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今夜躲过,怕是不能够了。
“您进去吧。内殿灯还亮着呢。”
席银搅着绦,轻轻地挪了几步,殿门前的宫人,屏着吸为她推开殿门,侧让到一旁。
“啊?”
殿内的那人靠在凭几上,似已睡过去多时,手边垂着一本书,席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看时,见书封上写着《月灯三昧经》。是一本佛经。
胡氏唤了她一声,见她没有回神,又试着拽了拽她的衣袖。“内贵人……内贵人。”
张铎懂不懂佛理,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学清谈,自然就猜他对佛家道理甚为慎重,轻易不沾染。很多揣测都是空穴来风,但这一桩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内贵人。”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动念,不得已,才拿了经文出来镇压。
可是,比起从前惧怕棍杖,她现在好像更害见到张铎这个人。
席银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比从前更加压抑,不过这种压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用于约束他自己的。
代天子行赏,她没有做到,若要交宫正司论罪,打死也不为过。
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才敢渐渐靠近张铎,摞好书后,靠着他屈膝跪坐下来。
席银回来的时候,在琨华殿外犹豫了很久,都不敢推门进去。
无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实,席银终得以肆无忌惮地去看他的容颜。
那日不愧是太常演出的黄道吉日,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楸树荫里,几只长着灰色羽毛的无名鸟,张开硕大的翅膀腾枝而起,从用宁寺塔上飞过,直直地向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塔顶的金铎上,虽然轻,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任凭高风如何吹,也吹不掉。
人的容光可以被饮食情绪左右,可皮下的风骨,却需要一些凌冽的东西来雕琢。
天上流云卷月。
比如刀枪剑戟,无边的执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胡氏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宋怀玉面有隐忧,也不敢多问。
席银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头。
“等内贵人回来,你们就退下。”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对这张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脸,还是不敢面对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说完,他仰头查了一回天时。
混沌下,有些想哭。
宋怀玉摆了摆手,“在这里仔细听着,仔细陛下要什么,但万不能私自进去。”
她索性将膝盖曲抱入怀,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胡氏迎上来道:“宋常侍,奴等可要候着。”
有些事她还没有想明白。
宋怀玉比席银早回了一个时辰,却也只是在琨华殿中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走了出来。
自己今日的行径究竟是错还是对?要她一时就分出是非黑白来,她着实没有头绪,可是,她却夜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很羞愧。
琨华殿内的灯一直烧到了起更。
于是,她坐在灯下,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张平宣府尚发生的事情。
不禁脱口道:“若是他倒也罢了,反正他应该……也活不长。”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严正地决绝贵族的羞辱和践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凭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另外一个人的念头,她真的不再惧怕洛阳城里的那些男人,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可以随意凌虐的玩物。
席银忽然想起了张铎在太极殿上那一句:“杀秦放。”
而教她这些道理,给她力量支撑的人,此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勇气唤醒他,对他说一声谢谢。
岑照听她迟疑,转而问道:“怎么了。”
“你又在那儿哭什么啊。”
“秦放……”
席银闻话,浑身一颤,缩腿向后挪时,险些撞翻了头顶的观音像。
席银听到秦放这个名字,不仅一愣。
她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张铎仍然靠在凭几上,睁着眼睛正看着她。
说着,他转向芙蕖潭的对面,轻声道:“将才说话的那个人,若我没有听错的话,因该是洛阳城中的富贾,秦放。你如今是宫中的内贵人,为了我与他相争,不好。”
“婚仪如何?”
“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只不过是不想你因为我的事,不开心。”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颇为随意,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张府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岑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问我今日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
“我问你婚仪如何?”
“哥哥……是不是不喜欢阿银了。”
他坐直身子,去端案上的冷茶。
明明岑照没有怪她,可她却觉得,她自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一时之间,她竟也有些厌弃自己将才的气焰。
“婚仪……很隆重。”
愣着在琴案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席银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中去。
席银哑然了。
张铎喝了一口冷茶,抬头看着席银,半晌方重新开口。
张铎如果此时听到岑照的这句话,一定会自叹自己,在玩弄人心一事上,技不如人。他以为,他的话已经足够犀利,能够将席银剥皮剔骨,改头换面。却不知道这世上,对女人来讲,最能诛心的话,往往饱含着最温柔的情意,令她们情不自禁地沉沦。
“在你回来之前,我动了弃你的念头。”
有些话,不需要寒若雪刃,就可以瞬间划破人的皮肤,顺着肌理,直入心脏。
席银肩头颤了颤,没有说话。
岑照抬起头,“你从前,一直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姑娘。”
张铎将手撑在陶案上,倾身逼近她。
席银说不出话来。
“我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在一个根本没有慧根的蠢物身上!”
“你这样,我会觉得是我没有把你护好。”
席银面色朝红,鼻腔里酸得厉害。
“为什么……”
可是她不敢委屈,也不敢哭,慢慢地伏下身去,默默地承受着他不受桎梏的责备。
席银闻话,声音细了下来。
张铎低头看着她, “就这么难吗?啊?席银?”
“ 我不想看阿银这个样子。”
张铎的声音有些发哑,灯焰乱摇,席银眼前的影子一阵深,一阵浅,良久,才重新定成一道。
岑照摇了摇头。
“说话,不要拿这一副姿态对着我!”
“哥哥!”
也许是情绪所致,他没有用君王的自称,也没有刻意隐藏情绪,骂得酣畅。
“阿银,不必的”
“说话,你再不说话,我今日就把你剐了!”
“去把他带过来,我要他给我哥哥赔礼。”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说完,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金铃,又重新顶了一口气,对宋怀玉道:
说话之间,她连嘴唇都在颤抖。
“哥哥是长公主殿下的驸马,他们出言污蔑哥哥,就是对长公主,还有陛下不敬,我不许他们这样放肆。”
“我真的……我真的听了你的话,我没有怯,也没有退,可我……可我很想哥哥……我太久没见到他了……我看到他,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就难受……”
低头又见宋怀玉还立在的青苔道上,等着她的后话,迟疑了一时方道:
她的话未说完,却听头顶的人声寒道:“那你就践踏我是吧。”
席银怔了怔,之前她是气极了,到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
“我不敢……”
“我……”
“不敢?你已经做了。你当我是谁?啊?席银,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你拿君王地尊严,去接济罪囚!欺君罔上,你罪无可恕!即便我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
岑照将手叠放在琴案上,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
“千刀万剐”这四个字一出口,张铎自己也怔了。
她说着说着,有些急了,两腮涨红,耳朵上的珠珰伶仃作响。
他默了那么久的《三昧经》才压下来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席银的面前,彻底地失控了。
“我知道,哥哥是洛阳最清白的人,绝对不像他们口中说得那样!”
席银跪在他面前,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又可怜又无辜。
席银只得顺着他的力道,重新跪坐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声地说着,
岑照摇了摇头,伸手摸索着,握住席银的衣袖。
张铎仰头,尽力平复了一阵。
席银顿足回过头来,“我不准哥哥受这样的侮辱!”
此时殿中只点了一盏灯,可他眼前的物影却是凌乱的。
宋怀玉应声,刚要过去,却听岑照道:“宋常侍,稍慢。”
他甚至有些发抖,这种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过。
席银听到这些话,不由牙齿龃龉,手掌在琴弦上一拍,起身对青苔道上的宋怀玉道:“ 宋怀玉,把那个人带来。”
“起来。”
这人是酒中意乱意,趁着四下没人,发起酒疯来,该说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全然不知道那珠帘后的内廊上有人。
席银似乎不敢想再多惹恼他一分,听他一说,忙直起了身子。
“那是因为她贱……”
她好像也乱了,虽然没有哭出声,眼眶却红得厉害,从肩膀到脚趾,都在瑟瑟发抖。
家奴听不下去了,忙去四下看了看:“您别说了,叫人听见可就不好了。洛阳城都知道,长公主殿下,珍视驸马得很。”
张铎捏着拳头,目光死死地箍着她。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躲避,只得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我没醉,我知道是在公主府,但那又怎么样,谁不知道这里腌臜啊,不说别的,就说那什么岑照……你们称他是什么商山四皓,青庐一贤的,从前吧……可能还真是洁身自好的贤人,如今……我呸,廷尉狱里出来的罪囚,靠着长公主求情才苟活了下来,说是驸马……谁不知道,他就是男宠,拿着那副身子伺候女人,我告诉你们,哪日,我拿两颗金锭子,也叫他跪着,好好伺候伺候我……”
“说话,我不想一直对着你白说。”
家奴道:“郎君啊,这可是在公主府……”
“对不起。”
那人见从此,一下子恼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我要听别的!”
