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今天距离事件接近两个月,中英双方的军人再没有爆发冲突,但「共产党打算解放香港」的想法仍不时在我们心中冒出。港英政府在七月二十二日发布紧急法令,不单收藏武器火药违法,就连身处蔽有违禁品的场所的人、跟身怀武器者同行的人也会一同被起诉。持有具煽动性文章的单张,宣传反政府的海报一律犯法,而只要三个人聚集在一起,便会被视为非法集会。除了获北京直接支持、英国人不得不顾忌的大报外,好几家小规模的左派报馆被查对,报纸被勒令停刊,什么「法治精神」、「新闻自由」,这时候统统是屁话。
枪战发生数天后,不少人说英国人准备撤退了,撒手不管香港了。香港有大量英国人居住,如果真的爆发中英战争,他们要跑,员警便是确保他们顺利逃走的弃卒。那时候虽然大哥没提起我想申请当员警的事,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说:「看,我早说过嘛。」
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左派工人也用上极端手段,反英抗暴。
虽然我曾听说,香港的「租约」在三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才到期,但天晓得毛主席会不会叫解放军进攻香港,赶跑英国人。一九九七和一九六七,不过相差一个数字而已。
左派分子先用鱼炮和镪水做为武器,袭击警员,而当香港员警联同英军出动直升机突袭左派工人和斗委会的据点,拘捕工人领袖后,左派发动了炸弹袭击。近一个多月,满街都是真假炸弹,他们为了令员警疲于奔命,在街道上布置「真假菠萝阵」□。这些炸弹外表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一个铁盒或纸箱,但有些是混合金属碎片和泥土的假货,有些却是具杀人威力的真炸弹。这些炸弹不单放在政府机构门外,连电车站、巴士上,非左派的学校都被波及。□
「大陆要提早收回香港吗?」我记得,那天我在士多听收音机新闻时,何先生这样说过。
□菠萝:即凤梨,香港人对炸弹的俗称。
七月初,一群中国民众越境进入香港边境禁区沙头角中英街「支援」香港工人,集会抗议,驻守的香港员警开枪驱赶,不料这引来中国民兵还击,双方爆发激烈枪战。死守的警员弹尽被困,在英军派兵增援时,已有五名员察殉职。
□一九六七年香港骚乱期间,警方共发现八千三百五十二个懊鞑爆炸品,其中一千四百二十个是真炸弹。
工人和老板之间的不和,在一个月之内,上升至中国和英国之间的国家级纷扰。获北京支持的香港左派工人成立简称「斗委会」的「港九各界同胞反对港英迫害斗争委员会」,发动群众包围港督府,指责政府是法西斯,残害香港的民众,以独裁手段逼迫左派分子;香港政府却摆出丝毫不让的态度,派警员镇压示威骚乱,出动能泪弹驱散群众,动用武力拘捕「刁民」,为了抗议,工人们发起罢工罢市,左派学校罢课,不少市民警应,而政府以宵禁还击,香港岛自二十年前的二次大战后再次实施宵禁。
只要你走在街上,便有可能被炸死炸伤,我本来挺同情工人的,可是,如今我实在无法认同他们,左派说,这是「以暴易暴」,是「必要之恶」,要对付英国人,一点牺牲是值得的。
之后情况便失控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伤害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有什么「值得」。
□木弹:防暴武器的一种。六○年代香港防暴队配备一种由催泪弹发射器改装成的「警棒枪」,能发射直径三点五公分、长一一十二公分、重约二百克的木制「小警棒」(木弹)。木强攫到地面后会以不规则的方向反弹,但高度不到一公尺,所以只会击中暴徒的双腿,并不致命。
我们是人,不是蚂蚁。
