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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吾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

“当然。”青豆答道。

“准备好了吗?”tamaru问。

“这是来自夫人的话:今晚七点,在大仓饭店主楼大厅,准备完成老一套的工作。忽然通知你,不好意思。因为直到刚才,事情才确定下来。”

但毋庸置疑,这是来自tamaru的指令。她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铃声响过三次,tamaru接了电话。

“今晚七点,在大仓饭店主楼大厅。”青豆机械地复述道。

传呼机响起来,是在亚由美死后第五天的清晨。青豆正边听着收音机的整点新闻,边在厨房里烧开水准备泡咖啡。传呼机就放在桌子上。她看了看显示在小小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是个从未见过的号码。

“我很想说祝你好运,但由我来祝福,只怕也不起作用。”

一定得抑制感情,青豆告诫自己。就算惩罚了亚由美的叔叔和哥哥,只怕他们也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受罚。而且事已至此,无论我做什么,亚由美都不可能回来了。尽管可怜,但或迟或早,这总有一天会发生。亚由美朝着致死的旋涡中心,缓慢但不可避免地接近。纵使我下定决心,更温柔地接纳了她,起的作用也很有限。不要再哭了,必须重新调整姿态。要让规则优先于自己,这很重要。就像tamaru说的那样。

“因为你是个从不依靠好运做事的人。”

青豆从鞋盒里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娴熟地装填弹匣,打开保险装置,拉开套筒,将子弹送进枪膛,扳起击锤,双手握紧枪把,瞄准墙上的一点。枪身纹丝不动。手也不再颤抖。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后大大呼了一口气。放下枪,再次关上保险。掂量枪的重量,凝视着它那钝重的光。手枪似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就算我想依靠,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样。”tamaru说,“我又没见过那东西。”

无论怎样努力忘却,那虚无都会定期前来造访她。或在孤独的下雨的午后,或在从噩梦中醒来的黎明。这种时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爱,什么男人都行。

“你不必为我祝福。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房间里有一盆橡皮树,想请你照看。本该扔掉的,没扔成。”

连鸟儿都不从上空飞过。究竟是什么在她内心制造出了如此荒凉的东西?这只有亚由美才知道。不对,连亚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毫无疑问,周围的男人强加给她的扭曲的性欲是重要因素之一。仿佛要掩藏那致命的缺口,她只好将自己伪装起来。如果将这些装饰性的自我一一剥去,最后剩下的只有虚无的深渊,只有它带来的狂烈的干渴。

“交给我好了。”

没有一个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亚由美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那就像位于地球尽头的沙漠。无论你倾注多少水,转瞬间便会被吸入地底,连一丝湿气都不留。无论什么生命都无法在那里扎根。

“谢谢你。”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个离开现场的男人的踪迹。据报道称,同事们都困惑不已。亚由美性格开朗,深受周围人的喜爱,责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强,是一位成绩出色的警察。包括她的父亲和兄长,亲戚中有许多人都担任警察,家族内的凝聚力也很强。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照看橡皮树,可比照看小猫和热带鱼省事多了。别的呢?”

第二天的报纸上也登了“涩谷宾馆女警察被勒杀事件”的报道。

“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东西全帮我扔掉。”

有人喊她,她连头都不回。走着走着,感到喉咙发干,便走进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大盒装的橘子汁,一口气当场喝光。然后回到家里,又哭了一场。其实我是喜欢亚由美的,青豆想,我对她的喜欢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既然她想抚摸我,不管是哪儿,当时任她抚摸该多好。

“工作结束后,你到新宿车站去,从那里再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凌晨四点之前,青豆一个人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凉鞋出了门。短裤和背心,就这么一身打扮,漫无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头。

到时会给你下一个指令。”

但亚由美大概不好意思惊动青豆。而青豆连一次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约过她。

“工作结束后,从新宿车站再给这个号码打电话。”青豆复述道。

于是,亚由美没有约青豆做伴,独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头,惨遭勒杀。被冰冷的真手铐铐住双手,蒙住眼睛,嘴巴里塞入不知是连裤袜还是内裤的东西。亚由美平日忧虑的事,就这样成为现实。假如青豆能更温柔地接纳亚由美,她那天也许就不会独自走上街头。她会打电话来约青豆。两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应,和男人们寻欢作乐。

