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燕然山……燕然山……”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十二月,辽东。
“大帅,他死了。”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死了。”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猩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凋。
“大……大人。”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请。”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忽必烈遂负手向猩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很早就收到了。”猩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是。”
“咯吱咯吱……”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猩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哈拉和林。”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我出发前才看的……”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却见猩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胃。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噗。”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海都被撞倒在地。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彭。”
“这……”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他才是大汗。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什么?”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大人,请吧。”猩都又道。
“彭。”
“请?去哪里?”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保护大汗走!”
“我……”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番外篇·国王
“砰砰砰……”
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前方是一条死路。
“阿郎是否见他?”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追到了!”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终于。
“是……”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嗖。”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砰!”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三天后。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客卿,不是。”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案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
王谌脸色煞白。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海都逃了!”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只需如此?”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世子,怎么了?”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土墙被击倒了。
“世子,可顺利?”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你今日如何?”
“支援到了,杀啊!”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哈拉和林失守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案上了。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忻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失。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应该不假。”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什么?!”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失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砰!”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忽然。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苍鹰遂向它的失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然后呢?”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鹰唳声划破长空。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
“是……”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走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好。”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
史炤说到这里,勐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嗯!”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把史杠带进来。”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这就是哈拉和林!”
“啊,林……林司使也在?”
~~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史少卿不老实啊。”
“投降了……”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投降了!”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天明时。
史杠一愣。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北平行宫。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噼倒。
“忽必烈虽能劝降忻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砰、砰、砰……”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入城!”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召。”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就是这个时候。”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还有猩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大汗英明。”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杨奔。”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尹尔汗国的联络。”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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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世子!世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尹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海都还善于隐忍。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王?”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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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