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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龙,押沙龙

连天的雨总算消停了,在天黑透之前,我扶着老袁穿过一条极窄的巷,往家的方向走。

小区没车位,我不得不花了点钱打点了附近小区的物业,好处是不必担心乱停车被贴条,坏处就是停车以后还得步行二十分钟。

老袁大约也知道今儿这出闹得太离谱,偏着头,佝着背,与我一路无话。

夜里扪了们心口,觉得尚对得住它,自此日子照过,心如止水。

上了年岁的老公房,设施不佳,遇上大雨排水沟就容易堵,小区门口这会儿已经积了水,像一片静水流深的湖。我目测水深漫过了小腿肚子,于是便卷起裤腿,脱了鞋,让老袁把鞋拿手里。我跟他说,牛皮的,可贵了,你得给我拿好了。

于是我跟老袁说,你活着的时候我待你好点,你死的时候我就不哭了。

然后我就弓下腰,把这柴瘦柴瘦的老头儿背在了身上。

时间长了才明白,“闹”与“静”无关“孝”与“逆”,闹的未必伤心,静的未必不孝,多少子欲养而亲不待,最后都变成了几家坟上子孙来。

“人家都说子女是父母的讨债鬼,屁咧!上辈子一定是我欠了你了……”水比我想象得还深一点,煞浑煞冷,看不见的地方,还有酒瓶盖之类的东西隔着袜子直硌脚。

初来乍到的我每逢出殡便要难受,闹丧的锣鼓砉然响然,哭丧的人比锣鼓还能闹。

刚蹚过去,老袁就在我背上不安分地动了动,问我就这么走了,后来人呢?

我住的地方紧挨火葬场,换房子的时候一点没考虑吉不吉利,只贪图便宜,又信了中介的鬼话,说这儿其实“闹中取静”。

这老东西的脑子时好时赖,这会儿就是好的时候。我跟他有点默契,点头说,那你坐边上等一会儿。

……

我来来回回好几次,找了砖头与木板,在出入小区的必经之路上,找准较浅的地方,给后人垫了一条不用脱鞋蹚水的小道。

离开前黎翘彬彬有礼地与我爸打招呼,叫了他一声“叔”,还嘱咐他当心身体。

既然背了就背回家吧,我又把我爸驮上后背。老东西看着嶙峋,实则若泰山压顶,沉得不得了。我庆幸自己练舞出身,腰细且柔韧,否则定要被他压折了。

这个男人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可我分明看见了他墨镜后的眼神,轻蔑夹杂厌恶,如同俯首鞋底一撮泥。

沉默一会儿,老袁开口:“今天在超市里那人……挺好的。”

“脚踏实地活着的人,即使身处逆境也不可悲,反倒是你这样的人——”意味深长的一个停顿之后,黎翘取出墨镜重新戴上,抬手拍了拍我的雪佛兰,“好好开你的车吧,袁骆冰。”

想也不想便晓得他说的是黎翘,点了点头:“是挺好的,车费给了两千呢。”

笑足了之后,他说,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名叫杨滟,我跟她认识了很多年。

老袁以重音强调:“长得好。”

面对我一本正经的回答,黎翘居然笑了,笑得艳光四射,白牙尽露,令人眼晕不已。

这是实话,我又点头:“嗯,活人里头是没比的了,神仙恐怕还能争一争。”

一句话让我由头凉到脚底心,可胸腔里却莫名点着一股火。来人的视线太恼人,我便更狠硬地将这目光顶回去,一字一顿告诉他,我会跳舞,而且我跳得很好。

老袁突然打我,就拿我的皮鞋,还不是做样式,结结实实以鞋底板兜了我一个嘴巴子。

“那么,你就有必要自称是第十七届青舞赛的冠军么?”

我无辜被打,立马如火蹿房梁般跳起来:“袁国超,你他妈再打我,信不信我这就把你撂水里!”

“我……没必要这样说……”

转折太突然,哪想到老东西这会儿比我还生气:“你为什么不喜欢姑娘,尽注意跟你一样的爷们儿?你要不让我抱孙子,我就活阉了你!”

“合个影,然后跟下一个乘客说,你认识黎翘,跟他很熟,他眼巴巴地求你拍电影,然后你拒绝了?”