那人却不以为然,一把扔掉手中的酒盏,那女婢连忙趁机掩面跑开了。
席银张了张口,烟气灌入喉咙,一下子灼热了她的五官,眼耳鼻口同时酸疼起来,哭腔是再也忍不住了,她只能竭力让话声清晰,却还是难免断断续续。
一旁的家奴劝道:“郎君,您醉了,且松手吧,这可不是在您的私苑啊。”
“你让宫正司的人来问我吧,那样……我好像才说得出口。”
席银没有说话,对岸忽然喧闹起来,席银侧面看去,却见是一个喝醉酒的宾客,在潭边调戏张府的女婢,此人穿着香色金丝袖袍衫,腰系白玉带,看起来十分富贵。他把着酒杯,一手搂着女婢的腰,醉笑道:“都说长公主府的女婢好看,今日见识了,果不一般,袖里藏的是什么香,好香啊……”
她说着,被流入鼻腔的眼泪呛了好几口,咳得眼底起了血丝,半晌,才缓过气来。
“哥哥和阿银一样,不由己。”
“如果你要让宫正司处置……处置我,我不求情,真的,我不求情,无论什么刑罚,我都受着。”
“没有,长公主高贵,识礼,哥哥能娶她,阿银怎么会不开心。”
张铎觉得这句话,比她之前所有的话都要来得伤人。他已把自己剖打开来,血肉坦白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好像因为愧疚,一点都不敢面对他。
“哥哥……与长公主殿下结亲,阿银是不是不开心。”
“你以前那么怕挨打,现在不怕了是吗?”
席银抬起头,芙蕖残影下的岑照,身骨单薄,虽已换了大婚的青玄袍,却尚未束冠顶,只用一根青玉簪束着发,双手静静地按在琴面上,笑容淡淡的,温如晨间的静阳。
“不是,我还是很怕……可是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没有做对。”
“哥哥也很想阿银。”
她说着,惶惶然地揉了揉脑袋:“对不起,我真的还想不明白。你说我践踏了你的尊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你信我…”
“阿银真的很想哥哥,很想很想。”
她一面说一面拼命地摇头。连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甩掉了也全然不知。“我就是太心疼哥哥了,但我没有想要践踏你,从来都没有。”
她说着,垂头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抚裙在岑照对面坐下来,伸手摸着琴弦。
说至此处,她已经声泪俱下。
“是阿……手也许都生了。”
张铎掰起她的下巴,手指上便沾染了她的眼泪,湿湿腻腻的,他不禁就着她的下巴去搓碾手指上的眼泪,席银吃痛,却也没有试图躲避。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倒是记得,在清谈居的侍候,张铎倒是给她买过一把琴,只是买的是古琴,她并不是那么会弹,后来,他好像还是习惯看她写字写得抓耳挠腮的样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张铎不主动让她弹,席银自己是万万不敢提的。
“你根本不配我的悲悯。”
席银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阵。
他仍然言不由衷,把爱意说成了悲悯。
“阿银是不是很久,没调过弦了。”
面前的人抬起悲哀的眼睛,含泪道:
席银望着那座琴台,黄花梨木雕莲花,奢贵得很,而台上的琴,却仍然是岑照在青庐常奏的那一把。
“是,我不配,我……辜负了你。”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来,抬头对席银道:“阿银坐。”
这一句话,当真是接得天衣无缝,扎得张铎心肺洞穿。
岑照的盲杖在木质的廊板上“叩叩作”响,席银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节律。
她辜负了他的爱意。
廊外是芙蕖潭,此时芙蕖花期将过,凋零的残花上尚停着几只蜻蜓,风一来,便都飞入叶丛不见了。芙蕖潭对岸,宾客正在饮酒清谈,依稀可听见什么“菩提”“八卦”“阴阳”“草竞”等词。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随风渡来,沁人心脾。
他那么执着,那么矛盾地爱了一个女奴一年多,到头来,她却堂而皇之地承认:辜负了。
到了廊下,宋怀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随着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无力的吗?
内廊是张府的私禁之地,苑中宾客并不能行走。
张铎不禁有些想笑。
几人一道穿过内廊,向后苑走去。
他忽然发觉,这世上的事,似乎永远是这么的荒谬。
张平宣见此,也不再出声,让开面前的路,由着宋怀玉等人跟了过去。
最尊贵冷静的心,只有最卑微惶恐的心,才能够伤透。偏爱席银,无异于批驳自己。
张平宣还要说什么,岑照却回身道:“无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请。”
想着,他不禁松开席银的下巴,颓然地靠向凭几。
宋怀玉道:“殿下,宫里的内贵人出宫,是不得私见外男的,奴等自地跟着。”
席银跌坐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席银回头,见宋怀玉并两个宫人也跟了过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边席银刚要跟上去,又听身后道:“你们跟去做什么。”
其实,如果听了宋怀玉的回报,直接就命人把她送进宫正司,让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受刑,在皮肉之苦里,好好地去反省,张铎就不会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岑照听她这样说,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臂不再坚持。
但他到底没有狠下心这么做。
“阿银……跟着哥哥走就是了。”
他反而对自己施了一场酷刑,就连后悔,好像也于事无补。已经翻开的那层皮,只能就这样血淋淋地摊在席银眼前,再也合不拢了。
席银看了一眼张平宣,却并不敢把手伸过去。
张铎如今,只求她笨一点。千万不要看透,他喜欢她这件事。
说完,他转身朝席银伸出一只手,“阿银过来吧。”
好在,她就只是缩在他身边哭。
“但阿银是我的妹妹。”
肩膀抽耸,涕泗横流。
岑照的声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听不出别的情意,然后,后面的那句话,却说得很温柔。
“出去。”
“是,殿下。”
他最终无力地说了两个字。
说着,她接过女婢递来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抬头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之后便听见了身边悉悉索声音。
席银应声刚要上前扶他,却听张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等一切再静下来的时候,除他自己之外,殿中已经空无一人了。
回头对阿银道:“阿银,来。”
漆门稀开一条缝,宫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进来,与张铎目光相撞之后,忙垂手退到了帷帐后面侍立。
岑照点了点头。
“谁让你进来的。”
说完,抬头对岑照道:“你不是有话,要和她说吗?去后苑说吧,把正堂留出来,晚上的婚仪在此处,尚要布置。”
胡氏肩头一颤,轻声应道:“是内贵人。”
而后看了一眼席银,没有再疾言厉色,“你不用站那么远,内贵人。”
张铎闻话,搜刮五脏六腑之中的浊气,慢慢地呼出来,起身朝纱屏走去。
张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尘,自己亲自帮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走到纱壁前,又顿了顿回头问胡氏道:“她还在外面。”
她只得将手藏回袖中,低头朝后退了几步。
胡氏犹豫了一时,搓着手,小心地点了点头。
席银忙试图去他,却被张平宣替了手。
次日,张铎更衣赴太极殿大朝前,在漆门前看见了抱膝而坐的席银。
岑照温和地应了一声。
把胡氏推进去后,她也一直没有走,就着么睡了一宿,而张铎更衣时的动静大,早已惊醒了她,此时看着张铎出来,忙揉了揉眼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是该赶紧起来说话,还是低头自欺欺人地继续躲着。
“好。”
张铎在她面前停了一步,低头看着她。
“我不逼殿下了……阿银不逼了……哥哥,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
她见躲不掉,也只得抬起头,向张铎望去,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如幼马看见了驯鞭。
席银什么也不想说了,若不是张平宣和宋怀玉在场,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从前那样哭一场。
“你这个人,朕不要了,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
此时,在岑照温柔的声音里,席银在这一年间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忧虑也好,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奔涌流泻。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疾步跨下了汉白玉阶。
然而张铎那个孤贵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个女人天生的恐惧还有悲伤。
宋怀玉等人忙踉跄地跟上去。
在张铎身边,的确是动辄得咎,轻则遭喝斥,重则受皮肉之苦。
席银怔怔地坐在原地。
这一年多,她很辛苦吗?
