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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裴阔德号”遇上“处女号”

“别害怕,我的黄油罐子,”斯塔布叫道,当他从旁边掠过时匆匆瞥了他们一眼,“马上就会有人把你们捞上来的—没事的—我看见船后边有一些鲨鱼—圣伯纳的救援犬,你们知道的—专门营救遇难的游客。万岁!这才是我们行船的样子。每艘艇都是一束阳光!万岁!—就像是一头发疯的美洲狮尾巴上拖着的三只铁壶!这让我想起在平原上把一头大象拴在双轮马车上—这么一拴,轮子就会飞起来,伙计们。撞上山岗,就会有被摔出去的危险。万岁!这就是一个人去见海魔王的感觉—沿着一个无尽的斜坡一头扎进去!万岁!这头鲸带来的可是永生的信息!”

可是,他的标枪手刚刚站起来准备投枪,三只猛虎—奎奎格、塔什特戈、达戈—就本能地跳起身来,站成一斜排,同时瞄准了他们带倒钩的标枪,这三支楠塔基特标枪飞过那个德国标枪手的头顶,扎在了鲸鱼身上。一阵眼花缭乱的水雾和白焰!三艘小艇,在鲸鱼第一阵愤怒的迎头猛冲中,狠狠地把德国人的小艇撞到了一边,德里克和那个受挫的标枪手都被抛出艇外,三艘小艇从旁一掠而过。

但是,这只怪兽的奔逃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发出一阵突然的喘息,它慌乱地下潜了。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三根捕鲸索绕着索柱飞快转动,力道之大,仿佛在索柱上勒出了深沟;标枪手们非常害怕这样的快速下潜很快就会使捕鲸索撒光,于是他们熟练地用尽力气,拉住一圈圈摩擦得冒烟的索子;直到最后—由于小艇导缆器的垂直牵引力,三根索子径直垂进了水里—三艘小艇艇首船舷几乎与水面相平了,而艇尾却高高地翘在了空中。鲸鱼不久就停止了下潜,三艘小艇以那种姿态保持了一段时间,不敢继续放索,尽管这种姿势有点难受。这种做法虽然使得不少小艇被拖到海底,就此失踪,可正是这种所谓的“相持不下”,使得锋利的倒钩钩住鲸背上的活肉,这种折磨往往使得大海兽很快就再次浮出来,迎接它仇敌那锋利的鱼枪。

现在德里克看到,只要再拖延片刻,“裴阔德号”的小艇就会取得优势,与其就此罢手,白白放走猎物,还不如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赌一赌运气,来一次最不寻常的远距离投掷。

不过,且不说这件事中的风险,这种方法是不是总是最好,也值得怀疑;完全有理由设想,遭受打击的鲸鱼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越长,它就会越疲惫。因为,它的表面积相当大—成年抹香鲸至少有两千平方英尺—水的压力自然也就相当巨大了。我们全都知道,我们自身所承受的大气压力有多么惊人,即便在这里,在地面以上,在空中,也是如此;那么,一头大鲸潜在两百英寻深的水下,它的背上该承受多么巨大的负担!那至少等于五十个大气压的重量。一个捕鲸者估计过,这相当于二十艘载着大炮、货物和人员的战舰的重量。

这是个可怕又可怜的疯狂场面。鲸鱼现在头部露出了水面,在持续不断的折磨中向前喷水,它身侧那只可怜的鳍在惊恐中死命地划着。它时而偏向这边,时而偏向那边,摇摇晃晃地奔逃着,每劈开一头巨浪,都会痉挛地沉入水里,或者是身子朝天侧翻上来,露出那只划水的鳍。我曾见过一只鸟就是这样,它断了一只翅膀,惊恐地在空中划着不成样子的圆圈,徒劳地想逃脱几只海盗般的鹰隼。但是,那鸟还能叫出声来,它哀伤的鸣叫还能表达出它的恐惧,而这头巨大的海中的哑巴畜生,它的恐惧却被封闭在体内,仿佛被施了魔法;它没有声音,除了喷水孔发出的哽咽的呼吸声,这使得它的模样说不出的让人可怜;尽管如此,它惊人的躯体,吊闸般的大嘴,无所不能的尾巴,都足以让心怀怜悯的最强壮的人感到惊骇。

