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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季节

第二天晚上,内维尔来到阿里萨巴拉加家时,发现门厅一片漆黑,等了很久,女仆才推开了窗子,对他说:

只有内维尔能够明白一场灾难过后他那失而复得的幸福是何等巨大。同时他也把太太那般中伤人的大发雷霆与辱骂无辜者的熊熊怒火抛在了脑后。但他下定决心,他们一旦结婚,他就要把她从他们的生活中无情地夺走。想到他那娇嫩、纯洁、含笑卧床的未婚妻,想到她曾经对他一往情深,他的心中不由得燃起了赢得完全幸福的渴望。而对这种幸福,他从不曾过早地强行摘下哪怕是最小的一颗宝石。

“太太和小姐都不在家。”

内维尔突然感到他们很孤单。太太的形象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你走吧,免得你们重新获得的爱情让我失去理智,勉强撮成这桩婚事。”然而,她终于答应让他们结婚了,由于这令他感到满意的一刻提前到来,内维尔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像上一次在墙下那样——再次感受到了充满田园牧歌的灿烂光辉的爱情所给予他的没有丝毫污点的快乐。

“她们上街去了吗?”他惊异地问。

他坐在她身边,太太指望他们说话,却是枉然:他们只是对望、微笑。

“不,她们要去蒙得维的亚……她们已经去萨尔托码头的船上过夜了。”

内维尔和太太走进房间,看见他可爱的人儿躺在床上,蜷曲双腿,面孔具有十四岁的少女才有的那种洁净如洗的光润。

“哦!”内维尔惊慌不安地自语道。不过,他觉得还有希望。

“你要是想看她……”

“博士呢?我可以跟他谈谈吗?”

晚上他去了,太太庄重矜持地接待了他,这使他感到惊奇,她既不过分热情也没有请求原谅的不安神情。

“他也不在,去俱乐部了,吃完饭他就走了……”

毫无疑问,这是她耍的花招。不过,要是莉迪亚当真……

回到黑乎乎的街上后,内维尔无精打采地伸了伸懒腰。一切都完了!他的幸福,前一天刚刚重新获得的幸福,又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他预感到这一次不可能再挽回了。太太的神经质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疯狂程度。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玛丽亚·S.德·阿里萨巴拉加

他走到街角,一动不动地站在灯下呆呆地盯着那所玫瑰色的房子。他在附近踱了一圈,又回到灯下。她走了,永远不再回这儿了!

奥克塔维奥:莉迪亚病重,唯有你到这里来能减轻她的痛苦。

他这样一直徘徊到十一点半,最后回到自己家,抓起了手枪。但是,他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他曾经对一位德国画家说,假若他有一天自杀——他还是个孩子哟——一定会先去看看他。内维尔曾与这位名叫吉列尔莫的老军人长谈过哲学问题,二人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诚挚的友谊。

一连四天,内维尔都处在极度的悲观绝望之中。那天的事发生后他还有什么希望呢?第五天傍晚,他收到一封短信:

第二天,内维尔很早就去敲可怜的画家的房门。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说明他出了事。

“现在就自杀吗?”慈父般的朋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问。

“对,对!你还是个孩子!你去问问他,他的财富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剥削顾客的,干吗那么盛气凌人?他的家庭无可指责,完美无缺,那是自吹自擂!他的家庭!……你去问问他,结婚前,为了跟他的未婚妻睡觉,他跳了多少回墙头!哼!还有脸谈他的家庭!……很好!请你走吧,我的虚情假意到此为止了!祝你愉快!”

“唉,没有办法……”小伙子回答,把脸转向一边。

可是她也站起来了。

于是,画家心平气和地对他讲述了他本人的爱情悲剧。

“你别……”

“你回家吧!”画家最后说,“如果到十一点你还没改变主意,请回来跟我一块儿吃午餐,我们再聊一聊。然后死活就由你自己了。可以对我起誓吗?”

内维尔站起来说:

“我对你起誓。”内维尔回答,一面紧紧地握着朋友的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什么?他拒绝什么?为什么?他是老几?难道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吗?!”

