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吞着他的拳头,像一个魔鬼似的冲入大雨,消失在大鸿的视线里。大鸿想蚩尤会不会找个地方打断自己的手骨,把手拿出来,也许蚩尤其实根本就不想把手拿出来,这样牺牲一只手就能永远堵住那句憋在喉咙里的、绝望的、野兽般的嚎叫。
大鸿听说人刚好可以把自己的拳头吞进嘴里,但是永远吐不出来,除非你打断手骨。
第三道闪电落下,只剩下大鸿提着赤炎刀,站在无尽的雨中。
蚩尤把自己整个拳头吞到了嘴里。他那张脸撑得就象要炸开,古怪得让人想笑,可此时像是有另一只拳头也塞在大鸿嘴里,令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再也没有云锦的哭声,只有布帛裂开的声音和黄帝的欢笑。他如今在他新征服的城里恣意撒欢儿,满心欢喜。
又一道闪电在他们头顶的云层上炸开,蚩尤转过身来,大鸿终于看清了。他一生都没法忘记蚩尤是怎么发出那种声音的。
大鸿把沉重的战刀插在地下,缓缓坐在台阶上。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卷儿,叼在嘴角,打着火镰想为自己点燃。
“少君,不要做傻事,人家……总要当夫妻的。”大鸿尽力保持平静,说些没意义的鬼话。
可他的手在抖,抖得厉害。大鸿擦着火镰,一下又一下,却始终没能点燃他的烟卷。
他听见了蚩尤发出的声音,却不知道蚩尤怎么能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让他想到恶狼被割断了脖子以后用它断裂的喉管在吼叫,绝望、孤独、愤怒,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阿萝的酒肆。
大鸿握着赤炎刀,刀架在蚩尤的后颈上,大鸿感觉到自己的背后冷汗滚滚而下。
“我想,不回北方是不行了。”刑天嘬了一口烟卷,把大脚翘在酒桌上。
“蚩尤!”她哭着把手向窗户的方向伸去。
酒肆里只有刑天和蚩尤两个人在喝酒,刑天手下的战士把酒肆围成了铁桶。今夜刑天将军请蚩尤将军喝酒,他们不想被打搅。
雷鸣电闪中,云锦听见窗外有一个声音,像是绝望的野兽用尽一切力量吞入口气,想要镇住那绝大的痛楚。此时她对于声音的敏锐到达一个不可知的高度,黄帝狂笑,雷鸣电闪,她却从一个模糊的呼吸声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正站在窗外。
“你回不回北方和我有什么关系?”蚩尤问。一盏昏黄的灯下,他们之间的桌上满是倒扣过来的、喝干的酒碗。
此时窗外的银电劈破长空,雪亮而凄厉的光芒照在云锦晶莹的胸口上。
刑天仔细想了想:“对,没什么关系。你是我少君,又不是我爹。”
雪白的衣襟被黄帝一把扯开。在撕裂般的哭喊声中,大屋外的使女们依然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你把我拉来干什么?”
“美人儿,事到如今,可由不得你喽!”此时此刻黄帝的胁迫之词听起来和任何一个急色的老家伙没区别,他是战场上得意的将军,已经击破了敌军的统帅,就要夺城,战马冲向那城池跑得正欢,叫他怎么刹住?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云锦的手,毫不留情地压在她年轻的身体上。
“喝酒!喝酒!”刑天又举起酒碗。
“不要!”云锦忽然挣扎起来,痛哭嚎啕,一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拼命地推开黄帝。
阿萝躲在帘子后面,心惊胆战地看这外面的两个男人。他们只是一碗一碗又一碗地喝,从白天一直喝到深夜,只是偶尔说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到底什么错了?也许是这个世界本身就错了?
窗外,夜空黑得发紫,今夜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叫人不安。
他曾经许诺要娶她,要和她一起在面朝大海的小屋里活到其中一个人死去。可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女孩在小屋里望眼欲穿,男孩却没有来。来的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家伙,在开门的瞬间露出猥亵的笑。
刑天眯着眼睛看蚩尤,蚩尤还在继续大口喝酒。
“为什么呢?”云锦问自己。
“少君你比我能喝了。”刑天说。
他的手摸索着去解云锦的腰带。
“你废话越来越多。”蚩尤说。
黄帝心里有个家伙蠢蠢欲动,他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事情犹犹豫豫的,不是跟那个叫蚩尤的小子一样了么?于是对着门外喊,“你们在门口守卫,任何人不得进入!”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刑天皱眉听了片刻,不耐烦地喊,“是出殡还是娶老婆?那么热闹?”