当三艘小艇停在那轻轻涌动的海面,向下凝视着它那正午永恒的蔚蓝;从它的深渊中,没有一丝呻吟或叫喊传上来,不,甚至连一道涟漪或是水泡都没有;在那一派沉默与安宁之下,海洋中最大的怪物在剧痛中打滚扭动,陆地人会想到些什么呢!

可是,德里克一开始就抢占了先机,无论对方多么勇敢,如果不是他小艇中部那个桨手扳得太深卡住了桨叶,从而使得公正的审判落到了他头上,他准会证明自己是这场竞赛的胜利者。就在这个笨拙的桨手竭力要把桨抽出来,几乎把德里克的小艇弄翻,惹得他对手下的人大发雷霆之时,斯塔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却得到一个好机会。他们发一声喊,竭力向前冲刺,斜冲到德国人小艇的后艄。片刻之后,四艘小艇便斜着在鲸鱼尾波中并驾齐驱了,在它们两侧,飞溅着鲸鱼搅起的浪沫,延伸开去。

艇首可见的垂直的捕鲸索还不到八英寸。这似乎是可信的,用这么细的绳索吊起大海兽,就像一次走八天的钟吊着一个大钟锤。吊起来?吊在什么上面呢?三片小木头上。这就是那曾经被如此夸赞过的生物吗—“你能用倒钩枪扎满它的皮,能用鱼枪叉满它的头吗?人若是用刀,用枪,用标枪,用尖枪扎它,都是无用;它以铁为干草,箭不能恐吓它使它逃避,弹石在它看为碎秸,它嘲笑短枪飕的响声!”注26就是这个生物吗?就是它吗?啊!这种预言是不可能应验的。因为那大海兽为了躲避“裴阔德号”的鱼枪,已经带着有千钧之力的尾巴,一头扎进了浪山波谷的海里。

在德国人的嘲弄下,“裴阔德号”的三艘小艇都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它们现在几乎是在齐头并进地往前疾驰了,就这样,每时每刻都向他逼近过去。就在那个靠近猎物的头领,摆出一副优美、放松、骑士般的态度时,三位副手傲然站立起来,不时地用兴高采烈的叫喊给后面的桨手打气:“嘿,那小艇划过去了!和风万岁!打倒德国佬!抢到他前头去!”

在午后倾斜的阳光中,三艘小艇的阴影倒映在海面上,一定又长又宽,足以遮住薛西斯王的一半军队。谁又能说清,对于那受伤的鲸鱼来说,这般巨大的幽灵游弋在它的头顶,该是多么让它惊骇!

“我说,要划得像霹雳一样。”这印第安人嚷道。

“做好准备,伙计们,它在动了。”斯塔巴克叫道,三根捕鲸索在水中突然抖动起来,仿佛有磁力的电线,把鲸鱼生死关头的抽搐,清清楚楚地传导上来,每一个桨手在自己的座位上都能感觉得到。接着,艇首向下的牵引力陡然卸掉了一大半,小艇便猛地弹了起来,就像一块大浮冰,当它上面承载的一群密集的白熊被吓得跳进海里时那样。

“这撒野的德国划子!”斯塔布叫道,“划吧,伙计们,像装满了五万红毛鬼的战舰一样。你说呢,塔什特戈,你会为了该黑德的名誉累折你的腰吗?你说呢?”