“尽管你肯定明白,我还是得再说一遍:电话号码不要写下来。

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我都该更多地接纳她,青豆想。应该理解她的心情,紧紧拥抱她。这才是她渴望的东西。渴望无条件地被接受,被拥抱。哪怕只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没能回应她的要求。因为自我保护的本能太强大,不愿亵渎对大冢环的记忆的意识也太强烈。

传呼机在出门时弄坏扔掉。”

青豆也需要亚由美,亚由美拥有几种青豆不具备的能力。她那让人安心、开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蔼可亲。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积极好动。她风趣的谈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只要面带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们渴望了解那背后到底隐匿着什么。在这层意义上,青豆和亚由美是一对理想的组合,是无敌的性爱机器。

“知道了。我会照办。”

亚由美肯定也担心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体——只怕还有精神——渴求着这种行为,但她不愿要一个稳定的恋人。固定的人际关系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场作戏地欢愉。其中的隐情和青豆不无相似。只是比起青豆,亚由美身上有一种常常深陷其中的倾向。亚由美更喜欢危险奔放的性爱,也许是无意识地期盼着受伤害。青豆则不同。她为人谨慎,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遇到那样的可能,她大概会激烈抵抗。亚由美却是只要对方提出要求,不论那是什么,都有应允的倾向。反过来,她也期待着对方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危险的倾向。再怎么说,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们到底怀着怎样的欲望,暗藏着怎样的想法,到时候才能知道。亚由美当然明白这种危险,因此才需要青豆这样安定的伙伴。一个能适时地制止自己、小心地呵护自己的存在。

“所有的程序都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有任何担心。以后的事全交给我们好了。”

就这样,亚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头结识了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后进了宾馆。随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开精心的性爱游戏。铐上手铐,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种情景仿佛历历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带勒紧女人的脖颈,观察对方痛苦的挣扎,于是兴奋,射精。然而此时,男人那紧抓着浴袍腰带的双手用力过猛。本应在极限时放手,他却没有及时停止。

“我不担心。”青豆说。

亚由美肯定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领悟,明白青豆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亚由美的直觉敏锐过人。那看来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实是演戏,背后潜藏着柔嫩而容易受伤的心灵。青豆明白这层道理。自己采取的戒备姿态,可能让亚由美感到寂寞。也许她觉得被拒绝、被疏远。这么一想,青豆就觉得心头像针扎一般痛。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可以说说我的真实想法吗?”

所以亚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层的关系时,青豆却不得不硬着心肠,努力不去回应。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亲密关系,便不免显露出种种矛盾和破绽,这对青豆来说很可能会致命。她大体上是个诚实率真的人,学不会一边在重大的事上对人撒谎、隐瞒真相,一边又和对方维持诚实的人际关系。这种状况会让青豆产生混乱,而混乱绝非她追求的东西。

“请说。”

自从大冢环离开人世,青豆能怀着一丝近似友情的感觉对待的人,除了亚由美再没有别人。遗憾的是,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亚由美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却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尽管是个坚信自己代表正义的有良心的杀手,杀人也毕竟是杀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属于应被逮捕的一方,亚由美则属于实施逮捕的一方。

“我根本无意说你们做的事是白费力气。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过说得客气一点,也是太鲁莽了。而且,永远不会有完的时候。”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亚由美了。她变成了没有体温的尸体,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毕后,再重新缝合起来,也许会举行简单的葬礼,之后便运往火葬场,付之一炬。化作青烟袅袅升腾,融入云中。然后再变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润着某处的小草。默默无语的无名小草。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着的亚由美了。她只能认为,这违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违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也许是的。”青豆答道,“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

不吃饭,也不出门。只是偶尔补充化作眼泪流失的水分,像一头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时间一直哭个不停。自那以来,这是第一次。

“就像到了春天要发生雪崩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青豆绝不轻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场的事,她宁可动怒——冲着某个人,或是冲着自己。所以她流泪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事。但正因如此,泪水一旦夺眶而出,便无休无止。这样长久地哭泣,在大冢环自杀之后还是第一次。那是几年前?她想不起来。总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没完没了。连着哭了好几天。

“大概吧。”

那个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面对着它不停地哭泣。时时会克制不住,呜咽出声,但其余时间她都在无声地哭。泪水顺着手臂流到报纸上。

“可是,有常识的正常人不会在可能发生雪崩的季节,走近可能发生雪崩的地方。”

窗帘紧闭,没有一丝缝隙,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

“有常识的正常人,原本就不会和你讨论这种话题。”

暂且接受亚由美已死的事实之后,青豆在内心进行了一番近似意识调整的活动。这些告一段落之后,她才开始哭泣。双手掩面,不发出声音,肩膀微微颤抖,静静哭泣。那样子仿佛是不愿让世界上任何人觉察到她在哭。

“这也有可能。”tamaru承认,“对了,你有没有发生雪崩时要通知的家人?”

