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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大舰队

但是,没有丝毫的胆怯,奎奎格果敢地为我们把着舵;时而绕过直接挡在我们前面的这头鲸,时而又从巨大的尾叶高悬在我们头顶的那头鲸鱼身边擦过去。与此同时,斯塔巴克站在艇首,手持鱼枪,用短距离投掷刺向任何够得到的鲸鱼,因为已经来不及长距离投掷了,就这样为我们杀出一条路来。桨手们也没怎么闲着,虽然他们惯常的任务此刻都已免除。他们现在主要的责任就是大喊大叫。“闪开些,艇长!”一个桨手朝一个突然整个身子冒出水面的单峰骆驼叫喊,它威胁着要把我们的小艇一下子弄翻。“喂,放下你的尾巴!”又一个桨手对另一头鲸鱼大喊,它靠近我们的船舷,似乎正在平静地用它那扇子一样的尾巴在给自己扇风。

当那又瞎又聋的鲸鱼向前猛冲,好似要单凭速度的力量来摆脱叮在它身上的铁蚂蟥;当我们在海面上撕开一条白色的口子,随着它飞奔,四面受敌,周围都是来回冲撞的发疯的巨兽;我们被包围的小艇,就像是暴风雨中被大块浮冰撞来撞去的船只,竭力要驶出复杂的通道和海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卡住,碾得粉碎。

所有捕鲸艇上都带有某种奇特的物件,起初是楠塔基特的印第安人发明的,称作德拉格。两块同样大小的四方厚木头结实地钉在一起,让它们的纹理彼此十字交叉,然后在这木块中央系上一根相当长的索子,索子另一端结个活圈,可以立即拴在标枪上。这德拉格主要用于吓蒙了的鲸鱼群。因为在那时,紧紧围绕在你周围的鲸鱼太多,你不可能同时追击它们。但是,抹香鲸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所以,一旦碰到,你得竭尽全力把它们都杀光。而如果你一次无法全数捕杀,你就必须弄伤它们,等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来慢慢捕杀。因此,这样的时候,德拉格就派上了用场。我们的小艇配备有三只这样的东西。头两只成功地投射出去,我们看见两头鲸鱼后面拖着德拉格,被巨大的横向阻力束缚住,摇摇晃晃地奔走了。它们就像是被带铁球的脚镣铐住的罪犯。但在把第三只投掷出船舷的时候,笨重的木块刮住了小艇上的一个座位,一下子把座位扯了下来,带进了海里,座位从身子下面滑走,把桨手摔在了艇底上。海水从两侧损坏的船板处涌了进来,但是我们塞了两三条衬衫衬裤,暂时堵住了漏洞。

如前所述,尽管有很多鲸鱼在激烈的运动,却可以观察到,作为整体,鲸群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而是共同地留在一个地方。就像通常遇见这种情况那样,三艘小艇马上分散开来,每一艘都去追击鲸群外围落单的一头。大约三分钟之后,奎奎格便掷出了标枪;被刺中的鲸鱼把令人眼花缭乱的水花泼溅在我们脸上,然后像一道光一样飞速逃离,径直奔向鲸群的中央。尽管被击中的鲸鱼在这种情况下会有这样的动作,绝不是史无前例,甚至几乎总是多少可以预料到的,但它还是捕鲸业中一个比较危险的变数。因为当飞奔的巨兽将你越来越深地拖进狂乱的鲸群之中,你就得告别谨慎的生活,只能在胆战心惊中度日了。

如果不是推进到了鲸群中间,与鲸鱼的距离大大缩短,这些德拉格标枪几乎是无法投掷出去的;而且,随着我们离骚乱的鲸群外围越来越远,那可怕的混乱似乎也逐渐减弱了。于是,当最后那支摇摇颤颤的标枪投掷出去,拖着绳子的鲸鱼打斜里消失。随着它离开时逐渐衰弱的势头,我们划进了两头鲸鱼中间,进入了鲸群最核心的地方,仿佛从一道山洪划进山谷中一座平静的湖泊。在这里,鲸群外围有如风暴在峡谷中喧嚣一般的声音,虽然还可以听到,却感觉不到了。在这个广阔的中心区域,海面显得像缎子一般光滑,堪称油光水滑,这是由鲸鱼在情绪较为平和时喷出的稀薄水分造成的。