云锦的身体微微一震,又恢复了平静。她依旧默默地看着屋顶,面对着一片无穷的黑暗。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战士进来,站在门边回报:“是娶老婆……”
他是个行动比思想更快的人,带着酒意的脑子还在转,手已经按在云锦温软的胸口上。
刑天愣了一下。
酒意涌上了黄帝的大脑。他张开鼻翼,云锦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越来越明显,黄帝凑近她衣襟开口处,用目光抚摸那里白皙细嫩的肌肤,然后转到起伏的胸脯上,再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黄帝感到难以遏止的兴奋,他意识到面前躺着的女子已经是他的人了,他有父母之命,虽然他自己的爹妈已经死了,也有媒妁之言,乃是一个铁板钉钉的老公。在别人看不到的屋子里,这近乎完美的尤物就是他的所有,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天地礼法都不会责怪的。
小校瞥了一眼刑天的脸色,小声说:“是大王将要娶的老婆要进来……小的们想拦,可是王妃带的人多,现在双方对垒,已经拔刀了。”
云锦不回答,只是睁着眼睛对着空荡荡的屋顶。眼睛如两支熄灭的烛,里面再没有一丝光华。她的呼吸细微得难以察觉,只有胸脯微微起伏,她的身体还是温暖的,像是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这些才让黄帝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尊逼真的雕像说话。
门猛地被推开了,不曾防备的小校被一股大力撞飞了出去。一个威武的铁虎卫首领站在门口,四周打量一圈,急忙闪在一边。两个娇小玲珑的使女踏进酒肆里,她们肩膀上各搭着一只晶莹如玉的手,纤纤的手指从白狐皮毛中露出一截,美得让人心惊胆颤。
“这些事情,你现在不懂不要紧。信我的,二十年后,你一定会庆幸自己嫁给我的。年轻人就喜欢说些浪漫的大话,可他们吃的米还没有我吃的盐多。”
刑天擦了擦嘴巴上的酒,看着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被使女和铁卫簇拥着,缓步走进酒肆。
他用粗糙的手指刮着云锦娇嫩的脸蛋,“我那么个穷孩子,立志拯救天下,花了四十年统一四方,为中原之主。你想想,你丈夫虽然年老,可是比那些小年轻的拉风。”
“公主?”刑天说,“小公主长大了,看起来有股妖精气。”
“有些事情,我告诉你想必你不会相信,蚩尤亲口告诉你,你总应该明白了吧?”黄帝呵呵笑,“其实他是个懦弱的年轻人,别老想着他了,你老公才是天下的英雄,有为的男人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打了一个酒嗝。
“刑天,是我,我来送你的。”云锦说。
“美人!”黄帝显得兴高采烈,他了却了一桩心事,于是在后土殿上又喝了很多酒。醉鬼眼里横陈的云锦更美。
刑天看着她雾蒙蒙的眼睛,伸手在她面前一晃。云锦没有丝毫反应,双眼聚焦在无限远处。刑天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云锦的脸蛋,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公主你瘦了。”
“大王。”门外响起使女的声音,而后是开门的声音,浓重的酒气伴随着脚步声过来了。
“大王说瘦一点好看。”云锦摸索着坐在桌边。
但她觉得这样也不坏,她看不见,就像睡着了。她想永远地睡着,即便会做噩梦。
蚩尤把手里的一碗酒喝干,双手撑在桌面上,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刑天,你让公主陪你喝一会啊,我出去找茅房。”
“妈妈,他们都是骗我的。”云锦小声对着面前的黑暗说。
“你不用走,”云锦说,“大王还等我回去,我马上就走。”
“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桃花……”记忆中的那具骷髅笑得如此温柔而真实。
“还是现在回去吧,外面很冷的。”刑天说,“你现在穿得那么好看,我都不敢认你了。”
云锦躺在锦绣卧榻上,静静地听着风吹雨打。她再也看不见涿鹿城,也看不见穷桑凌云山上的桃花。她想很多年前她寂寞的母亲是不是也这样躺在永恒的黑暗里等她回去?
“真的好看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云锦淡淡地笑着。
雨点敲打在大屋的顶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音。
“少君,那你看见了,你说公主穿得好看么?”刑天抬起眼皮看蚩尤。
夜来风雨大作。
“好看好看。”
蚩尤举起盅子摇了摇,骰子在里面翻滚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把盅子扣在应龙的面前,“单还是双?”
