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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现在,可以转过来了。”朱莉亚说。

她将这充斥着废话的歌词记在心底,她的歌声伴随着甜美的夏日空气飘扬直上,非常悦耳,还带着愉悦的忧伤。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假使六月的傍晚一直持续下去,假使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那她就会心满意足地一面晒尿布,一面唱情歌,足足待上一千年。他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党员发自肺腑地独自歌唱。这有些奇怪,这样做就像自言自语,既怪异又危险。也许,人只有在濒临饿死的情况下才想放声歌唱吧。

他转过身,有那么几秒他几乎认不出她。他原以为他会看到她的裸体,但他没有。她的变化比赤身裸体还要让他惊讶。她化了妆。

仍牵动着我的心弦。

她一定是在群众聚居区的什么店子里买了一整套化妆品。她的嘴唇涂得鲜红,脸颊扑了腮红,鼻子也打上了粉,而她在眼皮下涂的东西则将她的双眼衬得更加明亮。她的化妆技术说不上多纯熟,不过这方面温斯顿也没有太高要求。在此之前,他还从没看到过哪个女性党员往脸上抹化妆品。她的脸神采奕奕,令人吃惊。不过是在恰当的地方轻轻地拍上一点粉就让她漂亮了那么多,不仅如此,她的女人味也更浓了,她短短的头发和男子气的制服又强化了这点。他把她抱在怀里,闻到了一股人造紫罗兰的香味。他记起来,在地下室里那间昏暗的厨房,想起那女人黑洞洞的嘴。那女人用的香水和她的一样,但现在这似乎已无关紧要。

但这些年的笑与泪,

“还用了香水!”他说。

他们说你终究会忘记;

“没错,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式连衣裙,我要把它穿上,不再穿这讨厌的裤子了。我要穿丝袜,穿高跟鞋!在这个房间里,我要当女人,不当党员同志。”

他们说时间可以医治一切,

他们脱掉衣服,爬到那巨大的红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赤裸身体。之前他为自己那苍白消瘦的身体,那小腿上的静脉曲张以及脚踝处的疤痕感到羞愧。虽然没有床单,但垫在身下的旧毯子已经磨光了毛,十分光滑。床又大又有弹性,出乎他们的意料。“这里面肯定长满臭虫,可谁在乎呢?”朱莉亚说。除非在群众家里,现在已看不到双人床。小时候,温斯顿偶尔会在双人床上睡觉,朱莉亚则记不起自己睡过。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隔着布窗帘往外看。院子里,那个手臂通红的女人仍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她从嘴里取出两个夹子,充满感情地唱着:

他们睡了一会儿,温斯顿醒来时,时针已接近9点。他没动,因为朱莉亚正枕在他的手臂上熟睡。她脸上的化妆品大部分都蹭到了温斯顿的脸和枕头上,但颧骨上那抹浅浅的胭脂仍能凸显她的美丽。落日的余辉映到了床腿上,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已经开了,院子里的女人也不再歌唱,但大街上孩子们的吵闹声仍隐隐可闻。他意识蒙眬,在夏日的夜晚,男人和女人不着衣衫地躺在这样的床上,想做爱就做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觉得必须要起来,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聆听窗外的声音。不知道在被消除掉的过去,这样的事情算不算平常?朱莉亚醒了,她揉揉眼睛,用手肘撑起身子,望向煤油炉。

“最近茶叶挺多的,他们占领了印度,还是哪儿。”她说得含含混混,“听着,亲爱的,转个身,背对着我,三分钟就好。去床那边坐吧,别太靠近窗口。我不喊你,就别转过来。”

“水烧干一半了,”她说,“我这就起来煮咖啡。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你的公寓几点熄灯?”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莓的叶子。”

“23点30分。”

温斯顿在她身边蹲下,将纸包撕开一角。

“宿舍里是23点,但你得早些回去。因为——嗨!滚开,你这脏东西!”她突然转身从地板上抓起一只鞋,像男孩子那样抬起胳膊朝房间的一角砸去,在上午的两分钟仇恨会上,他曾看到她向高德斯坦因扔字典,姿势一模一样。

“这些都是内党的东西,这些猪没有什么是弄不到的。不过,侍者、服务员还有其他一些人可以偷拿一些,看这个,我还弄到了一小包茶。”

“那是什么?”他惊讶地问。

“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有只老鼠,我看到它从护墙板下面伸出鼻子。那儿有个洞。总之,我把它吓坏了。”

“这是内党的咖啡,这儿有整整一公斤呢。”她说。

“老鼠!”温斯顿嘀咕,“就在这屋里!”