现在回想,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几件小事。四月时,九龙新蒲岗有一间工厂发生劳资纠纷,雇主订定一些苛刻的规定,像是不允许工人请假等等,于是工人提出反对,双方谈不拢,雇主更找借口解雇代表劳方谈判的工人,结果变成工潮。部分工人集会声讨无良雇主,阻碍工厂运作,警方奉召清场,工潮变成暴动,工人以石头和破璃瓶子袭击员警防暴队,警队便以木弹□还击。政府宣布东九龙实行宵禁,而香港各大工会组织加入战斗,趁着中园大陆的革命狂热,跟港英政府对立,原本一桩简单的劳资纠纷,急遽演变成政治斗争。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氛围下,我们只能消极地祈求自身安全。
我没想到,大哥竟然说中了。
大哥因为工作关系,尤其令我担心。他是一位经纪,替相熟的公司搭线,赚取佣金。他没有固定收入,不走运时只能靠我替房东打工的微薄薪金蝴口。不过一旦谈得成生意,便跟我上茶楼,还要上三楼,真奢侈固。为了找客户,他每天跑遍香港九龙,所以他遇上示威衡突和炸弹的机会比我大得多。我跟他说要小心一点,他总会回答:「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怕死的话便赚不了钱,赚不到钱,咱们便会饿死。横竖都要死,还怕什么?人要冒险,才能得到世间财嘛!」
□好仔不当差:「当差「是「任职员警」的俗语。香港以前普遍认为,员警不是良好职业。
虽然我不像大哥那梭子,要来往港九各区,但有时也要替何先生送货收货,离开店子。为了察觉危险,我已习惯眼观四处,打醒十二分精神,每天走在街上时,都会留意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物或物件,左派分子通常会在炸弹放置位置贴上反政府的标语或口号,就像新春在大门贴春联似的,左联「红烧白皮猪」,右联「生炒黄皮狗」,横批「同胞勿近」,不过用的是白纸,我可能该说「像灵堂的挽对」才贴切吧,「白皮猪」指英国人,而「黄皮狗」便是「为虎作伥」的华人员警。我想,对左派支持者来说,甘愿替英国人卖命的中国人跟日本侵华时期的汉奸无异,都是背弃了民族大义的卖国贼。
其实每天读报,在招聘广告中找合适的工作时,我总会想到一条出路。我可以去考员警。虽然俗语说「好仔不当差」□,但既可以打抱不平,教流氓忌惮惮三分,又有稳定收入,婚后更提供宿舍,员警这职业不是相当理想吗?有人说当警员要被英国人上司颐指气使,然而,即便我在中环当个文员,搞不好大老板也是洋人,什么民族志气,在这个社会上根本是空谈。可是,大哥一直不赞成我去考员警,他说员警命贱,政府出钱买的是死士、是肉盾,警员不过是英国人高官的保镖,万一港英政府遇上什么风波,员警只是可以放弃的棋子。
而华人警员似乎比洋警官更愤怒,更痛恨这些左派。
何先生常常说,年轻人要有大志,别打算一辈子当工人,或者在小店打零工,我很清楚这事实,大哥也有叮嘱我,有空要多进修、多翻字典学好英文,将来便能出入头地。有时美国水兵来土多买汽水啤酒,我也会试着跟他们用英语交谈,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见过不只一次,员警铁腕对付市民。
□包租公、包租婆:粤语中对男房东和女房东的别称。
在这个非常时期,一般大众都知道凡事小心,不要惹祸。如果被员警盘问,千万别出言顶撞,因为一个不留神,被对方盯上,下场便是被抓进监牢。「五月风暴」发生前,员警已有不少特权,像何先生的货物稍稍占用了大街的路面,便会被员警发告票,不过如果事前有打点一下,付一些「茶钱」给巡逻警员,这些小问题便能私下解决。然而,暴动发生后,员警有权拘捕「可疑分子」,「妨碍警务人员办公」、「拒捕」、「参与骚乱」、「非法集会」等等,都是单凭警员一面之词便能定罪的指控。