这是往日深绘里唱过的《马太受难曲》咏叹调的歌词。天吾难以释怀,第二天便重新听了一遍家里收藏的唱片,查阅了歌词译文。这是受难曲开头关于“伯大尼受膏”的咏叹调。耶稣在伯大尼城访问麻风病人的家时,有个女人将极贵的香膏浇在他头上。身边的门徒齐声斥责这种无谓的浪费,说不如把香膏卖掉,换回钱施舍给穷人。然而耶稣制止了愤慨的门徒。他说:这样就好,这位女子做了善事第5章青豆 一只老鼠遇到素食主义的猫

“没有家人。”

贞信的耶稣。

“是原来就没有呢,还是有名无实?”

能化成美好的香油来膏抹你

“有名无实。”青豆回答。

愿我落下的泪珠,

“好。”tamaru说,“无牵无挂最好。说到亲人就只有橡皮树,这样最理想。”

折磨着这颗负罪的心。

“在夫人那里看见金鱼,我忽然也想要金鱼了。觉得家里有这个东西也许不错。又小,又不说话,好像也没有太多要求。第二天就到车站前的商店去买,但看到水槽里的金鱼,忽然又不想要了。就买了这盆卖剩下来的寒碜的橡皮树。没买金鱼。”

忏悔与愧疚,

“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

天吾非做不可的,大概是站在“现在”这个十字路口,诚实地凝望过去,如同改写过去一样书写未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金鱼说不定永远买不成了。”

纵然细微的事实多少会变更,但说到底,天吾这个人走到哪里都只能是天吾。

“也许。”tamaru说,“还买橡皮树好了。”

天吾切身感受到,对过去进行改写的确没什么意义。正如年长的女朋友指出的那样。她是对的。无论如何热心细致地改写过去,现状的主线也不会发生变化。时间这东西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一一消除人为的变更。它一定会在强加的订正之上再作订正,将流向改回原样。

短暂的沉默。

吃完饭,他坐在桌前,接通文字处理机的电源,调出未写完的小说的界面。

“今晚七点,在大仓饭店主楼大厅。”青豆再次确认。

结果天吾的第二罐啤酒剩下了一半,虾仁炒蔬菜也剩了一半。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洗碗池,把菜肴盛进小碟子,用保鲜膜包好,收进冰箱。

“你只要坐在那儿等就行。对方会来找你。”

但不管怎样,这种内在的变化似乎是《空气蛹》带来的。改写深绘里的故事之后,天吾想把内心的故事写成自己的作品的欲望愈发强烈。心中生出一种可称为激情的东西。这新的激情中,似乎也包含着寻找青豆的渴望。最近这段时间,他不知为何频频思念青豆。一有机会,他的心便被拖回二十年前那间午后的教室,仿佛一个站在海边、被强劲的落潮吞噬了双脚的人。

“对方会来找我。”

这几个月间,我身上好像在发生有目共睹的变化,天吾想。也许可以说是精神上正在成长。都快三十岁了,这才……可真够了不起的!天吾端着喝了几口的啤酒,自嘲地摇摇头。实在太了不起了。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要迎来通常所说的成熟,还得多长时间呢?

tamaru轻轻地清了声嗓子:“哎,你知道素食主义的猫和老鼠相遇的故事吗?”

虾仁炒蔬菜做好后,从平底锅盛到大盘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坐在餐桌前,一边沉思,一边吃着热腾腾的菜。

“不知道。”

在蔬菜快要炒透时,放入已沥干水分的虾仁。再撒上盐和胡椒,喷上一小杯清酒。刷地浇上一点酱油,最后撒上芫荽。这些操作,天吾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简直像把飞机的操纵方式切换成自动驾驶一样,几乎没考虑自己此刻在做什么。这原本不是做法复杂的菜。他的手按步骤动着,脑中却一直想着青豆。

“想不想听?”

