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玉跟来,跪在阿修身后道:“陛下,是老奴不好,一时没瞧着,让两位殿下爬到金陵台上去玩了,这才……”
直到有一日,阿修牵着阿颖的手,满身是泥地走进琨华殿,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爹爹,阿颖姐姐摔伤了。”
我看向阿修,他身上的段袍有几处擦破了,脸上也有几处的淤伤。
而我从来没有去看过阿颖,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妹妹还有什么恨意,只是因为见则思故人,我不忍而已。
他见我不说话,便轻轻松开阿颖的手,上前几步跪下道:“儿臣知错,请爹爹责罚。”
宋怀玉说阿颖长得很像张平宣。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打断了阿修的话。
我点点头,说我并未废黜她母亲,这么唤自然合理。
“跟阿修没有关系的,是我……是我要去金陵台上玩,阿修不要我上去,我还非拉着他一块上去,如果不是为了拽着我,他也不会摔成这样,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我!”
天真稚气,宫内人都很喜欢他们,就连宋怀玉这样稳住的人,也时常在大雪天里,被阿修他们追着跑。平宣的女儿叫阿颖,听说这个名字是徐婉给她取的。不过她没有姓,宫内人也不敢私问,只有宋怀玉带着宫正司的人来询了一次对阿颖称谓,我问他们,如今是怎么唤的,宫正司不敢回话,宋怀玉只好在一旁小心道:“唤的是小殿下。”
对我而言,这话中的声调,语气真的太熟悉。
阿修和平宣的女儿,是宫中唯一的两个孩子。
我不由侧头朝朝她看去,她立在屏风前,穿着朱银相错的间色裙,头上簪着一对银环儿,就连身段行仪也是那么地像平宣。
我所在的洛阳宫城一直很安静。
她说完就要上前去拉阿修起来。
相反,他是一个柔和的孩子,他的存在,后来成了我和徐婉的一个契机。
宋怀玉惶恐地拽住她,低劝道:“小殿下,此处是琨华殿,小殿下不能放肆。”
阿修虽然一直住在洛阳宫,性子却并不十分像我。
阿修则抬起头对我道:“不是,是儿臣没有拽住阿姊,让阿姊摔伤的。阿姊刚才流血了,爹爹,儿臣请您传太医,给阿姊看伤。”
我起初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后来叫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低头看向阿修,“欺君何罪,你知道吗。”
这个名字是席银给他取的。我记得取名的时候,席银说别的都不重要,只是希望他长得好一点。
阿修肩头一耸,“儿臣不敢。”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叫张修。
阿修其实并算不上是多了刚硬的孩子,但此时却死咬着自己将才的话不肯改口。
那塔顶的铃声错落高低,把我说不出口的话,都说了。
阿颖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跪下道:“他就是怕你罚我。”
是时高风大起,青燕从云霄俯落,大片大片的天光在雨后蓄满了力,从容地破云而出。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向我,梗了梗脖子道:“祖母讲过,说你动不动就要杀人……可是……可是没关系,我不怕,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担着,你总不会……”
席银抬手指着塔顶对我说。
“小殿下!”