它们原来游得又快又稳的紧密的战斗队列,此时已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就像在印度与亚历山大作战的波拉斯王的象群,它们似乎被吓疯了。它们以巨大的不规则的圆圈,向四面八方溃散,漫无目标地游来游去,短促浓密的喷水明显暴露出它们的惊慌失措。更为奇怪的是,很多鲸完全像是瘫痪了,如同进水的、无法操控的船,在海上无助地漂浮着。即便一群愚蠢的绵羊,在大草原上遭到三头恶狼的追逐,可能也不会表现出这般超乎寻常的惊慌沮丧。但是,这种偶尔的胆怯几乎是所有群集动物的特征。尽管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那有着狮子鬃毛的西部水牛也会在一个骑手面前四散奔逃。再看看人,当他们聚集在羊圈一样的剧场里,只消一声火警,他们就会混乱地冲向出口,拥挤,践踏,堵塞,无情地彼此冲撞,毫不相让。所以,面对这些奇怪的吓蒙了的鲸鱼,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大惊小怪了,因为世界上任何动物的愚蠢,都远不及人类的疯狂。

是的,我们现在就置身于人们所说的在任何动荡中心都潜伏着的那种令人着魔的宁静。而在纷纷扰扰的远处,我们看见那些同心圆外围依然在喧闹不已,看见连续不断的一群群鲸鱼,每群八到十头不等,在快速地转来转去,像是好多匹马套着一个轭在兜圈子;它们肩并肩紧靠在一起,巨人族的马戏团骑士可以轻易躬身站在中间的鲸鱼身上,就那样到处游走。由于休息的鲸群密密麻麻,越来越紧地围绕着鲸群港湾状的中心,目前我们没有绝无可能逃脱的机会。我们必须等这堵把我们团团围住的活墙出现一个缺口,这堵墙让我们进去就是为了把我们关起来。我们在这座湖泊中心停留时,偶尔会有驯顺的小母牛和小牛犊来看看我们,那是这支溃散大军中的妇孺儿童。

脱光衣服,只穿着衬衣衬裤,我们跳上白蜡木的小艇,划了几个小时。就在几乎要放弃追逐的时候,鲸群里发生了一阵普遍的骚乱,暂时停止不动了,生动地显示出,它们终于陷入了困顿不安、迟疑不决的奇怪境地。捕鲸者每当觉察到这种状况,就会说大鲸吓蒙了。

现在,如果把旋转不停的外圈之间偶尔出现的宽大空隙,把那些圈子里各个不同鲸群之间的空隙,全都囊括在内,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鲸群所占据的水面至少有两三百平方英里。无论如何—尽管在这样的时刻做这样的测试确实可能是不大可靠的—从我们低矮的小艇里可以发现,那些喷水简直像是从地平线边缘出现的。我提到这种情况是因为,母牛和小牛犊似乎是有意关在这个围栏最里面的;仿佛迄今为止,鲸群广阔的外围一直在防止它们获悉鲸群停止的确切原因;或许是由于它们太过年轻,不懂世故,各方面都很单纯,没有经验;总之,无论如何,这些较小的鲸鱼—不时地从湖泊边缘过来探访一下我们平静的小艇—表现出一种奇妙的勇敢和信心,要不然就是被恐惧迷住了,让人不得不为之惊奇。像家犬一样,它们围着我们嗅来嗅去,一直来到我们的舷墙边,挨挨擦擦,几乎像是什么咒语突然把它们驯服了一般。奎奎格轻拍它们的前额;斯塔巴克用鱼枪抓搔它们的后背;只因怕有什么后果,才暂时不去戳它们。

但是,鲁莽的水手中却没有几个为这样的想法而烦恼的;“裴阔德号”逐渐把海盗甩在后面,终于从苏门答腊这侧翠绿色的科卡都小岬一掠而过,进入海峡外面辽阔的海面;这时,标枪手们似乎为飞奔的鲸群超过了自己感到悲哀,更胜过了为自己的船成功摆脱马来人而欣喜。但是,他们继续沿着鲸鱼的尾迹紧追不舍,终于,鲸鱼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船逐渐与它们靠近了,现在风渐渐停了下来,跳上小艇的命令也已经下达。不过,这一大群鲸鱼,可能是出自抹香鲸奇妙的直觉,刚一觉察到后面有三艘小艇在追,尽管还有一英里远,它们便重新集结起来,形成紧密的阵列,它们的喷水看上去就像是一排排闪亮的刺刀,以加倍的速度前进。

