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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宣誓书

“到了五月十三号那天,我们的船准备启航,第二天我们就驶入了开阔的海域,前往颚霍茨克。天气十分晴朗,但是冷得难以忍受,我们不得不穿上了皮衣。有些日子,风一直很小,直到十九号,才从西北方向刮来一阵凛冽的大风。一头巨大非凡的鲸鱼,身体比我们的船还要大,几乎就躺在水面上,但是船上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直到满帆行驶的船眼看就要撞上它的瞬间,而这时已经无法避免与之相撞了。我们于是陷入了千钧一发的危险之中,这时,这个巨大的生物,弓起脊背,把船顶出水面至少有三英尺。桅杆摇摇晃晃,船帆全都落了下来,我们这些在底舱的人全都马上窜到了甲板上,以为船肯定是撞上了礁石;与此相反,我们看见的是那怪物正在游开,姿态极其庄严肃穆。德沃尔夫船长马上开动水泵,检查是否船身在这次震动中遭到损坏,非常幸运,我们发现它竟完好无损。”

现在我要向你提一提《朗斯多夫的航海记》,以说明一件小事的原委,这位作者对这个事实特别感兴趣。顺便提一句,你一定知道,朗斯多夫是本世纪初俄国海军上将克鲁森施滕所领导的著名探险队的一员。朗斯多夫船长在第十七章的开头这样写道:

此处提到的指挥这艘船的德沃尔夫船长是新英格兰人,作为一个船长,在经过充满非凡冒险的漫长生涯之后,现定居在波士顿附近的多切斯特村。我有幸是他的外甥。我特意向他问起朗斯多夫所写的这一段。他证实了每一个字。不过,这艘船绝不是什么大船,它是在西伯利亚沿海建造的俄国船,是我舅舅把他从家乡开出去的那艘船卖掉后买来的。

第三次,大约十八年或二十年前,指挥一艘美国一级单桅纵帆战船的海军准将,有天碰巧和一伙捕鲸船长一起,在桑威奇群岛欧胡港的一艘楠塔基特船上进餐。谈话转到了鲸鱼身上,准将对在座的几位专业人士将鲸鱼说得力大惊人颇为怀疑。例如,他断然否定任何鲸鱼能把他坚固的战船击伤,让它渗漏出一星半点的水来。好极了,可好事还在后头。几个星期之后,准将指挥他那艘坚不可摧的战船出发前往瓦尔帕莱索。但是中途被一头大腹便便的抹香鲸拦住了,请求和他商谈一下机密要事。结果这件要事就是给了准将的战船以狠狠一击,使得他只好把所有的水泵都拿来排水,一面径直驶向最近的港口,把船倾斜过来,加以整修。我不是一个迷信之人,但是我认为准将与那头鲸的会面是出自天意。塔苏斯的扫罗不就是受到类似的惊吓,才从不信上帝转而成为信徒的吗?我告诉你,抹香鲸才不会忍受任何的胡言乱语呢。

在莱昂内尔·韦弗(他当年是丹皮尔的一个老友)那本跌宕起伏、充满男子气概的《航行记》中,记述了老式的冒险,同时也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奇迹。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件小事,和我们刚刚引用的朗斯多夫的记载颇为相似,我忍不住插在这里作为增补例证,万一有此需要的话。

第二次是在一八〇七年,同样属于楠塔基特的“联合号”,在亚速尔群岛附近遭到类似攻击而全船尽毁,但是这次灾难的真实细节我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只是不时地有捕鲸者偶尔提及。

当时,莱昂内尔似乎正在去往约翰·费迪南多的途中,也就是现在的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在驶往那里的途中,”他写道,“大约早上四点,我们离开美国本土一百五十里格的时候,船身感觉到一阵可怕的震动,船上的人惊慌失措,几乎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或是发生了什么;反正每个人都在等死。的确,震动如此突然和猛烈,我们都以为是触礁了;但是惊魂甫定之后,我们抛下铅锤,探测水深,但没有探到海底……突然的震动让大炮跃出了炮架,有几个人被震得滚下了吊铺。头枕枪筒躺着的戴维斯船长,从他的房舱里被抛了出来!”莱昂内尔随后将震动归之于一次地震,为了证实他的这个判断,他声称当时在某处确实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给西班牙沿岸造成了巨大破坏。但是我却不甚怀疑,在黎明的黑暗中,震动的原因是一头看不见的鲸鱼从下面垂直撞击了船体。

