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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我如常替何先生闲店顾店,他也一如平常约朋友饮茶。新闻没有报导昨天的事,看来警方将消息彻底封锁。这也难怪,毕竟事情严重,即使解决了,「处长座驾差点被炸掉」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大哥早上回家后,又匆匆离开,他说生意应该能谈得成,表现很雀跃,不过星期日还要约客户谈生意,我想,经纪真辛苦。

今天阿七没经过,巡逻警员换了人,我想,他大概获特别优待,准许休假一天吧。

我回家后,假装因为得悉杜自强他们被捕而吃惊,何先生绘声绘影地描迎昨晚员警破门抓人的经过,说得异常惊险耸动。我想,如果我将昨天的经历告诉何先生,他一定会加油添醋,向街坊邻里说成比电台广播剧更夸张的故事。

黄昏关店时,我将放在店外的糖果罐、饼干罐逐一搬进店内,何先生则坐在柜台后扇着扇子,哼着不成调的粤曲。

我在警署待了一个晚上。虽然警署的人说可以载我回家,但因为宵禁的关系,如果我在半夜回家,何先生一定会有所怀疑。要瞒便瞒到底,我早上七点才离开湾仔警署,步行回家。阿七替我找了张帆布床,我在一个房间里睡了一晚,还不错。至少警署里的蚊子比我家的少。

「新闻报导。北角清华街下午发生爆炸案,两名小童被土制炸弹炸死,死者为八岁和四岁的黄姓姊弟,据知死者于案发地黠附近居住,父亲于该处开设五金工厂。警方谴责凶徒泯灭人性,并表示会尽快破案,有议员指清华街并无政府建筑物,难以理解左派为何在住宅区放炸弹,称这是共党分子历来最邪恶的行动……」

我们的确活在一个相当吊诡的时代啊。

收音机传出这样的消息。

负责报告的警员回到房间。我隐约听到房间里传出呻吟和悲鸣,而我眼前一众员警正愉快地庆祝案子解决,这落差令我有种毫不真实的感觉。

「真是恐怖啊……」何先生说:「那些左派愈来愈过分,唉,如果大陆收回香港后,那些家伙当官,咱们老百姓便惨了……」

我本来想插嘴,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吞回肚子。

我没回答何先生,只摇摇头,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翌日早上,我再次看到阿七。他跟以前一样,表情淡然地踱步,从街角走过来。

「我……明白了,长宫。」阿七回答。

「一瓶哥嘲。」他放下三毫。我将瓶子递给他,再默默地坐回原位——何先生去了饮茶,只有我一人顾店。

「你别上当。」穿蓝色衬衫,貌似杂差房头儿的男人插嘴,说:「这些人渣会用尽方法狡辩,甚至用诡计误导我们。他指明要跟你说话,一定有什么不良动机。我们自有方法要他从实招来,你是军装,别插手较好。」

「你打算当员警吗?」良久,阿七先开口问。

「我?」阿七露出讶异的表情。

「考虑中。」我这样回答。

「杜自强说愿意招供,但他说要跟四四四七说。」

「有葛警司保荐,你当员警的话,肯定平步青云。」

「什么事?」阿七问。

「如果加入警队便要对上级唯命是从,那么我不想加入。」阿七以有点诧异的目光瞧着我。

「抱歉打岔,长官,我有事找四四四七。」他说。

「警队是纪律严明、有制度的部队,上下级职责分明……」

在他们交谈时,一名便衣警员走近。

「你知道昨天北角那对小姊弟被炸死的新闻吗?」我打断阿七的说教,平静地说。

葛警司之后又称赞阿七,表扬他独力粉碎了一个重大的阴谋。阿七恭敬地回答,说那只是分内事云云,总之就是对上司说的无聊客套话。

「哦?知道,他们好可怜。可是目前仍未找到凶徒……」

「那么你留下资料给警署警长,想申请时到这儿跟他说吧。」副手指了指身旁一位年约四十的员警。

「我知道凶手是谁。」

「嗯,我会好好考虑一下。谢谢。」我点点头说。

「咦?」阿七意外地瞧着我。「是谁?」

□辅保;—六○年代申请入职警队,需要雨位相熟的雇主以公司名义作为担保,证明申靖人品格和行为良好,以及跟中国大陆没政治联系。

「害死那两个小孩的。」我直视他的双眼,「便是你。」

「你有兴趣加入警队吗?葛警司听过你今天的表现,认为非常出色,警方正渴求像你这种头脑灵活的人才,申请加入警队要有两名辅保□,如果你没有相熟的老板,葛警司可以破例充当你的担保人。」副手问我,我现在才知道那位警司姓葛——不,应该是译名以「葛」字开头吧。

