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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戍

当然,我这时还不能走远,有一个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在将我拉离地面时,微声告诉我不能离你们太远,我还处于和人间告别的最初阶段。过去,我听老人们谈到死时,说人死时会有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来把人的灵魂捉走。如今我才明白这种说法有误。其实来领我的是这个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可我能感受到她对我充满了善意,她的举动轻柔,一点也不粗鲁。她对我用的多是肢体语言,很少说话。需要说话时,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用人间的词语来评价她的话,她举手投足间都显得很有教养。

爸爸,灵魂脱离了肉体之后原来如此惬意,如此舒服,我可以随时飘飞,在你们的头顶上俯看下边。我过去在一本自然科学杂志上看见过一个试验报告:说是在一百多个濒临死亡正在抢救的病人的床底下,都放上一个图形,放时被抢救者根本不可能知道,可当这些病人被救过来后,却都能说出来床下放的是什么图形。问他们是怎么看到那图形的,他们几乎都说是从天花板上向下看到的。我当时对这份报告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如今我明白了,那是真的……

我奇怪地对她没有一点害怕之心。

爸爸,你来到抢救室我的床边时,我的灵魂刚刚升离地面,就在你的头顶不远的地方。我自然看见你在按摩我的肉体和亲吻我,但我对按摩和亲吻已没有任何感觉了。我听到了你含泪的自语,看到了你伤心欲绝的样子,可我已不能给你给妈妈任何安慰了。非常抱歉,爸爸,你和妈妈给了我太多的爱,可我回报你们的却是早早别离的痛苦。将来吧,将来在另一个世界,待我们再见面后,我会尽一切努力回报你们……

说真的,此时我也不想走远,没脱离肉体之前,我对人世充满了厌恶,对活着已无任何留恋,但真要远走,我却又生出真正的不舍。毕竟,我在人世上活了二十九年,我在这里玩耍游戏、上学读书、参军做事,这里有你、有妈妈、有爷爷、奶奶、有那么多的亲人,有那么多我中学、大学和读研时的同学,有那么多的战友和同事,提前离席告别时确有些难舍难分。还有,人间有我许多熟悉的地方,周庄、构林、邓州、南阳、济南、郑州、西安、北京都有我住过的地方,与这些留下过我足迹和生活印痕的地方分别,也令我异常难受……

孩子,我扑到你的病床前时,你已停止了呼吸。你平静地躺在那儿,我俯下身亲吻你,我亲吻你的脸颊、额头和手,你的身子当时还是温热的,你脸上再无了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我不敢流泪,我听人说过,不能把自己的眼泪滴在故去的亲人身上,那会使你的灵魂舍不得离开。我只能把眼泪咽进肚里,我抓紧最后的时间给你按摩身子,我按摩你的肩头,让你的肩膀放平;我按摩你的两只胳臂,让你的两只胳臂放舒服;我按摩你的两条腿,让你受尽折磨的腿伸得舒坦些;按摩你的双脚,让它们恢复你病前的模样。按着按着,我开始感到你的身子在变凉。我绝望地想用按摩再使你的身子变热,但没有作用。我知道这是你决然地在与尘世告别。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想祈求上天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继续按摩你的身子并和你在一起,但那一刻的天空浓云翻滚,天国之神似乎就隐身在浓云后边,他仿佛已下定决心将你收走,根本不理睬我的祈求,我觉出你的身子越来越凉,你离我越来越远……

孩子,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了之后,我和他们一起把你抱离病床。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多少次,你病了之后,尽管你比我还高还壮,我还是背过你许多次。可过去抱你背你时,心里是高兴快乐充满希望的,觉得你是我生命的延续,但这一次,心中却全是痛苦和绝望,是可怕的空。我拉你出抢救室门口时,你妈妈你姨妈你姑姑还有你小叔和你几个表姐、表哥、表姐夫、堂妹、堂弟围了过来,你妈妈放声大哭,要去抱你,我怕她把眼泪滴到你脸上,急急地拉你向车跟前走。从抢救室到太平间那段路,我不知是怎么走完的,我紧紧握住你的手,希望你不要受到惊吓。儿子,在我们家中,走这段路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走,你妈次之,你最后走,我走时,本该由你来护送我,现在因为上天的反常安排,反过来变成了我来护送你。这种撕心裂肺的疼谁能体会?

