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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梵城 第三十九章 木乃伊

……

风拂过秦临川微乱的眉,一丝眉毛颓然无力地落了下来。

……

空气交换系统还在正常地运行,小室内有风吹过,窗上那个薄薄的液晶电视上,也正是风吹草低的场景。

“很厉害的毒。我也没有办法逼出来。”秦临川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站在门口的儿子,淡淡道:“找到那位仙家没有?”

他的眉头微微动着,似乎体内感受到了某种痛苦。

秦童儿微微低头:“没有。已经派出几个小组突进地面,但没有消息回来。”

秦临川此时正盘膝坐在床上。双目微闭,两手结着道诀,轻轻搁在膝头,似乎正在抵抗着什么。

秦临川叹了口气:“实力相差太远,根本无法发现仙家,便要送命。”他从病床上站起身来,忽然眉头一皱,摸着胸口,很小心地转身向着床头咳了两声。

秦童儿站在小室的门口,离那张病床还有两米左右的距离,看着坐在床上的秦临川。

“父亲……”秦童儿抬头,微微皱眉。

“竹老已经归去。”

“在这儿等死吗?”秦临川微笑道:“我上地面看一看。”

※※※

“是。”秦童儿退出门外,让开一条道路。

他就这样扶着青竹幡,稳定地站在A区的门口,就像是保佑家人平安的门神一样。

秦临川却不急着离开,反而轻声道:“之所以六处会落到今天,我应该负主要的责任,是我将这些人拖入到这场很没有道理的战争当中……但……我其实只是一直想找个出路,想在如今这个社会中,给修行的人们找一个出路,找到我们应该有的角色,到了今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竹应叟扶着青竹幡,脸上苍白之色大作,皱纹渐起,看上去无比疲惫。忽然缓缓叹了一口气,一直闭着的双眼里急速转动的眼珠也安静了下来。

秦童儿笔直地站立着,像个军人一样沉默着。

青雾一上人身,果然中毒人群的溃烂之象马上有所好转。

“有两座大山一直压在我们的身上,一边是天庭,一边……”秦临川微笑道:“我与竹应叟是同代师兄弟,你还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我们小时候经常要在天下各个寺庙里扑杀一些很神秘的人物,那时候的惨状,其实比今天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他的本命真元,木门长老的最后一口“气”。

“更可怕的是,上代的上三天弟子,在付出数百甚至数千人的代价,上承天旨,在寺庙里抹去那些神秘人物发痕迹后,还被迫要去归元寺。”

竹应叟的面色苍白着,胸膛猛地一动,心血来潮,自喉间喷出……却不是一团血雾,反而是一道青青的光雾,随着竹幡的指引,黄布的轻扇,缓缓然向着基地区内的每一处中毒人群聚集室里飘去。

“如果九四年的时候,梓儿能够杀死归元寺里易天行的师傅,那也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情,我可以很容易地做出选择。”

殷红的点,像血一样,心头之血。

“很可惜,没有。”

最末那两个心字猛地一黯,“心”字上的三个点竟似乎要从竹幡上跳跃出来。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我不愿意再承着天意,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鲜血洒在那些地方。”

竹应叟猛地一顿竹幡,幡上黄布的那些血字咒语猛地亮了起来,每一个字的四周都似乎被绣上了一道青青发光的边纹,看着异常美丽。

……

……

……沉默少许,秦临川面色闪过一丝莫名之色,缓缓说道:“也许我错了。”

……

秦童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父亲的话。

二字似同非同。

秦临川嗜茶,茶不离手,已经中了毒。虽然眼下用强大的道力压制着体内的毒素,但如果上地面遇见仙人,双方交战,必然会毒发身亡。

心与心相连,点点如杜鹃泣血,不忍人间惨景。

秦临川的身体渐渐在空中变淡,用着瞬移的法诀,离开了这处基地,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二字亦不相同。

“保住竹应叟遗骸,半小时后如果没有消失,全员撤离,去昆仑。”