熹微的晨光迎面扑来,逐渐照亮了漆柱上雕纹。
岑照摇了摇头,“阿银长大了呀,也变了好多,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太阳升起的时候,光总会自然而然填满每一个缝隙,万物并不会因此而觉得疼痛,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慢慢地自愈。可人心一但碎裂,便会本能地拒绝大部分的光,不由自主地选择偏激和自毁,重堕孤暗。
“没有,哥哥从来没有对不起阿银。”
张铎一面走一面朝永宁寺塔的方向望去,万浪翻腾的朝霞后面,铎声隐隐约约。
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是哥哥对不起阿银。”
太极殿东后堂内,政议过半。
“阿银不要难过。”
邓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江凌走进殿中,拱手行礼正要说话,却见张铎抬手:“先不忙。”
席银低头望着她:“哥哥为什么要这样,阿银受不了……阿银……阿银很难过。”
江凌看了一眼立在和鹤灯旁的父亲,摁剑退到了一边。
岑照的声音,遮住在袍袖后面,有些发闷。
张铎在看赵谦寄回的一封私信。
“阿银起来吧。”
从前出征他甚少会不走官驿,而寄私信。
宋怀玉见席银如此,忍不住在旁提醒。说完见她没有动,又赶紧对身后的宫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去扶。
即便是寄,多半也是要他交给张平宣的。
“内贵人,皇命未达,不能跪啊。”
然而这一封信却是言辞犀利,力透纸背地直述荆州大军内情。
可是,她偏偏无法用这种底气,来面对这个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江沁眼见张铎看到了末尾处,轻声道:“荆州……惨烈?”
这种底气,帮助她面对等级森严的洛阳宫,面对一朝内外充满鄙夷和恶意的目光,面对张平宣,面对她自己过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张铎将信往灯下一压,手指顺势在砚台边沿弹敲而过。
诚然张铎给了她行走于世间的底气。
“许博的军报拿捏过一回,邓为明和尚书省又拿捏了一回,说到朕这里的时候,已经算是能入耳的了,你刚才也在,你听着呢?”
想着,她无措地闭上了眼睛,手中无意之间,触碰刀到了张铎送给挂在她腰上的金铃。
江沁垂首道:“虽足以令人心焦,可实情恐惨十倍不止。”
她急于地说下些什么,辩解什么,却忽发觉得,无论她此时说什么,好像都带着上位者的垂怜。
张铎笑了笑:“江州城军粮已尽,具赵谦所言,如今许博军中,杀马,杀女人,混为肉糜,烹而食之。”
席银这一生,从来没见过岑照以的这样的姿态面对着自己。
说着,他点了点信纸,“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粮。他不肯再让许博杀军中那些女人。”
那条席银亲手所绣的松纹青带顺势垂了地,扫过她的膝骨时,竟如同刀掠过一般地疼。
江沁道:“赵将军……一贯如此。”
岑照却没有应席的话。反而叠手弯腰,在她面前将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一贯如此?呵,战时仁义是大忌。”
“哥哥起来。”
“是。臣失言。”
膝盖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刹那,席银的脑子里突然“嗡”地想了一声,像有一样她珍藏多年的珍宝,忽然被摔碎在了眼前。她顾不得宋怀玉在场,忙跟着跪了下去。
他一面说,一面弯腰请罪,而后方问道:“那陛下,怎么复这一封信。”
他说完,撩起袍衫,屈膝在席银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不用复,把这封信交给许博,告诉他,赵谦为副将,此举是回避主将,私报军情,让他按军规处置。”说完,他抬头看向江凌。
“阿银,不要逼公主,哥哥代她,向陛下请罪。”
“要回什么,现在说。”
多日不见,他的容颜,声音,风姿,一样都没有改变。
江凌应声道:“是,辰今日丑时,在平昌门截住了秦放,果不出陛下所料,秦放携其妻、子,准备连夜出城,轻装简行,只带了些金银,其余细软一样未带。臣截住他的时候,他指使家仆试图反抗,臣已将其一众,全部锁拿,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锁在内禁军刑室中,请陛下示下。”
席银这么僵着脊背,一动不动地走看着岑照走到自己面前。
江沁听完江凌的一番话,不由道:“陛下对席银和岑照,早有防备。看来,臣之前的话是多余了,臣糊涂。”
岑照寻准了她的方向,转过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扶着屏风的壁面,慢慢地向她走去。
张铎道:“他在暗处,朕在明处,如今他是朕的妹婿,他到底是什么心,朕不能直接去摸,如果要试这个人的,只有用席银。”
席银此时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腿,脚腕上的铃铛轻轻地响了一声。
江沁沉默了一阵,“陛下是如何想的,席银……陛下还要留在身边吗?如果此事,她是有意传递给岑照,那陛下就应该考量,如何处置她了。”
他又问了一句。
江凌听自己的父亲说完,背脊有些发凉。
“呵银,说话呀。”
他毕竟年轻,对席银那样好看的女人,虽无非分之想,但总有怜美之心,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张铎道:“朕说过,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朕来定。该杀的时候,朕不会手软。”
席银整个人怔怔地僵在那里。
江沁应“是。”不复赘言。
若说柔弱是蜜糖,自强是砒霜,谁又不是舔着蜜糖,又灌着砒霜,死去活来,不停地在挣扎呢。
江凌松了一口气,这才复问道:“陛下,秦放等人,如何处置?”
就这么一句啊,把过去那些甜软而温柔的记忆,全部带了回来。
江沁道:“他是个富贵狂人,在洛阳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要定他的罪,应该不难。”
而她,也许就在院中,将将做完一碗羹汤,脚腕上的铃铛一路轻响,走回陋室内之中,应一句:“阿银在了,哥哥,洗了手,我们好吃饭了。”
张铎摇了摇头:“不需在过廷尉的那头,江凌。”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在。”
这是一句过于简单的话,说话的人,也没有刻意地宣泄或者抒发任何一种情绪,他好像在北邙上青庐中一样,平平常常地问了一句。
“直接枭首,把尸首弃在昌平门外。”
“阿银,你在什么地方。”
说完,他对江沁续道:“秦放不是当年的陈家,杀之前还需要稳一稳士者们的心。他不配朕费这个功夫,朕杀他,是要魏丛山惧怕,主动来朕这里献他的粮。所以,秦放死得越无理,越好。”
说完,他抬起头来。
江凌领命,又道:“ 那……秦放的妻儿呢。”
“殿下,不用扶着我。”
张铎看着赵谦写的那封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有几人。”
岑照笑着摇了摇头,别开他扶在他手臂上的手。
“ 其妻何氏并三个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计十四人。”
“你怎么过来了。”
“ 嗯。”
张平宣忙过去扶住他。
他拂开那封信:“绞了,尸就不用抛了。”
他没有握盲杖,试探着堂中的案几,一点一点摸索着朝她走来。
“是。”
她错愕地抬起头,见屏风后的人已经走了出来。
江凌领完这两道令,利落地辞了出去。
席银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全身一颤。
江沁见张铎此时并没有要回琨华殿的意思,轻声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华歇息吗?”