当医生们忙着对我的肉体进行抢救时,我的灵魂就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没再提供任何帮助。我那刻一心想的就是走,就是摆脱那种无法降低的高烧,摆脱那些时刻相伴的冰袋和那张冰床,摆脱随时会袭击我的抽搐,摆脱四肢失去反应能力的被动状态,摆脱肉体的束缚,摆脱人世的限止……

把你放进太平间后,我回家给你准备上路的衣服和葬礼。我的心疼得没法控制,多少天没有吃好睡好的我头疼头晕得厉害,眼前总有金星在晃,那时刻,我真想和你一样倒下去,咱父子俩一起走。可你妈妈此时已经哭得躺倒在床上,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我得振作起来,我不能躺下去,我得把这个残破的由两根柱子支起的家勉力支撑住。我打起精神,与各方联系,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安排好,所幸有你表姐表哥表姐夫们和堂妹堂弟的帮助,把送你走前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爸爸,当医生和护士们把我推进抢救室进行抢救时,我其实已做完撤离人世的全部精神准备了。这么久的无质量的带病生活,让我已厌倦了活着。活下去,不仅对我是一种折磨,对你们,也是一种不能再忍受的酷刑了。人生走到此处,是该有个了断了。过去看过一个电影,是说一位因跳海游泳伤了颈部和脊椎,导致高位截瘫的男人,在厌倦了被人照料的生活后,一心想自杀,后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帮助他自杀的人。当时不太理解这个人物,但我活到此时完全理解了他。活,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再加上无望治好的疾病的拖累,到最后就完全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负担,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如果活下去就意味着这样遭罪,我为何不选择解脱?

2008年8月3日,这个写进周家历史的日子,我不知天国之神选择这天领你走的理由,我只知道,从这一天起,你不再理睬我和你妈了……

轰的一声,那块一直悬在头顶的巨石砸下来了。一阵剧烈的头疼使得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拼力扶住墙壁才算没有倒下去。我用力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向门里你趟着那张病床跑去……

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设计被全部毁掉了。

我心里慌得厉害,两眼直盯住ICU的大门。终于,我看见你的主治大夫开门朝我走过来。我急忙站起身问他:周宁怎么样了?他没有开口,他只是很快地脱下他身上的白大褂披在我身上,推着我向ICU 门里走,边走边低声交待我:去看看他吧,他走了……

全毁了……

我只好在ICU门前来回紧张地踱步。我等啊等啊,直等到天亮了,还没有消息出来,我累得在ICU门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爸爸,在你为我准备葬礼的时候,那位拉我离开地面头上罩着白色丝巾的女士,示意我随她走,她并不说要去哪里,我那阵实在不想走,我在挂念着你和妈妈,不想让你们离开我的视线,可她的手只稍稍一点,便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迫使我跟着她向前走了。我们的走法不似在人间那样两脚轮换移动,这儿不需要迈步,只需要在一层薄云之上站定,按她的示意面对一个方向,跟着就听见呼呼的风声,我们就飞起来了。眨眼之间,就到了一个地方,待低头细看时,只见下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汹涌翻滚的水,大水之上,有无数的人在水里挣扎哭喊,我骤然紧张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本能地想弯腰伸手去拉在水中哭喊的人,可她的手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

我在凌晨的黑暗中一口气跑出宿舍大院。司机也太累,我不忍心叫醒他。思绪混乱的我更不敢开车,我只能跑到大街上去拦出租车。我赶到医院时,你堂弟山娃正焦急地站在ICU门前,他告诉我对你的抢救还在进行。我看见医生们进进出出,我找到一个医生问: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儿子?医生摇头说:抢救正在进行中,你进去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带进去细菌,等等吧,病情转好自会告诉你的。

为何不让救他们?我朝她喊。

我拉住她,我想让她多睡一会。我说:我先去,情况紧急了我会打电话回来。

她不答,只示意我看。

你妈转身要去拿外衣:我也去。

看这个干什么?我朝她叫。

我急忙宽慰她:宁儿的血压有些低,我去医院里看看。

她不语。

我开门走时还是把你妈惊醒了,她慌得跑过来抓住我的手问:你这是——

在水面上挣扎的人数渐渐见少。就在这当儿,她又扯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跟着她走。

