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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这个也有可能,如果是的话,应该会比双方直接在街头殴斗更难预防,只怕……」

「就算乐爷忍得住,也难保他的手下私自代老大出头。」骆小明用拇指指往任德乐照片下的几个名字。

「只怕有人跑去袭击左汉强,然后累及无辜。」骆小明接过阿吉的话继续说。

「很难说,当年左汉强踢走任德乐,任德乐也宁可顾全大局,忍辱负重。」阿吉指了指骆小明房间里布告板上的任德乐的照片。「这老头是老一辈的黑道,不像左汉强那么激进。」

「对。」阿吉点点头。「无论成功失败,他们一旦在公众场所动手,都会引起麻烦。左汉强有『娱乐公司老板』的外衣,若公然遇袭,公众只会觉得警方无能,黑社会气焰更盛。」

「但儿子被侮,这一口气不会吞得下吧?」

「我待会正式知会情报组那边。你先为这案子开一个档案,另外通知玛莉,你们两人负责留意洪义联和兴忠禾两边有没有异动,以及调查一下你之前说的传闻的真确性。我希望这次能先发制人。」

「其实。」阿吉若有所思地说:「以任德乐的个性,直接跟左汉强起冲突的机会很小。他近年似乎有淡出江湖之意,兴忠禾的人马也不断流失,一旦动武,洪义联应该会大胜。」

「是,队长。」阿吉立正,示意接受命令。

骆小明点点头。阿吉在油尖区重案组待了多年,经验丰富,办事周到,骆小明心想有这样一位部下,算是接此烫手山芋的一点安慰。

「不过。」阿吉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想起某事似的,向骆小明说:「搞不好先让兴忠禾的人出手,对我们更有利。反正我们无法对付左汉强,就让黑吃黑,捡个现成便宜,或许更是皆大欢喜?」

「暂时没有,不过我已跟情报组交代过,如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们。」阿吉搔搔脸类,说:「『预防胜于治疗』,可能的话,在双方火拼前制止,或在他们起冲突的一刻拘捕所有人,会是最好的做法。」

「阿吉,虽然我恨不得把左汉强煎皮拆骨,但假黑道之手杀害黑道,我们就枉为员警了。更何况,万一双方在闹市枪战,害路过的小孩受伤,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兴忠禾那边有没有动静?」骆小明问。

「……对,队长,你说得对。」阿吉再次立正,举手向骆小明行礼,然后离开。

骆小明用右手敲着额头,往后倚在椅背上,这的确麻烦大了——骆小明暗忖。任德乐跟左汉强早有嫌隙,如今儿子吃了对头人的亏,搞不好会以行动还以颜色。

其实骆小明也想过阿吉的说法。让黑吃黑,警方不费一兵一卒就尽享渔人之利,没有比这个更理想了。只是让黑社会的恩怨浮出社会表面,对警方来说,是得不偿失的做法。

阿吉点点头。

就算池塘底堆积了一大片污泥,只要不随便搅动,池水仍能保持清澈。要清理污泥,就要小心,一点一点地挖走,如果翻动太多,令水变得混浊,只会破坏池塘本来的生态。

骆小明怔住,直盯着阿吉,问:「任德乐『乐爷』?」

翌日,情报组传来明确的情报,杨文海两星期前在的士高调戏唐颖是事实,他被埋伏殴打也是事实。而最关键的一环——杨文海是任德乐的私生子—也被证实。

「这说法仍未证实,也是在杨文海被打伤后才传出来的,但如果是真的话,事情似乎不会像以往那样子平息……」阿吉顿了一顿,说:「杨文海是个私生子,他的亲生老爸,姓任。」

骆小明从阿吉手上得到较详细的个人报告。杨文海今年二十二岁,是任德乐四十三岁时跟一位姓杨的夜店妈妈桑所生的孩子,杨文海由母亲养大,很少跟生父见面,任德乐亦没有利用自己在黑道的人脉让儿子在娱乐圈冒出头,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曝光,杨文海去年因为在一部电影饰演第二男主角走红,之后片约不断,虽然只拍过四出电影,已被誉为新人王。

「为什么?」

杨文海被打伤后,洪义联及兴忠禾都没有任何异样。线民没有提供特别的情报,只是据说乐爷下了命令,禁止部下擅自为他的儿子出头。他说儿子跟左汉强的恩怨他会亲自处理,手下如果先出手,就是不给他这位老大面子。一如阿吉所言,任德乐是个很能忍的黑道大哥。