“你就跟这些大铃铛一模一样。”
宋怀玉几乎被这个丫头吓出冷汗了。
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是我带着席银来永宁寺看这些大铃铛的,它们对我而言,有很深的意义。我当初给我自己取名为“铎”字,是要为我所行之道,为我所坚持的人生,找到一个印证,我要它们的形,意,位置,来附和我,但我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它们的声音。
我摇头笑笑,一时怅然。
如席银所言,他们有节律,有高低,悠扬悦耳,又时闻铿锵。
“陛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我这样一个音痴,能听懂上天的乐律,但我真的有听她的话,去永宁寺塔下听过那塔顶上的铎鸣。
宋怀玉见我一直没有出声,忍不住唤了我一声。
她跟我说,如果我实在不得要领,就去永宁寺塔下听听那四枚金铎的声音,那不是人间的俗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
我示意宫人先把两个孩子扶起来,低头对宋怀玉道:“传太医过来。”
尽管我弹奏得连胡氏和阿玦有的时候都听不下去,席银也不准他们笑。
宋怀玉应声,忙辞了出去。
席银比我当年教她写字的时候要耐心地多。
我这才示意阿修过来,拉起他的袖子看他的伤处。
我以为我这一生可以自如地驾驭很多事,包括音律,虽然我当时并不通,那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把精力投在此道上,可是跟席银学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样东西,是必须要靠天赋的。
阿修的目光一直向后面看,人也不安分,我放下他的手臂平声道:“朕不会责怪她,放心。”
不过说起学琴这件事,那可就真的太难了。
阿修听了这句,终于松开了眉头。
不光她可以,阿玦和我也想要学。
不多时,宋怀玉从外面回来躬身回话,“陛下,金华殿的娘娘来了。来寻……小殿下。”
所以当她问我,她还能不能再弹琴的时候,我告诉她可以。
殿内所有的人都有些惶恐,毕竟同在洛阳宫中,虽然我偶尔会去看徐婉,徐婉却从来不肯踏出金华殿。
我不想因为我的苛责,而让席银把她过去所有的记忆全部抹杀。我爱席银,是因为她就像一株春木,从泥泞里抽芽长枝,慢慢地伸展,茂盛。她从来不是突兀地捧来我面前的珠玉,她是千疮百孔,不断修弥的一段成长。
“娘娘听说小殿下出事,急坏了。”
我知道席银对于过去的事已经不想再回头,毕竟其中包含着有关岑照的记忆,北邙山,青庐的时光,以及乐律里中不堪的经历。所以自从她学会写字以后,就再也不碰琴了。而我一直很想再给她买一把琴。
宋怀玉躬身又添了一句。
我问她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她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不是。”
阿颖看着我道:“我要回去。”
直到阿玦跟席银说:“要带爹爹一块去。”她也还在犹豫。
我没有应她什么,对宋怀玉道:“送她出去,让太医也去金华殿。”
酸梅子究竟有多好吃,其实我不知道,只不过席银喜欢吃的东西,再奇怪我也想去尝尝,但她不会带我去北市,而我隐约知道原因,却不能问她。
宋怀玉得了我的话,忙牵起阿颖的手带她出去。
但她好像比之前更喜欢吃酸的东西,我不止一次地听胡氏说,她想念北市的酸梅子。
阿修看着阿颖和宋怀玉走出去,理好自己衣衫,起身重新跪下,伏身下拜。
这一回席银和我都比之前要从容了一些,她不再吃很多,我也不再做从前那些糊涂事。
我问他为何下拜,他说是为了谢我不责阿颖。
阿玦三岁那年,席银和我有了第二个孩子。
我伸手撑着他站起来,他赶忙自己擦掉脸上的灰土。
在我准备回洛阳宫拟诏的那一日,阿玦抱住了我,事实上,阿玦那一晚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身边安稳地睡了一觉,我看着膝上的女儿,重新审视了在我身边几十年的那一对父子。若说我从前不知道“共情”为何物,那么如今的我逐渐地有些开悟了。这也就是席银说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要教给阿玦,阿玦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给我。
我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把错都担下来。”
但我忘了阿玦说过那句:“要对大哥哥好。”
他放下手臂抬头看着我道:“因为我要保护好姐姐。”
我猜到了他会去清谈居找席银,我也猜到了席银不会见他。