「我?」阿七瞪大双眼。「你在胡说什么?」

「你们干得不错。」副手翻译警司的话,对我们说。

「炸弹不是你放的,但因为你的愚昧迂腐,所以他们才会死。」我说:「杜自强要找你,你被那个杂差房探长说两句便连屁都不敢放。杜自强就是要告诉你北角的事啊。」

之前在拦截一号车时遇上的洋警司走进房间,所有警员立正行礼,那个副手仍在他身旁。那警司样子比之前轻松得多,我猜是因为顺利拘捕犯人,可以向处长交代的缘故。

「怎、怎么说?」

「Attention!」门口忽然传来一声。

「我说过,我听到邹进兴吩咐杜自强和苏松从北角出发,跟他在据点会合。杜自强他们出门时两手空空,到第一茶楼时却提着炸弹,即是说,他们是到北角接炸弹。我们不知道他们拿炸弹的详情,但我记得,地图上北角清华街的位置上有些铅笔痕,邹师傅很可能特意点出来给杜自强他们看,从炸弹制造者手上接过炸弹必须很小心,我不是说爆炸的危险,而是制造者曝光的危险,如果放炸弹的人像邹进兴一样被警方盯上,跟踪之下,造炸弹的人被捕,左派阵营中珍贵的技术人员便会减少。」

虽然我想说句客套话,说自己不辛苦,但老实说,今天辛苦得要命。

我顿了顿,看到阿七一脸呆然,便继续说:「所以,我相信他们不会用亲自见面交收这种方法。最简单的,便是预约一个时间地点,炸弹制造者将炸弹提早放在该位置,然后让,敢死队」取用。杜自强便是想告诉你这项情报,因为他们深夜被捕,来不及通知造炸弹的人,对方便如约放下第二个炸弹,可是没人接收,最后被好奇的小孩子当成玩具,酿成惨剧。你记得我说过,姓邹的提过连续几天会有第二波、第三波袭击吧?」

阿七向我走过来。「何先生夫妇受了点惊,但伙计们都很小心,没有拆掉你房间的墙。」他笑道。「作为证物的地图也找到了,这案件告一段落,今天辛苦你了。」

「杜自强……想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是我?他可以直接跟杂差房的伙计说啊?」阿七神色紧张地嚷道,他的表情跟他身上的制服毫不搭调。

那警员点点头,离开座位,跟一名穿浅蓝色长袖衬衫、看似他上司的男人轻声说了几句。杜自强他们分别被押进三个小房间,我想员警们要继续拷问吧——我可不敢想像,他们三个还要吃多大的苦头。

「在杂差房被殴打、被拷问是常识,你认为告诉那些家伙,他们会相信吗?杜自强就是知道你为人正直,在街坊之间有口碑,才指名找你。可是你因为上级的几句话,便放弃了。当时你也犹豫过吧?因为你知道,杜自强跟苏松不一样,他不是狂热者,只是个不幸的人。可是你无视自己信任的事实,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和在警署的人际关系,听从那你不认同的命令。」

不过正因为他开了口,我便确认他的身份了。我对身旁的警员说:「没错,那便是邹师傅,跟前天我听到的声音一样。」

「我……我……」阿七无法反驳。

「黄皮狗!」那胖汉骂道,他的话换来两记警棍。

「你为了什么『警队的价值』连命也可以不要,去拆一号车的炸弹。可是,昨天有两个无辜的小孩,却因为你失去宝贵的性命。你要保护的,到底是员警的招牌?还是市民的安全?你效忠的是港英政权,还是香港市民?」我以平淡的语气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当员警?」