“往回拉!往回拉!”斯塔巴克叫道,“它在上浮。”

这时,德里克正准备把灯油壶和油罐向赶上来的小艇掷去。这样做也许有两重用意,既能减缓对手的前进,同时又可以经济地凭借向后掷东西的瞬间冲力加快自己的速度。

片刻之前还收不回一把长的捕鲸索,现在迅速地一大圈一大圈地甩回来,滴滴答答落回艇上,不久,鲸鱼就在离猎手们不到两只船远的地方破水而出。

“啊!看它吹出的肥皂泡!”弗拉斯克叫道,上蹿下跳起来,“怎样的背峰啊—啊,一定要冲上那块牛肉啊—像一段大圆木!啊!我的伙计们,一定要冲啊—晚饭吃薄煎饼和圆蛤,你们知道,我的伙计们—烤蛤蜊加松饼—啊,一定,一定,冲啊—它值一百桶—不要错过它—不要,啊,不要!—看看那个德国佬—啊,你们不愿意为了布丁赶紧划吗,我的伙计们—傻瓜!真是大傻瓜!你们不爱鲸脑油吗?这准值三千块,伙计们!—一个银行!—整个一个银行!英格兰银行!—啊,划啊,划啊,划啊!—那德国佬这会儿在干什么?”

它的动作清楚表明它已经精疲力竭了。大多数陆地动物,血管里都有瓣膜或是血闸,一旦受伤,在某种程度上至少能马上关闭一些方向上的血液流动。鲸鱼却不是这样,它的特点之一就是血管里根本没有瓣膜这样的结构,这样一来,哪怕是被标枪尖这样小的东西刺中,其整个动脉系统便会致命地流血不止,而当这种失血现象由于深水超长的压力而恶化,鲸鱼的生命就可以说简直是激流一般倾泻而出了。

“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吧,伙计们,”斯塔布向水手们嚷道,“发火有悖于我的信仰,可我真想吃了那个坏透了的德国佬—划吧—好不好?你们想被那个流氓打败吗?你们喜欢白兰地吗?谁最卖力,我会赏谁一大桶白兰地。来吧,你们怎么没人气炸了血管呢?是谁把锚抛下水去了—我们寸步未动—我们原地不动了。喂,船底都长草了—老天作证,桅杆都发芽了。这可不行,伙伴们。看看那个德国佬!说来说去,伙计们,你们是拼还是不拼?”

不过,它体内的血量是如此巨大,内在的源头又深又多,它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这样流个不停,甚至就像是干旱季节的河流也会有水流淌一样,它的源头是许多遥远而无法分辨的山泉。甚至是现在,三艘小艇都已划到它跟前,冒险地驶过它摇摆的尾巴,鱼枪刺进它的身体,从新伤中便会有血逐渐冒出来,流个不停,而它头上那个天生的喷水孔尽管喷得很急,却只是间歇性地向空中恐惧地喷出水雾。从这个最后的出口还没有喷出血来,因为还远远没有打中它的要害。就像人们意味深长地说,它的生命还未被触动。

“这没教养的忘恩负义的狗!”斯塔巴克叫道,“他还在用五分钟之前我才给他装满的破罐子来嘲弄我!”然后,他像惯常那样,用重重的耳语说:“快划,猎狗们!咬住它!”

现在,三艘小艇把它围得更紧了,它的整个上半身,通常大部分是浸在水下的,此时已经清楚地显露出来。它的眼睛,或者毋宁说曾经是眼睛的地方,现在也能看见了。就像倒伏的高贵的橡树,节孔上便会聚集起反常奇怪的团块,同样,曾经是鲸鱼两眼的地方,现在凸出着两个瞎眼球,看起来非常悲惨可怜。但这里没有什么好怜悯的。因为尽管它年纪老迈,只有一条胳膊,而且还瞎了眼,它却一定得死,被人宰杀,以便去照亮快乐的婚礼和人类其他寻欢作乐的场面,还要去照亮庄严的教堂,那里在宣扬人人都要无条件互不侵犯的教义。它还在自己的鲜血里翻滚着,最后露出了肚子底下的一个大疙瘩或者是瘤子,奇怪的变了色,有一蒲式耳大小。