他回到家后,发现了莉迪亚留下的一张明信片:

“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他慌忙回答,“但是,他不仅拒绝参加婚礼,而且也不赞成这桩婚事。”

亲爱的奥克塔维奥:我的绝望心情已经无以复加。不过妈妈已经看出来,我要是跟你结婚的话,我将遭受巨大的痛苦。我跟妈妈一样明白,我们最好还是分手。我向你起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内维尔觉得她的话像一阵反抗的鞭子,抽在他的家庭的老根儿上。

你的莉迪亚

“那位先生所采取的态度不是对我们的廉价侮辱吗?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太太又说,声调激怒,口唇颤抖,“他装腔作势算老几?”

“哼!我没有想错!”小伙子叫了起来,同时恐惧地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突然变色的面孔。肯定是她母亲让她写的信,是她和她那该死的神经病!莉迪亚不敢不写。可怜的姑娘惶惑不安,在信上洒泪倾诉了她的全部爱情。“唉,有朝一日看到她,我一定对她说:过去我是多么的爱她,现在我仍然非常爱她,她是我的心上人!……”

“我不清楚!”内维尔坚持说。

他浑身战栗,走到床头桌边,抓起了手枪。但是他又想起了他新许的诺言。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用指甲一个劲儿地刮着枪膛里的一块污渍。

“这就是说……你那位尊贵的父亲是怕踏进我的家门弄脏他的脚了。”

“不知道。”内维尔低声回答。

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内维尔登上了一辆候车时间稍长的电车,坐下后便看起书来。看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下头,只见一个妇女迈着困难的步子缓缓地顺着通道向前走。内维尔扫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眼,重新看起书来。那个妇人坐在了他旁边,坐下的时候仔细地瞅了瞅他。尽管老是觉得这个陌生人的目光在看他,内维尔还是照样看他的书。但是他终于看累了,抬起了他那惊异的面孔。

“啊!为什么?”

“我觉得肯定是你,”妇人叫道,“但是我有点疑惑……我记不清了。不是吗?”

太太的脸色唰地变白了,同时眼睛突然一亮,左右转动起来。

“是的,阿里萨巴拉加太太……”内维尔睁大眼睛回答。

“我跟我父亲谈了,他说绝对不能参加。”

妇人看到内维尔的惊异神情,不禁像亲切有礼的老人那样微微一笑。她竭力想给这个年轻人留下个好印象。

三天以后,内维尔决定彻底了结这种尴尬的局面,就趁着莉迪亚不在场的时候说:

关于她——十一年前认识的那个她,如今只有一双眼睛他还熟悉,但现在它们也已经凹陷下去,变得黯淡无光。她面皮发黄,黄中透着灰绿色,脸上净是布满灰尘的褶痕。颧骨凸出,口唇依然那么厚,几乎把她那残缺不全的牙齿全遮住了。她的身躯骨瘦如柴,不难看出,吗啡正顺着她那疲惫的神经和多水的脉管里流动,已经把那个跟他一起翻阅画报的美貌女人变成了一副干瘦的骨架。

“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随你的便。但是,倘若说服我同意那个臭娘们做你的岳母,休想!”

“是的,我老多了……也染上了病。老是肾疼……而你,”她亲热地望着他说,“依然如故!还是那么年轻,真不像快三十的人……莉迪亚也还是那么年轻。”

内维尔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太太家。父亲会说什么呢?他是一向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为了说服父亲,内维尔早就费尽了口舌。

内维尔抬眼望了望她。

“我愿意的话?”太太拖着鼻音,微微一笑,“你瞧着办吧……你现在不想回去吗,内维尔?我有点不舒服。”

“她还没结婚?”

“不,不,太太!”内维尔终于沉不住气地叫起来,“那是他的脾气……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再跟他谈谈。”

“没有……她知道你的消息一定很高兴!你为什么不找她,让我那可怜的女儿高兴呢?不愿意来看我们吗?”

“你尊贵的父亲不来难道是因为我吗?”

“非常愿意……”内维尔喃喃地回答。

这一次沉默更加使人不安。

“这就对了,早些来吧。你知道我们会怎样待你……我们住在博埃多街1483号14号房间……我们过得挺寒酸……”

“那他为什么不来?”

“哦,对不起!”内维尔表示歉意,站起来要走,但他答应很快就去看她们。

“对!”内维尔勉强地微笑一下,“我父亲也不这么看。”

他十二天后必须回甘蔗园去。在这之前,他想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去了,那是郊区的一所可怜破败的房子,莉迪亚在梳妆打扮,阿里萨巴拉加太太接待了他。

“你举行的不是秘密婚礼,对吗?”

