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心里是明白的,你也领教过,不用再对着我说虚话,我没有这个兴致。”
“也是。大人在朝这么多年,不结姻亲,却能将大半个洛阳的门阀士族攒于股掌,实令人叹服。”
“是,那照就说明话。”
张铎笑了一声,“我不屑拿个女人来威胁谁。”
说着,他又忍不住嗽了几声,一时佝偻了背脊。
岑照闻言,朝前稍显狼狈地迈了一步,声较之前,放轻了不少,“生死,倒是无畏。但我家的阿银,还在大人手中。”
面前传来几下手指与杯盏敲击的声音。
张铎抬头冷声道:“你既无畏生死,大可明言。”
“你面前有一盏茶。”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顾忌什么。”
不算是关照,也没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迟。
“大人不肯放过岑照,是因为害怕……”
颔首应了个“是。”依言弯腰,伸手试着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却始终不能触碰倒杯盏。
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张铎见此,顺手拿起手边的匕首,顶着杯身向岑照推去。
“假话。”
“端稳了,只赏你这一盏,献俘之后,廷尉狱中饮食不堪,这样的茶,你这辈子再也喝不到了。”
“如今,是张大人身边的阶下囚而已。亏我在青庐研习数年,也只得大人,赏了这一遭痛快而已。陈孝……其兵法心得,应远在我之上,只可惜,陈家是大儒门阀,子嗣远战,否则,他尚能与赵将军一搏。”
岑照端起茶盏笑了笑:“大人也这样对阿银说话吗?”
他说着,朝张铎伸出一双手。
“我有何必要与一个奴婢多话。”
“不敢。”
“那便好,阿银心气弱,平日我偶尔一两句重话,都会惹她的眼泪。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么模样。”
“郑扬虽已垂老,但却是一朝难得的良将,刘必手底下有些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何人物,我心里清楚,晋地粮草不足,战马不肥,你能领着这么一只军队,攻破汇云关,直插云洲城……你的演阵用兵之术,赵谦未必敢领教。
一席话毕,其言辞云淡风轻,却像一块烙铁直烙铁在张铎的胸口上。
他将手边的灯火移开,抱臂陷入阴影之中。
将才的言辞交锋,二人皆在试探,互有来往。
“所言过谦。”
然而,说到与席银有关的事上,张铎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谎话。
岑照笑了笑:“这话……若是陈孝泉下有知,听见定然欣慰。然而,要让张大人失望了,照……非擅博弈之术,亦不配与大人为对手。”
什么不与一个奴婢多话,天知道,他对着席银说了多少原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你想错了,洛阳城再无可手谈之人,我亦寂寞。”
就更别论“什么该杀就杀。”
“张大人还是不肯相信陈孝已死。大人怕什么?”
他面对那个女人,甚至连口刀都飞不出来,怎么杀?
那双眼睛被遮在带后,他唇角未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张铎忽地会出意思来。
素带被灯焰带出来的细风撩动了尾巴。
眼前的这个人,在用席银攻他的心,他不断地强调席银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顺眼的软弱和卑微,反复谈及他对席银的关照,以及席银对他的倚赖。
“陈孝,偷生安乐?”
这些都是张铎急于从席音身上破除,极于要席银斩断的。
说着顿了顿,抬头忽然唤了一个名讳。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我今日见你,还是那个问题。”
想至此处,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镣铐,往案上一摁。
张铎却面色无改,他将手搭在膝盖上,身子朝前稍倾:
岑照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来,不及出声,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其意不善的话。
他自认也算了解张铎,却从来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手中把着一个什么样的局。岑照不过寥寥数语,便剖析至此,实令他心惊胆战。
“岑照,世人都知道,张铎是个无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与我博弈,攻心为下,你至多在死前,为自己多讨得一层皮肉之苦。”
一席话,说得立在帐门外的赵谦头皮发麻。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头道:“大人当真不屑攻心吗?”
岑照拱了拱手:“镛关西望洛阳,如今全在赵将军的掌控之中。大人若要取当今皇帝而代之,非在此处不可。即便皇帝在镛关死于非命,朝内要问罪,拥护废太子即位,洛阳亦无兵敢叩镛关,问罪中书监。况且,若要弑君,此处还有一个绝好的替罪之人——刘必。此人是勇夫,生擒为俘,胸有大恨,明日献俘礼,大人只需推他一把,松半截绑绳,他便能助大人成事,此后大人斩杀弑君谋逆的大罪之人,再解决洛阳城中那个痴儿太子,便可顺理成章,登极大位,大人今日见我,是想我替大人做说客吧。”
“何意?”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你猜到了多少?”