「给我走快点!」一个员警踹了那胖汉一脚。

阿七默然无语。他放下只喝了两口的汽水,缓步离去。

满脸瘀伤、右眼眼角肿了一大片,虽然脸上没有流血,但衣服上血迹斑斑,实在很可怕,我几乎无法认出他便是每天游说我加入工会的苏松,杜自强跟着进来,伤势没苏松严重,但一样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他低头不语,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我想他被员警打断了腿,最后进来的是一个身型略胖的中年汉,他跟苏松一样,脸孔被打得不似人形,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之前我在照片看到的那个邹进兴。他们三人都锁上手铐,每人被两、三个员警押解着,另外有几个军装警员在一旁协助,阿七就在其中。

看到他失落的背影,我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毕竟我也没有资格说这些正气凛然的话。我想,翌日见面时,请他喝可乐当赔罪吧。

他被打得太惨了。

可是翌日阿七没有现身,再之后几天也没有。

当苏松被押进房间时,我不由得小声地惊呼一声。

因为何先生在警署有些人脉,于是我问何先生知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几天没见到阿七。

喊口号的声音有点尖,我认得是苏松。我坐在房间角落一张木长椅上,前方的桌子堆满文件档案,恰好遮挡着我,而我可以在档堆间的空隙偷看。我旁边有一位正在处理档的便衣探员,他看到我的举动却没有制止,我想他也明白,犯人跟我是同屋住,我自然不想被对方看到。

「四四四七?谁啊?我不记得他们的号码啦。」何先生说。

「妈的!」

「那个啊……」我努力回忆上星期瞄过、阿七警员证上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关振铎还是关振铎的。」

「爱国无罪!抗暴有理!」

「啊,阿铎嘛。」何先生说:「听说他之前立了大功,给调到不知道是中环还是九龙尖沙咀了。」

「你这混蛋,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想杀害我们处长!」

原来是升职了。这样便算吧,我可以省下一瓶可乐的钱。

晚上十点多,阿七来杂差房探望我。他换上一身制服,还配备了头盔,腰间的装备也好像比平时多,看来他们准备行动,便衣采员拿人,军装警员便作支援,防止骚乱。一脸无赖相的阿三跟他一起来,害我吓了一跳,没料到阿三居然对我笑了笑,说:「好家伙,干得不错。」他们离去后,我在杂差房的长椅上打瞌睡,被声音吵醒时已是晚上十二点半。

虽然我大言炎炎,训斥了阿七,但其实我跟他不过是一丘之貉。

我之后被安排在杂差房一角等候,探员们要我听听邹师傅的声音,确认他是犯人。虽然之前那个探员对我不甚友善,但他也主动问我要不要吃饭,给我从食堂买了一碗满好吃的排骨饭。今天没错很辛苦,经历也很可怕,但两餐都吃得饱饱的,真是塞翁失马,以前每次大哥赚到钱,都会带我吃好料,可惜这次我不能反过来请他吃饭。只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在警署吃饭不吉利,吃不下咽。

我才不是为了什么正义而检举杜自强他们。

我在电话跟何先生说留在朋友家,又说明了大哥因公事晚上不回来,何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句「嗯嗯」。几个钟头后,一大群武装员警冲进寓所内,他和太太应该会吓得半死吧,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只能认命了。

我只是担心自己和大哥的处境。

「如果他是犯人的同伙,他便不会冒险揭发这阴谋了。」阿七替我解释道。那位探员努努嘴,没有继续找我碴。

在这个时势,有理往往说不清。跟杜自强和苏松这些左派分子同住一室,已令我有点焦虑,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当我意外听到他们的炸弹阴谋时更教我坐立不安。如果是普通的示威或集会,只要认罪,法庭多数会轻判,但扯上「菠萝」便不可同日而语,我和大哥有可能被冤枉成杜自强的同党。

「喂,你不是想提示犯人逃跑吧?」一名便衣探员以不友善的语气说。

要自保,便要先发制人,解决邹师傅一伙。

「我想打电话通知何先生,说我今晚在朋友家过夜。」我说。

本来,我只打算替阿七找到证据便功成身退,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有阿七证明我是举报者,苏松如何说、杂差房的探员如何想多抓几个人邀功,我和大哥都能够幸免于难,我亦不用担心被左派知道我是告密者,警方不会泄漏我的身份和案情,他们恨不得社会上多几个我这种人。