「不,这次有一点不一样,之后可能很麻烦。」阿吉皱了皱眉。

骆小明翻开另一个资料夹,里面有唐颖的个人资料。唐颖在三年前加入星夜娱乐公司,去年年中被力捧,凭着甜美的声线和俏丽的样子,成为「少男杀手」。虽然档案中没说明她跟左汉强的关系,但在骆小明眼中,这个小姑娘和黑道的低层成员没有分别——小混混为组织卖命,运毒、殴斗、扯皮条,目的是在黑道往上爬,却不知道自己被人压搾、利用;而唐颖向左汉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青春,目的是在娱乐圈成为更闪亮的明星,却不知道自己沦为左汉强手中的摇钱树。途径不同,但手段和遭遇都一样。

□香港俗语,即黑道成员,通常指最低层的流氓。

杨文海被殴后第四天——亦即是一月二十号——情报组仍没有收到新消息,而娱乐杂志有零星的报导,说杨文海被打伤,矛头直指左汉强,当然因为有前车可鉴,没有杂志明写左汉强的名字,只说杨文海「可能」得罪了「某位」圈中有势力人士,说他咎由自取云云。骆小明看到这些报导时倒抽一口凉气,暗自庆幸,因为它们都没有写出最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一点——杨文海的身世。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办啊,」骆小明摊摊手,苦笑道:「杨文海又没被打死,我们不能介入调查吧。即使社会舆论让我们出手,按照往例,抓到的犯人也只是洪义联的古惑仔□,他们会扛上一切,左汉强继续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样子,甚至会威胁杨文海跟他吃顿饭,拍张『友好照』给娱乐杂志刊登,诈作事不关己。」

虽然两个黑道组织都没有行动,但骆小明就是放不下心。他决定致电师傅,旁敲侧击一下,看看能否打听到什么。

「大概。」

「哦,小明吗?这么闲啊?不忙吗?」电话另一端传来关振铎的声音。

「他没报警,大概是心知肚明?」

「一点点啦。「骆小明故作轻松,说道:「我打来问候一下,顺便看看你下星期有没有空吃顿饭。」

「没有。」

「我这阵子都在忙湾仔卖淫集团的案子,集团跟大陆一个诱拐少女的组织有联系,欺骗女生说到城市打工,实际上是以暴力逼她们卖淫。我下星期恐怕都没有空……你不是也在忙任德乐儿子被打的案子吗?」骆小明一怔,没料到师傅一语道破,既然师傅提到,骆小明就决定顺籐摸瓜,直接问问。

「没去医院?」

「没错啦……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情报?例如是谁干的?」

「听说不太重,不过一张俊脸多了几道瘀青,身体也挨了几下重拳。」

「九成是左汉强下手的。」关振铎干脆地说出结论。

「哦……」骆小明坐到座位上,双手交叠胸前,问道:「杨文海伤得重吗?」

「我猜也是,但现在问题是双方可能会火拼。我可不想在我的辖区里有暗杀或群殴。」

「杨文海去了上海拍电影,前天才回港。」

「火拼是不用担心的啦,五年前就难说,但今天的任德乐不会随便动手,他不会为了儿子让手下们送死。吹鸡晒马□的话,兴忠禾要以一敌十,没有老大会这么笨。」

「你说杨文海调戏唐颖是两个礼拜前的事,为什么左汉强隔这么久才动手?」

□吹鸡晒马:香港俗语,「吹鸡」指吹哨子,「晒马」指霭人马亮相,意即召集己方劈力,借人多势众来威吓目标撮。如果两股努力一起「晒马」就是利用声势助威来谈判,容易警成武装冲突。

「应该是了。」

「他会不会派人对付左汉强?」

「所以唐颖『告枕头状』,之后左汉强差人教训这小子吗?」传闻独身的左汉强跟旗下女明星和女模特儿都有一腿,想获得老板力捧,就要先向他献身。

「黑白两道,除非有把握将左汉强一党连根拔起,否则哪有人敢碰左老大一根头发?」

「嗯,杨文海在的士高里遇上唐颖,好像说他当晚喝太多,借醉向女方飞擒大咬,毛手毛脚一轮,被女方推开后又骂了一堆『臭婊子』,左老板的『烂玩具』之类,唐颖就匆忙离开。上星期的《八周刊》图文并茂作独家报导,不过内文掺了多少」水分「便不得而知。」《八周刊》是一本专门爆料的八卦杂志,报导一向哗众取宠,男女艺人同桌吃饭,也会被描绘成奸夫淫妇,加油添醋的工夫相当到家。