切好的西芹和蘑菇放进了平底锅。将火势调到最大,一边轻轻摇动平底锅,一边用竹铲频频翻动里面的菜。稍微撒入一些盐和胡椒。

“很想。”

天吾再次想,要是现在能立刻见到青豆就好了。就算让她失望,或者我自己稍感失望,也没关系。总之天吾盼望见到她。从那以后,她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此刻又在哪里,怎样的事能让她喜悦,怎样的事会令她悲伤,哪怕就是这些琐事,他也很想知道。因为不管两人变化多大,甚至已经失去结合的可能,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他们许久之前,曾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交换过某种重要的东西。

“一只老鼠在天棚上遇到一只很大的公猫。老鼠被逼到了无路可逃的角落,吓得浑身颤抖,说:‘猫大人,求求您。求您不要吃我。

用小火缓缓翻炒切好的生姜。

我一定得回到家人身边去。孩子们都饿着肚子在等我。求求您放了我吧。’猫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吃你的。老实跟你说——这话不能大声说——我是个素食主义者,根本不吃肉。你遇到我,可是太幸运了。’老鼠叹道:‘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我是多么幸运的老鼠!

天吾把很多生姜用菜刀切细,接着把西芹和蘑菇切成适当大小,芫荽也切得细细的。剥去虾壳,用自来水冲洗干净。摊开厚纸巾,像士兵列队似的,整齐地把虾仁一个个排在上面。等毛豆煮熟后,直接倒在笊篱里冷却。然后把大号平底锅烧热,倒入白芝麻油,让它匀开。

居然遇到了一只素食主义的猫!’但就在这一瞬间,猫猛然扑向老鼠,用爪子牢牢按住老鼠的身体,锋利的牙齿咬进了它的喉咙。老鼠痛苦地使出最后的力气问猫:‘你不是说,你是素食主义者,根本不吃肉吗?那难道是谎言?’猫舔着嘴唇说:‘是啊,我不吃肉。这并不是谎话。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换生菜吃。”’青豆想了一下。“这个故事的要点是什么?”

仅此而已。但就在那个时候,青豆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交换。

“并没有特别的要点。刚才说起幸运的话题,我偶然想到了这段故事。仅此而已。当然,寻找要点是你的自由。”

天吾寻思。她在下课后跑过来,握了我的手。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

“温暖人心的故事。”

为什么那位十岁的瘦弱少女,会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永不逝去?

“还有一件事。我想他们事先会搜身和检查行李。那帮家伙警惕性非常高。这一点你要记住。”

抱着纸口袋回到家。然后换上短裤,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一边站着喝,一边用大锅烧水。在水烧开之前,把毛豆从豆秸上摘下来,放在砧板上,洒上盐匀匀地揉透,然后扔进沸腾的开水。

“我会记住的。”

恰好想到这里,收银员拿起了他的购物篮。

“那么,”tamaru说,“下次见。”

见面后会失望的,恐怕是青豆。小学时的天吾是个公认的数学神童,几乎各门功课成绩都名列第一,加上身材高大魁梧,运动能力出众,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寄予厚望。也许在她眼里,他就像个英雄。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补习学校聘请的教师,这甚至不能称为固定职业。工作当然轻松,对单身汉来说没有不便,但与社会的中流砥柱之类毕竟相差太远。虽然在补习学校教书的同时还写小说,但还没达到印刷刊行的水平。还为女性杂志打工,写些信口胡诌的星座占卜的短文。声誉倒不错,但老实说那都是胡说八道。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也没有恋人。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每周幽会一次,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人际关系。迄今为止仅有一件可以夸耀的功绩,就是作为代笔者将《空气蛹》炮制成了畅销书,但这是嘴巴被撕了也不能说出口的。

“下次见。”青豆条件反射似的重复。

想到这里,天吾不安起来。

电话挂断了。青豆盯着话筒看了一会儿,轻轻歪了一下脸,放下话筒。然后把传呼机上的号码牢牢铭刻在脑中,便删除了。下次见。

相比之下,自己又怎样呢?

她在脑中重复了一次。但她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和tamaru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或许最好不要重逢。天吾想,如果真见了面,没准会失望。如今她也许成了一个满面倦容、令人生厌的事务员,成了一个声嘶力竭地斥骂小孩、怨天尤人的母亲。说不定连一个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当然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天吾便会永远失去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某个贵重的东西。但他有种信心:大概不会那样。那个十岁少女决然的眼神和倔强的侧影,让人确信,她不会轻易容许时间的风化。

将早报的每个角落都浏览了一遍,已经找不到关于亚由美遇害事件的报道了。看样子侦破工作似乎没有进展。可能用不了多久,周刊杂志就会将它和猎奇事件放在一起报道。现役年轻女警察,在涩谷的情人旅馆里用手铐大玩性爱游戏,结果一丝不挂地被人勒死。但青豆丝毫不想阅读这种追求趣味的报道。自从事件发生以来,她甚至连电视都不打开。她不愿听到新闻播音员故意扯着尖嗓门宣告亚由美死去的事实。