「我知道,我会跟手足说明,他们不会乱来。」还好大哥今晚有事不回来,否则我更担心了。

只是我耳根软,被阿七说了两句,便傻乎乎地坐上他的车,跟他港九四处跑。看来我是个容易被人利用的笨蛋吧。

「会用武力吗?」我问。「房东何先生夫妇是好人,他们是无辜的。」

两天后,大哥回家时兴高采烈,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你现在别回家,伙计会在几个钟头内入屋拘捕杜自强他们。」阿七说。

「我之前的生意谈成了,佣金有三千元。」他兴奋地说。

湾仔船街邻近春固街,只要两、三分钟步程,难怪苏松说邹师傅住得近。而且他原来是修车师傅,那么,杜自强和苏松当饵,分散一号车司机的注意:由他动手放炸弹便很合理。

「天啊,这样多!」我没想到大哥这回的生意做得这么大。

「这个邹进兴住在船街,曾在附近开修车行,但早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有线报指他跟左派工会领袖过从甚密,我们盯上他已很久。」对方说。

「不,金额只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我跟一位老板打好关系。他打算扩展业务,开新公司,正在招聘人手。我做成这生意,等于面试成功,虽然只是个普通文员,但说不定他日可以当主任或经理哩!」

「这个没错是杜自强,这个是苏松,至于姓邹的我不清楚,我只听过他的声音,没看到样子。」我说。

「恭喜你啊,大哥!」我本来想说我也「面试成功」,不过那职位是大哥嫌弃的员警,而且我暂时也无意加入。

「你认一认,这照片中的人是不是杜自强、苏松和邹进兴?」一位警探对我问道,他在我面前放下三幅照片。

「不用恭喜我啊,你也有份。」

在湾仔警署,我和阿七向「杂差房」的便衣警探再说一次经历,在场还有几个穿整齐西装的洋人,听阿七说他们是政治部的。

「我有份?」

七点半我们到达湾仔警署,结果我还是进了「衙门」。警署外的布防依旧严密,天黑后,那些拒马和沙包看来更可怕,简直就像战时的街道。

「我说我有一个好兄弟,一样能干,保证办事效率高,所以只要你愿意的话,咱们两兄弟可以在同一间公司上班。」

「当然,保安出现严重漏洞,处长差点遇害,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被责怪一下。杜自强他们被逮捕后,应该要倒大霉了。」阿七趁着警官们不在时,对我说。

跟大哥一同工作?好啊,比起当那劳什子员警好得多了。

我觉得那些警官一脸愠色,好像随时会爆发,但阿七小声地告诉我,他们其实对这结果满庆幸。虽然事情很麻烦,但损害已减至最小,目前只欠抓住犯人,便可以解决这件事。

「好啊,是哪一家公司?」

那洋警司似乎是现场最高指挥官,六点四十分左右,我和阿七坐警车回到九龙城码头,然后乘水警轮到港岛。期间几个高级警官—我想是高级警官——不断跟我和阿七谈话,我们将事情的经过巨细无还地一一交代,包括我意外听到的对话、郑天生被捕的过程、我和阿七在杜自强房间找到的地图、在第一茶楼的发现,以及在船上察觉到的真相。

「你听过『丰海塑胶厂』吗?那老板姓俞的,他准备插手物业和地产市场。即使我们只是入职当见习文员,晋升机会也应该不错!阿棠,虽然你姓王,我姓阮,但这些年来我都当你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回我们便一起加油,以这份工作为起点,干一番事业……」

六点二十分,拆弹专家到场。大概因为之前被派到美利楼和沙田等地方戒备,拆弹人员在差不多一个钟头后才赶到。听说那位专家看过炸弹后,确认引爆装置被阿七解除,炸弹可以安全地移走,不用即场引爆。炸弹威力不算大,不过因为装在油缸附近,一旦爆炸必然令汽油泄漏,轿车会瞬间化作一团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