“蚩尤少君很少说别人好看呢。”云锦还是淡淡地笑着。
“有的人怕自己伤心,就选择记不起来,所以就失忆了,有的人怕自己伤心,就选择看不到,所以就瞎了。”风后说,“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此去北方,什么时候再回来?”她转向刑天。
大鸿转过身来,凑在风后的耳边,“我看公主的眼睛瞎了。”
“看仗打得如何?快则两三年,慢则十几年,蛮人难打。如果运气不好死在哪里了,”刑天摇着头,“就正好不用数日子了。”
使女们急忙从屏风后跑了出来,七手八脚扶起云锦,踩着地上依旧大醉的百官们撤向大屋后面的内宫。她们路过大鸿身边时,大鸿看了一眼云锦的眼睛。他愣住了,心里苦寒。
“就怕再也见不上了,”云锦叹了口气,“刑天,你自己小心吧,跟着大军走,不要落单就好了。”
“扶公主下去休息。”黄帝起身击掌。
“记住了。”刑天认真地点点头。
“我觉得他挺想死的。”风后说。
“我走了,”云锦招手让使女扶自己起身,“刑天你保重。”
“这小子,”英招说,“连献城的事也敢往外抖?不怕被追杀?”
“唉……保重保重,是越来越重了。”
云锦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摇头,束发的银钗脱落下来,流水一样的青丝垂落如瀑。大鸿忽然看见云锦笑了。她一边笑一边退后,从蚩尤的身边远远地退了出去。她踩到了地下的古瑟,摔倒在地。随着清脆的一声裂响,古瑟从中分为两半,她坐在那里,用很低很静的声音说:“怎么……都是骗我的?怎么会?”
使女和铁虎卫簇拥着云锦默默地走向门口,刑天举着酒碗,蚩尤一碗饮尽。
“也是……骗我的?”
“少君喝起来真是豪迈。”刑天忽然放下酒碗。
“只是几句说起来不花钱的大话,”蚩尤说,“末将真是该死。”
“废话什么?”蚩尤把酒碗往刑天面前一推,“让你喝就喝,喝酒也不象个男人。”
“可,”云锦虚弱地说,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你说要娶我的!”
云锦停下了,低下头,沉默着。她忽然抓住身边的铁卫,摸索着,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皮鞭。
“都是……骗我的?”云锦双手抓紧了蚩尤的胳膊,指甲陷进了他的肉里,一丝一丝的鲜血透过衣袖渗了出来,他满不在乎地笑着。
云锦转身大吼:“把骑将军蚩尤给我拿下!”
“回来,末将担心王妃觉得末将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所以耍诈说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现在想来,效忠大王是末将的光荣,对那些叛军逆党,又有什么义气可言?”
“王妃……”铁虎卫惶恐不安地看着彼此。
“你……献的城?”云锦想要么是自己,要么是这世界疯了。
“我是王妃,我叫你们拿下他,你们就拿下他!”云锦声嘶力竭地吼叫。
“公主,其实末将罪该万死,一直欺骗王妃。”蚩尤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末将追随叛军作乱,是个有罪之人啊,多亏大王感化,才弃暗投明,在不周关下,末将向大王献了城门,和大王一起围堵叛军的将领。”
铁虎卫们急忙把蚩尤从座位上揪到了云锦面前,刑天瞪眼看着他们,没动弹。蚩尤勉强抬起头看着云锦。皮鞭尖利地呼啸着,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蚩尤身上,揪住蚩尤的铁虎卫竭力强忍着不敢呻吟。因为云锦看不见,她挥舞皮鞭劈头盖脸地抽打着周遭的一切,像个疯子,她已经失明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闪着又是兴奋又是怨毒的光。
应龙愣了一下,并不觉得好笑,一种不知由来的烦躁抓住了他的心。
“我打死你!打死你啊!”云锦的头发散乱,嘶哑地喊叫。皮鞭在蚩尤清秀的脸上撕开无数血痕,可是自始至终,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云锦,像个不知疼痛的木头人。
“应龙将军,你说是不是?”蚩尤忽然回头,笑着问应龙。
外面的战士们都探头进来看。
“我记得。”蚩尤说,“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王也属意公主。想起来真是可笑,一个骑将军,怎么敢跟轩辕部的大王抢女人?”