第一次是在一八二零年,楠塔基特的“埃塞克斯号”,船长波拉德正率船在太平洋巡航。有一天,船上的人发现了鲸鱼的喷水,便放下小艇,去追猎一群抹香鲸。很快,就有几头鲸受了伤;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头很大的鲸鱼摆脱了小艇的围攻,离开鲸群,直接冲向了大船。它用前额猛撞船身,将船撞破,还不到“十分钟”时间,船就翻了,沉下了海。从此连一块幸存的船板都没有见到。部分水手乘坐小艇,经过风吹浪打的严酷考验,回到了陆地。最后,波拉德船长也回到了家,不久便指挥另一艘船再次驶向太平洋,但是众神又让他遇上了陌生的礁石和大浪,船只再次遇难,彻底沉没,他从此发誓放弃海上生涯,再没有尝试过。波拉德船长现在是楠塔基特居民中的一员。我曾见过欧文·蔡斯,悲剧发生的时候他是“埃塞克斯号”上的大副,我读过他明晰如实的故事,还和他的儿子交谈过。这一切都发生在灾难现场几英里的范围内注14

我愿意继续用几个我从多种渠道得知的例子,来证明抹香鲸时时表现出的巨大力量和恶意。

不过,幸运的是,我在这里探索的特点可以由完全与我无关的证据予以确证。这一点就是:抹香鲸在某些情况下有足够的威力和见识,明智而恶毒,好像事先就有预谋一般,如何撞击一艘大船,将之彻底摧毁,使之沉没;更有甚者,抹香鲸已经这么干了。

在不止一个事例中,人们得知,它不仅将攻击小艇逐回大船,还追击大船本身,能长时间经受住从甲板上向它投掷的鱼枪的攻击。英国的“浦西·豪尔号”就有一个那样的故事好讲;至于它的力量,让我说,有一些这样的例子,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将绳索一端缚住一头游动的鲸鱼,另一端在大船上拴牢,鲸鱼就会拖着巨大的船体破浪而行,就像一匹马拉着马车前进一样。

其次,岸上的人对大鲸的确怀有某种不确定的概念,认为它是威力巨大的庞然大物;但是我发现,每当你向他们举一个有关这种双重巨大的具体例子,他们就会意味深长地夸赞我真会开玩笑;这时我就得竭诚以告,我和写埃及瘟疫史时的摩西一样,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还有,经常有人观察到,被击中的抹香鲸一旦有时间恢复元气,就会行动起来,而且常常不是盲目地发怒,而是从容谨慎、深思熟虑地设法摧毁追击它的人;它也总会意味深长地表现出它的性格,在遭到攻击时,它经常会张开大嘴,那种可怕的样子会一直持续好几分钟。

首先,多数人虽然对宏伟的捕鲸业的一般风险具有一闪即逝的模糊认识,但对于这些风险及其反复发生的频繁程度,却根本没有一个确实而鲜明的概念。一个原因可能在于,捕鲸业中实际发生的灾难和人员死亡事件,在国内有公开记录的还不足五十分之一,哪怕这些记录有多么短暂,瞬息即被遗忘。就在此刻,一个可怜的家伙也许正在新几内亚沿海被捕鲸索缠住,被下潜的大海兽拖到了海底—你以为这个可怜人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的讣告栏里,第二天早餐时就会读到?不会的,因为这里与新几内亚的邮递很不正规。事实上,你何曾听说过从新几内亚或直接或间接而来的可以称之为正规的新闻呢?不过我告诉你,我在去太平洋的一次航行中,我们和三十艘不同的船只交谈过,每艘船上都有一个人死在鲸鱼手里,有些船还不止一个,有三艘船各失去了一个小艇的全部水手。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节省点你们的灯和蜡烛吧!你点的每一加仑鲸油,至少都有人为之洒了一滴血。