张平宣的话尚未说完,屏后忽传来一个柔和声音,若月光穿户,温雅地落入人耳。
张铎拖过一张官纸,蘸了一笔浓墨,随手写了几笔字,平声道:“这里不是清谈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轻易过问。”
“阿银。”
话刚说完,手底下的字就写呲了。
“席银……你……”
捺画拖出去老长,一下子毁灭了字的骨架,张铎愤懑地将纸挪开,又拖过来另一张新的,却连纸镇也不用,心绪逐渐和纸上的褶拱,乱成一团。
此话与她之前的话语相比,忽而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他为什么不肯回琨华殿,无非是因他之前说了一句后悔也晚了的话——你这个人,朕不要了。”说得时候很是过瘾,现在无却在无以自控地隐隐地后悔,甚至于有些害怕。
却又听席银道:“殿下要奴为殿下记诵抗旨不尊,当如何处置的刑责吗?”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会如何。
张平宣抿着唇,含泪将脸转向一旁,口中牙齿龃龉。
“宋怀玉。”
“殿下,请跪受。”
席银不在,宋怀玉自然是亲自守在东后堂外面,听到张铎传唤,忙应声进来。
席银走近她几步,将手中的物名册送至她面前。
“老奴在。”
张平宣喉咙之中,隐隐发腥,血气翻涌,连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张铎架着笔,他原本想问席银在什么地方,但又问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华殿,把席银带过来。”
宋怀玉出声道:“奴请殿下息怒,内贵人今日前来,除了为陛下行赏之外,也是奉陛下之命,代陛下观殿下的大婚之仪,殿下,您实在是冒犯不得。”
宋怀玉看了一眼江沁,低头迟疑道:“陛下,内贵人……不在琨华殿。”
“来人……来人,把她带下去!”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搓伤了写废的官纸,“去哪儿了。”
张平宣不明白,一年之前,她还是那个被张铎罚跪在苑中,一遍一遍,苦写《就急章》而不得要领的奴婢,如今这些言语,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句话时候,尾音在发颤抖,宋怀玉和江沁却都听出来了。“回……陛下,内贵人自行去了宫正司。”
“殿下慎言,奴近来也在读春秋时的《礼记》,虽念得不好,但奴知道,君之赐,当敬受,殿下言及‘羞辱’,当视为对陛下不敬。”
“哪里?”
“他有意羞辱我……”
“宫正司,今儿辰时陛下走后,内贵人便离了琨华,陛下之前吩咐,不准阻拦她,奴等也就没有跟着。”
张平宣的脖子上渐渐爬出了几根请红色的经,她抿唇不出声,朝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女婢忙撑住她的身子,却又被她一把甩开。
张铎没有出声,看着笔海混乱的影子,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她说完,将那本朱壳册本捧到手中,“这是陛下赏赐长公殿下大婚的物名册,请长公主殿下,跪受。”
“将才司正遣宫人过来给老奴传话,说内贵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处置,所以让老奴请陛下示下。老奴见陛下在议军政,故……暂没有回禀告。”
席银摇了摇头,“不是跪我,是跪陛下。”
张铎听他说完,慢慢松开捏纸的手。
张平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你要我在你面前下跪?”
那受了伤的纸,一点一点地重新舒展开,发出细碎如踩雪一般的声音。
“奴说,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与此同时,张铎觉得自己将才不自觉绷紧的筋肉和皮肤,也终于随着这些入耳的声音,克制地松弛下来。
席银被这一声惊得肩头颤了颤,却没有退后。
诚然,她糊涂,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没有逃走,没有就这样离开他。
张平宣闻言,脱口道:“你说什么,不要放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洞悉了张铎内心,她此时选择了一种令他最不愿意施加给她的方式来自惩。
立直身道:“还有一样东西,请殿下,跪接。”
从前在这世上,张铎对肉身的疼痛感最为冷漠,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这些受苦之后的感知,不光是对强悍的胫骨的重塑,也是对一个人心魄的重铸。可是,他如今越来越不能面对,席银身上的那些开皮见肉的伤痕了。
席银也没有迫她接下,转而将锦盒交给了女婢。
她的眼泪,她受苦后蜷缩自保的模样,凌乱的头发,潮湿的破碎的衣衫,让“疼”这种知觉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样一个不屑于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银的存在,让他逐渐开始明白,纵然是他这样的人,也有对一个人,施与悲悯的可能。
张平宣看着那方锦盒,竟不知如何应对。
“陛下,臣告退了。”
“这是中领军将军赵谦,送给殿下的大婚之礼。”
江沁适时地开了口,张铎没有出声,只是摆了摆手。
席银点了点头,回身,从宫人手中接过锦盒,走到张平宣面前,双手敬呈。
宋怀玉也趁着送江沁的这个当儿,跟着他一道走出来。
那女婢忙道“回内贵人,自然是……入得。”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雾,宫人们提着宫灯从月台下行过,裙摆摇曳,步履整齐。
席银看向她身边的女婢,“你来答我。”
江沁望着眼前行过的宫人,忽地对宋怀玉道:“陛下这一年,没有临幸过女人吗?”
张平宣一怔,张口却哑了声。
宋怀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啊,连琨华殿,都只有内贵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华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聩好女色,视女子,为玩物,喜欢的时候,金银珠宝,都不惜,不喜欢的时候,令人鞭打,听哭声来取乐。那个时候,我们是战战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这样的人,也叫人害怕啊……”
她望着张平宣,轻轻地抿了抿唇道:“奴请问殿下,洛阳士族敬曾殿下的大婚之礼,入不入得正堂。”
宋怀玉说完这句话,竟自觉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阳宫中行走的感触,既然江沁把话提到这处来了,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几句。
宋怀玉见此正要说话,却别席银伸手拦了下来。
“学士大人啊,其实侍奉皇帝,都是一样的,把自个儿埋到泥巴里去,世上万万事,都不看不听,就这么一门心思地,将就着陛下的心绪,那便什么都好了。不过作这宫里的娘娘,就不一样了。她们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识得大体……可光有了这些,还远远不够。”
“你自己退到偏室去,我的婚仪之所,不准为奴者沾污。”
江沁站住脚步,“愿听一听宋常侍的高见。”
她说着,抬臂指向外面。
宋怀玉忙拱手作揖道:
“我张家自立族起,就家规森严,为奴者,不得主人允许,皆不得立于正堂。我今日,念你是岑照的妹妹,不想伤你体面。”
“大人不要折杀老奴,高见不敢,不过是在洛阳宫中伺候的久了,见了一些人事罢了。”
说着,她上前一步,逼近席银面前。
说完,他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已经久不生须的下巴,“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紧的,是要能牵动起陛下的情绪啊。”
张平宣听出了她话声之后,那一丝细微不可闻的怯意,抬头道:“上回在太极殿上,你猖狂地不准我的女婢碰你,我不与你计较,今日是在我张府的正堂上。我却不能由你。”
江沁闻话,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笑道:“宋常侍在说内贵人。”
席银摇了摇头“奴并不敢。”
宋怀玉立在原处,躬身目送他,摇头苦笑,添了一句:“那还能有谁。”
张平宣平视着席银,问道:“你要与我论理吗?”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番话很谦卑,与她的身份相合,却又十分得体。
青墙外的浓荫碧树藏着羽毛瑰丽的鸟雀儿,关押女人的地方,哪怕是个牢狱,都有其旖旎之处。
“奴虽卑微,亦是宫中内人,奴待殿下以礼,望殿下亦然。”
掖庭狱中,席银独自跪坐在莞席上。
席银慢慢站起身。
整整一日,她一直在想张铎那句:“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
张平宣低头望着她弯折的脖子,添道:“你既知尊卑,又为何要逆我的意思。”
“尊严”这两个字,她从前是不懂的,这个词的实意,张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慢慢在灌进了她的脑子里。她如今倒是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在乱世之中的尊严。那张铎的尊严呢?