“都十一年了!”太太望了他一眼,“过得多快啊!你要是跟莉迪亚结婚的话,恐怕有好多个孩子了!”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她已经预料到了。

“很可能。”内维尔微微一笑,望了望周围。

“啊!”太太叹道,立刻咬住了嘴唇。

“唉,我们过得不怎么好!更不用说应该怎样布置一个家了……我常常听人们谈起你的甘蔗田……你就那一座种植园吗?”

“恐怕很难。”内维尔难堪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晚上轻易不出门……从来也不出门。”

“喔……在恩特雷里约斯还有……”

有一天,火焰终于烧了起来。内维尔定于十月十八日办理婚事。只差一个多月了。但是太太明确地告诉小伙子,她希望那天晚上他父亲能够参加婚礼。

“真幸运!如果能……我一直盼望到乡下住几个月,可是总没能如愿!”

她已经就这桩婚事跟她未来的女婿谈过几次,言语中提到了“我的亲家”……“我的新家庭”……“我女儿的婆母”。内维尔却一声不吭,于是,太太的眼睛里闪射出了更加忧郁的目光。

她说到这儿,抬头扫了内维尔一眼。内维尔心情激动,在他的心里埋藏了十一年之久的往事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前。

莉迪亚母亲那方面,鉴于她在孔科迪亚声名狼藉,必须得到社会的认可。当然,首先是得到她女儿未来的公公的认可。更为重要的是需要有这样的基础:她愿意谦恭地做人,愿意迫使资产阶级的道德原则屈服于她所蔑视的公众舆论。

“这全怪我们失去了联系……在这种逆境下要交个朋友是很难的!”

但是,别性急,等娶了她再说吧!内维尔尽一切努力推动这桩婚事尽快完成。在那几天里,他在年龄上争得的权利,使他能够根据母方法定继承权解决办理婚事的花费问题,只等父亲最后认可了。而莉迪亚的母亲对这件事也很关心。

内维尔的心情越发紧张了。这时莉迪亚进来了。

内维尔的信念十分明确,所以他始终没有吻过她。有一天午饭后,当他从阿里萨巴拉加的门前经过时,心里产生了想看看她的强烈愿望。他非常幸运,因为他看见她穿着便服独自在家,鬈发垂在双颊上。内维尔把她拦在墙边,她笑着,羞答答地靠在墙上。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身子。他觉得一种很容易被玷污的纯洁爱情的无限幸福就握在他那双笨拙的手里。

她的变化也很大。她已经二十六岁,十四岁少女的那种纯洁、娇柔的魅力已经消失。不过,她还是那么美丽。在她那柔美的脖颈、温静的目光和一切向男子显露愉快爱情的难以言说的地方,他那男性的觉察力都使他感到,应该把他熟悉的莉迪亚永远铭刻在心中。

正是由于这一切,内维尔父亲的暴怒才触动了深陷情网的儿子的思想。莉迪亚怎么会出淤泥而不染呢?她那光洁的肌肤、坦率的热情和她那双明亮眼睛流露出来的可爱的大胆表情已经不能证明她的纯洁,而仅仅是一架通向高贵的享受的阶梯。凭着这架阶梯,内维尔可以爬到顶端,一下把他渴望的花朵从腐烂的花枝上摘到手。

他们以成年人的无比谨慎的方式谈了一些日常琐事。当莉迪亚再次离开一会儿的时候,太太又说:

她真诚地疼爱着莉迪亚。为了使女儿幸福,她早就用歇斯底里的资产者的生活方式使女儿堕落了。其实,她让莉迪亚享受的幸福正是她自己所享受过的那种幸福。

“是的,她有点弱……不过我想,一到乡下她会很快恢复的……喂,奥克塔维奥: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谈谈吗?你知道,我像对我的孩子一样喜欢你……我们能去你的种植园住一段时间吗?那会对莉迪亚的身心大有好处的!”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她患有可怕的歇斯底里,但是不轻易爆发。她那错乱的神经折磨着她的心灵,顽固的症状会突然发作,使她丧失理智。顽症发作前夕,病情愈来愈重,发生痉挛,连续不断地胡说八道。为了解除痛苦,保持其体面的举止,她不惜滥用吗啡。她三十七岁了,身材细长,口唇又厚又红,总是保持着湿润,眼睛虽然不大,由于目光锋利、睫毛很长而显得挺大,但是眼睛里充满着惊人的忧郁的光辉。她搽脂抹粉,像女儿那么穿戴,打扮得花枝招展。毫无疑问,这是她最诱惑人的地方。作为一个女人,她肯定有其迷人的魅力。现在,歇斯底里已经使她的肉体吃尽了苦头——当然,病患源于她的腹部。当吗啡的作用消失后,她的眼睛便失去光彩,嘴角和肿眼皮上也随即布满皱纹。但是,不管怎样,使她神经错乱的歇斯底里仍然是使她的精神保持紧张、具有几分魔力的营养品。