但是,当我们俯身在船舷边向下凝望时,远在水面上这个奇妙世界的下面,另一个更为奇异的世界映入我们的眼帘。因为,倒悬在这个水底苍穹之中,漂浮着一些正在哺乳的母鲸,以及一些腰围巨大看来不久就要当母亲的鲸鱼。如我所述,这个湖泊在相当深的地方也是极其清澈透明的;如同正在吸吮的人类婴儿会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别处,而不是母亲的胸脯,仿佛同时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方面在吸取身体上的营养,一方面又在精神上享受着某些神秘非凡的回忆—这些小鲸便是如此,它们在吸吮时似乎也在仰望着我们,但又不是望着我们,在它们那新生的目光来看,仿佛我们只不过是一些马尾藻。

亚哈胳膊下夹着望远镜,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向前看,他能看见自己在追逐的怪物,向后看,就是正在追逐他的嗜血海盗;他当时似乎就是这样的想法。而当船在浪谷中行驶,望着两侧的绿墙,他又想到,穿过那道门他就踏上了复仇之路,同时,他也看到,同样也是穿过那道门,他将在追逐和被追逐中走向致命的终点;不仅如此,那群冷酷野蛮的海盗和毫无人性不敬神明的魔鬼,还在可憎地用他们的诅咒叫骂给他鼓劲—当所有这些思绪掠过他的脑海,亚哈的额头就变得一片荒凉,皱纹累累,就像是怒潮侵蚀过的黑沙滩,只有最为坚固的东西还留在原地。

母鲸们侧身漂浮着,也似乎在安静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小婴儿,从某些古怪迹象上看,似乎刚刚出生一天,体长大概已有十四英尺长,腰围六英尺左右。它是个小淘气;尽管它的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不久前在母腹中的那种讨厌的姿势,在那里,它像鞑靼人的弓一样尾对头蜷缩着,随时待发。它那纤弱的边鳍和尾叶,仍然新鲜地保留着刚从另一个国度来的婴儿的那种皱巴巴的样子。

仿佛在海岬后潜伏了太长时间,直到“裴阔德号”完全进入了海峡,这些无赖的亚洲人才开始猛追,想要弥补因过度谨慎而耽搁的时间。但是这时候,“裴阔德号”自己也在乘着清新的顺风,飞快地进行追逐;这些黄褐色皮肤的慈善家有多么好心,他们反而是在帮助“裴阔德号”加快速度,追击它选中的目标—他们的作用恰恰是马鞭加马刺而已。

“绳子!绳子!”奎奎格叫道,俯视着船舷,“它拴住了!它拴住了!—是谁拴的!谁打的?—两头鲸,一大一小!”

与我们前边的新月遥相呼应,我们后边也出现了一弯新月。它似乎是由一股股分散的白汽组成,有点像鲸鱼喷水那样不停地升起又落下;只是它们并不是出现又消失,而是一直在那里盘旋,最后也没有消失。亚哈用望远镜一瞄,鲸骨腿马上就在旋孔里一转,叫道:“爬上去,装上滑车,用水桶把帆篷泼湿—朋友,马来人追我们来了!”

“你怎么了,伙计?”斯塔巴克叫道。

“裴阔德号”扯起满帆,在后面紧追不舍;标枪手们操起武器,从他们尚悬挂在空中的小艇艇首大声欢呼。他们毫不怀疑,如果风势不减,追过巽他海峡,这一大群鲸鱼就会在东方的海洋中散开,有不少就会被捕获。而且,谁又能断定,莫比·迪克会不会也暂时游在这个密集的队伍中,就像暹罗人的加冕游行队列中那备受尊崇的白象!于是,我们把一张又一张翼帆也扯起来,径直向前疾驶,紧追着我们前面的这些大海兽;突然,传来了塔什特戈的声音,他在大声提醒我们注意后边的什么东西。