席银叠手在额,伏身向张平宣行了一个礼。
不知为何,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她竟想不明白,而且,想得久了,心里莫名地,竟然还有些刺痛。
然而她并没有其出处,抬头径直道:“席银,退到堂下去。”
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惊得狱中其余的宫嫔都缩到了角落里,有些人凄厉地哭起来,有些人在惶恐地祷告。席银朝外面看去,这些女人们有些年老憔悴,有些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她们大多是前一朝的宫嫔。
张平宣从连门处跨了出来,走到席银面前,其余都没留意到,却是一眼看就看见了她腰上的那一只金铃。
自从前朝覆灭之后,人们以为,张会从这些前朝的妃嫔当中,留下几个喜欢的。谁知,他却把所有的前朝嫔妃都关在了掖庭狱中。
席银立在佛像前,身后的宋怀玉垂手而立,另有两个宫人,其一人捧着锦盒,另一个宫人捧着一本册子。皆垂头屏息,不落一丝仪态上的错处。
尽管这些人大多都是名门贵女,他们的父兄,有些甚至尚居高位,但张铎也没有因此施恩给任何一个人。
只有一尊巨木根雕的佛像,摆在一座刻香镂彩,纤银卷足的木案上。
他向朝廷,向士族势力张招着他一贯的刚性。对上一朝所有的残余,皆施以厉法酷刑,哪怕对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观仪的客人此时皆在正厅与后苑中集饮,堂上并无旁人。
席银将头埋在膝上,坐在这一片惊惶地啜泣声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轻贱自己的女人,终会被洛阳城的男人凌虐至死。”她原本是想哭的,可是想到这些之后,又不敢哭了。
张平宣抿了抿唇,也不肯应声。转身往正堂而去。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拱手弯腰,行了一礼,抬头道:“若今日阿银能来,请殿下允我与她一见。我有些话,尚想与她说。”
渐渐地,周遭的哭泣声也被狱吏喝止住了。
“多谢殿下。”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正立在他面前。
“过了今日,你和我就是夫妻一体,再不分彼此。”
“朕不是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廊上的人摇了摇头:“我门族已散,孤身一个,残名早就不足惜,唯一不平的是,玷污了殿下的声名。”
他说着,关顾周遭:“所以,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
他说着就要转身,张平宣忙追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席银摇了摇头,她起身屈膝在他面前跪下。
岑照轻声应道:“这便去。”
张铎低头望着她,“做什么。”
“既然已经更衣,为何不去正堂。”
“你教我的……有了罪,要先认罪,受罚,之后……才可以说别的话。”
张平宣回过头,他穿着乌黑色的松纹袍衫,眼睛上仍然遮着寻常的青带。
张铎撩袍,盘膝在她面前坐下,“受罚是吗?”他回手向身后一指,你把这掖庭当中所有的酷刑都受一遍,我觉得都不够。”
廊上的人笑笑:“无妨,岑照……是眼盲之人。”
灯焰猛然一跳,忽地灭了几盏。
张平宣顿了一步:“你要守仪,礼尽之前,不得见新妇。”
他收敛了情绪之后的话,又变成了冷冽的刃,切皮劈骨。
“去什么地方。”
席银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抬起头望着他,诚然她满眼皆是惊惧惶恐,言语之中,却没有试图躲避。
说完,她拂袖走了出去,却在廊上看见了静坐琴案前的岑照,张平宣转下廊去,意欲避开。
“那要……怎么才够。”
张平宣随手取了一支金钗簪稳发髻,窥镜道:“喜欢是一回事,纳娶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他那样自傲的人,怕是连‘喜欢’都是认不了的。”
张铎看着她的眼睛:“朕说过杀秦放,你听到了是不是。”
张平淑听完,不禁道:“都已经让宋怀玉从着她,大郎为什么不肯给她名位呢。”
席银点了点头。“是……”
那女婢女脸色惶恐道:“殿下有所不知,内宫司的宋常侍随内贵人一道来的。奴等如何敢拦。”
“为了什么杀他,你清楚吗?”
“为何不拦阻?”
“嗯。为了取粮,也为了逼魏丛山向你献粮。”
“她不肯说,只说要见殿下,人已经去了正堂了。”
“这些粮草供应什么地方。”
“为何?”
“供应……供应荆州,给赵将军的。”
“殿下,内贵人不肯去偏室。”
“所以,这是什么事。”
这边女婢的话传出去,末几便有话传了回来,张平淑甚至还不及为张平宣簪妥金簪。
“是……军政之要。”
“姐姐不要说了,她是贱口奴籍,今日莅于张府的,都是清流文士,她怎配与之同席。我让她立于偏室,也是不想侮辱她,否则,我会在正堂置一把筝,与众人助兴。”
她说着说着,嘴唇颤抖起来。
“平宣,何必呢。”
“抖什么!”
张平宣别开张平淑的手,起身道:“让她在偏堂等着。”
“我……”
张平淑弯腰扶着她的肩轻声道:“既是宫里来的人,又与你夫婿是亲人,你也该以礼相待。”
“今日辰时,秦放私逃出洛阳,谁走漏的风声?如果是江沁,朕即可杀了他。”
张平宣点了点头,“是,也是岑照的妹妹。”
“不!不!不是江大人。是……是我……是我,我在长公主府说错了话……”
张平淑道:“是跟在大郎身边的那个姑娘吗?”
“既然如此,你该受什么样的处置。”
女婢轻道:“殿下,内贵人的名讳,奴等是要避讳的。”
外面响起一道凌厉的鞭响,与此同时,听狱吏喝道:“不准惊扰陛下!”
“席银?”
那哭泣的女人孱声道:“陛下……陛下……在什么地方……”
门外女婢来报,“殿下,宫里的那位内贵人来了。”
说着,摸索着扑到牢门前。“陛下,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妾一定,好好的服侍您啊……”
篦头的水已经静了下来,只剩下荣木花的花瓣还在上下沉浮。
张铎连头也没有回,“杖毙。”
张平淑闭了口,她实在是说不过自己这个妹妹,只能悻悻然地点着头沉默。
席银浑身一颤。他却压根没有因为要杖毙一个女人而分神。
“我不需要他纵容我,我和岑照都没有过错,错的是他,他为了一己的私利,要把洛阳所有不顺服他的人都逼死。不该是这样的,姐姐,你忘了父亲跟我说过吗?仁义,明智的君主,应该让有志者,有才学者,各得其位,让儒学昌明,世道安宁,而不是像如今这个样子,洛阳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就要横尸于市。”
“分寸呢?”一声直逼她的面门,伴随着牢门外杖毙女人的声音,令席银胆破心寒。她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清谈居的矮梅下,他把她吊起来鞭打,那种不施一丝怜悯,只为刑讯出时话的冷酷如今也分毫未改。
张平淑摇了摇头:“你这样做,也是与虎谋皮,大郎如何能纵着你。”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动手呢?
张平宣回过身来,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你放心,平宣绝不会辜负母亲和父亲的教诲,我只是想让我的夫君,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立足。”
席银想着,悄悄地望向张铎的手,他的手放在膝上,虽没有握紧,却指洁发白。
“你的话,听得姐姐有些害怕。”
“朕问你分寸呢?身为宫人,在朕身边行走的分寸呢?”