“散了啊散了啊,别围观,这是一个女人嫁入豪门以后,痛悔以前跟穷小子一起傻天真的故事。”刑天喝着酒低声说,“别围观,很常见的,没啥稀罕。”
“不……不是!”云锦竭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这张模糊的脸,“蚩尤你怎么了?说过会娶我的不是你么?”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没人理会。
“你就要是王妃了,轩辕部和少昊部联姻,你要嫁给轩辕部的大王。”蚩尤抓了抓头,认真地说。
“王妃,不能打了。”最后还是那个护卫云锦的铁虎卫首领抓住了云锦的手,“殴打大将,会被群臣议论。”
黄帝摆了摆手。
云锦挣脱了,一鞭子更狠更毒,抽打在蚩尤的背上,皮鞭断成了两半。
“大王。”风后说。他的身旁,大鸿和英招都握住了身边的武器。
“他就是大王的一条狗!为什么我不能打?”云锦把断鞭摔在蚩尤的脸上。她跳着喊着,歇斯底里,转身跑出了酒肆。
云锦紧紧地抱住蚩尤,“我不是王妃,我不是!”
所有人都追了出去,又只剩下蚩尤和刑天。
云锦觉得一腔呛热的血冲上脑颅,眼前忽然看不清东西了,从蚩尤木愣愣的脸到庄严肃穆的后土殿。一切都缓慢地扭曲着、破碎着,变成了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狰狞图画。她使劲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模模糊糊。
一阵风幽幽地吹过,魑魅拉着魍魉的手,出现在酒肆门口。
“我记得你叫云锦,”蚩尤摇晃着站起来,像滩烂泥似的跪下行礼,“轩辕部骑将蚩尤,拜见王妃。”
蚩尤坐在地上,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抹了抹脸上的血痕,神色木然,眼泪滴落。
“蚩尤……我是云锦啊!”古瑟轰然落地,云锦死死拉住他的胳膊。
“现在知道哭了么?”魑魅蹲在蚩尤面前,“我还以为你连哭都不会了。”
云锦忽然想起黄帝凯旋那一天,蚩尤在城门下经过时的神情。鲜血从共工破碎的头颅上淋下,蚩尤抬眼,从阳光的缝隙中看那张破碎的脸。短暂的瞬间,眼里透着茫然,然后他又挺起胸膛,意气风发地走了过去。眼前的蚩尤又回复到初回涿鹿的那一日,她紧张得呼吸不畅。
“我被人打了,身上痛,为什么不哭?”蚩尤说得像个委屈的孩子。
蚩尤[第五处]歪着头,久久地看着云锦,眼里透着茫然。
魑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听起来还真像一个傻子呢。”
有一种光明可以点燃水和黑暗,没有看见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就象夏虫短暂的生命不允许它想象霜雪的萧煞,如果它真的明白,它是不是会回头嘲笑自己的生命呢?
话音将落,她忽然挥起手掌,闪电般抽向蚩尤的脸。旁边的魍魉吓得一缩脑袋,可最后一刻,魑魅的手硬生生停在蚩尤的脸上。
大鸿想了很久才说,“我想不出来。”
“其实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的。”魑魅轻轻地说,轻轻地笑,温柔地抚摸蚩尤的脸,“可是,你什么都不想要。”
应龙使劲地点头,冥思苦想之后,用了他平生最文艺的修辞,“你能想像一下么?就像一池子水,很古老很安静的那种,几千年都不起波纹的那种……‘哗’的,烧起来啦!”
又是一阵风,魑魅拉着魍魉消失在酒肆的门外。
大鸿说,“可怕?”
刑天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忽然大声说:“散场喽!散场喽!”
应龙对他说,“那时候,公主的眼神很可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好寂寞啊!”
云锦静静的看着蚩尤,蚩尤也静静的看着她。大鸿永远无法想像幽静的古池在一瞬间燃烧的情景,因为他那时看不见云锦的眼睛。
“继续喝,”蚩尤从地上爬起来,“你要是在北方战死,一辈子都喝不上了。”
“蚩尤……”云锦抱着瑟走到他背后。
“好啊。来,少君,继续喝。”刑天给蚩尤倒上了酒。
蚩尤回过头来,“云锦……”
他们一同举起酒碗,可都没有喝。他们同时停下了,抬起眼皮对看一眼,刑天忽然砸了酒碗,从腰间抽出战斧。战斧夺目的寒光一闪,整个酒桌倒了下来。
“少君,”黄帝轻声说,“锦瑟久不闻矣。”
“刑天你干什么?”蚩尤大怒。
百官酣醉,黄帝无声地笑,蚩尤依然和应龙对坐着赌博,他们的欢笑在忽然寂静下来的后土殿里回荡。
“掀桌!不玩了!”刑天瞪大铜铃一样的眼睛,眼神凶煞,“我心里不爽,想砍人,行不行?”