“看这里。”奎奎格说,指着水下面。

就像一支军队靠近了一座地形不利的山中隘路,立刻加快了行军速度,急于通过那条危险的路程,并再度舒畅地走在较为安全的平原上;这一大群鲸鱼现在也是如此,它们似乎急于向前穿过海峡;它们半圆形的两翼逐渐收拢,形成一个新月形紧密的核心,继续向前游去。

当被击中的鲸鱼从索桶里扯走数百英寻的绳索,当它潜入深水之后,再次浮上水面,会让松弛的绳索也卷曲着浮上来,螺旋形升上空中;就是这样,这时,斯塔巴克看到的便是一头母鲸长长盘绕着的脐带,它似乎还把鲸崽和母亲连在一起。在瞬息万变的追猎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这根天然的绳索,在母亲那一端脱落下来,和捕鲸索纠缠在一起,结果就把鲸崽缠住了。在这个被施了魔法的池塘里,海洋最为微妙的秘密似乎向我们显露出来。我们看见小鲸在大海深处享受着母爱注28

从“裴阔德号”的甲板上望去,这船似乎要登上海中的一座高山。这群雾蒙蒙的喷水,一个个缭绕着升入天空,透过融成一片的浅蓝色薄雾,就如同一个骑马的人站在高岗上,在一个芬芳的秋晨,看见了一座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中成千上万根令人愉快的烟囱。

就这样,尽管被惊慌恐惧团团包围,这些置身于中央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却自由而无畏地过着和平的生活;宁静地沉湎于嬉戏和欢乐之中。不过,我也是这样,即便是我的生活如同龙卷风肆虐的大西洋,在自我的中心地带,却始终一派沉静安然;当不曾稍减的灾难如沉闷的行星围绕着我旋转,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沐浴在永恒欢乐的柔情之中。

在船头两侧两三英里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圆,环抱着半个水平面。原来是一连串连续不断的喷水,在正午的空中飞舞闪耀。不像露脊鲸那垂直的双喷水,在最高处分成两股落下,就像垂柳分叉的枝条,抹香鲸那单独一股的喷水向前倾斜着,现出一片稠密纠结的灌木丛一般的白雾,连续不断地升起,又落向下风处。

这时,就在我们这般出神地逗留之际,远处偶尔突然的狂乱景象表明,其他小艇在行动,它们还在对鲸群外围的鲸鱼施用德拉格;或许战斗是在最外圈进行的,那里空间充裕,方便撤退。那些被德拉格铐住的鲸鱼不时盲目地在圈子里冲来撞去,可是这种景象和最后我们看到的东西相比便不值一提了。有时候,在拴住一条力气非常大、特别机灵的大鲸时,通常要设法像切断脚筋那样,切断鲸鱼巨尾上的筋腱,把它弄残废。这就需要投掷一把短柄的砍鲸铲,它拴有绳索,可以再拉回来。有一头鲸鱼在这个部位受了伤(我们后来才知道),但似乎没有奏效,它摆脱了小艇,拖走了半根标枪绳;由于格外剧烈的伤痛,它便在转个不停的鲸圈中冲来撞去,像萨拉托加战役中单人匹马奋不顾身的阿诺德将军一样,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

但是,这里得先提示一下,由于近期在四大洋不断受到追捕而始终在不倦奔波,抹香鲸不像过去那样几乎一成不变地以小队形式行进,而是经常结成庞大的鲸群,有时数量巨大,几乎像是许多国家结成了神圣盟约,以便互相护卫。抹香鲸集结成如此庞大的队伍,也许说明了这种情况,甚至在最好的巡游渔场,你有时航行上几周甚至几个月,都碰不上一个喷水,而随后却会突然之间似乎有成千上万的喷水映入眼帘。

但是,虽然这头鲸鱼伤痛难忍,那番景象也足够骇人。它让整个鲸群感到特别恐惧的原因,起初由于距离太远,我们没有看清。不过,我们通过捕鲸业中一件难以想象的意外事件,最终领会了其中究竟,这头鲸缠在了它所拖曳的标枪绳里;它逃走时身上还带着砍鲸铲,这件武器上拴着的绳索末端,和绕在它尾巴上的标枪绳死死搅在了一起,导致砍鲸铲在它身上松动了。鲸鱼被折磨得发疯,在水中翻腾,猛烈拍打着柔软的尾巴,在周围乱甩着那把锋利的铲子,伤起自己的同伴来。