“是咖啡,”他悄声道,“真正的咖啡。”

“它们哪儿都是。”朱莉亚躺下来,漠然地说,“我们宿舍的厨房里也有。伦敦的一些地方到处都是老鼠。你知道吗?它们还会攻击小孩。真的,它们真的那样。在那些地方的大街上,当妈妈的不敢让孩子独自待着,两分钟都不行。就是那种褐色的、体型很大的老鼠。还有恶心的事儿呢,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总是——”

她不需要告诉他包起它的原因。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烈的香味,那味道似乎来自温斯顿的幼年。不过,就算在今天,偶尔仍能闻到。有时它在房门关上前飘出来,穿过走廊,有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隐时现。

“别说了!”温斯顿闭上眼睛。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儿还有条面包,正经的白面包,不是咱们吃的那种劣质货——还有一小罐果酱。这是一听牛奶——但是,看!这才是让我得意的东西,我要把它包起来,因为——”

“亲爱的!你怎么这么苍白。出什么事了?它们让你不舒服吗?”

“是糖吗?”他问。

“老鼠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跪下来,打开包,将上面的扳手、螺丝刀一一拿开,露出包底下几个干干净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纸包摸上去既熟悉又有点奇怪,装满了沉甸甸的沙子一般的东西,摸到哪儿哪就塌下去。

她贴紧他,四肢环住他,似乎要用她的体温来安抚他。他没有立即张开双眼。几分钟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挥之不去的梦魇中。梦中的情景总是一样的。他站在一堵黑色的墙前,墙的那端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它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人不能面对。在梦里,他一直有种感觉,他总是在欺骗自己。他明明知道那黑色的墙后是什么。只要他拼尽全力,他完全可以将这东西拖出来,就好像从脑子里强行取出什么一样。但每次他都在弄清它之前醒来,某种程度上,这东西和他刚刚打断的朱莉亚说的话有关。

“就等半秒。”她说,“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你是不是带了垃圾胜利咖啡了?我想你带了,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们不需要它,看这儿。”

“抱歉,”他说,“没什么,我不喜欢老鼠,就这样。”

这时,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朱莉亚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带着一个棕色的帆布工具包,就是他经常看到的她上下班时带着的那个。他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她却急急忙忙地挣脱开,多少因为她还提着东西。

“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再让那恶心东西待在这儿。走之前,我会用布把洞堵住。下次来时,我再带些石灰,把它严严实实地塞起来。”

他登时就发了脾气。认识她一个月了,对她的欲望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开始,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情欲,他们的第一次做爱只是简单的意识性的活动。不过第二次之后就不同了。她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似乎都融入了他的身体,或者说融入了环绕他的空气。她已然是生理的必需,他不单想得到她,还觉得有权得到她。当她说她不能来时,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而就在这时,人群将他们挤到一起,他们的手无意中触碰到对方。她飞快地捏了下他的指尖,它激起的似乎不是情欲,而是爱意。这让他意识到和女人一起生活,这样的失望一定是正常的,会反复出现的。突然,对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深情厚谊。他真希望他们是结了十年婚的夫妻,他真希望两个人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不用担惊受怕,聊些日常琐事,买些日用杂货。而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一个地方让他们两人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不用觉得见面就要做爱。这之后的第二天,他萌生了向查林顿先生租房子的念头。他将这个想法告诉朱莉亚,没想到她立即同意了。他们都知道这很疯狂,两个人似乎都故意向坟墓靠近。他坐在床边等她,想起仁爱部的地下室。这很奇怪,命中注定的恐怖在人的意识里钻进钻出。它就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好比99一定在100之前一样,它注定发生在死亡降临之前。没有人能避开它,但也有可能将它推迟。只是偶尔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人会任性地缩短这段时间。

恐慌的感觉已褪去了一半。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靠着床头坐起身。朱莉亚走下床,穿好衣服,做起了咖啡。一股浓郁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刺激着人的感觉。他们关上窗户,不想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生怕他们寻根究底。加了糖的咖啡味道更好了,像丝绸般绵滑。吃了多年糖精的温斯顿几乎忘掉这种味道。朱莉亚一只手揣着口袋,一只手拿着抹了果酱的面包,在屋子里踱步而行,她瞥瞥书架,就折叠桌的修理方法发表看法。她用力坐了坐那把破扶手椅,看椅子是不是舒服,她又饶有兴致地查看了下那十二小时的座钟。她将玻璃镇纸拿到床上,以便在亮一点的地方看清楚它。但温斯顿却从她手里拿走了它,他被它那柔和如雨水的色泽深深吸引。

“哦,还是那个原因,这次来得比较早。”

“你觉得它是什么?”朱莉亚问。

“为什么?”

“我想它什么都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它从未派上过用场,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要是有人能读懂它,它就是他们忘记篡改的一段历史,是从一百年前传来的信息。”

“明天下午我不能来。”

“还有那边的画——”她冲着对面墙上的画点了下头。“它也有一百年的历史吗?”

“怎么?”