“我已经结婚了。”内维尔回答。

内维尔记起了这个母亲跟他在一起的情景。想到他竟被这种已婚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他不禁心惊肉跳。他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们一块俯身翻阅一本画报,她那丰满的肉体碰到了他,使他那突然激动的神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当他抬头望她时,发现她那如醉如痴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

太太的脸上现出明显不快的表情。她的失望显而易见。不过,她随即交叉起了她那双不知所措的手:

尽管父亲脾气不好,内维尔还是很爱他。由于满腔怒火没有能够发泄,他气呼呼地冲出门去。他那副暴怒的样子,他自己也知道是不对的。父亲所讲的事情,内维尔早就知道。莉迪亚的母亲在她丈夫去世前就是阿里萨巴拉加的情妇,后来的四五年依然如故。他们二人经常幽会。但是那个老放荡鬼现在浑身关节疼痛,病病歪歪,远远不能满足他嫂子的欲望了。他之所以支撑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活,只是出于对她前一个爱人的感激,尤其是为了默认当时流行的风言风语,以满足他的虚荣心。

“你,结婚了!唉,真是不幸,真是不幸!请原谅,你可知道……我不知说了些什么……你夫人跟你住在甘蔗园吗?”

“是的,我明白!你的女朋友跟这件事毫不相干,这我明白!你的感情冲动一点也不坏……但是做事必须留神,不然你会后悔的……不,不,你要冷静!我没有任何中伤你女朋友的意思。正如我讲过的,她还没有染上周围的坏习气。但是,如果她母亲真的愿意把她卖给你做妻子,或者最好等我死后你继承了遗产时,你可以告诉她,我老内维尔决不愿意跟她们家结亲,即使被魔鬼带走我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这就是我想对你讲的一切。”

“是的,通常是这样……现在她去欧洲了。”

“……”

“真是不幸!我是说……奥克塔维奥!”她张开双臂,眼睛里噙着泪水,“我可以这样对你说,你差不多就是我的儿子……我们几乎无路可走了!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和莉迪亚去呢?我以母亲的坦诚态度跟你讲话。”她淡淡地一笑,压低了声音:“莉迪亚的心你是很了解的,不是吗?”

“呵,你知道她是阿里萨巴拉加的情妇?你知道是他或者别的男人在蒙得维的亚管家吗?你的头脑太热了!”

她等待着回答。但是内维尔一声不吭。

“是的,我知道她过去……”

“是的,你了解她!你以为莉迪亚是个负情健忘的女人吗?”

“呸,呸,呸!这事以后再说。我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在跟你讲话。即使你不愿意听我提这些问题,但是你也应该去找个人问问,你女朋友的母亲跟她的小叔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去问问吧!”

说这句话时,她慢慢地挤了挤眼,加强她的暗示。这时内维尔突然意识到,他面前是一座他曾经可能掉进去的深渊。她还是从前那位太太。不过,由于她已经衰老的心灵、吗啡和贫困,如今她变得卑贱了。而莉迪亚……当再次看见她时,他对这个嗓音圆润、开始震颤的女子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在她们对他使用的那种商人一般的接待方式下,他对命运安排给他的难得的胜利品表示欢迎了。

“不知道!这对我没关系,因为,虽然你是我的父亲……”

“你知道吗,莉迪亚?”女儿回来后,太太兴奋地冲她说,“奥克塔维奥邀请我们到他的种植园去住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是的,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哼!你别这么傲气……我不是指你的……女朋友。她不过是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

莉迪亚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父亲!”

“好极了,妈妈……”

“这样下去,你就得跟那个姑娘结婚。你不小了,应该全面地考虑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从哪儿来的?你通过别人了解过她在蒙得维的亚的情况吗?”

“喂,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结婚了。他还很年轻!我们几乎成了一家人……”

“发生……什么?”