我不知道张平宣能不能听到阿修的这句话。
我下旨将江沁下狱的那一日,很多人在东后堂外跪求,我问宋怀玉,江凌在不在其中,宋怀玉回来后回道:“江将军下值后出了阖春门。”
但我却想起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像阿修一样保护过她。而她也曾像阿颖那样维护过我。
荆州一战之后,我一直在剪除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官党。登极七年,我早已不肯受任何人的掣肘,是以江沁于我而言,越来越面目可憎。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祠堂罚跪时,她偷送来的馒头滋味,我至今仍然记得。
江凌不会知道,因为席银的那一番话,阿玦后来从我手中,把他父亲的性命拽了回来。
如果她泉下有知道,我很想她听我说:她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想我会尽力把她护得更好一些。
席银无奈地笑笑,“还能是谁,能跟着你一块来清谈居的人,除了宋怀玉,就只有江凌了,你这个女儿啊,看了一眼他穿鳞甲的样子,就说自己也要穿,还逼着胡娘带她去西市做呢,胡娘被她逼得没有办法了,就跟她说了,那是打仗的人穿的。”
那日夜里,我在清谈居中把这件事跟席银说了。
我问席银阿玦口中的大哥哥是谁。
席银靠在我身旁问道:“我们阿修是不是都长大了。”
她牵着席银的手应道:“嗯,阿玦懂了,所以阿玦要对大哥哥好。”
我点了点头,“是啊,和阿玦一般高了。”
席银并不自知,她说得有多好,至于阿玦的理解,就更令我意外了。
席银笑了笑,“难怪,这么懂事了。”
我静静地听完席银跟阿玦说得这一番话,在此后的几十年之间,无论是朝堂论辩,还私宴清谈,我都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平整的观念。
她说着,喝了一口茶水,仰头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殿下的女儿了。她长什么样了呀。”
席银撤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抽出手来摸着阿玦的脸庞道:“打仗会令很多的人活不下去,但每一个上战场的人,他们的想法,理由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是为了争夺权力,有的人是为了争取功勋,不过这些对阿玦来说,都不重要。阿玦只要记着,他们保护过我们这一朝的疆土,保护过我们,所以,不论以后,阿玦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也要懂得敬重征战的人。”
我低头看着她道:“比阿玦大些,长得很像平宣。”
席银开口问我,我沉默掩饰。
“那一定也是个好看小姑娘。”
“你教过我的,怎么不说呀。”
她说完,唤了一声“阿玦。”
但此时我却无法对着阿玦重复当年对席银说过的话语。
阿玦正坐在一旁写字,听见席银叫她,便搁了笔跑了过来,一头扑进她怀里。
正如我当年教席银时一样,哪怕我爱她,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我对世道地理解如实地告诉她:战争因夺权而生,十万人去,一万人回,粮草不济,则杀人为食。如修罗地狱,万分惨烈。
“娘亲,我不想写了。”
此时席银和我都遇到了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席银捏了捏她的鼻子, “娘亲才说呢,你要被你姐姐比过去了,你又头偷懒。”
“打仗是什么,阿玦问过胡娘,但胡娘不跟我说。”
“姐姐?”
席银握着她的手暖在自己的膝上,“因为西北在打仗,你爹爹有很多事务要处置。”
阿玦从席银怀中钻出脑袋来,“阿玦还有姐姐吗?”
阿玦转头问道:“为什么呀。”
席银搂着她道:“有啊,我们阿玦有姐姐的。”
席银在旁道:“你爹爹明日不会回来。”
“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她甚至有的时候,会来搂着我的胳膊说:“爹爹,我明日还想要个仙子。”
“嗯……”
她喜欢坐在矮梅下玩,那几年,我在政务之余,学着做了一些木雕,狗儿啊,猫儿啊,还有阿玦喜欢的仙子。席银每次看见我雕的东西,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但是阿玦却很喜欢。
席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侧头看向我。我弯腰对阿玦道:“想和她一块玩吗?”