“大人利用阿银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并以此反逼郑扬东伐。致使郑扬身死于战中。虽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马的重刑,几乎丢掉性命,却也因此避开了朝内军务,让叛军一路杀至云州城,将郑扬的这只的军队消耗殆尽。至此,各洲郡外领军之中,再无可以掣肘赵谦的势力。这一连招的实棋,张大人走得绝妙。但照私猜,大司马之死,应是其中攻心的一环。”
转而又道:“后日献俘礼,是大人改日换月之时了。”
“呵……看得不差。”
岑照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这一句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的话,含笑应了一个“是。”字。
他说完,松开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试试,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这里给你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张铎的手指在案上一敲,“她和你一样,该杀时则杀。”
岑照扶着案,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说着仰头笑了笑:续道“张大人,喜欢我家里那个丫头吗?”
磕碰之下,镣铐哗哗作响。
“那是个姑娘家,教得多了,她反而不能自在地活着。”
“阶下囚而已,哪里敢对大人使什么攻心之道。照……从未想过在你手中还能有什么生机,我不走,无非是不想我家里那个丫头伤心,她小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怕我再丢掉他,非要拽着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庐是她的家,我永远不会丢下她。我不能骗她。哪怕死在洛阳,我也要让她明白,我回来找过她,我没有丢下她。”
那个身边人指的是谁,岑照与张铎尚有默契。因此他也没有多此一问,径直应道:
他说完这一番话,面前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你是一个在囹圄之中,也能守着风度气节的人。为什么教出了那样一个身边人。”
良久,方从背后突兀地吐来四个咬牙切齿的字:“龌龊至极。”
张铎看着向他的手腕,兀道:
岑照顺着声音转过身。
“岑照失礼。”
“无非孤人求偶而已,中书监,言辞自重。”
良久,岑照终于忍不住喉咙里的嗽意,摁着喉咙连嗽了几声,镣铐伶仃作响,他甚觉失仪,脱开一只手稳住铁链,勉力将嗽意压回。
“自重”二字,陡然点燃了张铎的心火。
帐中二人一坐一立,对峙般地沉默着。
但他发泄不出来。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无用的玄学清谈一样,是过于浮于乱世表面的东西。张铎弃置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时发作,无外乎把他这十几年的禁欲修炼全部焚了。
说完抬剑撩帐,两三步跨了出去。
他背过身,强抑住怒意,内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谈居中,手掌捏握之时,那柔软温暖的触觉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继而想起了席银的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眼泪,喉咙颤动,连吞咽的声音都几乎能听见。
赵谦无法,只得退了几步步,对张铎道:“我出去守着。”
“来人!”
岑照含笑推开他的手道:“不必劳烦将军,我站着与中书监说话便是。”
赵谦在外听到这么一句,忙挡下摁刀就要入内军士,挑开门帐跨了进来。
赵谦体谅岑照看不见,上前扶着他的肩膀道:“来,我扶先生一把。”
见张铎面色涨红,不禁道:“你们这是饮了酒。”
张铎放下匕首。指了指对面一方莞席。
话音一落,岑照竟笑了一声,朝着赵谦的方向道:“赵将军,送我回去吧。”
“坐。”
赵谦命亲兵将岑照带出中军大帐,径直走到张铎面前。
看得出来,赵谦虽没刻意让他受太大的苦,但连日的禁锢也搓磨了他。
“你在洛阳见他时,可比我冷静。”
岑照身着一件暗青色的禅衣,额前仍然系着松纹素带,清瘦的骨骼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可见。他捏着镣铐的铁链,以免行走时磕碰出声。脚腕上的镣铐是赵谦带他过来的时候新上的,尚不至于磨损皮肉,只在镣铐周围露出些淡淡的红印。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与他无关。”
张铎侧面。
赵谦将剑别到身后,弯腰倒了一杯茶,侧身倚在茶案上。
背后传来轻咳。
“与他无关就好。对了,你那日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
岑照的影子落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问你什么问题。”
赵谦带着岑照走入中军大营的时候,张铎正用一把匕首挑着青铜盏中的灯焰,焰影跳跃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嘿?你这记性。”
月悬中天。
赵谦端着茶盏转过身,“你问,在我看来,清谈玄学,安得了国吗?”