不过,我再举最后一个例子作为结论性的说明,就心满意足了;这个例子值得注意,而且意义非凡,从中你会看到,本书中最为神奇的事件不仅已经由当今一些清清楚楚的事实所证实,而且这些奇迹(和所有奇迹一样)也不过是一代代的重复而已;所以,我们才第一百万次地随着所罗门说“阿门”—确实,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来提一提其他一两件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以书面形式在各个方面来证实整个白鲸故事的合理性,尤其是它所造成的灾难。因为这是令人沮丧的事件之一,其中真理也和谬误一样,需要尽可能充分的依据。对于海上世界有些最平常、也最易察觉的奇迹,陆地上的人大多数是一无所知的,对于捕鲸业上这些清晰的事实,如果不从历史和其他方面予以指点,人们就会嘲笑莫比·迪克纯属无稽之谈,甚或更糟也更可恨地,认为它是个可憎的不可忍受的寓言。

生活在公元六世纪的普罗科匹厄斯,是君士坦丁堡的一位信基督教的执政官,当时的皇帝是查士丁尼,将军是贝利萨留。许多人都知道,普罗科匹厄斯撰写了他那个时代的历史,这是一件在各个方面都有非凡价值的作品。最具权威的人士始终认为,他是最值得信任且绝不会夸大的史学家,除了一两个细节以外,而这一两处对现在要提及的事情毫无影响。

可这还不是全部。汤姆和唐·米格尔,在给各种捕鲸船的小艇带来多次大祸之后,终于有一些勇敢的捕鲸船长,对它们展开了追捕,经过有系统的寻猎和追击,最后将它们杀死。这些船长当初起锚出航时,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就和巴特勒上尉率兵穿过纳拉干西特丛林一样,早就决心抓住印第安首领菲利普手下的头号武士,那臭名昭著杀人无算的蛮子阿纳旺。

在他的史书中,普罗科匹厄斯提到,他在君士坦丁堡任职期间,曾在邻近的普罗庞提斯或者是马尔马拉海中捕获到一头大海兽,五十多年来,它在那些水域中屡屡损毁船只。这种记载在确凿历史中的事实是不能轻易否定的,也没有任何理由加以否定。这海兽究竟是何种类,书中没有提到。

这些著名的大鲸不但个个享有很高的个人声誉—你简直可以称之为名扬四海,不仅活着时声名赫赫,死后也在船头楼流传的故事中永垂不朽,而且它还享有名望所能带来的全部权利、特权和荣誉,其名望甚至和冈比西斯或恺撒大帝一样显赫。难道不是这样吗,啊,帝汶岛的大鲸汤姆!你这声名卓著的大海兽,如同一座冰山伤痕累累,是谁长期潜伏在同样以帝汶命名的东方海峡中,是谁喷出的水柱从奥姆贝的棕榈海滩就能看得见呢?难道不是这样吗,啊,新西兰的巨鲸杰克!你不就是在那文身之国附近行驶的所有船只都要面对的恐怖吗?难道不是这样吗,啊,莫权!你这日本天皇,人家不是说有时你那高高的水柱在蓝天之上就像一个雪白的十字架吗?难道不是这样吗,啊,唐·米格尔,你这智利的巨鲸,你的背上像老龟似的刻着神秘的象形文字!简单说来,这四头巨鲸的名声,对于研究鲸类历史的学者,就像马略和苏拉之于古典学者一样。

不过,从它摧毁船只及其他一些原因看,肯定是头大鲸;我强烈倾向于认为它是一头抹香鲸。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在地中海及其相连的深水中,始终是没有抹香鲸出没的。甚至现在我也敢肯定,根据实际情况来看,那些海域不是,也许永远也不会是惯于群居的抹香鲸的栖息之所。但是近来进一步的考察向我证明,在现代,已经发现有抹香鲸在地中海出现的个别例子。有人告诉我,有确实可靠的根据,在巴巴里沿岸,一位叫戴维斯的英国海军舰长发现了一头抹香鲸的骨架。既然一艘战舰可以轻易地通过达达尼尔海峡,那么一头抹香鲸想必也能经由同样的通道,穿过地中海进入普罗庞提斯。

其次,还有几个值得纪念的历史性事件,尽管岸上的世界可能一无所知,在捕抹香鲸业却是尽人皆知,那就是,一头特别的鲸鱼在大洋中相隔遥远的时间和地点,还能被大家认出来。这头鲸鱼如此受到关注的缘由,起初并非完全因为它的体貌特征有别于其他鲸鱼,因为任何鲸鱼在这方面不管有多么特殊,人们都会把它宰了,熬成特别珍贵的鲸油,它那特殊之处也就荡然无存了。不,原因是这样的,根据捕鲸者出生入死的经历,这样一头鲸鱼就像利纳尔多·利纳尔第尼一样,自有一种凶险可怕的威名,大多数捕鲸者发现它在附近海上游荡时,都仅仅满足于碰碰自己的防水帽,而不是与之发生更亲密的接触。就像岸上的一些穷鬼,碰巧认识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大人物,他们在街上会远远地向他谦卑地致敬,唯恐因为放肆的套近乎,而挨上一顿狠揍。