阿玦好像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她长大了一点,我叫她,她也不理。
“想,我要给姐姐玩我的仙子。”
我被阿玦惕得怔住不知道如何是好,席银抓住阿玦的腿笑道:“这丫头啊……”
她说着,一脸开心地指向她的那个小箱子。
但阿玦并没有给我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回应,反而蜷起小腿,蓄力踢了我一脚。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应,带她和阿修来和你玩。”
虽然知道她在玩笑,我还是有些紧张。
“好欸。”
席银靠在枕上品着这个名字,品到最后笑道:“还真像你取的名字。阿玦,你自己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她几乎从席银怀中蹦了出来,惊地伏握在旁的雪龙沙也撑起了前爪。
“张玦,张玦……”
席银看着道:“退寒,丫头就说说,何必呢,能带阿修一快来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殿下的女儿……算了吧。”
“玦”这个字,从玉,音同“决”,当年鸿门宴上,范增曾三次举起玦来向项羽示意,暗示他下决断。我一直很喜欢这个通意,我希望我和席银的女儿,以后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境地,都可以从容决绝。
我知道席银在担心什么,但就算不为了阿玦,我也想试试。
其实她不问我,我也早就想好了。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华殿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你给我们女儿取个名字吧。”
上灯时,阿修终于牵着阿颖的手从殿内走了出来。
“嗯。”
“爹爹,老娘娘准许姐姐跟着我们去找娘亲了。”
“那我跟你说个正经事。”
阿颖抬起头看着我,“你要带我出宫吗?”
我笑了笑,“你话怎么还这么多。”
“嗯。”
我摇头,她又添问,“是不是灯太暗了。”
“真的要出宫。”
她说完朝陶案看了一眼,“你不看书吗?”
阿修晃着她的衣袖道:“真的要出宫啊,你放心我娘亲很温柔,很和善,还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席银摇头,“我不痛,就是累,还睡不醒。”
阿颖避开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我看向席银,轻问她:“你还痛吗?”
我屈膝蹲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是不怕我吗?”
席银侧头看了一眼孩子,温声道:“你这个小丫头,怕是洛阳城里胆子最大的姑娘。”
她听我这样说,这才拽住我的手,“对,我不怕你。”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了一声“没事。”
我牵着她站起身,回头忽然看见徐婉立在金华殿的殿门前。
“你让她戳一次,以后就都要被她戳了。”
她已经有些苍老,两鬓发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偻。
我睁开眼,见席银正摁着女儿的手,她刚刚睡醒,声音还有些疲倦。
我望着她,她也静静地望着我。
不多时,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那只小手带了回去。
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令我们母子两个都能接受地相处方式,但至少,她不再用“死”来处罚我。她还活着,还愿意看看席银和我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额头,一路无力地滑下,滑到鼻梁上,我原本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看到她咧开嘴开心地冲着我笑,我又舍不得动了,于是索性闭着眼睛,任凭她在我脸上戳戳点点。
阿颖朝徐婉挥了挥手,同时也带起了我的手一道挥动。
我还是不敢动手,但又很想和我的女儿亲昵,只好在席银的榻边坐下,弯腰凑得离她近些。
“祖母,阿颖很快就回来陪你。”
好在她倒是不怎么哭,开心地时候甚至会伸出手来抓我。
徐婉冲着她笑了笑,转身走回了竹帘中。
她太小,太弱了,像一团偶然凝聚的水汽,我从自己对上对下的一贯作风中,找不到任何一种合适的态度来对她,我怕她哭,尤其是被我弄哭。
十几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徐婉笑。
我一直不太敢去触碰这个孩子,就连胡氏把她从产室里抱出来,让我抱的时候,我都不敢接。
十二年的中秋,应该是我此生过过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她睁着眼睛看我,有些胆怯害怕,但又没有哭。
席银在清谈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张木案,烤好的牛肉,胡饼,并各色果子,摆得满满当当。
胡氏在屏风外面照看着炭火,室内的灯也笼上了罩,席银躺在榻上沉睡,女儿躺在她的身边却是醒着的。
阿玦原本就是个欢快的丫头,拉着阿颖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龙沙,阿修在旁不断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认识姐姐,会凶她的。”
我还记得那是隆冬时节,洛阳大雪,天地间拥满了簌簌的落雪声。
阿玦道:“那你还站那么远。”
她那会儿很怕光,连灯也要远远地点着。
阿修听了不乐意了,大着胆子跨到阿颍前面,“姐姐不怕。”
她虽然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一朝的第一位公主,因为在洛阳宫城外,没有人恭贺,没有诗赋附和,她的降生就只关乎我与席银两个人。所以席银生产的那天晚上,连胡氏都不要,只要我一个人陪着她们。
这一幕,看得宋怀玉都笑出了声。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果然是个像她一样好看的女儿。
席银放下说中的杯盏,走到我身旁,看着那三个孩子道:“你带小殿下出来,娘娘没有责备你吧。”
席银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带她出来的。”
其实我很怕,所以,我要紧紧地跟着席银,我要握紧她的手,只要她不离开,那我就这一辈子都不松开她。
“那是谁。”
就好像她不断地问我“怕不怕。”
我看向阿修。
岁月不可回头,我的人生也不可以回头,但席银可以拽着我向前,试着换一种态度去走。
席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对了?”