“比那更早,大概有二百年了,我不敢确定,也没人说得清,今天,随便什么东西你都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年历史。”

“全完了。”一觉得安全,她就轻声说,“我是说明天。”

她走过去看它。“就是这儿,老鼠从这儿伸出鼻子。”说着,她朝画下方的护墙板踹了一脚。“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

愚蠢,愚蠢,愚蠢!他再次想起。不能想象他们能如此频繁地约会几个星期都不被发现。但对他们来说,找到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的、在屋子里的且距离很近的地方的诱惑太大了。钟楼约会后有相当长时间他们都无法再安排见面。为了迎接仇恨周,他们的工作时间大大延长。尽管距离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但庞大复杂的准备工作迫使每个人都不得不加班。他们好不容易才得以在同一个下午休息,原本计划再到那块林中空地去。而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上匆匆见了一面。像往常一样,在人群中相遇时,温斯顿不会去看朱莉亚的脸,但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比平时苍白得多。

“是个教堂,至少以前是,叫圣克莱门特丹麦人。”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查林顿先生教的那几句歌谣,他带着几分怀念之情唱起来:“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

过去的几个星期这首歌在伦敦颇为盛行。它是音乐司下属的某个部门为群众出版的诸多歌曲中的一首。它的歌词由作词机制作,不需要任何人力。但那女人的歌声是如此优美,这堆可怕的垃圾竟也变得动听起来。他听到女人的歌声,听到鞋子在石板路上的摩擦声,听到大街上孩子们的叫喊声,听到远处什么地方行人的往来声,可屋子里仍安静得出奇,谢天谢地没有电屏。

让他吃惊的是,她竟然接着唱了下去。

都可将我心偷走!

“你欠我三个法寻。圣马丁教堂的大钟说。什么时候还给我,老贝利的大钟——”

但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被他们唤起的梦!

“我想不起接下来怎么唱,但我好歹记得最后一句:蜡烛照着你睡觉,斧头把你头砍掉。”

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四月的日子。

就好像一个口令的两个部分。在“老贝利的大钟”后一定还有一段,也许只要给查林顿先生适当的提示,他就能将它从记忆中挖出来。

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

“谁教你的?”他问。

窗户下,什么人正在唱歌。温斯顿躲在平纹布的窗帘后偷看着外面。六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洒满整个院子。一个像诺曼大圆柱般高壮的女人在洗衣盆和晾衣绳间走来走去。她强壮的手臂红彤彤的,她的腰上系着粗麻布的围裙,她正往绳子上夹着一些方形的白布,温斯顿认出那是婴儿的尿布。只要嘴里没咬着夹子,她就用强有力的女低音唱:

“我的爷爷,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他经常对我唱它。我八岁的时候,他被蒸发了,不管怎样,他不见了。我想知道柠檬是什么。”她随口说道, “我见过橘子,那是一种皮很厚的黄颜色的水果。”

愚蠢,愚蠢。他在心里不停地说:这是自找的,毫无道理的,自杀一般的蠢事。在党员可能犯的所有罪行中,这是最难隐藏的。事实上,他看到玻璃镇纸倒映在折叠桌上的影子时,第一次萌生了这个想法。正如他所料,查林顿先生痛快地将房间租给了他,他很高兴这给自己带来了几块钱的收入。当他得知温斯顿为了和情人约会而租房时,竟一点都不吃惊,也没有表现出令人讨厌的心照不宣,相反,他看着远处泛泛而谈,样子微妙,就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隐遁。他说,独处非常重要,人人都想有个地方能时不时单独待上一会儿。若他们找到了地方,别人知道了也别说什么,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告诉温斯顿房子有两个入口,一条穿过后院,一条连接着小巷,而他说这话时就像真的消失了一样。

“我还记得柠檬,”温斯顿说,“它在五十年代很常见。它很酸,闻一下都能把牙齿酸倒。”

壁炉的围栏中有一只破旧的铁油炉,一口锅和两个杯子,这都是查林顿先生提供的。温斯顿将炉子点着,煮起了水。他带来的信封里装满了胜利牌咖啡和糖精片。钟走到7点20分,确切地说是19点20分。而她会在19点30分到。

“我打赌那画后面一定藏着臭虫。”朱莉亚说,“哪天有时间我要把它摘下来,好好打扫一番。咱们差不多该走了,我得把妆卸了。真烦人!等会儿我再把你脸上的唇膏擦掉。”

温斯顿环视了一下位于查林顿先生店铺上的那间简陋小屋。窗旁的大床已整理好,放着粗糙的毛毯和不带枕巾的枕头。壁炉上十二小时的老式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温斯顿上次来时买下的玻璃镇纸就摆在角落处的折叠桌上,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发着柔和的光。

温斯顿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屋子慢慢地变暗。他转身对着光凝视那块玻璃镇纸,让人爱不释手的不是那块珊瑚,而是玻璃的内部。它虽然厚,却像空气般透明,弧形的外表如同天空的穹顶,将一个小世界连同空气都包入其中。他觉得他能进到它里面,事实上他已经在它之中了,和红木制的大床、折叠桌、座钟、钢板版画以及镇纸本身都待在它之中。镇纸就是他所在的屋子,珊瑚就是他和朱莉亚的生命,他们被固定在水晶中心,他们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