莉迪亚不由得把视线转向内维尔,用痛苦严肃的目光注视了他片刻。

“很好!好极了!……你听着,我有责任给你指明正路。你明白你做的事情吗?你想过可能发生什么吗?”

“结婚很久了吗?”她低声问。

父亲瞪了他一眼,敲着桌子吼道:

“四年了。”他低声回答。不管怎样,反正他没有勇气再看她了。

“我想是这样……”

“他们是郑重接待你的吗?”

由于内维尔的难言的顾虑,他们没有一起乘坐他经常搭乘的火车旅行。但是出了车站后,他们便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马车。当内维尔独自留在家里的时候,家务事全由一名印第安老太婆干,因为他的饮食起居很简单,他夫人把女仆都带走了。于是,他就把他的两位客人作为一位老姑母和她的女儿介绍给忠实的土著女人,说她们是来休养的。

“是。”

另一方面,问题也很明显,因为太太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体虚弱不堪,步履不稳,行动缓慢。从她那痛苦的表情看,由于答应了内维尔的恳求,一连四个小时没打吗啡,现在她那死人般的肉体里急需吗啡的刺激。

“呸!我不喜欢你就可以耍滑头了……我必须知道你目前的情况。你是作为男朋友去他家的吗?”

父亲死后,内维尔中断了学业,但是他的知识足以使他预见到一种迫在眉睫的灾难。太太的肾脏患着致命的疾病,有时会发生危险的异常,使用吗啡只能加重病情。

“父亲,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这件事。”

还在车上的时候,太太就忍受不住了。她带着极为痛苦的神情望着内维尔说:

内维尔意识到这场气势逼人的暴风雨的力量,回答时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了:

“奥克塔维奥,你要是允许的话……我可受不了的!莉迪亚,你过来!”

“我听说你不断地到阿里萨巴拉加家去,是吗?可是你竟对我只字不提。”

莉迪亚平静地用身子挡住母亲,内维尔听见了莉迪亚为打针而猛扯母亲衣服的声音。

果然,他父亲发现他在狂欢节后为了爱情而不务正业,感到非常恼火,早就想严肃地、明明白白地给他指出来。八月底的某一天,他父亲终于找他谈话了:

太太的双眼顿时闪出亮光,强大的生命力像假面具似的取代了她那张脸上的痛苦表情。

两个月间,内维尔和莉迪亚在相会和分别的全部时刻里都如胶似漆,恋恋不舍。对他这个看见院中飘落一阵蒙蒙细雨都会泛起忧伤心绪的浪漫青年来说,这个有着天使般的面庞、蓝色的眼睛和早熟的青春的姑娘就是他的全部美好理想的化身;而对姑娘来说,内维尔则是个聪明的男子汉和美男子。在他们心心相印的爱情中,只有一片阴云,这就是内维尔的年龄太小。可是小伙子抛开学业、工作和其他,一心想和她结婚。有这么两件事足以证明他的这种心情:一是他感到,没有莉迪亚,他是绝对活不下去的;二是他决心,无论阻力多大,他也要向前进。他预感到——确切地说,他感觉到——他可能会遭受严重的挫折。

“现在好了……真愉快!我觉得舒服极了。”

“你不应该再打这个!”内维尔侧身看着她,严肃地说,“到家后你会更难受的。”

此刻,内维尔的心情已经急不可耐,恨不得一下飞出去:他匆匆告辞,拿着花束冲出了门。花柄几乎被他捏碎,他的心灵简直达到了幸福的极点。

“啊,不!就是死在这儿我也得打。”

“好的!晚上你来吧!你陪着他,莉迪亚。”

内维尔一整天都忧虑不安,他决心克制自己,只把莉迪亚和她母亲看作两个不幸的病人。但是,傍晚一到,他那男性的热情就像此刻开始磨快利爪的野兽一样使他不寒而栗,浑身酥软。

“今天晚上不让我来吗?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他们很早就吃了晚饭,因为太太疲倦不堪,想早点卧床休息。他也没能特别给她煮牛奶喝。

内维尔不满意地问:

“唉,真折磨人!我没法忍受了,难道让我受几年罪再死吗?我宁愿现在愉快地死去。”

“好极了!那就星期一再见了,内维尔。”

莉迪亚没有眨眼,只同内维尔说了两三句话。直到喝完咖啡后,内维尔的目光才注视着莉迪亚的眼睛。但是莉迪亚立刻垂下了眼帘。

姑娘一直笑眯眯地望着内维尔。既然应该回答他,她便毫无羞涩地对他说:“行!”