我太需要一段,对自己的救赎。
“什么。”
席银没有喊疼,但她一直都在哭,那一刻,我也很想流泪。于是我忽然有些明白,席银为什么希望我们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也许是因为,我无法允许我对她施以暴育,我会逼着我自己蹲下来,含着眼泪,去拥抱她。
“他开始读书了吗?”
席银生下阿玦的那一天,我像根木头一样地坐在矮梅下,看着胡氏等人进进出出。
“读了。”
席银温和地笑笑,仍然靠在我肩膀上,却没有说话。
“读的什么。”
“孩子能教我什么。”
“我命文士周令为其师,从《易》起,教他学儒。
我有些僵硬地坐着,手也不敢动,又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了,好在她没有等我,自顾自道:“我有好多好多的道理想要教给她。然后……她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给你。”
席银听了之后,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为什么还要周令来做阿修的老师。”
“我就特别希望,我们这个孩子是个女儿。”
我看着挡在阿颖面前的阿修,平声道:“他适合。”
席银捏住我的手腕,轻轻地把我的手掌带到了她隆起的小腹上。
说完这句话,我脑子里不由想起了陈孝。
虽然还在问,手却下意识地伸了过去。
陈孝受刑之后,我就再也不提“岑照”这两个字了,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他的一层皮而已,而真正的陈孝是什么样子的人,他所拥有的才华,气度,我甚至比席银还要清楚。是以我无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样,写出万万字来砭斥他。
她清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做什么。”
他死后固然沉默,而我活着,也是空余沉默。
“手给我呀。”
其实若遇良年,我这样的人会跪在刑场上受刑,陈望,陈孝,张奚,这些人的道则会发扬光大。是以我从来不觉得,儒法两家本身,有任何优劣可论。他们的高下,无非是世道的取舍而已,所以我不为杀人愧疚,但倘若他们内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们存下来,留给后世子孙,再做一次取舍。
至此,我再也不能把我的席银当作是我在清谈居的私藏。所以,她并不属于我,她还在我身边,也许是因为,在她眼中我还算值得的吧。
这个想法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
她勇敢地践行了后一句。
红尘若修罗地狱,人最初大多为求生,求一副有知觉的躯体来经历酷法,烈署严寒,鞭笞杖责,饥饿疲劳……虽然我并信佛,但我认同某些宗派的修炼法门,躯体受尽折磨,甚至挫骨扬灰,继而忘我,以至无我,最后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给佛陀。
而席银是我孤行至此,最大的宽慰。
而我无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开肉绽,最后心安理得。
这是我一直相信的道理,直至如今,洛阳城里只有我一个人,倚靠皇权,在践行前一句。
肉身终会和陈孝一道消弭。
刑可上大夫,礼亦下庶人。
虽如此,然身魂分离之后,我们所留给后来人的道义理据,都不会少。
去年春天,她带着我去参加了一次洛阳文士的临水会,到了会上,却又把我留在了半山的独亭上,我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走向浩然的文阵,忽然想起了张平宣。想起从前的洛阳诗会,魏丛山那些人,不惜重金也要买她一提拔的往事。
这些……着实有些复杂了,甚至陷入了没有现实意义的清谈阐论。