我知道老袁一直想掰正我的性取向,于是不客气地回嘴:“喜欢男人是我愿意的吗?隔代遗传懂不懂,你孙子要跟你一德行,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我呢,手里提溜个小畜生,背上还驮着只老王八!”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我全没想到这么个简单的要求会被拒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老袁啪地又拿鞋兜我一个嘴巴子,火了:“我什么德行?!我德行再差也是你爸!”

阳光下,方才看出这人的眼珠比寻常人的颜色淡些,不是更温暖、更常见的琥珀色,却是据傲森冷的烟灰色。

“什么德行?在超市里尿一裤子的人可不是我——”险些气急败坏兜不住嘴,努力冷静下来,我问他,“哎,袁国超,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存心摸那女人?”

“为什么要跟我合影?”

老袁病了之后一改往日的嚣张作风,在哪儿都低头自认孙子,独爱对我摆老子的谱。可他嘴皮子没我灵活,被我骂了以后久搭不上腔,半晌才来一句:不记得了。

没等来黎翘点头,我打开手机的自拍模式,自说自话地就去搂他的肩膀,可没想到对方突然对我出手一推,我一步不稳,险些跌在地上。

我噗嗤笑了:“行啊,你个老流氓,不枉我今天跪到腿软——”

停在我的雪佛兰车前,想起刚才那群满足于与偶像合影的路人,我也忍不住掏出手机,向黎翘请求合个影。

老袁又不说话,只悄悄搂我紧些。

扶着老袁离开了是非地,我只差没给这位仗义出手的大明星当场跪下,一路都在喋喋地感恩戴德,他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摸就摸了呗,你要真想女人了,改明儿我去街边给你找一个,找一个腿长奶大的,让你来一个老汉推车……”老东西骂我我常勇于回嘴,可他一认怂我鼻子就止不住地发酸,我故意开玩笑,跟老子安抚儿子似的说,“总有一天,你儿子会有大出息,以后你在外头膀胱胀了,就告诉别人你是袁骆冰他老子,所有人都得对你肃然起敬,脱裤子也不会被人扇耳光,想抖鸡巴抖鸡巴,想尿多远尿多远……”

或许是因为我佯装与黎翘沾着亲故,临走的时候超市经理没要我一分钱,居然还给我道歉,点头哈腰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小区里有不咋亮的路灯,我披着一脉微光,驮着我的老子,脚踏实地,一步步向前。

从别人的镜头里看出去,这个男人是鸡群中的一只鹤,真好看。

夜凉如水,濯洗城市尘霾,今晚的月亮特别皎洁。

甚至还有人把手机递给了我,让我给他们拍个合照。

回到家里,又擦又洗地把老袁安顿在厅里的沙发床上,我洗毕碗,刷完锅,把他尿湿的裤子泡进盆里,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娱乐新闻。

然后超市里的人就一拥而上了,黎翘从头到尾不厌其烦,迷人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

把桌椅推了推,在狭小空间里挪出一块地方。坐在电视机前,轻轻松松拉开一字马,就如同我刷牙的时候总会把腿掰过头顶。我虽然不怎么相信自己还能回到舞台上,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十来年的汗与泪和血吞,总不舍得轻易荒疏。

“结伙殴打他人的行为如何认定我不清楚,我不过想问大家一声,你们是打算跟我的法务谈一谈,还是过来和我合个影。”

其实平时我不太爱看这类新闻,今天不知怎么就格外留心了一下,果不其然,电视画面还没出现就听见了黎翘的名字。

到底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三言两语就把群情激奋的大伙儿给摆平了。

单独一个专题,标题也是触目惊心——细数黎天王的七宗罪。

来不及发懵,我一把拽住老袁,半是本能半是狐假虎威,一个劲地往黎翘的身后躲——

据说今天电视台本有一个为帮助脑瘫患儿的公益类节目,一众明星应邀出席,隆重亮相,唯独黎翘一身由头黑到脚的简装,还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到场以后也不理记者提问,不与主持寒暄,从头到尾没给一声解释,只摆着一张“女人只要看着我就能高潮”的臭脸。

“爷,你来了!你来了就好!”