大鸿忽然打了个寒噤。
“打架是不是?要打来啊!”蚩尤也恶狠狠地摔了酒碗,挽起袖子。
大鸿的眼睛里,只有云锦的一双眼睛。那双古镜般的眼睛永远深深的,镜子可以映出春日鲜花,也可以映出秋水涟涟,大鸿一直想,只要仔细地凝视,一个人的一喜一怒都会在眼睛里闪现。大鸿喜欢研究人的眼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杀意,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雄心。他所以称雄于轩辕部众神将的原因,不是他的赤炎刀更强,而是他可以看穿每一个对手。但是今天,大鸿看见的古镜里,什么也没有。不是混沌未开前的朦胧,而是繁华散尽的空洞。
刑天把战斧一扔,指着门口看热闹的士兵乙大吼,“这是一个男人看不起他以前的兄弟是条狗,要往死里收拾他的故事!看什么看?很常见!滚出去锁上门,敢偷看的我砍了他!”
英招心里恐惧,他想起他们和黄帝都年轻且一文不名的时候,在睡前七嘴八舌的说话,把认识的女人分为三六九等,渴望着一个美人的垂青,黄帝总是念叨着他的嫘祖,他说嫘祖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他只要摸摸嫘祖的手儿,就可以欢乐得飞上云天。而英招看着曾经满脸稚气的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使轩辕黄帝拜倒在她的裙下。可他不曾听过黄帝说起她,也不知道黄帝是否就那么痴迷她,也许老男人对小女孩的爱就是如此吧?小女孩们长大了,英招们就老去了。
士兵乙最后一眼,看见蚩尤脱下上衣,玩命一样扑向了刑天。而刑天的拳头正等在那里,狠狠砸中了蚩尤的面门。
风后看着云锦,有一种空虚的、恍惚如时光流淌的感觉,他很难把当年那个骑着小马进涿鹿城的少女和如今轩辕部的王妃叠合到一起去。他有种在时光面前虚弱乏力的感觉。一切不可思议的变化都在他眼前发生了,原来以他的智慧,也依然想不到未来。
没人知道酒肆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士兵都在酒肆外等待,听着里面地震般的响动,那两个男人刚才还友爱地对饮,现在大概是在玩命,恨不得杀了对方,整个酒肆都要倒塌了。
大鸿侧目看着云锦,躬身长揖,风后也在一旁长揖行礼。酣醉的英招清醒了几分,也弯腰行礼。这是臣子对主母的理解,从前的小公主就要成为轩辕部的王妃了。
“他们疯了吧?”一个铁虎卫问士兵乙。
大鸿和风后疑惑地对看一眼,白衣的云锦已经携着朱弦古瑟,静悄悄地站在镂金的屏风边。
“我要说他们没疯,也对不起我娘给我生了这张诚实的嘴了。”士兵乙说。
大鸿悚然。黄帝轻轻击掌,“有请公主。”
这场大戏的落幕时刻终于到来,随着一记轰然巨响,整个酒肆终于倒塌了。两条人影顶着青砖碎从废墟里爬起来,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刑天两只眼睛是青肿的,浑身衣服都被撕烂了,蚩尤也好不到哪里去。铁虎卫们急忙退后,谁也不能预料神将间的殴打会是多么可怕。
大鸿嘴边的话却被黄帝以一个手势打断了。黄帝本来醉得痴呆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清晰而冰冷的笑老子,“我知道喝得差不多了,那最后让美人在蚩尤回家前奏一曲来助兴吧。”
“你……你他妈的就是一条狗!”刑天喘着粗气,指着蚩尤,“一条没半点胆子的狗!”
“大王……”
“说我?”蚩尤狰狞地笑着,“你不是狗?你那死去的女人,她在哪里?她是谁?”他像是抓住敌人的死穴要把对方往死里打那样仰天大喝,“她——是——谁?”
“对!”英招点头如捣蒜,“大王是为国献身!”
刑天呆住了。
“呸!”黄帝侧过脑袋对另一边的英招说,“我最讨厌他严肃起来那付嘴脸,好像我是个酒色之徒。不是我献身娶了云锦公主,怎么能结下两部姻亲之好?”