而这种执念,并不比张铎对权欲的执念浅。
他赫然提高了声音,唤出了她的名字:“ 席银,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一样。”
不像眼前的张平宣,她对情意,公义,似乎都有执念。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我在哥哥面前,说了一句秦放活不长,我以为哥哥是不会在意的。可是……哥哥……”
张平淑是个温顺的女人,十四岁的时候,就受父命嫁给了当时颖川陆氏,十几年来,与夫君到也算相敬如宾,夫的几房姬妾,也都尊重她。张平淑自认为,自己此生再没什么执念。
张铎留了很大一段空白的时间,给这个濒于混乱边沿的女人。
其实要说血脉传承,张平宣和张铎到不愧为兄妹。
席银捏紧张了袖口,渐渐地觉得无地自容。
张平淑捏着篦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铜镜里,张平宣红妆精致,明艳非凡。
外面的被杖打的女人,慢慢没有生息了,只剩下某些似血一般的东西,淅沥淅沥地滴出声。
“我受公主的尊位,嫁给岑照,就是不想让他卑微地活着,被人当成罪囚,或者内宠。”
“席银。”
“你还想要什么呀,傻丫头。”
他唤出她的名字。
“这不够的,姐姐。”
席银张了张嘴,却应不出声来。
张平宣望着镜中的姐姐,她眉目间没有一丝戾气,温柔若水烟,好似挥臂一打,就会散了一般。
“外面死的,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女人而已,百姓不会动荡,外族也不会有异动。可江州与荆州,在你和朕说话的这么些时候,已经不知道了结多少人命。军粮匮乏,将领的妻妾都可以杀而食之。若江州兵败,无论是不是因为军粮匮乏所至,朕都要论赵谦的罪,你在你兄长面前的一句失言,能杀多少人?你说个数,给朕听听。”
说着,静静地朝铜镜里望去,勉强堆了个笑容:“你看你如今多好啊,做了公主殿下,也嫁了自己心仪的男人。”
席银听完着一席话,拼命地纠缠着手指。
之前的话,到还算好,言及亲父,张平淑的心一阵一阵的悸疼起来。被她说得一时眼睛发红,她回过神来时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是了,姐姐是不孝之女,姐姐不提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姐姐想你开心些。”
张铎的话,她都能听懂了,拜他所赐,她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看人杀一只鸡,就觉得是生杀大事的姑娘了。可人一旦懂得多了,就会有更大恐惧,更大的悲哀,更要命的负罪感,和愧疚心。她被这一席话,说得天灵震颤,如受凌迟。
张平宣道:“姐姐是仁意,才会轻易饶恕他,才会受制于夫家。去年,姐姐夫家因为惧怕他,不放姐姐回张府,姐姐就当真连父亲的丧仪都不现身。”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愧对赵将军,我……”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糊涂,不该说这些。”
“你不是要认罪吗?死罪认不认。”
“你说得对,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不肯让她缓和,径直逼她上了绝路。
张平淑悻悻地从新拿起篦子,沾了沾铜镜之中的花水,细致地篦顺她肩上的头发,从而也把话顺到了她的意思上。
席银咬着嘴唇,良久,方颤声道:“认……我认……我认死罪……”
张平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都不是大是大非。如今说起来,姐姐不觉得可笑嘛。”
她说完,忍不住心里的恐惧与悲伤,伏在地上,几近崩溃地哭出声来。
张平淑怔了怔,知道她在说当年陈家的旧事,不想再惹她恼,转而轻声道:“你亲眼看到他杀了父亲,姐姐也亲眼看着他杀了二郎,对于这些事,姐姐什么都不敢为他辩驳。可这么久以来,姐姐到是经常做梦,梦到咱们小的时候。那会儿咱们都淘气,他却是最有方寸的那一个。可每回,咱们闯祸惹了事,你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却都是让他一个人在祠堂受罚,他也忍了,从未说过我们一句不是。每每回想起这些,我心里都不好受,大郎从前,真的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啊。”
张铎低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迫她与自己对视。
张平宣笑了笑:“早就该改口了,否则姐姐不怕他治你个不敬之罪,令你合族腰斩吗?”
“席银,朕不会跟你议论岑照这个人,毕竟和他相比,朕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净的人。朕只问你,被人利用,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害自己不愿意害的人,最后还要因此而受死,你心里好受吗?”
张平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随口道:“是了,也该改口,称陛下了。”
席银泣不成声地摇着头。
“姐姐还叫他大郎。”
张铎盯着她的眼睛,寒声道:
张平淑笑着放下篦子,对着镜子端正她的脸道:“岑照也好,大郎也好,都如你所愿了,你还有不顺意的事吗?”
“朕并不吝惜人命,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死人为活人让道。朕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那样地求生,那样地想要活下去,朕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朕不希望你最后死得太轻,太没有道理。”
张平宣摇了摇头。
他说完,松开她的下巴。
“怎么不说话。”
“秦放已死,荆州要的军粮也有了。朕不会再处死你。你知道给自己找这样一个地方呆着,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张平淑将她的碎发细地篦好,朝镜中看了一眼。
说着他站起身,抬腿要往外走,却听席银道:“你等等……”
内室之中,张平宣的姐姐张平淑,正为她梳婚髻,张平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张铎的手不留意地撞在牢门上,他低头看了一眼,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吭声。
张府之内倒是热闹非凡,正厅上,中书监,尚书令,并邓为明,顾海定几人皆在。其余的人,散集在张府后苑之中,一时之间,红散香乱,茶烟酒气撩玩着芙蕖潭里的水鸟,文士携酒清谈佛理,雅者奏琴品评,皆有心得。
“我犯这么……这么大的错,你不杀我,为什么连刑责都不给我。”
至婚期这一日,她仍不开怀。
张铎没有回头。
张平宣为了这些非议,将太常卿斥得没脸。
“你觉得呢。”
如此一来,这场婚姻便更像是长公主内收男宠。
席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想说的话无比荒谬,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太常与宗正都知道张平宣与张铎不睦,再加上岑照身份尴尬,无法独立对长公主行纳采问名等礼仪,所以太常和宗正在参订的时候,更重公主的册封之礼,而并未将六礼定全。诸如采纳,告期,迎亲等礼仪,在婚仪册上,皆语焉不详。
“答啊。”
然而张平宣的父亲张奚已死,母亲自求在金华殿,因此六礼之事,皆由太常和宗正掌理。
他又问了一声,席银这才定了定神,开口道:
前朝《仪礼*士婚礼》一文,对士族婚姻的聘娶过程做了详尽的规定,认为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因此不可从事过于简单,整个过程需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期初婚六步,六礼完备,方算礼成。
“你是不是可怜我,可怜我是一个宫奴,什么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只知道对着你哭……”
其二是因婚仪之中,六礼未全。
张铎不置可否。
其一是由于岑照曾是罪囚之身,孤身一人,无家族支撑。在门第观念深重的洛阳,他被很多人视为张平宣的内宠,虽明面上不敢说,但背地里却说得要多腌臜有多腌臜。唯有寒门不弃仍奉他为青庐一贤。
席银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续道“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只是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而已,你告诉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确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着,哪怕皮开肉绽,我心理……会好受些。”
张平宣与岑照的婚仪在洛阳城中,一直有非议。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你答应朕的话,不要忘了。”
这句话,在赵谦问他为什么宁可受刑,也要去张府见徐氏的时候,他对赵谦说过一次。张铎如今从席银的口中说出来,顿时令他一怔。
席银看了看张铎,张铎也看着她。
“你说什么。”
江沁道:“姑娘有惧怕吗?”
“我说,皮开肉绽,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怜我,不然我也不会留下来。”
“那……不是会有很多人。”
她说完,撑着席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张铎身后。
江沁笑了笑:“长公主大婚,洛阳城中士族,皆要入宴观仪。”
“我没有那么不可救药,你不要弃掉我,好不好……”
席银看着江沁,迟疑道:“江大人也要去观仪吗?”
张铎喉咙有些发热。
“你与江沁一道出宫。”
“君无……”
“在。”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他说完,拱手欲退出,却听张铎唤道:“席银。”
她没有让他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臣……告退了。”
张铎望着面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随着灯焰,轻轻地震颤着。
当这把刀落下时,她还能不能活下去,这就要看张铎,还肯不肯救她。
“问吧。”
他只是觉得,如今席银身在龙潭虎穴,却也活在花团锦秀之中,她的私情,怯懦,都还缺少一把真正无情的砍刀,来彻底地斩断。
“我昨夜,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伤到你了?”