所有争先恐后的小艇都一心一意地盯上了这头鲸,因为它不但最大,最有价值,而且离大伙儿也最近,其他鲸鱼都游得很快,一时几乎是无法追上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裴阔德号”的小艇已经抢过了三艘后下水的德国小艇,但是由于已经占得先机,德里克的小艇仍然追在最前头,尽管他的异国对手正逐渐赶上来。他们唯一担心的是,德里克已经如此靠近目标,他会在他们还没有超过他之前,就把标枪投出去。至于德里克,他似乎信心十足,一切尽在掌握,他还偶尔以嘲弄的姿势把手中的灯油壶向其他小艇摇晃摇晃。

“一个好地方,”弗拉斯克叫道,“让我再戳戳它这儿。”

“当心别让它把你吊起来,”斯塔巴克叫道,“赶快划吧,不然德国佬就逮到它了。”

“住手!”斯塔巴克叫道,“没必要那样!”

“稍等一下,老家伙,我要给你的伤臂找条绷带吊起来。”心肠残忍的弗拉斯克叫道,指着他身边的捕鲸索。

可是,仁慈的斯塔巴克还是晚了。一枪下去,从这残忍的伤口中便喷出一股溃疡的脓水,难以忍受的剧痛激得鲸鱼喷出了浓血,它愤怒地向小艇猛冲过来,将三艘小艇及其沾沾自喜的水手溅得满身是血,撞翻了弗拉斯克的小艇,撞坏了艇首。这是它的垂死挣扎。因为,到了这时,它由于失血过多而精疲力竭了,无助地从它撞破的艇边翻滚开来,喘息着侧身躺着,无力地拍打着它的残鳍,然后慢慢地翻过来翻过去,像一个逐渐衰弱的星球;终于亮出了它肚皮上白色的隐秘部位,像一根圆木般躺着,死去。最让人可怜的是它最后的喷水,就像有无形的手将一座巨大泉眼的水逐渐排干,随着半窒息的、悲哀的汩汩声,涌出地面的水柱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这鲸鱼临死前最后一次长长的喷水也是如此。

像一艘超载的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驶向印度斯坦海岸,甲板上满是受惊的马匹,一路上倾斜着,浸着水,摇晃着,翻滚着;这头老鲸就这样拖着它那苍老的身体,不时地半翻出累赘的两侧,暴露出它游得东倒西歪的原因,原来它的右鳍反常地只剩下了一截残桩。它是在战斗中失去了鳍,还是生来如此,这还很难说。

不久,就在水手们等待大船到达的时候,鲸尸显示出要带着它尚未被搜刮的财宝一起下沉的迹象。马上,在斯塔巴克的指示下,几根捕鲸索在不同部位将鲸鱼拴牢,这样,每艘小艇很快就成了浮筒,索子将下沉的鲸鱼吊在它们下面几英寸的地方。当大船靠近,经过非常谨慎的操作,鲸鱼被运到大船船边,用最结实的锚爪链牢牢捆住,因为很显然,除非用人为的办法把它举起来,死鲸马上就会沉入海底。

“谁有止痛剂?”斯塔布说,“我担心它是肚子疼。上帝,想想看,半亩大的肚子疼起来!逆风正在它肚子里进行圣诞狂欢呢,伙计们。我头回知道逆风从船尾吹过来,可是瞧瞧,以前有鲸鱼游得这么歪歪斜斜的吗?一定是它弄丢了舵柄。”

真是很巧,铲子几乎刚一铲进去,就发现了一个嵌在它肉里的已经锈蚀的标枪头,就在前面提到的那个瘤子的下面。但是,因为在捕获的鲸鱼体内发现标枪头本是常有的事,标枪头周围的肉完全愈合了,没有任何隆起物表明它们的位置。因此,就鲸鱼眼下的情况而言,肯定需要另一个未知的理由,才能充分解释它身上溃疡的由来。更奇怪的是,在离那支埋在体内的铁枪头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石枪头,周围的肉也完全长结实了。那石枪是谁投出来的呢?什么时候投的?它可能是早在美洲还没有发现之前,西北部某个印第安人投的吧。