桃与桃相似,那数点洒洒若雨,如血雨降世。

昆仑是上三天的发源地,但如果撤离的话,这基地里的人们至少有一半会在疯狂的幽闭中死亡。

二字并不相同。

※※※

云与云相依,那一点赫然殷红,凝如朱砂。

戈壁之上,太阳已经过了最高点,耀眼的白光缓缓向西移去。荒漠之上并不多见的黑石小丘的影子也被渐渐拉长,阴影就像噬人的恶魔一般,悄无声息地占据着黄沙的领地。

竹幡上每字之间,并无标点符号,一字呵成,虽是楷体字,但字末鲜血淋漓,将每字都连在了一处,如游龙行云一般,毫无停滞。

阴影的尽头,是一处浅浅的坟起,上面有些耐寒耐热耐旱的坚强植物,细枝低伏,上面的小叶子细不可见,密密麻麻地爬满小丘,很明显已经生长了许多年。

……

此处离西夏王陵约有数百公里,在古时候时常有过往的商旅,西域血火中的战士长眠于此。地下浅表有很多暗中移动的流沙,所以时常有古坟被流沙从地下带了出来。

……

这种浅浅的坟起四处皆是,毫不起眼。

“上清化云,云飘万里,里竹外桃,桃红三千,千里风起,起正意以清心,心定!”

但如果有人细心去观察,一定会发现这处坟起有些异常,在沙面上的那些伏地植物表面,在那层薄薄的灰层之上,似乎闪着某种幽黑的光芒,看上去死气沉沉。

鲜血落在黄布上,写成了数十个森然中夹杂着清柔之意的楷体字。

比死坟更加死气沉沉。

噗的一声。

……

竹应叟一咬舌尖,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空中迸成一团血雾。他伸出苍老的手指,在空中疾速画着,似乎在写着什么字,随着他指尖的画动,空中的血雾似乎也被某种力量操控,开始在空中飞旋起来,然后猛地一声击打在竹幡黄布之上。

……

秦童儿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身形一淡,消失不见。

在沙坟之中,昊天君吕岳正双眼紧闭躺着,他的身体与四周的温度一模一样,完全地与自然融为了一体,黑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眉毛头发似乎都被什么烧光了。

竹幡上黄布一展,在浊恶满室的大厅内顿时扬起一阵清风,吹拂在中毒人群之上。

他一直暗中跟着周信与秦临川,本意是想通过秦临川,找到那些像老鼠一样躲着的人类修士。不料到最后,却发现了如今人类的武器竟然恐怖到了这种境界,他虽然躲在数十公里之外,仍然不可避免的被核爆后的高温强光伤害到了这具脆弱的肉身。

竹应叟肩头一动,将秦童儿的手掌震离后背,忽而清喝一声,眼皮下的眼球急速转动,嗤的一声,将手中不足两臂长的青竹杖化作一道竹幡,就和当初他和易天行斗法时所持的竹幡一样。

所以他潜伏了下来,一面疗伤,一面用自己最拿手的本事进行疯狂的报复。

“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他并不知道六处的秘密基地在哪里,基地深在沙下,又有大型结界保护着,所以神识无法探出,所以他采取了更霸道的方法。

秦童儿闷哼一声,露在方巾外的双眼寒寒可怕:“一直在找,但还没有找到。”

……

秦童儿摇摇头,手掌上的光芒一湛,丰沛的道力源源不断地往竹应叟的后背灌入,竹应叟看着场中那些披散着头发,身上现出溃烂皮肤的可怜人类,叹了口气:“必须杀死施毒的人,我能感觉到,这些人体内的毒素似乎正在受着某种力量的控制,所以我们才无法让这些毒素被净化。”

……

此时侥幸逃离瘟疫的科学家正集中在C区,收集了相关的血清后,开始研制真正有针对性的解毒剂。

静静躺在坟茔里的昊天君一丝不动,却有很多黑气缓缓从他的肌肤上渗了出来,形成一道宛若实体的恶毒气息,气息似乎比空气要重一些,沿着他的身体滑了下去,然后渗入进了沙地之中。

老者回首,已经瞎了的双眼很无力地眨了两下,露出里面的惨白:“最多一个小时,大公子,解毒剂?”

施毒,仙人的施毒。

“竹老,还能坚持多久。”秦童儿的右手一直搭在一个老者的肩上,他充沛的道力灌入老者体内。再从老者手中的青竹杖中散了出去,形成大厅里木门中最强大的一道清光,洒在中毒人群的身上。

方法很简单,效果很恐怖。

……

此时罗布泊四周数百平方公里的沙地下,除了基地那处,已经不再有一个活着的生命。顺着流沙,顺着暗河,顺着植物的根系,仙家的瘟疫正铺洒在每一粒沙间,每一滴水间,每一个生命的体内。