房东姓何名禧,大约五十多六十岁,跟老婆在湾仔春园街经营一间叫「何礼记」的小士多,何太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每天看到招牌上那三个斗大的字,我也很可能忘掉何先生的全名,毕竟我只称呼他们做何先生和何太太,或是「包租公」和「包租婆」』□。士多在一栋四层高房子的一楼,二楼是何先生的住所,因为他们的子女已迁出多年:两夫妇便把偌大的寓所弄成几间板间房:出租给我们这种单身的年轻人。虽然房间「冬寒夏暑」,蚊虫又多,厕所和厨房共用,早上大伙儿都争先恐后,不过看在便宜的租金分上,我毫无怨言,甚至自问比他人幸运百倍。房东何先生和何太太人很好,从不催缴欠租,逢时按节更会请我们吃饭,即使外表看不出来,我猜想何先生其实有点稹蓄,不愁衣食,他每天开店闭店只是习惯,并不在意店子赚蚀。
想不到,以「莫须有」入罪,会在今天的香港社会出现。
□士多:主要贩卖零食、饮料、杂货的小商店,译音自英文「Store」。
在湾仔春园街,我经常遇到两位巡警,一位的编号是六六六三,另一位的编号是四四四七。他们的号码有够碰巧的,我暗中称他们做「阿三」和「阿七」,看样子阿三年纪比阿七大,大概是阿七的前辈。上个月我看到有人派发反政府传单,好巧不巧被阿三和阿七连到。阿三不由分说,左手抓住那人的手臂,右手便赏对方两三记警棍,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我清楚看到「犯人」没有反抗,阿三犯不着下重手,不过这时候无人愿意为那人作证——你敢开声,便会被当成同党,一同落难。
我父母死得早,结果中学没念完便得找工作,这几年间打遇不少短工,可是自从五月那场「风暴」爆发后,工作便更难找。所有工会都呼吁罢工,抗争,即使我想在工厂找份普通的工作,也遇上重重困难。这阵子,我只能在房东的士多□替他顾顾店,或者当当跑腿赚点零用。
□香港六○年代的茶楼,楼层愈高,茶价和食品愈卖,有「有镂楼上楼,无钱地下蹲」的俗谚。
□吴聚财、周日清:「吴聚财」粤语谐音音「唔众财」即是「无法累计财富」,「周日清」戏谑「每天都清袋(花光口袋里的钱)」。
虽然阿七从不插手阻止前辈,但我知道他比阿三正直,他们两人经常在巡逻时到何先生的士多买汽水解渴,阿三不会付钱——何先生说过这点小钱不必计较—但阿七每次都付足款项。我有次跟阿七说,老板说不付也可以,没想到他回答:「我不付,你的老板收入减少,万一令你失业,你沦为罪犯,我的工作便更多了。」
□难兄难弟:一九六○年香港喜剧电影,霹演为秦剑,其后多次重拍及改编成电视剧。
他的语气跟大哥有点相像。
□板间房:香港的高楼空间大,五十年代起不少户主利用木板将空间分隔出一个个小房间出租,这些房间称为板简房。
街坊们都知道阿七是个好员警,只是办事有点过于死板,对前辈的命令言听计从。看到阿七,我便会想员警似乎是个不错的工作,当然,那是在暴动爆发之前的事。在今天这个风头火势,选择当员警相当不智,英国人一走,「黄皮狗」便成为被批斗的对象,阿三和阿七大概要挂上木牌游街示众,清算「罪行」。
大哥比我大三岁,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只是相识多年,现在住在同一间板间房□的「难兄难弟」□,对,就像几年前胡枫和谢贤主演的那部电影《难兄难弟》,两个穷光蛋在社会上努力挣两餐而已,那电影里,两位主角分别叫「吴聚财」和「周日清」,谐谵他们穷得要命□,每天也要想方法骗饭吃,我们两兄弟虽然不至于那么潦倒,但除了勉强有个住处、每天有清茶淡饭充饥,也没能贮上半分镘。
不过,闻说因为暴动,警队招聘的门槛降低不少。有些华籍警员受到左派感召,不屑跟「法西斯」英国人为伍,自行离职不干;也有一些人担心遇上类似沙头角枪战的事件,或是在暴动中被暴徒所杀,于是向上级请辞。何先生在湾仔住了很久,跟一些警长相熟,从他们口中知道,这几个月来所有警员取消休假,二十四小时候命,在家一收到电话便要出动,而除了本来的工作外,还要到防暴队值班。政府为了稳定军心,员警加薪百分之三十,还调高加班费,甚至提供免费伙食。何先生说负责分发薪水给下属的医长的公事包里,有时会有一叠叠厚厚的钞票哩。