但是席银好像不是这样想的。梅辛林走后,我看过席银用‘清谈主人’这个号写的诗文,虽然文辞朴质,偶尔还是会用错典故,但字里行间没有一丝埋怨私恨,她平和地讲述她的生活,描绘清谈居,洛阳城,甚至北邙山的四时风物,敏锐细腻,灵气纤巧,不卑不亢地和洛阳文坛峥嵘。哪怕偶尔露出一丝忧哀,也是淡淡的。
即便我说给席银听,席银也是不愿意去想的。
诚然我这一生没有太多的悲悯和温柔,但仅剩的那么一点,是她帮我保下来的,我想全部留给她。
她更愿意关照她愿意关照地人和事,简单平静地陪着我生活。
只要她活得开心,自在,我愿意一个人留在洛阳城,偶尔去看看她,或者不看也成,偶尔写几封私信给她问问近况,她想回就回,不想回也没事。
“阿玦。”
让她离开洛阳城,去江州,那个人人都爱她,对她良善以待的地方。
“嗯?”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也有想过要放席银走。
“过来娘亲这儿。”
在我不明白自己的心之前,我不曾体谅在我拧转席银的过程中,她究竟经受了什么样的凌迟。我鞭笞她的身体,她也在鞭笞她自己的内心,过去的想法被打碎,和我偏激又很厉的观念混在一起,如果我在激进一点,又或者她再脆弱一点,或许她就已经千疮百孔地死在了我的手中。
阿玦松开阿颖,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娘亲怎么了。”
我想抱一会儿席银。
席银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递给阿玦,“去问问你姐姐冷不冷。”
“我想,他最后认可了我的想法和做法,所以虽然他已经走了,我还是释怀了很多。”
阿颖似是听到了席银的话,回头道:“我不冷。”
她说完把头挪到了我的肩窝处,坐得更舒服了些。
席银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习惯她的直硬,然而她并没有外显情,牵着阿玦走到她身边道:“那我拿一些腌肉,你和阿玦一起喂给狗儿吃好不好。”
“他说我不是有罪的人。”
她低头似在犹豫,席银也没有催问她,静静地等着她回答,好一会儿,她终于轻声应了一声好。席银笑开,伸出手试探着拢了拢她的头发。
我侧头看向席银,“他说什么。”
“看看,这玩的,过会儿我帮你和阿玦从新梳梳,好出去看热闹的。”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他后……来还说了一句话。”
阿玦乐道:“娘亲梳的头发可好看了。”
“难怪我话变多了是吧。”
说完,又转身对我道:“爹爹,阿玦一会儿要出去骑肩肩。”
“哈……难怪。”
阿颖捏着手里的腌肉,没有说话。
席银挽过耳边的碎发,“他跟我说了好多话,大多是关于你的旧伤,要从饮食和起居习惯上慢慢地去调理。我都有一点一点记下来。”
阿修见她不开心,忙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打断她,只是应了一声示意她我有在听。
阿颖摇了摇头。
“嗯。”
席银看着阿颖的模样沉默了须臾,牵起她和阿玦的手道:“我带这两个丫头进去梳洗梳洗。”
“梅医正离开洛阳的时候来见过我一次。”
我并不知道席银在内室和阿颖和阿玦说了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轻轻地闭着眼睛,脸上细细的白绒在灯下清晰可见。
我只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牵着席银,一手牵着阿修,一路上谁也不放。
“不怕江大人,不怕御史言官们。”
阿颖独自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看着席银在路旁给阿玦买灯,也只是站在我身旁等着,我弯腰问她:“你想不想要一只灯。”
“什么。”
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问我道:“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我真的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我低头问道:“你的祖母没有跟你说过吗?”
“嗯?”