……

远处一个洞穴里的沙鼠们吱吱乱叫着,似乎十分害怕,然后缓缓倒下,十几具老鼠的尸体,渐渐化作黄水,渗进了沙土中。

饶是如此,也已经有一百多人变作了阴间的幽魂,地上的模糊血肉。

更远处一条暗河的出口处,一只黄羊正在饮水,只喝了一口,便仆的一声摔倒在浅浅的河水里,无力地翻着眼帘,露着木然毫无生气的眼白,唇角流出恶涎,滴入水中。

如果不是灭迹队和木门正在拼命延缓着毒素发作的时间,此时的大厅内应该是尸横四野,黄水恶流。

水灌入沙中,更远处的胡杨林被沙漠上的热风吹拂着,树身似乎在一刹之间变脆了,热风一吹,一整片胡杨林,喀的一声齐腰斩断,就像被某个行刑官施了残酷的腰斩之刑。

众人的眉毛已经掉光,秃秃的,头发也开始脱落,身体的肌肤溃烂正在慢慢加速。

数百平方公里内,已经快要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着绝望。中毒后的人们傻傻地坐在角落里,躲在桌子后面,离地板中心那些黄水远远的,似乎越远,自己便越安全,哪怕这个安全只有几秒钟,几分钟……

……

如此数次,中毒的人们终于绝望地放弃了挣扎,无助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

但凡试图爬出来的六处成员,都在秦童儿冷酷的命令下,被守在外围的强攻队用远程火力无情扑杀。

昊天君仍然静静地躺着,似乎正在香甜的睡眠,不知梦中是什么样可怖的景象,竟让他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阴森的笑意。

绝望下的人类,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玻璃门上全部是一道一道的黄水血渍,那都是试图抓出防护门,从上方气窗爬出来的中毒者留下的痕迹。

远古之时,他便是一方瘟神,杀人无数,生生造了数次浩劫,最终被那金色的杀神鞭儿一挥,脱离了这个人间,列入了仙班。

没有希望。

他一直很可惜,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布疫神通,再也无法享受那种看着生命渐渐枯萎的快感。

青光再淡,毒素在人体内的活力就重新复活。

他喜欢那种感觉,每当鼻子抽动时,都能回忆起那抹香甜的死亡的味道。

A区的大门口,秦童儿像标枪一样直直地站立着,他手下的灭迹队和木门已经连续作业了六个多小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灭迹队的高效杀毒剂已经快要用完,而木门的那些高手真元将尽,洒在玻璃大厅和其它区域中的青光也渐渐淡了下来。

“该死的鞭子。”

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事、好友、平日里牌局中的搭子,勾心斗角时的对象,有很多都正在A区,在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鞭子让他的施疫神通下降了许多,加了诸多禁制,现在再也无法在空气中布疫,这一点让昊天君吕岳记恨了千年。

基地里一片死一样的安静,没有中毒的人已经被集中到B区,经过紫外线消毒和木门的检查后,在大会议室里枯坐着,几百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死灰。

施疫是天条禁制的法术,但他不想管这么多。不能在人间大开杀戒,已经让他很有些不爽,如果不是想到武当派、嵩山派、崂山派,这些人间修士门派在天上都有后台,或许他会在来到荒漠之前,先将那些与六处蛇鼠一窝的修行人类全数杀光。

基地中一共一千三百多人,已经有五百多人感染,大部分是喝水之后,经消化系统中毒,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中毒者溃烂后的黄水接触到身体。

当初五公主之所以选择昆仑派抚顶授仙诀,也是看中了昆仑派在天上没有什么后台。

可怕的六个半小时。

……

六个半小时。

……

仙人所用之毒,与这人间的毒完全不一样,临时配出来的解毒剂只能够拖延一下发作时间,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西谚中:上帝的鞭子指的是东方的游骑兵。

病毒的源头是水源,而在这段时间内饮用过咖啡茶之类的人,无一例外都中了毒。

吕岳并不知道这个,也不会去想知道这个,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上天的鞭子,来惩罚这些不敬的人们,而不应该被那些可恶的挂着正派仙容的仙家们,用鞭子限制自己的神通。

基地的瘟疫已经过去了六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内,病毒以一种很可怕的速度传播着,虽然有灭迹队的高效消毒部门和木门的清净符水帮助,仍然无法控制。

不过也很满意了。

一方纯黑色绣着青边的方巾遮住了秦童儿的眼鼻,他没有穿防护服,只是用了一张吉祥天制成的“吉祥帕”护住了脸颊。露在外面的双眼已经开始渗出血丝,里面充满了疲倦和一丝淡的难以捕捉的绝望。

他微笑着,静静躺在千年荒坟之中,感受着体内的疫气缓缓逼了出来,缓缓向地下渗去,缓缓杀死着无数的生灵,感觉十分美好——就像是一个对人间充满了怨恨的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