在这迅疾的尾流中,落后几十英尺的地方,游动着一头巨大的有背峰的老雄鲸,从它的速度相对较慢,以及全身不同寻常的黄色外皮来看,它似乎在遭受着黄疸病或是某种其他什么疾病的折磨。这头鲸是否属于前面的这个鲸群,似乎还是个问题;因为这样寿高望重的老鲸照例是不怎么合群的。然而,它紧随着它们的尾波,尽管它们搅起的海水一定会妨碍它的速度,因为它的大嘴边白沫四溅,就像两股敌对的激流撞在一起所激起的浪花。它的喷水又短又慢,很不流畅,好像哽住了一般,一喷出来便四散纷飞了,紧接着体内便起了一阵奇怪的骚动,似乎它埋在水下的身子另一端也有个出口,使得它身后的海水咕咕冒泡。

在这怪物的陈列室里还能搜出什么奇珍异宝,就没人知道了。进一步的搜索被突然打断了,由于死鲸下沉的趋势越来越大,船身前所未有地被拖得向海面倾斜。然而,负责指挥这一切的斯塔巴克,坚持要挺到最后,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事实上,如果还是坚持死抱住死鲸不放,到最后船肯定会倾覆的;后来,他只好下令把死鲸放掉,这时候,拴在系缆桩顶上的锚爪链和缆绳绷得太紧,动都无法动,也根本无法解开。

现在,猎物已经在下风头出现,德里克和其他三艘很快跟上来的德国小艇,已经远远抢在了“裴阔德号”小艇的前头。鲸鱼一共有八头,不大不小的一群。觉察到危险之后,它们便并排顺风疾游,紧靠在一起,就像是八匹套在一起的骏马,留下一道又大又宽的浪迹,仿佛一大卷宽宽的羊皮纸不停地在海上展开。

“裴阔德号”上的一切都倾斜了。要穿过甲板就像是走上一座房屋陡峭的人字形屋顶。大船呻吟着,喘息着。许多镶嵌在舷墙和舱壁上的牙骨装饰,由于反常的倾斜,都开始松动起来。用绞盘棒和撬棍猛撬纹丝不动的锚爪链,想把它们从系缆桩上撬下来,也是徒劳无功;而且现在鲸鱼下沉得很厉害,头尾两端都浸没在水下,根本够不到了,每时每刻,似乎都有成吨成吨的重量加在下沉的鲸身上,大船似乎马上就要翻了。

得到了需要的东西之后,德里克便离开了;但是,他还没有靠近自己的船边,两艘船的桅顶就几乎同时响起了发现鲸鱼的呼喊;德里克急于追赶鲸鱼,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把油罐和灯油壶送回大船,就掉转小艇,追赶那大海兽的灯油壶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好不好?”斯塔布对死鲸叫嚷着,“别这么见鬼似的急着下沉!真的,伙计们,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要努力争取啊。在那里撬没有用;停下,我说,你们用绞盘棒的,你们哪个人赶紧拿本祈祷书和一把铅笔刀来,把这粗链子割断。”

当他登上甲板,亚哈就和他忙不迭地搭起话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什么;可是很快,这个德国人就用他断断续续的言语,表明他根本不知道白鲸这回事;他马上把话题转向了灯油壶和油罐上面,说起他晚上不得不在一片漆黑中爬上吊铺睡觉—他从不莱梅带出来的油已经一滴不剩了,也没有捕到一只飞鱼来补充油料的不足;最后他暗示说,他的船的确是捕鲸业行话中所说的“光”船(亦即空船),真是名副其实的“处女号”。

