么危险,尽管如此,在风急浪高的天气,还是尽可能仔细地对底舱做了检查,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船继续巡航,水手们隔上很久才悠闲地用水泵抽一下水;可是没有好运出现,日子一天天过去,漏洞不仅没有发现,渗水量反而明显增加。如此一来,大家才有些重视起来,船长命令升起所有的帆,急速驶往群岛中最近的港口,以便在那里把船身翻过来予以修补。
“这位就是神父,他给你带《圣经》来了。”塞巴斯蒂安带了一位高大严肃的人回来,表情庄重地介绍说。
出于我惯常的幽默性情,我将保持我曾经在利马讲述这个故事的风格,那次是在圣徒节前夜,我和我的一帮闲散的西班牙朋友,在黄金客栈那铺着金色瓦片的走廊上抽烟闲聊。在那些优秀的骑士中间,有两位年轻的先生,佩德罗和塞巴斯蒂安,他们与我过从甚密;因此,他们偶尔会插进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当即得到了适当的回答。
“让我脱帽致敬。尊敬的神父,请往有光的地方来一来,把《圣经》捧到我面前,我好把手按在上面。”
就在与前面说到的“信天翁号”相遇之后不久,我们又与另一艘归航的捕鲸船“汤-霍号注16”相遇了。它配备的水手几乎全都是波利尼西亚人。在随后短暂的联欢会上,它给我们带来了有关莫比·迪克的很有说服力的消息。本来对白鲸兴趣一般的人,听了“汤-霍号”的故事,如今也热情高涨起来,其中涉及的鲸鱼似乎令人费解地成了所谓上帝审判的神奇化身,据说会不时地降临到某些人身上。这后一种情况,连同相伴随的特殊细节,构成了我将要讲述的悲剧的秘密部分,它从来也没有传到亚哈船长或他的几位副手耳朵里。因为这故事的秘密部分就连“汤-霍号”船长本人也从未知晓。这是那艘船上三个结盟了的白人水手的私人财产,其中一个,似乎违背了天主教保密的禁令,把它讲给了塔什特戈,但是随后那个晚上,塔什特戈说梦话,泄露了不少的内情,以至于早上醒来时,他忍不住把故事剩余的部分也都说了出来。然而,这件事对“裴阔德号”上逐渐了解到事情全部的水手产生了有力影响,他们被某种姑且可以称为奇怪的世故所支配,将秘密局限在他们之间,绝没有把它传到“裴阔德号”主桅之后的区域去。将这个比较隐晦的线索和船上公开流传的故事恰当地交织在一起,我现在就要着手对这整件怪事予以记录,使其垂之久远。
“愿上天保佑,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讲给你们的故事,先生们,在本质上以及主要细节上,都是真实的。我知道它是真实的,它的确发生过;我在那艘船上做过水手,我认识那些水手;拉德尼死后,我见过斯蒂尔基尔特,还和他说过话。”
好望角及其周边水域就像一条大道通衢的十字路口,你在那里遇见的行人比任何地方都多。
注16 早年捕鲸者在桅顶首次发现鲸鱼时的呐喊,现在在猎捕著名的加利帕戈斯水龟时还在使用这种呼号声。
(一如在黄金客栈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