恰巧就是前两天,他刚刚惹上麻烦,把一个前来接机的女粉丝推了一个跟头。

黎翘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间,我讶异于他还摘了墨镜,亮出了身份。

向粉丝动手,那粉丝还是高中生。这事儿可太大了,媒体人口诛笔伐,可黎翘照旧我行我素,拒不道歉。

“黎翘啊!这不是黎翘嘛!”

我想了想,黎翘今天迟到好像是因为我,虽然这人视我如鞋底泥,但一码归一码,我不信他推了那个女高中生,也不信他真如媒体所言那么混蛋。

突然间,有人在一团乱里喊了一声,如同抽了釜底薪,大伙儿都安静了。

看完娱乐新闻外出倒垃圾,正好遇上邻居丫头范小离练舞回来,她喊我一声:冰哥!

面对伸过来的拳脚,我只有一个念头:死死护住我身下的老袁。

小丫头过年之后刚满十八,丹凤眼配瓜子脸,更手长腿长身板精瘦。老天赏了一口舞者的饭,范小离也在老娘皮那儿学舞多年,我猜老娘皮一定颇为中意这丫头的灵慧气质,而我看过她跳舞,确实也挺有灵性的。

也有自诩怜香惜玉的男人要替这女人出头,超市里顿时鸡飞狗跳。

范小离这阵子正在全力备战四个月后的第二十一届青舞赛,天天比打鸣的鸡起得早,比归巢的乌鸦回得晚,但她从不抱怨,她深信自己会在青舞赛上一舞成名,然后顺利转入娱乐圈;她深信自己不是鸡也不是乌鸦,就是一只等着青云直上的凤凰。

“你再敢骂一句?!你他妈再骂我立刻报警抓你爸,你信不信?!”女人似乎被我激怒了,扑上来就要抓我的脸。

“比赛的时候跳哪一支舞决定了吗?”我不忍以我当年的境遇泼她冷水,她说什么是什么。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恨不能把天下的污言秽语全吐她脸上:“你丫个老寡妇起春心,老婊子翻淫浪,看你这张月经不调的脸都知道你旱了多久!一见男人就劈叉,可人都不干啊!嫌你脸比母狗丑,嫌你腋味比母猪的还大,你劈了你男人的棺材板自摸还不够,现在又来讹我爸,那么大的脸子你不嫌臊,我他妈都臊死啦!”

“雪璟老师希望我跳《醉死当涂》,可那舞实在太难了,我大概会在《践行柏柏尔》和《子夫诉》里选一支吧。”范小离把脸向我凑近,压低了声音说,“冰哥,透个秘密给你听,我在路上碰上星探啦,她邀我去做个节目,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你他妈也不掬一泡屎尿照照自己,就你这操行,我爸摸你?”

“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可别在老娘皮面前说这个,她这人是舞痴,也寄望别人都是。她要知道你比赛前分心去录别的节目,铁定要撕你的脸。”

“你们说这老东西是不是不要脸——”

范小离吐了吐舌头,知道我不是吓她。

我的整副体表在瞬间发烫,而身后的女人仍扯着大嗓门在喊——

我突然叹气:“如果你能跳《醉死当涂》就好了,老娘皮的毕生心愿,就是这支舞蹈后继有人。”

惨白的灯光照着一个流言中手无寸铁的老人,他庞眉白顶,脸纹纵横,这样不知所措地站在这个地方,像一个被嚼烂了的笑话,像一口被唾出的痰液。我看见老袁脸上有几道血印子,然后立即想到,该是那个女人自以为被摸之后,怒而兜了他几个嘴巴子。

范小离也叹气:“我是真的跳不好。我练过几百次了,可老跟东施效颦似的,仿不出那个神韵来。”

然后他就扯了扯我的头发,见我望着他,便抖动两片干涩的唇,小声辩白:“碰、碰到的……不是摸……”

停了停,她说:“说到这个,雪璟老师今天又提起你了,她总跟我们说你是她教过的所有学生里,论舞蹈功底你当排第二(第一应当是另一个姓袁的),但论悟性、天赋,谁都差你一大截。她每次提到你眼眶都会发红,我看得出来她挺想你的。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去看看她呢?”