“我们是一样的,刑天,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蚩尤掉头冲进黑暗的小巷,他在黑暗里疯了般的狂吠,“汪!汪!”
“大王,”大鸿说,“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为王之道,当治国修兵,酒色是大忌。”
天明,涿鹿原上,刑天懒洋洋地坐在战车里,抽着烟卷儿,他身后是云师北方军团的精锐。他这是要回北方的前线去。
他还想说下去,可大鸿眼角的冷光让他呆了一下,随即大鸿脚下一绊,大臣就以一个优美的仰天醉酒之势,重新跌回了呼呼大睡的百官中。
“将军,”亲近的小校小声问,“昨夜您和蚩尤少君到底怎么了?忽的就结下了梁子。”
“对对对对,”醉醺醺的大臣中某一人急忙跳了上来,“谁说我们群臣会非议大王的?最好大王天天宴饮!日进佳人!大王洪福齐天!”
“为了争谁是狗。”刑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非说老子是条无胆的狗,怎可能?老子出生入死,战场杀蛮子床上战寡妇,威名赫赫,谁敢说我是狗?”
“我高兴!不行么?”黄帝翻了翻白眼,朝殿下那些醉得东倒西歪的大臣们努了努嘴,“少昊部进献公主,乃是诚心臣服于我们轩辕部的表示,难道不该大庆一个月么?这种又风光,又有美人的日子,一生能有几次?”
“将军,前面好象有人。”
风后上前启奏,“大王,你已经连续二十天不上朝了,天天在后土殿摆宴,不怕遭到群臣非议?”
刑天从战车上起身,看见前面的草坡下正是一个客商模样的人,手里扯着无数的麻绳,每一根上栓着一头小奶狗。
大鸿叼着烟卷,护卫在黄帝背后,他按着赤炎的刀柄,扭头扫了风后一眼。
“卖狗的?”刑天嘟哝着,“邪门了。”
黄帝喜欢闲来饮酒,喜欢和臣子一起喝得醉醺醺,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和风后大鸿他们打江山的岁月。
大队人马从那个贩狗的客商身边经过,他正手持一条细细的皮鞭抽打那些小狗。原来那些小狗走到半路上已经饿了,于是东跑西跑收束不住。客商被拖得心里烦躁,一边鞭打一边大吼,“跑,跑,跑!乱跑什么?小贱东西!”
“听起来就蛮有看点。”黄帝眼睛一亮。
铁虎卫们见他居然对一群小狗大加呵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奶狗们被打得嗷嗷直叫,它们脖子上拴着麻绳,想躲避鞭子就会被麻绳勒得生痛,要是走近客商身边,又要挨着鞭子的抽打。
“可是他们赌的是谁先脱光谁就得直接回家,可以骑马不准乘车。”
呵斥声、笑声和小奶狗嗷嗷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刑天听得出神。
“这有什么好玩的?”黄帝哼了一声,“两个大男人,就是对面脱光了不过是当作洗澡。”
贩狗的客商忽然被人紧紧勒住了脖子,那个战车上的将军“嚯”地跳了下来,伤痕累累的脸有些扭曲。他恶狠狠地抓过客商手里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客商。
“他们在赌猜单双,赌输的脱一件衣服。”英招也是醉醺醺。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客商不知这是怎么了。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黄帝坐在帝位上,茫然地看。
刑天的面孔扭曲,“妈的!触我霉头么?”
“应龙将军你有种!”蚩尤喷着酒气,举起盅子摇了摇,骰子在其中震动。
他一脚踩在那个客商的胸口,呼呼地巨喘,眼睛发红。客商忽然觉得将军刺客的神态就像一条疲倦却疯狂的大狗。
“别高兴得太早了!”应龙猛灌一口米酒,黝黑的面孔里往外透出一片红光,“我们接着赌,有赌未为输,谁脱光还说不定!”
夜里宿营时,小校无意中掀开了帐篷的帘子,看见刑天正捧着一只白天被打的狗崽。
应龙则沮丧地撇着嘴巴,很委屈地把裤子也脱了下来。这样他全身只剩下一小片兜裆布,赤着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周围侍奉的使女都很难堪地扭过头去。
刑天的铜铃大眼和狗崽小黑豆般的眼睛默默相对,这个凝视长久而深沉,直到油灯上蹦出一个闪亮的灯花,而后灯灭了。
“哈哈哈哈……”蚩尤赤裸上身,只穿着裤子,在后土殿上乐呵呵地蹦来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