他有许多话要向青豆诉说。在小学教室里你握过我的手,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我一心想成为你的朋友,想了解你更多,却怎么也做不到。有种种理由,但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怯懦。我一直为此后悔不已,现在依然后悔,而且常常想起你。一边想象着她的身姿一边自慰的事,他当然不会提。这和坦率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她当然希望抓获凶手。凶手无论如何都该受到惩罚。然而,就算凶手被逮捕,送上法庭,杀人细节大白于天下,那又如何呢?不管做什么,亚由美也不会复活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反正那判决会很轻。

但万一两人在某个地方相遇,并幸运地认出了对方,我大概会坦率地向她倾诉一切吧,毫不隐瞒,原原本本。会走进附近的咖啡馆里(当然对方得有时间,而且肯接受他的邀请),相对而坐,边喝咖啡边说。

恐怕不会判作杀人,而是当作过失致死来处理。当然,即使判处死刑也于事无补了。青豆合上报纸,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掩面。半晌,心想着亚由美。但泪水没有流出来。她只是感到愤怒。

天吾君你欠缺的,就是激情和积极性啊。小松常这么说。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每当犹豫不定时,天吾就想:“得了,算了吧。”最终放弃了。这就是他的性格。

离晚上七点还有很长时间。在那以前青豆无事可做。她没有安排体育俱乐部的工作。小型旅行袋和挎包,已经按照tamaru的指示放进新宿站的投币式寄存柜。旅行袋里装着几捆现金和几天用的换洗衣物。青豆每隔三天到新宿站去一次,投入硬币,并将里面的东西检查一遍。房间也不必打扫,就算想做菜,冰箱也几乎是空的。除了橡皮树,屋子里几乎没留下一件散发着生活气息的东西。与个人信息有关的东西全清除了。所有的抽屉都空着。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身后恐怕不会留下一点我的痕迹。

要是在马路上相遇,心想:“咦,这会不会是她?”这种时候,我能上前和她打招呼吗?他没什么自信。也许我会胆怯,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事后又深感后悔:为什么没在那儿和她打声招呼呢?

将今天傍晚要穿出去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摞在床上。旁边放着蓝色健身包,装着肌肉舒展所需的整套用具。青豆再次仔细盘点一遍。

能吗?要知道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两个人认出对方的可能肯定很小。

一套运动服,瑜珈垫,大小毛巾,以及装有细长冰锥的小盒。一应俱全。从小盒中取出冰锥,摘去小软木块,用指头轻触尖端,确认它依旧保持着足够的尖锐。尽管如此,她还是慎之又慎,用最细的磨刀石轻轻地磨了磨。她想象着这针尖像被吞没一般,无声地沉入男人颈部那特殊的一点。如同以往,在一瞬间,一切都将结束。没有悲鸣,也不会出血,只有转瞬即逝的痉挛。青豆将针尖再次插在软木块上,小心翼翼地收进盒子。

如果在这等着结账的队伍中就有青豆,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吗?

然后将裹在t恤里的赫克勒一科赫从鞋盒里取出,手法娴熟地在弹匣里装填上七发九毫米子弹。发出干涩的声响将子弹送入枪膛。打开保险,然后关上。再用白手帕将它裹好,放进塑料小袋。在上面塞进换洗用的内衣,这样就看不见手枪了。

然后挤在附近的主妇中,排队等着结账。恰好是黄昏的拥挤时段,收银员又是个新手,手法笨拙,客人排成了一条长龙,但天吾并不在意。

还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呢?

天吾停止遐想,向对方道歉,将手中的毛豆装进购物篮,和其他商品——虾、牛奶、豆腐、生菜、咸饼干——一起拎到收银机前。

什么都没想出来。青豆站在厨房里,烧开水,泡咖啡。坐在餐桌前喝着,吃了一个羊角面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让他惊醒过来。因为他那高大的身躯拦在了毛豆货架前。

青豆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件工作了,而且是最重要、最困难的工作。完成这件任务后,就再也不需要杀人了。

他会想起青豆,是因为在超市里买了毛豆。他一边挑着毛豆,一边极其自然地想到了青豆。于是失魂落魄地拿着一把毛豆,仿佛陶醉在了白日梦中,恍惚地呆立着,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对不起。”