在众人的骂声下,我爸失禁了。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我清扫到老袁脚下时,忽然闻到了一点骚味儿,循着这味道略直起背,我才发现他正两股战战地站在我面前,那条深蓝色的裤子一直从裆部湿到脚踝。

不再跳舞以后,我确实再没回去探望过老娘皮。我知道她对我有怨,她认为我不该作践自己的舞蹈天赋,她认为我应该极尽绚烂之后死在舞台上,而不是每天碌碌奔忙,活得像狗一样。

老袁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我嫌他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丢脸,存心不与他目光接触。估摸着超市经理还以为我偷懒,轻咳了声,悠悠然往老袁站着的地方指了指:“那儿呢,那儿还有不少碎玻璃呢。”

就在我放弃舞蹈的第三年,老娘皮曾经主动来找过我,她给我带来了西班牙皇家吉萨尔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儿大,周围的人很快加入了讨伐阵营,仿佛都亲眼见了一个嗜酒的老汉猥亵年轻女人——不怀好意的言语来自四面八方,我故作听不见,任骂声指戳,任笑声冲撞,只跪在地上埋头打扫,一边抹干酒液,一边收拾玻璃残渣。

闻名世界的艺术殿堂,孕育了多少令世人惊啧的舞蹈家,老娘皮托了不少关系才让那边愿意破格收我进去,甚至她还打算卖房子为我支付高昂的学费。

“看来儿子也不是个孝顺的,否则能让老子变成这样?”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消息,可我不满意她不是先来找我,而是先去找了老袁。

“要是神经病就该在家里拴着,出来闹就不对了……”

老袁好面子,他不要嗟来之食,也不愿拖我后腿。他所能想出的唯一两全其美的解决法子就是去找老厂的厂长,据说他带了铺盖坐蹲守在厂长的家门口,堵着对方不让出门,他一边哭一边说他这一身的毛病是为领导挡酒挡出的工伤,厂里得负责他的养老送终问题,或者简而化之,给他一笔钱。

女人生得丰满,嗓门也厉害,超市里购物的人都被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引了过来,听她张口一句“老东西”,闭口一句“不要脸”。

这个据说,是据民警说。

“你爸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不要脸!家里没女人是吧?逮着谁都动手动脚,还脱裤子啊!”

厂长被老袁哭烦了,放狗赶了几回也没赶跑,最终忍无可忍报了警。民警没责怪老袁,把他送回家时却责怪了我,说老人有病就好生照顾着,这是人之所以生而为人最基本的义务。

老东西被一个保安推搡着领到我跟前,他一步三晃,颤颤巍巍地来,一见我就认错似的低下头。而那个被他抓了一把屁股的女人就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三十五六,脸上粉厚不匀,身上姹紫嫣红,一见我就破口大骂。

“我都两年没跳舞了,腿都劈不开了。你要真想帮我,别整这些弯弯绕的,直接给我钱吧。”我心里怨老娘皮施加无形压力于老袁,脸上还笑得特别轻松,“我正好想给我爸换进口药,顺便再给他添件皮大衣,老邻居请喝喜酒,得给老东西挣点面子。”

超市里的人给我拿来了扫帚与抹布,也把老袁从保安室里带了出来。

老娘皮当即骂我,为示我目光短浅,愚不可及,她甚至还举了个例子,说有报道政府为救灾饥荒送去了粮食的种籽,结果却被当地的农民煮熟吃光了。

“我来扫,我来扫!”我心领神会,马上接话,“让阿姨休息吧,给我个拖把簸箕,我来扫!”

“我这人就是稀泥巴糊不上墙,您老别为我瞎操心了,扯开裤裆放大屁的,多余。”我把心一横,拉开门就把老娘皮轰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爸生病呢,脑筋不灵光,砸碎多少我来赔!”我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地向人家赔不是,超市经理“哼”了一声,一双豆眼仍然指在地上:“刚才我们保洁阿姨的手都划破了,这地……”

此后几乎再没见过。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半年前,当时我在一所中学门口摆摊卖烧腊饭。

还能怎么办?我来办呗。

“几多钱话你知啦,嗱,畀你。”