因为在爪哇西海岸、巽他海峡附近,曾经捕获到很多抹香鲸;还因为大部分拐弯抹角的地方通常都会被捕鲸者认为是最好的巡航场所;因此,当“裴阔德号”越来越驶近爪哇角时,就一再招呼那些瞭望的水手,让他们格外警醒。但是,尽管这片土地上棕榈覆盖的绿色悬崖不久就隐隐出现在右舷船首,空气中新鲜的肉桂香也扑鼻而来,可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的喷水。大家几乎都放弃了在这附近遇到猎物的念头。船已经快要进入海峡了,就在这时,桅顶上传来惯常的欢呼声,不久,一个异常宏伟的奇观就在迎接我们了。

这个可怕的家伙似乎把整个鲸群都从吓得发呆的状态中唤醒过来。首先,构成我们湖泊边缘的那些鲸鱼开始集中了一点,彼此碰撞着,仿佛是被远处涌来、力气已经耗尽一半的巨浪抬起来一般;然后,湖泊本身也开始微微起伏波动;水下的新房和育儿室消失了;更内层的鲸鱼开始游着越来越紧缩的圆圈,变得密集起来。是的,长久的宁静逐渐消失了。很快响起了一种不断加大的低沉的嗡鸣声;就像哈得逊大河春天开河时大量喧腾的大冰块一样,整个鲸群开始翻翻滚滚地向内圈中心涌来,仿佛要把自己堆成一座大山。斯塔巴克和奎奎格立即调换了位置,斯塔巴克站到了艇尾。

当其他船只装满了外国货物,准备运到外国的码头上时,这艘漫游世界的捕鲸船,除了自己和它的水手,以及水手们的武器和必需品,没有搭载任何货物。它宽大的船舱中有整个一座湖泊,装在瓶子里。它的压舱物是工具,不完全是不能用的铅锭和铁块。它装载了足够数年之用的淡水。清澈、上好的楠塔基特淡水;楠塔基特人在太平洋上飘荡三年的时间里,宁可先喝掉这种水,然后才是昨天刚刚用木筏从秘鲁或印第安溪流中拿桶运来的有盐味的水。因此,当其他船只从纽约前往中国,已经返航归来,停靠了一二十个港口,捕鲸船在此期间,也许还没有望见过一星半点的土壤;它的水手们什么人都没有见到,除了和他们一样四海漂流的水手。所以,如果你给他们捎信说,第二次洪水已经来了,他们也只会回答你:“好吧,伙伴们,这就是方舟!”

“划呀!划呀!”他抓住舵柄,紧张地低声说,“抓牢桨,打起精神来,喂!我的上帝,伙计们,准备好!奎奎格,你把它推开—就是那头鲸—戳它!—打它!站起来—站起来,就那样别动!弹出去,伙计们—划呀,伙计们,别管它们的背了—擦过它们!—擦过去!”

可是现在的情况如何?在这种分区搜寻中,亚哈不靠岸吗?他的水手们喝空气吗?当然,他会停下来补充淡水。不。有很长时间,那跑马戏一般的太阳在它炽热的圈子里奔驰,除了自身,不需要任何给养。亚哈也是如此。请注意这一点,捕鲸船也是这样。

此刻,小艇差不多卡在了两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之间,它们长长的身躯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达达尼尔海峡。不过,我们不顾一切地一阵猛划,终于冲进了一片暂时空着的地方;然后迅速划走,同时在急切地寻找另一个出口。经过多次类似的九死一生的奔逃,我们最终飞快滑进了刚刚还是外层圈子的地方,那里现在却有一些鲸鱼胡乱地交叉游动,全都急于到中心去。这次侥幸生还的代价真是便宜,只损失了奎奎格的一顶帽子,当时他正站在艇首,戳着那些亡命奔逃的鲸鱼,紧靠他旁边有一对阔大的尾叶猛地一甩,带起一股旋风,把他的帽子给刮走了。