张铎究竟能不能杀掉这个女人,他并不知道。
张铎原本想说伤他的人还没有出生,可又觉得这一句,像是无话可说时,强要威势。幼稚,尴尬,甚至很露怯。于是,他索性回头,两三步迫近席银,逼得她下意识地退到了冷墙前。
江沁不再多言。
“要说伤我不至于,不过我对你这个人,一直有诸多肖想,而你从不肯如我的愿。”
“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由朕来定。若是,朕也会杀她。”
“肖想……”
张铎沉默了一时,再开口时,声里满是冽气。
席银的声音细若蚊蝇,一缕头发不留意地含入口中,随着她的话语,在牙齿当中绞缠。
“臣知道,陛下也在等着她走错。可万一她错得不可回转,陛下又该如何。”
张铎伸手,将那一缕头发慢慢地拽了出来,口涎牵扯出了一条晶莹的丝,崩断之后,冰冷地贴在席银滚烫的脸上,
说完,他不由闭上眼睛,平声续道:“朕喜欢看着她在朕面前走,以前她走得很难看,没有仪态,没有定力,但不算有什么大过错。现在好了很多。朕看着还算舒服。不过,朕没有因此就把眼睛完全闭上。”
若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女子,这般模样,或许只会令张铎感到恶心。
张铎笑了笑,仰面道:“朕和她之间,讲的不是奴役,也不是背弃。”
可席银那害怕自己腌臜,试图去擦拭整理的慌乱模样,却轻而易举地勾乱了张铎的心神。
“臣不是梅大人,臣是陛下的家奴,不敢妄言。”
他一把握住席银的手腕,“别动了。”
“梅幸林曾对朕说过,朕应该杀了这个女人,你觉得呢。”
席银抿了抿潮湿地唇,悄悄地吞咽了一口,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张铎。
“臣在。”
灯影下,她的胸口轻轻地起伏,薄衫之下掩着圆润的轮廓,那小巧而突起无措地摩挲着衣料,一时从透出淡淡的褐红,一时又消隐不见。
张铎一时沉默,良久方道:“江沁。”
肖想什么呢。
江沁又道:“她午时便要随臣一道出宫,陛下不担忧,他将这些话说给公主府的那人听吗?如此一来,必打草惊蛇,陛下难免被动。”
无非就是肖想这一副精妙如神造的身子。
张铎看着那消失在门前的朱纱衣角,“她听就听了。”
天雷勾地火的一瞬间,张铎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处地方忽然涨疼得厉害,有些好像火焰一样的东西,在他的意识里忽明忽暗。
江沁目送她出去,回头对张铎道:“杀秦放以攫秦家私粮,逼魏丛山贡私粮。陛下现在连这些过经过脉的话,也不避她了。”
席银一直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感觉到滚烫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
抬头见江沁正看着自己,连忙垂下头,走到殿外去了。
她不禁悄悄睁开眼睛。
江沁闻言,不由看了席银一眼,她正替在拨博山炉中的香灰,听到张铎的话,肩膀瑟了瑟。
“你……怎么了……”
“好,杀秦放。”
问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江沁应道:“魏丛山居首,王霁次之,秦放再次之。”
男人的这副神情,她在熟悉不过了,只是,张铎身上从来没有过而已,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从来没有落在她眼中。
张铎压平军报,平道:“洛阳巨贾,你说几个出来。”
席银的目光渐渐地矮下来,从他的胸膛,一路扫至他的腰间,但也就在腰上定住,之后就再也不敢往下再走了。
“那陛下意欲,如何解此局。”
她抿唇挽了挽耳发,而后低下头,犹豫了一阵,终于将手朝他的腰间,慢慢地伸了过去。
“逼江州诸官不假,但朕从来不逼在外的军队。”
“你要干什么。”
江沁道:“前朝本就不算殷实,当年因刘必作乱,消耗甚大,各处秋粮未缴,赋税不齐,顾海定这些人,敢上议休战,实则是在尚书和中书两处,都通议过的。陛下不肯休战,此举是逼江洲诸官,也是逼赵将军啊。”
“我……”
张铎点了点头:“想得差不多了。”
“你当洛阳宫的宫正司是你的风月场吗?”
殿中沉默了良久,江沁望着张铎手中那封军报道:“陛下在想江州军粮的事?”
席银怯怯地朝他的两腿之间看去,只看了一眼,又赶忙撇过了脑袋。
江沁没有再问,张铎也没有令退的意思。
“不是,我不想看你难受。”
“是。”
都说婊子无情,其原因无非在于,在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子事情上,她们经历得多,看得通透了。龙袍,道服,僧衣之下,再有沟壑,再有定力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这件事就不用问了,不受封,就不在宗族之列,长公主的婚仪,她不配在其中有位。”
所以,男人们的确是嫖了她们的身子,而她们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羞辱男子本性的人。
张铎搁下军报,那硬面儿的封页与御案一敲,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动。
席银此时这一句:“我不想看你难受而已。”几乎打破了张铎对自己多年积累的认识。
“金华殿娘娘,是长公主殿下的母亲,今夜行仪,娘娘应当在典仪之中。”
教一个女人自矜自重这么久,结果自己的情欲如此地卑微,甚至,还被她一眼看破了。
“说吧。”
张铎慢慢抬起下巴,脖子上的经脉清晰可见。
“宗正和太常……有他们的顾虑,是以请臣来问。”
“你把眼睛闭上。”
张铎仍在看江州的军报,随口道:“宗正不来说,怎么是你来了。 ”
他的声音有些发喘,压得比平时说话时要低很多。
江沁起身,拱手道:“为今夜长公主殿下的婚仪,来询陛下。”
席银依言闭上眼睛。
江沁跪地行礼,张铎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起来。
那原本扑在她脸上的鼻息,逃一般地撤离了。
席银应身在门前一让,示意江沁进去。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那杖毙后的女人的尸体,被人从甬道上拖了出去,血腥味吓傻了其余的宫嫔,她们都尽可能地朝牢室的角落里缩去,没有一个人再敢对着张铎离开的方向,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传。”
掖庭里静静的。
这边席银在张铎面前行了礼,平声道:“陛下,江大人来了。”
宫正走到席银面前道:“内贵人,出去吧。”
邓为明忙道:“欸!要死要死。”
席银怔着没有动,宫正提了些声音,又道:“是陛下的意思,内贵人不要让奴为难啊。”
顾海定道:“邓大人有染指之意?”
“陛下……还说了什么吗?”
“真是好模样。可惜毁在了出身上,即便衣红着紫,也不是正经的尊贵。”
宫正摇了摇头:“别的没说什么。内贵人回去,这里……”
邓为明回头又看了席银一眼,见她已合门走进了殿中,眼中空落落的,心里却意犹未尽。
她看了一眼那具死状凄惨的女尸道:“这里也要处置不干净的东西,怕脏了内贵人的眼睛。”
顾海定道:“今日是长公主殿下大婚之日,这位内贵人曾是岑照的家婢,听宗正说,陛下已准了她,今夜前去长公主府观仪。”
席银顺着宫正的目光看去,那女人的眼睛还睁着,哀怨望着她。
邓为明忙理了理衣衫,轻声道:“到从未见这位内贵人如此装饰。”
席银背后一阵恶寒,那样的场景,气味,和张铎捡到她的那一个夜晚实在相似,尸圈火海修罗地狱,他坐在生死簿前面,抬手只放过了她一个人。
“邓大人,太极殿上,你我慎行。”
八月中旬,秋渐深,天转冷得厉害。
顾海定忙一把拽住他。
张铎夜里有些咳嗽,宋怀玉一连在外面听了几日,着实是忍不住了,亲自去太医署把梅幸林找了过来。秋风猎猎地从白玉道上刮过,宋怀玉揣着手走在梅幸林身旁,轻声道:“奴这是私做主张,还望梅大人,替老奴遮掩遮掩。”
邓为明脚步一软,险些在门槛上绊倒。
梅幸林道:“陛下的身子一贯强健,怎得无缘无故地忽秋嗽起来。”
此时席银从外面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鲤鱼纹对襟大袖,袖口缀着芍药绣的袖贴,下衬月白,银红相间的间色裙,腰缠水红色的绸绦。灵蛇为髻,饰以银质雕梳一把,柔妩娉婷。门前与邓顾二人擦肩时,她垂眸退在柱红行礼,其容色仪态,令邓为明和顾海定都不禁出了神。
宋怀玉看了一眼四下,见宫人们都避得远,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邓为明心惊胆战地应下,与顾海定双双辞出。
“陛下也不知怎么的,夜里盥洗,传的……都是冻水,要说,如今凌室都在张罗着明年的存冰,偶尔供些在膳室,哪里还供各殿的日常呢。这一连几日,都是在太医署的凌井里去凿的陈冰。老奴毕竟不是内贵人,陛下要,就只得捧进去,不敢劝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冻水的因由,陛下夜里,总有几声咳嗽。”
张铎道:“别说杀军马冲粮了,即便赵谦和许博在江州杀人为粮,朕也写书御肯。 ”
梅幸林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是时也已经走到了琨华殿阶下。
顾海定不敢再应,垂头应“是。”
他站住脚步问了一句:“内贵人呢,也不劝吗?”