青豆并不抵触将要失去身份的事。这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是她想要的。她对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毫无眷恋,失去后会感到惋惜的往事,也一件都想不起来——重新设定人生,也许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看来我的心思怎样也离不开那个女孩了。这种时候,天吾会这么想,并为没有在学校走廊里主动和她说话懊恼不已——如果当时勇敢地找她交谈,我的人生也许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在自己身上,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不愿失去的,说来奇怪,竟是一对瘦弱的乳房。青豆从十二岁至今,一直对自己乳房的形状和尺寸不满,常常想:如果胸再大一点,也许能度过比现在更安逸的人生。但真给她机会,让她改变尺寸时(非这么选择不可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根本不希望这样的改变。现在这样也无所谓。这样大小正合适。

那位少女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清澈的瞳仁直视着他的眼睛。或是瘦弱的躯体裹在体操服里。或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过市川的商店街。双唇总是闭得紧紧的,眼睛望着空茫之处。

她隔着吊带背心用手摸了摸两只乳房。和平时毫无区别。那形状就像要做面包却弄错了配方没发酵好的面团。左右的大小还有微妙的不同。她摇摇头。不过没关系,这才是我。

然后天吾觉察到,在将满三十岁的现在,当无所事事、惘然若失的时候,自己竟会不知不觉浮想起那位十岁少女的身影,便感到震惊。

除了乳房,还会给我留下什么呢?

然而,在小学教室里被青豆握住左手时那种剧烈的心灵震撼,天吾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无论是在大学时代,还是在走出校门之后,他迄今为止邂逅的女人中,再也没有一个能像那位少女一样,在他内心烙下那般鲜明的烙印。在她们身上,天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真正追求的东西。她们当中有美丽的女子,也有温柔的女子,更有珍惜他的女子。但最后,仿佛羽毛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枝头栖息,又不知飞向何方,女人们来了,又离他而去。她们没能让天吾满足,天吾也没能让她们满足。

当然,有关天吾的记忆会留下。他那手掌的触感会留下。心灵的剧烈震撼会留下。祈盼被他拥入怀中的渴望会留下。纵然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谁也别想从我心中夺走对天吾的思念。这是我和亚由美最大的不同,青豆想,深藏在我这个存在的核心的,并不是虚无,并不是荒凉干涸。深藏在我这个存在的核心的,是爱。我始终不渝地思念着一个叫天吾的十岁少年,思念着他的强壮、他的聪明、他的温柔。在这里,他并不存在。然而,不存在的肉体便不会消亡,从未交换过的约定也不会遭到背弃。

但考进大学后,他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想起青豆了。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和活生生的女人们交往,真实地发生性关系。他在肉体上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裹在体操服里的瘦弱的十岁少女形象,和他的欲望对象多少有些距离了。

青豆心中的三十岁的天吾,不是现实的天吾,他不过是一个假设。

考进高中后,也偶尔和年龄相仿的少女约会。她们把崭新的乳房的形状醒目地凸现在衣服上。看见这种身姿,天吾感觉呼吸困难。尽管如此,入睡前躺在床上,天吾还是会一边想象青豆那连隆起的暗示都没有的平坦胸脯,一边动着左手。于是他每次都会产生深刻的罪恶感。天吾想,自己身上肯定有邪恶的扭曲之处。

一切也许都是她的想象的产物。天吾仍保持着他的强壮、聪明和温柔,而且如今他拥有大人粗壮的手臂、厚实的胸膛和强健的性器官。如果青豆希望,他随时都在身旁,紧紧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

小学毕业,升入公立初中后,天吾仍常常想起青豆。他开始更频繁地体验勃起,还不时一边在心里想念着她,一边自慰。他总是用左手。仍留着那握手的感觉的左手。在记忆中,青豆是个胸脯还未隆起的瘦弱少女。然而他能一边想象她穿体操服的样子一边射精。

两人所在的房间总是昏暗的,青豆看不见天吾的身姿。她能看见的,只有他的眼睛。哪怕是在黑暗中,青豆也能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她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在那深处可以看见他眺望的世界。

自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吾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说得更准确些,他是为自己没有行动后悔不已。如今他能想出许多应该向那位少女倾吐的话语。很想告诉她的话,必须告诉她的话,就藏在他心中。事后再回头想,要找个地方喊住她,把这些告诉她,其实不是难事。只要找一个机会,鼓起一缕勇气就行了。但天吾没能做到,于是永远失去了机会。