乘着清新的和风,“裴阔德号”此时正在靠近这些海峡。亚哈有意从这里经过,进入爪哇海,然后向北巡航,驶遍据说经常有抹香鲸出没的水域,扫荡菲律宾群岛近岸,远抵日本海沿岸,以便及时赶上那里盛大的捕鲸季节。凭借这些做法,环航的“裴阔德号”在突袭太平洋赤道线之前,就几乎能扫荡完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抹香鲸巡游渔场;虽然亚哈追击莫比·迪克的企图在其他各处均告失败,但是,他牢牢地指望在这片它最常去的海域,向它挑战;而且,到了那时,就是它最有可能在那里出没的季节了。

尽管是一片大乱,到处都乱哄哄,处于无序状态,可是不一会儿,它似乎就变成了一场有条不紊的运动;鲸鱼终于集结成密集的一群,重新开始加快速度,向前奔逃。继续追击已经毫无用处了;但是三艘小艇依然跟在后面,捡起那些被德拉格铐住、有可能落在后面的鲸,同时还要把弗拉斯克杀死的那头鲸拴好,插上旗标。这旗标是一根带有三角旗的棍子,每艘小艇上配备有两三根;每逢手边有不止一头猎物时,就把它笔直地插在漂浮的死鲸身上,以此来标记出它在海上的位置,另外也当作优先占有的标记,以防其他小艇靠近时弄错了。

自古以来,马来海盗的快速帆船,就潜伏在苏门答腊矮树林荫蔽的浅湾小岛间袭击经过海峡的船只,用他们的矛尖穷凶极恶地索要贡礼。尽管他们受到欧洲巡洋舰反复残酷的惩罚,这些海盗船的厚颜无耻近期已有所收敛,但是,甚至直到今天,我们偶尔还是会听说,有英美船只在那些水域遭到海盗的强行登船和无情洗劫。

这次放艇追击的结果,似乎说明了捕鲸业中那句智慧的格言—鲸鱼越多,捕得越少。所有用德拉格铐住的鲸鱼中只捕获了一头。其他的都暂时逃脱了,但是以后会看到,它们只是被“裴阔德号”以外的船只捕获了。

狭窄的巽他海峡将苏门答腊与爪哇分开;立于那道巨大的岛屿壁垒的中部,由那个水手们称之为爪哇角的险峻的绿色海岬支撑住;很像是通向有围墙的辽阔帝国的中央大门,而就那些取之不尽的财富,香料、丝绸、珠宝、黄金和象牙而论,正是它们使得成千上万的东方海洋上的岛屿富庶起来。这似乎是大自然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排,这样的财富,由于这样的地理结构,至少应该做出预防西方世界巧取豪夺的样子,哪怕毫无作用。巽他海峡沿岸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堡垒,来防守通往地中海、波罗的海和马尔马拉海的入口。这些东方人和丹麦人不同,他们并不要求那些顺风而来、没有尽头的船队,对他们放下中桅帆,谄媚地致敬。过去几个世纪以来,这些船只就不分昼夜地,从苏门答腊和爪哇之间的岛屿中通过,运载着东方最为贵重的货物。但是,他们虽然慷慨放弃了这样的礼仪,却绝没有放弃求取更为可靠的贡礼。

注28 抹香鲸和其他所有种类的鲸鱼一样,但是与大多数其他鱼类不同,它的繁殖不分季节;在大约九个月的妊娠期之后,它每次产下一仔;虽然也有同时产下以扫和雅各的个别情况。为了对意外事件有所准备,它有两个乳头哺乳,它们位置很奇怪,分别位于肛门两侧;但是乳房本身是从那里向前延伸的。哺乳期鲸鱼的这些要害部位一旦被猎手的鱼枪刺中,母鲸流出的奶和血会使好几平方杆的海水变色。鲸奶很甜很腻,有人尝过,配草莓吃起来很不错。鲸在彼此爱慕情难自抑时,也会像人一样互相接吻。

狭长的马六甲半岛,从缅甸边疆向东南延伸,形成了亚洲的最南端。从半岛延伸出苏门答腊、爪哇、巴里和帝汶岛,这些长长的岛屿形成一条连续不断的线条;它们和许多其他岛屿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防波堤或者是壁垒,纵向连接起亚洲与澳洲,将长长的没有阻断的印度洋与东方星罗棋布的群岛分隔开来。这道壁垒被几处隘口洞穿,便于船只和鲸鱼进出;其中最显眼的是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从西方去往中国的船只主要是经由巽他海峡,进入中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