“弄得一塌糊涂,不报警都不行吧?”超市经理指了指地上的狼藉,挑了挑他小眼睛上的两道八字眉,露出一脸“你看怎么办”的表情。

为显示自己的烧腊味道正宗,我时不时要冒出几句粤语来冒充背井离乡的广州仔——这招不赖,除了与城管打游击实在头疼,我的烧腊生意一直不错。正当我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跟一个买烧腊饭的女孩说话,突然感到不远处一束目光直直盯着我。

万幸,只是六块六一瓶的特加饭。

我抬起眼,看见站在街对面的老娘皮。

听对方细数老袁劣行的时候,我面上镇定实则两眼发黑,直到偷偷瞥见了标价,方才吁过一口活气。

也归咎于天热,脸颊一阵烧,额头的汗突地滑了下来。手上满是油腥,我以肘弯擦了擦脸,可手还未放下,汗又下来了。

超市经理八字浓眉绿豆眼,模样生得不堪,讲话倒算客气。他带着我去看了闹事现场,架子上的酒瓶被推倒了一整排,地上全是黄澄澄的酒迹与扎死人的玻璃碎片。

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停下车,便再顾不上副驾驶座上的黎翘了,急匆匆地一头栽进雨里,几步跨进了超市。

老娘皮牵着一个学舞蹈的孩子,静静望着我,我看见夕阳在她脸上退逝,她的神情就像泣玉的卞和一般悲痛欲绝。

我身旁坐着难得一见的大客,可电话那头的人威胁我说,若我不马上出现,超市的保安就得扭送老袁去派出所,还要告他猥亵妇女。

“哎,小广东,你的脸突然好红啊。”

刚才一个陌生人给我挂了电话,劈头盖脸就说你爸爸在超市里偷酒喝,被一位女士发现以后还当场脱裤子撒野,行径极其恶劣。

“热到飚烟啦。”我把视线从老娘皮脸上挪开,埋低了一张脸。

就这么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老东西,依然嗜酒如命,时常就要为它犯浑。

我被城管撵过无数回,冷嘲热讽没少挨;我跟别的小贩争占有利地形,斗完嘴皮挥拳头,从来不落下风。

肝出了大问题,偏偏又中了风。医生告诉刚进初中的我,老袁脑室扩大,疑似得早了老年痴呆。

可我唯独受不了老娘皮这样的眼神。

哪想到祸不单行,国企改革的呼声振聋发聩,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一夜间没了,老袁也把身子喝垮了。

她毕生奉献于舞蹈,我曾是她与舞蹈的唯一血脉。

曾经的三口之家变成了老少两个爷们相对瞪眼,灶头常年是冷的,屋子常年是乱的,一纸离婚书带走了一个在家能顶半边天的女人,最终谁也没陪谁慢慢变老,谁也没陪谁把风景看透。

世人不识我为和氏璧,便是我自己也忘了,我好像生来就是一个横系腰包的小贩,每天回家数一数那些油腻腻的票子就很满足。

我妈也不是傻的呀,揍多了就跟人跑了。

“我跟那人说了别剪短,结果他一刀下去剪了那么多,你看,这头多傻呀。”刚才叫我“小广东”的女孩是个熟客,她这会儿又苦着脸跟同伴说话,像是对新剪的发型不满意。

那时候老袁每天喝得云里雾里,高兴了就把我一把扛上肩头,为我当牛作马,不高兴了就扯红了脖子爆粗口,还动手揍我妈。

生意总是要做的,麻利地将黄瓜切段、烧肉切片,将米饭装盒,外套一只塑料袋。我重整旗鼓灿烂一笑,一个马屁拍得倍儿响亮:“你嘅头发剪得好靓,我都想同你去街啦!”

国企体制改革前,老袁捧着的是人人艳羡的铁饭碗,最风光的时候,成天跟着厂领导外出应酬,不知自己只是酒桌前的挡箭牌,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能人。

女孩被我夸得神清气爽,从我手里接过打包好的叉烧饭,笑说明天还来照顾我的生意。

前文所说,我对酒鬼深恶痛绝,这事不赖李白,得怪老袁。

待我忙过一阵再抬起头,老娘皮已经不见了。她站过的地方空无一人,只剩下黄昏过后死气沉沉的夜色。

我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