他说得对。
政府以金钱利诱员警留下,其实左派也差不多。
每次我跟大哥提起社会议题,他都会笑着说:「你连工作都没有着落,那些大道理你管得着吗?」
工人罢工,失去收入,没饭吃自然没能力谈什么「斗争」,工会领袖会接济罢工工人,每月发放津贴,付一、两百元给他们,让他们去示威集会□,我不知道为什么工会有这么多钱,有人说是中国政府暗地里拨下的「革命」资金,我只知道,这场对抗并不是单纯的意识形态之争,还牵涉到不少金钱利益,可能这就是现实。
或许我想太多了,毕竟我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这些深奥的道理,我管不着,也没有能力去管。
□六○年代,一般工人的月薪大约是二百港元。
真可笑哩。
罢工工人获得资助的情报,是我亲耳听来的——跟我和大哥为郊、住在何先生的板间房的,正好有两位左派分子。何先生租出了三间板关房,一间住了我和大哥,旁边一闻住了一位元叫杜自强的记者,另一问的租客叫苏松,是一位纺织业工人。
也许,我们只能祈求自身的平安,生存变成活着的唯一理由,唯一的目的。
苏先生在五月尾响应工会号召罢工,旋即便被老板解雇,虽然他失去工作,但他仍有付租金给何先生,我好奇一问,他告诉我「工会领导」有给他薪水,另外完成特别任务更有酬劳,他劝告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同心合力推翻英国人的统治,说现在是难得的机会,革命成功的话,我们这些「思想纯正」、「及时区分敌友」的同志便能担当领导工作。我没有明言拒绝,只说我要跟大哥商量一下,再作打算。我猜如果我婉拒他的要求,他可能会把我当成「反动分子」,将来有什么后果我真的谈不上来。
而这界线逐渐模糊,我们渐渐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理智,什么是疯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相比起态度强硬、满腔热血的苏先生,杜自强反而像是个「逼上梁山」的左派,杜先生本来在报馆工作,负责经济新闻,可是因为他工作的报社是被政府查对的左派报社之一,他无辜地被牵连,失去工作。无奈之下他只好加入斗争,一来工会接济可以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二来斗争成功,报馆重开,他便能再次受雇。他跟我说这些时一脸愁容:我想就连他自己也不认为政府会让步,报纸会复刊。
伫立于疯狂与理性界线上的模样。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吊诡。我每天担心着大哥和自己会被炸弹炸死、治安日坏、政府倒台、社会瘫痪、城市陷入战争,而我每天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替房东顾店,跟代表「造反派」的邻居道早安,卖汽水给代表「法西斯」的警员。电台播音员大骂左派为祸社会、破坏安宁,亲中的报纸社论痛斥港英军警「疯狂迫害」爱国组织。双方都自命正义,而我们这群民众束手无策,在强权和暴力下任人宰割。
四个月前,我完全没想过,我们这个城市今天会是如此模样。
在八月十七号之前,我以为自己会继续这种无奈的生活,直至暴动平息,或是英国人撤走。
我不知道,香港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我没想到,我偶然听到的一句话,令我卷进漩涡,置身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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