张铎低头看着他续道:“此时休战,则白渡一江,江战上战死的人,朝廷耗费的粮马,都作白捐,这一笔,何处讨还。”
宋怀玉仰头,无奈地笑笑:“内贵人……前两日做错了些事,惹得陛下不快。陛下没有传召她,这两日,都是老奴在跟前。”
顾海定闻言,只得撩袍跪下,拱手听训。
梅幸林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对身旁的黄门道:“把药箱给我。”
邓为明正为粮草筹措一事焦虑,顾海定这么一说,忙要附和,谁知还未出声,便听张铎道:“这话并非为朝廷计长远。”
宋怀玉见他顿时就要进去,忙拦着道:“欸……大人要不去偏室里稍候候,邓大人和顾大人并中书省的几位大人在呢,看时辰也快散了。”
顾海定拱手退了一步:“依臣之见,不如暂与刘令休战。”
梅幸林索性问道:“内贵人是做了什么错事。”
张铎抬头道:“你想说什么。”
宋怀玉摇了摇头。
顾海定见邓为明为难,在旁开口道:“如今秋收之时尚且未至,洛阳与近畿能收上来的粮赋,都已经收了,若要再等个把月,到是能凑足,可臣怕,赵将军他们等不了。况且,入秋之后,北羌难免南下侵扰边境,抚疆之战,也颇费军力。”
“何故讳莫如深。”
邓为明道:“是……”脑门上却在渗汗。
“老奴不敢,实是……不大清明,您知道,前些日子,荆州战事令陛下费了不少心神……兴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陛下心绪不好,内贵人触了霉头罢了。”
邓为明好不容易说了结语,拱手退到一旁,张铎伸手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脖子,“别的先不慌意,你并中书省,尚书省今日之内,把粮草不及的处置法议出来。
梅辛林听了这话只是笑笑。
“臣请陛下示下。”
张铎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即便再怎么心绪不好,也不会流于外状。这么些年来,也就对着那个丫头的时候,他才偶尔收敛不住行色。但不去深究,似乎也不伤大雅,毕竟她也只是个宫奴而已,没有身份,没有名分,没有家族势力,张铎虽然把她抬举到了太极殿,她也染指不到他的大事。
原本打算挥军北上与刘令汇军的海东王,见此情况,不得不按兵不动。这日太极殿大朝后,邓为明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地汇述军务,显然是怕漏怯,因此腹稿,纸稿都打得老长,从死伤清理到战马粮草运送补给,哗啦哗啦地说了半个时辰不止,张铎默默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
梅幸林看的,到不止这么表面,不过,大也没有必要和宋怀玉多做解释。
江州呈报,渡江之战许博与赵谦首捷,破刘令五万水军,刘令不得已,退守荆州城。
不多时,邓为明等人辞了出来。
七月下旬,日渐流火。
宋怀玉忙趁着空挡进去通传。
张铎觉得,自己喉咙里有一丝喷不出来的血腥气,耳后一红,脑中一时之间翻涌过去很多言辞,却都没有出口。
梅幸林却没等宋怀玉出来,便径直跨入了殿中。
面前的人想是感知到他杀欲一般,及时出声,温柔地摁灭了他的尚为成形的念头。
殿中不止张铎一人,江沁与江凌二人具在,见梅幸林走进来,皆拱拱了拱手。
“谢谢你。”
梅幸林放下药箱,随意向张铎行了个礼,摆手示意正要出言解释的宋怀玉退下,抬头直接道:“请出陛下的手腕,臣斟酌斟酌。”
“去摸一摸它们吧,或者让它们伸过来,摸一摸自己吧”,这种想法算是他人生的第一道裂隙,为了修补,他又会起杀了席银的念头……
张铎穿了一身香色禅衣,外头罩着绛紫色宽袍,矮下手上的奏疏道:“何时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张铎对这个女人最原初的欲望,是起于这双无辜而柔软的手。
梅幸林道:“在偏室候了一会儿。”
张铎伸出手,掂了掂那只金铃,灯下铃身光华流转。席银的手就垂在铃边。
他说完,撩袍在张铎身旁跪坐,放下脉枕。
一只艳妖,在观音座下修炼久了,便对男人的精气不再倚赖,不肯为了存活而轻易让人得手,然而越是这样,其艳容,其丽姿,越是让人心痒。
江沁见此道:“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安泰吗?”
张铎听她说完,沉默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金铃。
张铎到也没避讳,伸手平声道:“偶有几声咳。你将才的话接着说,这一岔到岔开了。”
“我知道,我也读书识字,知礼守礼,不能被洛阳城权贵随意践踏侮辱。”
江沁拱手应“是。”,续着将才的话道:“荆州破城指日可待,之后,便是剿杀刘令残部的事。入秋后,金衫关已颇不平静,北面羌人几度犯关,抢掠关外的粮马,虽陛下已调兵抵御,但如果荆州战事不平,两方兼顾,战耗便过于巨大。难免顾此失彼。光禄卿将才的意思是,若刘令肯受降,便可命赵谦和许博就此收兵,不再向前推轧。臣认为,此时举此法,也有一定的道理。
席银低头看着张铎的手,目光柔静。
张铎笑了一声。
张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每次都说知道,也不晓得你究竟知道什么。”
“荆州既破,刘令如陷囹袋,是不需急于此时。”
席银抿了抿唇,轻声应他。
“那陛下将才为何不置可否。”
“我知道了。”
“荆州受降,朝廷要遣使。关于这一职,顾定海要建的人,尚未说出口,等他明日在太极殿的大朝上,明明白白地提了再说。”
阎罗佛陀,一时竟很难分清楚了。
江凌道:“陛下这么说,是知道光禄卿要提哪一个人?”
如同此间他这个人一样,被观音的阴影锈蚀了体态轮廓,而悄现温柔。
江沁沉默了一阵,开口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而在席银听来,比起从前的霸道这些话此时已平和了不少。
“岑照。”
如今,当他为席银弯腰系金铃的时候,他又说出了这些话。
江凌一听到这两个字,忙道:“顾海定这个人断然留不得。”
这一番话,席银从前很熟悉,将将认识张铎的那一段时间,他一直拿着鞭子,逼她听进去,那时这些话对席银而言无异于的揠苗助长,全然不顾她从前的人生有多么淫靡荒唐,多么怯弱无助,只一味地拧拉她的四肢百骸,试图重塑造她,以至于把她从内到外都伤得生疼。
江沁则看向张铎,沉声道:“陛下怎么想的,岑照虽是长公主驸马,但毕竟是盲眼之人,说其不堪此任,到也无可辩驳。”
“从洛阳宫里过去,就是替朕观婚仪,对上尊重,对下自重,去了就不准怯,不准退。”
张铎翻扣下案上的奏疏, “让他去。”
观音像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由于他半垂着头,在替席银系带,温暖的鼻息就扑在了席银的肩头。
江凌听完刚想出声,却被江沁挡下来:“陛下不担忧,其中会有变故吗?”
张铎接过席银手中的金领,又一手挑起她要间的束带,将金铃穿了上去。
张铎看着笔海之中,乱如千军万马的影子,平声道:“如果他就是当年的陈孝,那他与朕相识就有十年之久,之前那十年,朕和陈家,生死自负,谁也没畏逃过,如今也一样,他知道,朕不会躲。若要说变故,一定会有。但有变故,也就有缝隙,他若一直在平宣的府中,朕反而动不了他。”
席银咬着唇,默默地点头。
话音刚落,梅幸林忽道:“陛下若要把他引到明处来,先要做一件事。”
“不要得了便宜,还对着朕卖乖。”
张铎没有出声,江凌忍不住问道:“何事。”
他拧过席银的肩膀,将她锢到自己米面前,伸出拇指,粗暴地把她眼角的泪抹干净。
梅幸林抬起头:“把琨华殿偏室里的那个女人,处死。”
张铎不想看见她哭,尤其不想看见她为岑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