阿颖摇头。
“退寒。”
“没有,但我有听旁人说过,说他们……是有罪的人。”
她听我说完,这才安心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完这句话,我亦沉默下来,她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
“阿玦她有爹爹和娘亲真好。”
席银撑着榻面要起来,我便伸了一只手去扶她,她慢慢地在我身边坐下来,试着把脚缩到我的披袍里去暖着,而后抱膝看着我道:“我是想对你好点。我以前不能,现在我可以了。”
“不要哭。”
我没有去驳她,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我才没有哭呢。”
席银听了不乐意,切道:“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就是话变多了。”
小丫头的这句话从来都是信不得的,尾音还没有落尽,她就已经流了眼泪。
“不是麻烦,是脾气不好。”
但她也是真的倔,抿着唇,怎么都不出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了它以后,我也发觉我变得麻烦了不少。”
我有些惶恐地看向席银,席银笑着指了指了街市上抱着孩子看水灯的人。
“哦。”
我没有了法子,只好蹲下身,伸开手臂道:“不要哭了,抱你去看水灯。”
我摇头道:“可以看,但这段时间不行。”
正说着,阿修也跑了过来,将一只桃灯递到阿颖手中,“姐姐别哭,我的灯也给你。”
席银松了一口气,“我……也想看。”
阿玦也凑了上来:“还有我的。”
我点了点头。
阿颖捏着那两只小灯,终于慢慢地制止了眼泪,然而她看向我的肩膀时,却还是有些犹豫。
她忽然冲着我笑了笑,“无论哪一样都挺好的。那个……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席银把阿玦和阿修唤了回去,我也一直蹲着没有动。她站在我面前又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搂住了我的胳膊。
我还在习惯性迟钝地去想下一句回答她的话。
我很难去描述这个孩子带给我的温暖,和阿玦和阿修都不一样。
“你其实挺好的。”
她的笑容,意味着我身上很多无解的死结,开始慢慢地松开了。
席银一定不会相信我看这几本书看得有多么困难,所有感官上的刺激退去之后,它对我而言真的是类似于一种邪门的功法,我试图从那些花里胡哨地图示里找到要害之处。但同样的,我不能让席银看见我的艰难,不是因为我自己丢体面,又或者尴尬,而是我觉得,她看见了会不那么自在。
夜里,席银躺在我身边,孩子们也在偏室内睡得香甜。
我在男女的这些事上开窍开得很晚,而席银又是一个被我压抑地对此近乎胆怯的人,我们最初的几次房事一直不好,我不知道问谁,也不能去问谁,所以我让宋怀玉私底下找来这几本“邪门”书。
席银翻身问我,“你明天什么时候带两个孩子走啊。”
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卯时便走,明日由朝会。”
“我看这些书是不想伤到你。”
席银轻轻搂住我的胳膊,“真舍不得。清谈居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把手从陶案上收了回来,放在膝上。
我低头吻了吻席银的额头。
“不是不说话。”
“谢谢。”
“你又不说话了……”
席银笑了一声,“谢我作什么。”
我过于习惯从前残破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如今我想学她做一个完整的人时,总是迟钝又笨拙,我要想很久才能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我需要她等等我,奈何,她却一直在保护我。
她明知故问,我索性也不答了。
她很害怕我不说话,总以为我不说话就是被她伤到了,事实上,有的时候是,但大部分的时候,无非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不失脸面,又不失温和地回答她而已。
“退寒,我想殿下和我哥哥,都能看见阿颖……欸,对了。”
这一直是我和她之间存在的一个误会。
她翻身坐了起来。“明年春天,我想去江州和荆州走走。”
她说完面色有些不安。
“我陪你一起去。”
“哦……不不不,不邪门,我乱说的。”
席银摇了摇头,“不用了,江州葬着殿下和我的哥哥,他们都是这一朝的罪人,你去了,洛阳……会有非议吧。”
她说这是邪门的书,那一瞬,我真的有点尴尬。
我想告诉她我并不在意这些,谁知她接着说道:“我想一个人去,如果可以,也想带着阿玦和阿颍一道。”
席银将头枕在手臂上,“你以前是那么克制冷静的一个人,我一直都想不到你也会看这些邪门的东西。”
我迟疑了一阵。
“不会。”
“你想跟阿颖说什么。”
席银看着我手边的书,“你现在不会觉得这些书是淫艳不堪的东西吗?”