「师傅,其实我有一个疑问。」骆小明问道:「左汉强会不会早知道杨文海是乐爷的私生子?」

「是左汉强的『星夜』旗下歌手,这个我知道。」

「你是说他明知对方是乐爷的人,所以故意殴打他?」

「大概是。」阿吉噘噘嘴,说:「两个礼拜前杨文海在广东道的的士高rjays Disco.的跨年夜私人派对遇上女歌星唐颖—十七岁的唐颖是左……」

「对。」

「左汉强?」骆小明问道。

「不会啦,左汉强对他人的家族关系一向很大意,他才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关振铎笑道:「而且,为什么明知对方是敌对组织老大的儿子,就特意下手?」

阿吉的这句话,让骆小明了解对方提起的理由。

「为了削弱对手的气势?打击对方的威信?」

「不是醉酒闹事,是被人伏击殴打。是黑道的手法喔。」

「杨文海又不是兴忠禾的干部,打伤他对洪义联没有好处,更何况这次是杨文海非礼唐颖在前,『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任德乐没作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跟过往左老板派人一教训『得罪自己的娱乐圈中人一样』见怪不怪了。」

「只是传闻?艺人醉酒闹事又不是新鲜事,既然没人报警,我们重案组也没有出动的理由吧?」

骆小明觉得师傅所说有点道理,但他仍为局势感到不安。

骆小明再次瞧着阿吉,感到不解。

「那么,师傅你认为这事件很快会告一段落?」

「不,队长,杨文海没有报警,而且那只是传闻,是否事实我也不知道。」

「这个嘛……好吧,不瞒你说,总部毒品调查科正在调查任德乐,他们手上有可以直接对付乐爷的证据。」——嘟、嘟——「啊,我有电话进,先谈到这儿吧。吃饭的事就之后再联络啰。」

「唔,加连威老道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受害者又是公众人物,我们应该会接手……艺人被殴打,那些麻烦的娱记会问长问短吧?那些家伙的问题都好没水准……」

「师——」

「队长,你不认识杨文海不打紧,但这案子我们可能要接手。」阿吉说。

骆小明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师傅挂了线。

骆小明愣了愣,以啼笑皆非的表情瞧着阿吉,就像说「我又不是娱乐版记者,怎晓得杨文海是谁?」。

关振铎的最后一段话让骆小明有点困惑。毒品调查科要对付任德乐?是趁着兴忠禾被洪义联打压,先下手为强,让警方立威示众吗?但兴忠禾被瓦解,真正得利的渔人,会是左汉强吧?

「杨文海啊,那个最近冒起的电影明星啊。」

骆小明摇了摇头,把念头驱出脑袋。重案组不是特别职务队,不是反黑组,他们负责的是维持治安,打击严重罪行。无论兴忠禾会不会被歼灭,重案组的工作仍然是防止罪案加剧,以免市民的日常生活被扰乱;至于扑灭毒品,对付横行的黑社会老大,就由同僚负责。在警队,必须信任同伴。

「杨文海?谁?」骆小明努力地回想,可是他想不起手上哪一起案子中有这个名字。

一月二十二号,杨文海被殴后第六天,骆小明的预感成真了。事情果然有麻烦的后续。

「杨文海昨晚在加连威老道一间的士高内被殴打。」阿吉站在门旁说。

不过并不是黑帮街头火拼。

「什么传闻?」骆小明边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公事包。

重案组在早上收到一片没有署名的光盘,光盘套上写着:「我只是一个胆小的记者,怕惹祸上身。」

「队长,有没有听到那个传闻?」在重案组办公室内,骆小明的部下阿吉说道。时间是早上八点,骆小明刚回办公室,阿吉看到队长回来,就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而光盘里只有一个长三分二十八秒的影像档。

重案组主要是调查凶杀、严重伤人、绑架、性侵、持械行劫等案件,剿灭黑社会是反黑组的工作,调查贩毒是特别职务队的任务,所以左汉强和洪义联等事情,骆小明就得先放下,专心处理手头上的工作。重案组手上有一堆末完成调查的案子,还有不少文书工作,成员经常不得不加班处理,即使一些较轻微的案件由刑事侦缉队负责,不会交给重案组,但在这个人口密集的都会中,刑警的工作总是没完没了。

这短短的三分二十八秒,记录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遇袭的经过。

「山蛙行动」后已过了一个多星期,骆小明写好检讨报告,上呈给刘警司。正如关振铎预言,检讨会后没有任何内部处分,虽然骆小明自问无法在报告中好好解释失败原因,但至少他的小队没有被怪罪。在这段期间,骆小明没有向部下露出半分气馁的神色,更经常说「这次行动只是运气不好,下次办好一点就可以了」,队中成员都对这位年轻的新队长增添了几分信任。

这个人不是左汉强,而是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