就我所知,在普罗庞提斯,没有发现露脊鲸的食料,那种叫作小鲱鱼的特殊物质。但是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抹香鲸的食物—鱿鱼或乌贼鱼—就潜藏在那片海底,因为在那里的海面上发现过一些大生物,虽则绝不是这种生物中最大的。那么,如果你把这些说法适当地综合在一起,再稍加推究,根据人类通常的推理能力,便会清楚地察觉,普罗科匹厄斯所说的半个世纪里撞碎了不少罗马皇帝船只的大海兽,完全有可能是一头抹香鲸。

首先,就我亲身所知,有过三个这样的事例。一头鲸鱼在中了一标枪之后,彻底地逃之夭夭了;而在一段时间之后(其中一次是经过了三年),再次被同一只手刺中,终致殒命,从鲸鱼身上取下的两支标枪都有同样的个人记号。在这个事例中,两支标枪的投掷时间相隔了三年。我认为事情还要复杂一些。在此期间,投标枪的人碰巧乘一艘商船旅行去了非洲,上岸加入了一个探险队,深入内陆,在那里旅行了近两年,时常遭遇到毒蛇、野蛮人、老虎、毒瘴气,以及所有在陌生地区的腹地漫游通常会遭遇的其他危险。与此同时,他刺中的那头鲸鱼也一定在继续它自己的旅行,无疑,它环游了三次地球,它身体的侧面擦遍了所有非洲的海岸,只是并无目的。这个人和这头鲸鱼再次相遇,一方毁灭了另一方。我要说明一点,我自己知道三个与此类似的例子,有两次我亲眼看见鲸鱼被刺中;而且在第二次攻击时,我看见后来从死鲸身上取出来的两支标枪上分别刻有记号。在时隔三年的那个事例中,我碰巧先后两次都在那条小艇上,最后一次我清楚地认出三年前我就注意到的鲸眼下面一个很特别的大痣。我说三年,其实肯定不止。这三个事例是我亲身所知,确有其事,我还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很多其他事例,这些人的诚信是无可挑剔的。

注14 下面是蔡斯原作的片段:“每一个事实似乎都允许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它的行动绝非偶然;他向船发动了两次攻击,每次都有好几下,两次攻击的时间间隔很短,根据方向判断,它是精心算计要给我们以最大的伤害,它迎头而来,这样两物相撞的速度就叠加起来,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它刚好需要这样的策略。它的样子极其可怕,充满憎恨和愤怒。它直接离开我们先前冲进去的鱼群,它的三个伙伴已经被我们击伤,好似要为它们的痛苦前来复仇一般。”他又写道,“无论如何,整件事情合起来看,每一个环节都是在我眼前发生的,当时就在我脑中产生了鲸鱼是决心伤人的印象(很多这样的印象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我的意见是对的,这使得我感到满足。”

我不想把我的这一部分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只求能凭借引证我这个捕鲸者亲身了解或确实可信的事例,得出我想要的印象,我便心满意足了;我认为,从这些引证中,自然能得出众望所归的结论。

以下是放弃大船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在一条无遮无拦的小艇上的反思,当时几乎已没有任何希望抵达热情好客的海岸,“漆黑的大洋和汹涌的波浪都无关紧要,害怕被恐怖的风暴吞没,害怕撞上隐藏的礁石,以及其他所有在心慌意乱中通常会想到的东西,似乎都不值一想了;占据我整个思想的是船凄惨的残骸,鲸鱼骇人的模样和复仇,直到白昼再次出现。”

就本书中可以称作叙述的章节而言,甚至就间接提到抹香鲸的一两个非常有趣和奇怪的习性而言,上一章的开头部分的确是这本书的重要章节之一;但是其中的主要问题需要进一步加以更通俗化的阐述,以便得到恰当的理解,并进而消除由于对整个题材的极端无知而在某些人头脑中引起的对此事要点的天然真实性的任何怀疑。

还有一处,他谈到“那动物神秘而致命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