青豆有时忍不住要和男人睡觉,或许就是为了尽量纯粹地守护自己在心中培育出来的天吾这个存在。她大概是想通过和陌生男人放纵地做爱,将自己的肉体从欲望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她渴望在这种解放之后到访的寂静安宁的世界中,与天吾两个人度过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亲密时光。这也许正是青豆的期盼。

当他回过神来,那个姓青豆的少女已经离开了这所学校。据说是转学了,但详情不明。那位少女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由于少女的消失而心中有所悸动的,在这所小学里,恐怕只有天吾一人。

午后的几个小时,青豆是在对天吾的思念中度过的。在狭窄的阳台上,她坐在铝制椅子上仰望天空,听着汽车的噪音,不时用手指捏捏那寒酸的橡皮树叶,思念着天吾。下午的天空中还看不见月亮。月亮出来,要在好几个小时后。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青豆思忖着。无法想象。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如果和天吾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相比的话。

四月来临,升入五年级时,天吾和少女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两人不时在学校的走廊里擦肩而过,在公交车站偶然相遇。然而少女一如既往,仿佛对天吾的存在毫无兴趣。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即便天吾就在身旁,她也连眉毛都不动,也不会将视线移开。那双瞳仁毫无变化,依旧缺乏深邃感和光芒。那时在教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吾苦苦思索。有时竞觉得那只是一场梦,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但另一方面,他的手上还继续鲜明地感觉到青豆那超出常人的握力。对天吾来说,这个世界充斥着太多谜团。

青豆给橡皮树浇了最后一次水,然后把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放在唱机上。手头的唱片全处理了,只有这张一直留到了最后。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音乐,想象着拂过波西米亚草原的风。如果能和天吾在这种地方尽情漫步,那该多好!她想。两人当然是手牵着手。只有风吹过,柔曼的绿草和着风无声地摇曳。青豆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中有天吾手心的温暖。就像电影的大团圆结局一样,这情景静静地淡出画面。

十岁的天吾对性还没有具体印象。他对少女的希冀,不过是盼望她能再次握住他的手。盼望她能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别人的地方,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说说她的事,什么事都行。盼望她能小声向他倾诉她作为她、作为一个十岁少女的秘密。他一定会努力理解这一切。于是,一定会由此萌生出什么东西。尽管天吾还想象不出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后青豆躺在床上,蜷着身子睡了大约三十分钟。没有做梦。这是不需要梦的睡眠。醒来时,时针指着四点半。她用冰箱里剩下的鸡蛋、火腿和黄油做了火腿蛋。直接对着嘴喝厚纸盒装的橘子汁。午睡之后的沉默莫名地沉重。打开调频广播,维瓦尔第的木管乐协奏曲流淌出来。短笛演奏着小鸟鸣啾般的轻快颤音。青豆感觉,那似乎是为了强调眼前现实的非现实性而演奏的音乐。

如果她是个处境普通的女孩,如果可以和她畅所欲言,那该多好!天吾暗想。那样一来,两人说不定能成为要好的朋友。十岁的少男和少女成为要好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事。不,也许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之一。但不时找个机会,友好地说说话,这总可以做到。但这样的机会最终没有到来。她并不是处境普通的女孩,在班里孤立无援,无人理睬,顽固地保持缄默。天吾也选择了暗中与想象和记忆里的她,而不是强行与现实中的她保持关系。

收拾好餐具,淋了浴,换上几个星期前就为这一天准备的衣服。

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她也是只说必要的话(有时连这些也不说),公布的考试成绩却绝不算坏。天吾推测,如果她真有这个心思,一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她可能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写答案时刻意疏漏。这大概是她那种处境的孩子的生存智慧,是为了将所受的伤害降到最小限度。尽量将身体缩得小小的。尽量让自己变得透明。

式样简单,便于行动。淡蓝棉布裤子,朴素的短袖白上衣。头发盘了上去,用拢子固定住。首饰之类一律不戴。换下来的衣物没再扔进洗衣篮,而是一起塞进了黑塑料垃圾袋。剩下的事tamaru会处理。将指甲剪干净,仔细地刷了牙,还掏了耳朵。用剪子修整眉毛,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乳霜,脖颈上洒了一点香水。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检查面部细节,确认了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拎起印有耐克标志的健身包,走出房间。