四个小时后,内维尔轻轻地推开了莉迪亚睡觉的房门。

“真没办法!我不管……问莉迪亚吧。莉迪亚,你看行吗?”

“谁?”一个惊慌的声音突然响起。

太太笑了。

“是我。”内维尔咕哝着说。

“太少了,太太!”小伙子叫起来,“星期四我也来……你答应吗?”

接着响起一阵声音,一个人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的声音。然后房内重新陷入沉寂。不过,当内维尔的手在黑暗中碰到一条细嫩的胳臂时,他的身躯便猛烈颤抖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母亲提议,“每个星期一你都可以来这儿……意下如何?”

后来,他有气无力地坐在莉迪亚身边。其实,在他之前,她就尝到了爱的滋味。此刻,内维尔从心灵的最深处想起了年轻时那种神圣的骄傲感:那时他始终不曾碰过用纯洁的目光望着他的姑娘,甚至连一次吻也没有强行索求。他不禁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这句话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只有某种纯洁的记忆,才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最牢固的东西。”内维尔保留下了这种记忆。这种没有污点的记忆是他十八岁时的纯洁花朵。而现在,他却在一个女仆的床上使它连同花瓣都沾满了污泥。

莉迪亚走来时他已经站起来。她走到内维尔面前,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辉,以可爱的慌乱神情捧给他一束紫罗兰。

这时,他觉得两滴沉重的泪珠静静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莉迪亚也回想起了往事……她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流着,仿佛洒在一座坟墓上:这是她唯一的幸福梦境的可悲结局。

“莉迪亚!来一下!你的朋友来了。”

在后来的十天里,尽管内维尔几乎整天在外工作,生活仍然是平淡的。按照默契,他和莉迪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虽然晚上能够见面,彼此也还是久久地沉默无言。

“噢,非常高兴!”内维尔回答。

为了照顾母亲,莉迪亚要做的事情很多。太太终于病入膏肓了。鉴于太太病情严重,转危为安已不可能,内维尔便决定不惜冒着可能导致她死亡的危险,严禁给她使用吗啡。但是一天早晨他贸然地闯进餐厅的时候,碰见莉迪亚正在匆忙地褪裙子,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她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内维尔。

“我们不在一处,但都会很愉快的……我想,我们一定都很愉快!你愿意开始咨询吗?”她微笑着用母亲的戏谑口吻说。

“你用这个很久了吗?”他终于问她说。

“噢,是的,太太!”

“是的。”莉迪亚喃喃地回答,同时把注射器摇晃了一下,倒过来。

“时间过得多快呀!”太太对他说,“我一直想,我们会有幸再见面的……不是吗?”

内维尔还在望着她,不由得耸了耸肩。

不管怎样,反正他的幸福心情像炭火一样炽热。他已经十八岁,他渴望一下子爽快地享受到他的无限的幸福。

但是,考虑到太太那么可怕地乱用吗啡想镇定肾脏的剧痛,反倒最终会杀死她,内维尔便把药取走了,为的是挽救这个不幸的女人。

过了片刻,她母亲打开了咨询处的门,怀着比四个月前还要高兴的心情接待了她的故友。内维尔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既然看起来她对内维尔法律上的咨询不觉得麻烦,内维尔也就甘愿一千次一万次地来跨律师的门槛。

“奥克塔维奥!你杀了我吧!”她哑着嗓子祈求道,“我的儿子奥克塔维奥!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铃声过后,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跑步声。为了克制激动的心情,莉迪亚使劲儿抓着玻璃门。她瞧见了内维尔,惊叫了一声,随即用手臂掩着她那薄薄的衣衫慌忙地跑回去了。

“我要是允许你打这个,你连两个钟头都活不了!”内维尔回答。

下午三点,他按响了阿里萨巴拉加博士的门铃。他的计划很简单:随便找个什么事儿请教一下律师,这样也许能够看见她。

“没关系,我的奥克塔维奥!给我,把吗啡给我!”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没看见我呢?……对!准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亮了。他对这种不敢肯定的猜想深信不疑。

内维尔任她在那儿徒劳地对他伸着双手。他跟莉迪亚出去了。

可是当他独自待着的时候,他不禁为自己的厄运感到伤心了。这次,他好不容易又见到了她,他是一向爱她的!她怎么竟然不记得他了呢!“唉,完了!唉,唉!”他下意识地重复着,“唉,全完了!”