“小刀?好的,好的。”奎奎格应道,他抓起木匠的一把重斧,从一个舷窗口探出身去,钢斧对铁链,开始向最大的锚爪链猛砍起来。火花四溅,但是他只砍了几下,那绷得过紧的拉力就起了作用,只听到一声可怕的噼啪,每一处扣紧的地方都松脱下来,大船正了过来,死鲸沉了下去。

一只鲸油船竟会在捕鲸场向人家借油,这事无论显得多么奇怪,也无论那个“送煤送到煤城纽卡斯尔”的老谚语有多么自相矛盾,这样的事还真的时有发生;在眼下的情况,正像弗拉斯克所断言的那样,船长德里克·德·第尔确确实实是拿着一把灯油壶来的。

这种偶尔免不了要把新杀死的抹香鲸沉下水去的事是非常稀奇的;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捕鲸者能予以恰当的说明。通常死抹香鲸的浮力很大,它的侧面或是肚子的很大一部分是漂在水面以上的。如果这样下沉的鲸都是又老又瘦、伤心透顶、油脂不多、骨头很重且患有风湿的鲸,那么你还能有理由断言,这种下沉是由于某种特殊的比重失常引起的,是它体内缺乏有浮力的物质。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有些年轻的鲸鱼,健康极佳,意气风发,风华正茂,胖得气喘吁吁,如遇盛年夭折,甚至这些强壮的富有浮力的英雄,有时也会沉下去。

“去你的吧,”弗拉斯克叫道,“那是灯油壶和油罐。他没有油了,是来讨油的。”

不过,可以说,和其他种类的鲸鱼相比,抹香鲸是最不容易发生这种意外的。有一头抹香鲸沉下去,就会有二十头露脊鲸沉下去。它们之间的这种区别,在很大程度上,无疑可以归因于露脊鲸的骨头数量要多得多;单是它的威尼斯式百叶窗有时就重逾一吨;而抹香鲸则完全没有这种累赘。

“不是那东西,”斯塔布说,“不,不是,那是咖啡壶,斯塔巴克先生;他是来给我们煮咖啡的,那德国佬;你没有看见他旁边的那个大铁罐吗?—那里就是开水。啊!没错,这德国佬。”

但是,有这样的情况,过了很多个钟头或是数天之后,沉没的鲸鱼又浮了上来,比活着时更有浮力。其中的原因十分明显。它体内产生了气体,它膨胀得异常庞大,成了一个动物气球。那时,就连军舰都很难把它压下去。在新西兰海湾近岸水域捕鲸时,每当有露脊鲸出现下沉迹象,人们就用足够长的绳索给它拴上一些浮筒,这样,尸体下沉以后,他们就知道它重新浮上来时要到哪里去找它了。

“他手里拿着什么?”斯塔巴克叫道,指着那德国人手里挥舞着的东西。“不可能!—一把灯油壶!”

死鲸下沉之后不久,“裴阔德号”的桅顶就传来一声呼喊,通告说“处女号”又在放下小艇了;尽管唯一能看见的喷水来自一头脊鳍鲸,属于那种不能捕捉的鲸类,因为它游水的能力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脊鳍鲸的喷水与抹香鲸很像,不老练的捕鲸者往往会弄错。于是,德里克和他的全体水手这会儿都去追这头无法接近的野兽去了。“处女号”扯起了满帆,紧跟着它的四艘小艇,就这样,它们全都远远地消失在了下风头,仍然在勇敢地、满怀希望地追击着。

出于某种原因,“处女号”似乎急于表达它的敬意。在离“裴阔德号”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它就掉头顶风停下,放下一艘小艇,载着它的船长径直而来,他正焦急地站在艇首,而不是艇尾。

啊!这世上何其多的脊鳍鲸,何其多的德里克啊,我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荷兰人和德国人曾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捕鲸民族,可如今已经屈居人后了;但是,每隔上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偶尔还能在太平洋上遇见他们的旗帜。

注26 语出《圣经·约伯记》第四十一章。

命中注定的日子到了,我们及时遇到了“处女号”,船长是不莱梅人德里克·德·第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