被她握过手之后,天吾知道了这位瘦削的少女身上潜藏着非同一般的强韧力量。握力大得惊人,但不止这些,她在精神上似乎具备更强大的力量。平时,她将那种力量悄悄藏匿在其他同学看不到的地方。

在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想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然而天吾一有机会,就会尽量不被别人觉察,偷偷仔细观察青豆的身姿。细细看去,原来她是个容颜端庄清丽的少女。至少容貌足以让人产生好感。身材细弱,总是穿着颜色退尽的不合身的衣服。身穿体操服时,便能知道她的胸部还未隆起。缺乏表情,几乎从不开口说话。眼睛似乎总在遥望远方。从她的瞳孔中感觉不到生气,这让天吾觉得很奇怪。那天,当她笔直地凝视他的眼睛,那对瞳孔分明是那样澄澈,熠熠生辉。

这么一想,房间便显得无比寒酸,就像只能从里面反锁的牢狱。一幅画也没挂,一只花瓶也没放。只有取代金鱼买来的减价品——那棵橡皮树,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居然连续多年,毫无不满与疑问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真是难以置信。

从此以后,和那位少女再也没有接触过。青豆在班级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孤立,和谁都不说话,在吃午饭前照例用清晰的声音念诵那段奇妙的祈祷词。即便和天吾擦身而过,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仿佛天吾的身影根本没有映入眼帘。

“再见。”她轻声说出口。不是对房间,而是对曾经存在于此的自己告别。,她是在为我的葬礼作准备。

在那之后不久,有了第一次遗精。勃起的阴茎前端流出一点液体,比尿多了些黏性的东西。而且伴随着微弱的疼痛。那便是精液的预兆,但天吾并不知道。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因此感到不安。说不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但不能去找父亲商量,又不能向同学打听。半夜里从梦中醒来时(他想不起那是什么梦了),短裤微微有些潮湿。天吾觉得,简直像是被那位少女握过手,某种东西才被拉了出来。

这个女子知道。知道耶稣不久后必将死去。所以她像倾洒自己喷溢的眼泪一般,情不自禁地将那贵重的香膏浇在耶稣头上。耶稣也知道。知道自己不久后必会踏上黄泉之路。他说:“普天之下,无论在什么地方传这福音,也要述说这女人所行的,作个纪念。”

那个少女终于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教室后,天吾呆立在那里,一时动弹不得。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紧握他的手。他的左手上鲜明地残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一连几天都没有消失。时间流逝,直接的触感逐渐淡化,烙在他心里的印记却一直留下来。

他们当然没能改变未来。

天吾不能不同情他们。如果是在清晰地确立自我之前、在孩提时代就摆脱那个世界,他们完全拥有被一般社会同化的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便只能继续在“证人会”这个共同体内,遵从其价值观生活下去了。不然,就只能付出相当大的牺牲,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生活习惯和意识。天吾和他们两人交谈时,想起了那个少女。并且在心中祈愿,希望她不必体味相同的痛苦。

天吾再次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在脑中排列适当的语言。更换语言的顺序,使形象更加鲜明,节奏更加确切。

但在天吾看来,这两人似乎还未适应新世界。出生后便一直生长在密不透风的狭隘共同体内,所以很难理解和接受这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的规则。他们屡屡在判断力上丧失自信,困惑不已。抛弃信仰让他们体味到了解放感,同时又无法完全放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他就像坐在崭新的八十八个琴键前的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①,让十个手指静静在空中起伏舞动。然后放松心态,开始将文字打在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上。

读大学时,天吾曾经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的仓库里打过工。工资不错,干的却是搬运粗重货物的累活。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就连以体格健壮为傲的天吾,都会觉得浑身酸痛。恰好有两个年轻的“证人会第二代”也在那里干活。那是两个礼貌周全、感觉不错的年轻人,和天吾同龄,工作态度也很认真。干起活来从不偷懒,从不抱怨。曾经有一次,三人干完活后一起去小酒馆里喝生啤酒。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年前因故抛弃了信仰。于是一同脱离教团,踏入现实世界。

他描绘了黄昏东方的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那里的风景,生活于那里的人们,流逝过那里的时间。

信徒一事,少女时代的她都不像是感到快乐的样子。

“普天之下,无论在什么地方传这福音,也要述说这女人所行的,作个纪念。”

最好不是,天吾想。固然,信不信教是每个人的自由,不是他应该一一关心的事。但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怎么看,对于身为“证人会”

①vladimir horowitz (1903-1989),生于乌克兰的美国著名钢琴家。

她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仍然是“证人会”的信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