那天夜里的凌晨三点多钟,我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我被惊醒后一看是在病房值班的你堂弟的电话,心不由一抖:他知道我有多累,没有大事他是不会叫醒我的。我刚一按下接听键,就听见你堂弟急切的声音:伯你快来,我哥的血压突然降低,现已被紧急推进ICU抢救!我怕惊动了你妈,怕极度疲劳的她受不了这惊吓,一边低声应着:好,我这就去,一边去抓衣裳。

这次的走法和刚才一样,待呼呼的风声刚止,我就睁大了眼睛,这次我看到的情景更加吓人,只见我身子下方的地面都已裂开,裂逢里正喷着火红的岩浆和沙石,大片的房屋在倒塌,人们正哭喊着四散奔逃,许多人被倒塌的房屋压住,许多人掉进了土地上的裂缝。我骇然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我好后悔,是劳累让我变得迟钝?还是谁夺走了我的预感能力?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你在人世上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不答,只示意我看。

儿子,我和你妈最害怕的日子还是来了。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们给你喂了药和水,检查了所有的医疗仪器,给值班陪护的你的堂弟及护工交待完注意事项,我和你妈回家休息。你妈好像有预感,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说:我想留下值班。我急忙拉住她说:你白天已不停手脚地忙了一天,再熬一夜,你明天如何能有精力再来病房照料孩子?她可能想想我的话有道理,就迟迟疑疑地跟我走了。我哪里想得到,这竟是我们和你的永诀?!我要是知道,我不仅不会劝你妈妈离开,我也会和她一起陪你度过这最后一夜。

我俯身想去拉扯掉进地缝中的人,她的手只一点,我就不能动弹了。

爸爸,请转告妈妈,是你们的爱,让我在经历了那所有的苦痛以后还觉得,人间很美……

为啥不能救人?

我今天明白,即使我那刻还能说话,即使我告诉了你们我的想法,你们也不会放弃。在世上所有的人际关系中,只有母子母女关系和父子父女关系最少受利益驱动,只有这两种关系能经受住利益的多次冲击,是相对纯净的,维系它们主要靠的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其它的人际关系,包括祖孙关系、夫妻关系、朋友关系、兄弟兄妹关系,能经待起利益反复冲击的,不是很多。

她照旧无语。

爸爸,真对不起,我把你和妈妈拖垮了。我那时虽然沉在那种状态中,但可能是亲人间因血缘而起的神密联系,我还是能断续地十分隐约地感觉到你和妈妈在我的身边忙碌,你们身上的气味,你们的声音,你们的脚步响动,还能在某些时刻进到我那一丝尚存的意识里。人在离世过程中,最后丧失的是听力。在我离你们越来越远的时辰,我模模糊糊还能听到你们的一些声音碎片,声音的意义已无法弄懂,但奇怪地记得声音的色彩很暗。我那时有一个愿望,就是劝你们放弃,告诉你们任何努力对我都已没有意义,可惜已无法将我的愿望说出来了。

既是不让救人,为何带我来看?

孩子,你的反常安静让我和你妈慌恐无比。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妈因此提出,晚上不再回家休息,她要一直陪着你。我当然不能答应,她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日子的劳累和惊吓,离跨掉只差一点点距离,说不定再熬一夜就可能让她也躺上病床。我说:你要实在不放心了,晚上我不回去睡觉,在这儿陪护值班。你妈这才同意回家。其实,我也只是在咬牙坚持着,我能感到我的体力像一瓶就要见底的矿泉水,摇一摇才能看见还剩几滴。当天晚上我值了一夜班,第二天上午你的导尿管出现问题,我没能回家补觉,到中午下楼吃饭时,我很想去医院东侧的一个招待所里买碗面条吃,那招待所离我也就二百多米远,我都能看见它门口进出的人,可我就是没有走过去的力气,我担心我会走不完这二百多米就倒下去,我不能倒下去,我倒下去了你和你妈怎么办?我于是只好就近在医院的小买部里买了两个不热的馒头,坐在一个楼梯拐弯处吃了。我想,假如有一个熟人那一刻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坐相和吃相肯定会令他吃惊,也许他根本就认不出我。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把一米外的半张报纸拣过来垫在屁股下,就那样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没有洗手,只管吃。那时刻,我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食物,只为了让自己有力气再回到你的身边。我记得那天我把馒头吃完之后,足足坐了二十多分钟,才觉得有一些力气又回到了身上,才又能站起身子走路……

她仍然不答。我只能满眼疑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