席银摇头,“我什么都不会和她说,那已经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我只想带着她去看看她的爹爹和娘亲。”
我把书放下,在案后端坐下来,“你问吧。”
我沉默须臾,终于点头答应。
席银望向我,“我一直想问你的。”
“好,我让江凌送你们去。”
“没有人教过我,我懂得不多。”
“嗯。谢谢你。”
她分明在笑我,但又带着三分自己的羞赧。
“到我问你谢我什么了。”
“你就知道看这些书。”
“谢你愿意陪着我,也愿意偶尔放开我。”
我不是一个准许自己遮掩的人,席银看见了我就不能再藏。
第二年春天,我亲自在洛水岸送席银南下江州。
“你在做什么呀。”
她这一去,我们分别了半年之久。其间,她给我写了很多封信,说她在江上路过当年的荣木悬棺,说她去看望了江州的黄德夫妇,又在曾经我养伤居室内住了几日,后来又渡江去了荆州,去城中看了她一直想要看的晚梅。
这件事情不能假与人手,又不能让席银知道,有好几次我都是在席银睡熟了以后,点灯起来去翻捡。有一回她忽然醒了,靠在榻上看着我笑。
然而最让我意外的是最后一封信,她如下写道:
席银月份大了以后,我把清谈居里所有的奇书都收捡了起来。
退寒,我在江州遇见了赵谦,他换了名姓,投在黄德的军中。
她比我更明白悲悯的含义,比我更懂得如何不违背本性地去宽恕这世上其他的人,当然,她不敢像当年我教她时对我耳提面命。日复一日地逼我多吃一口菜,多喝一口白水。我后来逐渐感受到身体的疗愈也是内在的修复,生活中大部分的事,席银都是对的。
他问及我你的近况,事无巨细我都说了,有些事可能会令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难免被他取笑,你不要怪我。
我至今仍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席银她是。
至于赵谦,他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小银子,小银子地叫我,一说话就笑,一笑就乱说话。
但这种事实在太碎了,且清谈居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地方,所以后来我决定每日不吃那一个胡饼,留给席银饿了吃,可是她也不高兴,说我不懂养身之道。我活到这个年纪,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琐碎地数落过。但我没有生气的念头,因为她是席银。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洛阳来看我们,他说等你不想杀他的时候,他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后来我们带着阿颖一起去看了哥哥和殿下的墓,哥哥的墓是我垒的,而殿下的墓是赵谦造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殿下,所以我把阿颖的身世告诉了他,但他好像还是不懂荣木花的意思,一直跟丫头说,要等秋天的时候,带她去江边摘她娘亲喜欢的荣木花。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荣木朝盛夕死的意义告诉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席银知道后,说这不是持家之道。胡氏听了以后就不敢再做,我只好想另外的办法。
退寒,我想我们都有很多遗憾,这一辈子也无法弥补,但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像你教我的那样,哪怕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也要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我也会慢慢教会我们的女儿,如何在世上行走,爱一个人时,不受缚,恨一个人时,不沉沦。
不过那个时候她的脾气真的不是很好,而且很容易饿,一饿就在我面前念叨,我如果不听她说话,她还要生气。我起初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私底下问过胡氏,她一日究竟要吃多少饭食,胡氏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于是我就让胡氏每日多做些胡饼放着。
我在东后堂中读完了这封信,慢慢将我正在写的这一册笔记合上。
席银是在怀上阿玦之后,开始喜欢亲自做菜的。
窗外月明风清,松竹的影子静静地落在窗纱处。
一开始很难习惯,后来吃惯了她的手艺,对肉食就没那么大的执念了。
我和席银的故事之后仍然冗长而无趣,至中年糊涂,老年昏聩……
席银说清谈居的藏酒一直不见少,问我是不是以后都不喝酒。事实上和赵谦喝完最后一顿酒以后,我就不再沾酒了。最近这几年,旧伤时常隐隐作痛,酒也是催发的原因之一。梅辛林辞官之后,很多生活上的习惯不能再放任,除了戒酒以外,我开始听席银的话,试着吃些胡饼素菜。
而下一辈的人,也有他们的挣扎与和解,谅我私心在席银一人身上,就此搁笔,隔世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