“你知道你母亲的病有多严重吗?”

“也许是忘了!”内维尔微微一笑,“很遗憾,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知道……医生对我讲过……”

“她好像不记得你了。”一个在他身边目睹此景的朋友对他说。

内维尔盯着她。

但是,她一直冷冰冰地盯着前方,走过去了。

“现在她的病情要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

重新看见莉迪亚时,内维尔的眼睛睁得特别大,恨不能一下子把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吞下去。他几乎怀着痛苦的焦急心情期待姑娘在人群中认出他,希望看见她的眼神里猛地闪起惊喜的幸福光辉。

莉迪亚的脸色唰地白了。她望着屋外,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

六月十三日,内维尔回到孔科迪亚。尽管他刚到达就得知莉迪亚已在这里,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他的心仍然没有特别为她感到不安。对于闪电般的激情来说,四个月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在他的平静的心灵中,那最后一缕光辉很难触动他的自尊心。不过,他还是想看到她的。后来,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刺激了他的虚荣心,致使他重新陷入了爱情的旋涡。第一个星期天,内维尔和城里的一切好小伙儿一样,在街角等待做弥撒的人出来。莉迪亚和她母亲终于出现了:她们几乎是最后一批,在小伙子们的行列中目不旁视地昂首向前走。

“本地有医生吗?”她低声问。

“没有,方圆十里也没有。不过,可以去找。”

那天下午,他们单独待在餐厅的时候,邮差送来一封信。内维尔拆开了信。

当内维尔一边慢腾腾地远离码头,一边不时地回头望的时候,那个姑娘正倚着船上的栏杆,低着头目送他。海员们则站在跳板上笑眯眯地望着这对恋人的离别和情意缠绵的未婚妻的短衣服。

“有消息吗?”莉迪亚不安地问,抬头望着他。

她们母女将在冬天返回孔科迪亚,这几乎是一个季度后的事情了。他还回来吗?“啊,我不回来了!”

“有。”内维尔回答,继续看信。

话别的时间非常短暂,因为内维尔不愿意把自己最后一点理智也丧失掉。于是,他中断了旅行,跟他们分手。

“医生来的?”过了片刻,莉迪亚又问,神情更不安了。

果然,他同姑娘及其母亲一块起程了。一路上,内维尔的热情达到了一个十八岁的浪漫青年能够达到的最高的程度。姑娘的母亲怀着亲切和满意的心情看待这两个孩子般的青年的爱情,一看见他们,总要笑一笑,因为他们很少交谈,只是不住地微笑,久久地对望。

“不,我妻子的。”他用冷淡的语调回答,没有看她。

可是现在,全完了!第二天她要去蒙得维的亚了。对他来说,孔科迪亚、他的旧友们、他的亲父亲和其他的一切,有什么要紧呢?无论如何,他起码得跟她一块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晚上十点钟,莉迪亚跑进了内维尔的房间。

“她要是爱我,该有多美!……”她爱他吗?为了相信这一点,内维尔不仅把希望放在姑娘胸前的那朵花上,更把希望放在她寻找回赠他的东西时的慌乱神情上。他清楚地记得看见他赶上车时她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辉,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他也记得,在递给他花朵时,她那青春的怀抱里洋溢着多么深厚的情意。

“奥克塔维奥!妈妈要死了……”

“真迷人!”当他想起从马车上探向他的那道闪光、那朵鲜花和女人的肉体时,他不由得重复道。他真正而深切地觉得自己眼花缭乱了,当然,也萌发了爱情。

他们跑进太太的房间。只见她的面色像纸一样白,口唇发紫,肿得可怕,嘴里用喉音吐着简单的字音:

内维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结束学士必修课程,三天前才来到这里。他在那里生活了七年之久,所以他对孔科迪亚的社会状况所知无几。他本应在故乡逗留半个月,安安静静地休养身心。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的生活就完全失去了平静。不过,她是多么迷人啊!

“噗……噗……噗……”

马儿拖着车子跑远了,已经跳下踏板的内维尔没有办法,只好拼命追赶,好不容易才拿到姑娘几乎探身车外递给他的花朵。

内维尔立刻看到了床头桌上装吗啡的瓶子,瓶子里几乎全空了。

“喂,傻孩子!”母亲指着她的前胸说,“那儿有一朵!”

“当然,她会死!谁给她的?”他问。

第二天,狂欢活动继续进行。晚上的抛花节目热烈非凡,内维尔一刻钟的工夫就把满满的四筐花朵抛完了。阿里萨巴拉加和姑娘的母亲高兴地笑着,不时地回头观望,姑娘几乎一直盯着内维尔。内维尔沮丧地看了一眼他那几个空筐子。幸好,马车的大垫子上还有一束花,是一束普通的千日红和素馨。内维尔抓起那束花,飞身跳下马车,几乎扭伤了一只脚;他飞快地向前面的马车跑去,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淋,眼睛里洋溢着热情,把花束献给了那个姑娘。姑娘慌了手脚,想找一束花回敬他,但是没找到。两个亲人禁不住笑了。

“我不知道,奥克塔维奥!刚才我听见有动静……她准是趁你不在屋里的时候把药找回来了……妈妈!可怜的妈妈啊!”莉迪亚哭着扑向床边,母亲的一条胳膊毫无生气地垂到了地上。

这是一首持续了三个月的田园牧歌的序曲。内维尔为此献出了他这个热血奔腾的青年的全部爱慕之情。在狂欢节继续进行、孔科迪亚城的狂欢活动的时间难以置信地延长的过程中,内维尔不住地把手臂伸向前方,衬衫的袖口欢快地在他手上舞动。

内维尔摸了摸她的脉搏,她的心脏已停止跳动,体温下降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嘴里也不出声了,皮肤上出现了大块的紫斑。

经过一番观察之后,阿里萨巴拉加和他嫂子对这个活泼可爱的青年微微一笑,态度是诚恳的。内维尔觉得不该失礼,应该向他们致意。于是,他快活而大方地向他们三个人问了好。

凌晨一点,她死了。下午料理完丧事后,内维尔等着莉迪亚换衣服,工人们往马车上装手提箱。

“阿里萨巴拉加博士……当然,你不认识。女的是姑娘的母亲……博士的嫂子。”

“给你。”莉迪亚来到他身边时,他递给她一张一万比索的支票,说。

“他们是谁?”内维尔低声问。

莉迪亚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用发红的眼睛凝视着内维尔。内维尔也凝视着她。

尽管此举显然对乘车人、马车夫甚至马车来说有失礼貌,但是他仍然不停地抛掷着,使得坐在车尾上的两个人不得不转过头来,尽管面带微笑,眼睛却在嗔视这个乱抛纸带子的年轻人。

“拿着吧!”他吃惊地重复道。

“真迷人!”他一动不动地单腿跪在马车的大垫子上,喃喃感叹道。片刻之后,他便把彩色纸带向那辆双座四轮马车抛去,两辆马车顿时被一道五彩纸桥连接在一起。看到这个故意向她献殷勤的青年搭起这座彩桥,美丽的女子不时地对他微微一笑。

莉迪亚收下钱,弯腰去提她的小手提箱。内维尔俯身对莉迪亚说:

于是,内维尔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一番这名美丽的女子。她是一个少女,顶多十四岁,不过已经是个可以出嫁的大姑娘了。在她那漆黑的头发下,一张面孔洁白、细嫩、光滑,天生一副花容月貌。蓝色的长眼睛上遮掩着黑黑的睫毛,眼角伸向双鬓。在光洁的额头下,两只眼睛的距离稍嫌宽了些,但是这倒使她显得既高贵又倔强。然而她的这双眼睛更为她如花似玉的面庞增添了妩媚的光彩。这时,内维尔的眼睛碰到了那女子向他投来的目光,他不由得眼花缭乱了。

“原谅我。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

“一个魔鬼!漂亮极了!我想,准是阿里萨巴拉加博士的侄女,大概昨天来的……”

到车站后,因为还没到开车时间,他们一声不响地在车厢门口等了一会儿。铃声响的时候,莉迪亚把手伸给他,他默默地握了一会儿。随后,他把她搂入怀里,依然握着她的手,热情地吻了她。

“她是谁?模样不丑。”

火车启动了。内维尔一动不动,盯着愈来愈远的车窗。

这是狂欢节的星期二。当内维尔加入狂欢的行列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一面打开彩色纸带卷,一面瞥了眼前面的马车,发现车上坐着一名美貌的女子,不禁大吃一惊。这名女子他昨天黄昏没见过,他便问自己的伙伴:

但是,莉迪亚没有探头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