他朗然笑了一声:“人言可畏,但我听不进去。把刘必带来,我要见他。”
说完,他交架起一双腿,仰头道:“我想过了,安不了。西北不安,各洲郡的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陛下到是有谪仙之姿,但却只顾着自己的仙人做得雅,把常旬这些闲翻《周官》的人搁在高位上,对着军务指手画脚,迟早要乱。”
“无所谓。”
他说着,低头看着茶盏中自己的面目,放缓了声音。
赵谦摇了摇头,却没有应声。
“但我不想谋反,至少……我不想沾这个血。”
“你和我一样是带兵的人,在你看来,玄学清谈,安得了国吗?”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怕平宣?”
张铎睁开眼,低头看向他。
赵谦道:“你知道,她是个有刚性的女人,她喜欢正直良善之人,我不想他把我看成一个篡国的罪人。我……”
“哎,还就是和张奚之死有关的。有传言说,大司马临死之前,在永宁寺塔见过你。你……弑父?”
“赵谦。”
“什么传言。”
张铎突然打断了他。
赵谦垂下头道:“我虽身在镛关,但也听说了洛阳城的传言。”
赵谦晃了晃茶盏,没在接着往下说。然而,面前的那道目光寒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张铎声音不大,却有灌耳之势。
张铎仍在闭眼沉默。
“ 号令万军之权是最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是会遭反噬的。”
赵谦到是没看出来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不会是想弑君吧……”
“我知道……”
深吐了一口气,仰头闭眼,强迫自己平息心暗起的波澜。
“且,你人在镛关,又与我关联甚密,你脱得开吗?”
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了这种愤恨令他看起多么的可笑。
赵谦抬头笑了笑:“我就想对着你妹妹的时候,人清白点,心里吧坦荡点。”
这就令张铎愤恨起来。
赵谦脸上这个笑容,在谈及张平宣的时候,张铎倒是时常能看见。
席银直言爱慕的那个男子,是个眼盲的废人。但如果他眼盲心盲,又或者生得面目可憎到也罢了。奈何他是一个清俊无双的人,且身在囹圄,亦能洞悉大局。和当年的陈孝一样,堪以“英华”相论。
他的确是一个坦荡的人,粗糙地军营里滚了一辈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别的事多不在意。喜欢张平宣也不藏着掖着,张平宣不喜欢他吧,他也不难过,整日里嘻嘻哈哈,像啥苦也没吃过。
有的时候人的嫉妒过于具像化,会令人不自觉地怀疑自己的境界格局。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张铎闻言,不留意地掐掉了杯沿一角,那缺口处的刃,险些划破他的手指。
“我要是听得懂,我就跟岑照锁一块了。”
赵谦摇了摇头:“我往下问过,但那人也是有意思,叫我最好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免得像他一样,犯你的忌讳。”
他说着直起身。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明日曹锦的军队,就会入云州城,与我留在那里的守军汇合,常旬这些人,如今都在镛关,洛阳就只剩下那个废太子,根本不可能集结军力与你我抗衡。我就做到这一步,剩下的,别逼我了。”
张铎眉心一簇。
张铎垂目,须臾之后,方点了点头:“可以。把后日献俘礼的军礼部署,移给江凌。”
赵谦撇嘴:“我是蠢,想不明白你要做什么,但岑照是个人物啊,他跟我说,你逼陛下来镛关,绝不是仅仅为了一个什么献俘礼。”
“成勒。”
“啧。”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手。“那我走了。”
“为什么这么问。”
说完,作死地在张铎头顶打了一个响指,趁着他没发作,转身脚下生风地跨了出去。
“你把皇帝架到镛关来是要干什么。”
帐起长风入,一道清冷的月光袭地。
“说。”
张铎短暂的曝入其中。帐外的背影畅快清灵。
“我还有一件正事没问你啊。”
言不由衷,尚可自保。
赵谦碾了碾手指上的灰尘,倒满一杯酒递给他。
但言尽由衷,无疑是一种自我疏解。
“倒一杯酒给我。”
洛阳城秋至。
“什么。”
浮云流变,山色迁黄。
“酒。”
自从张铎去镛关以后,张府的奴仆跟看守囚犯一般地守着席银。江沁仍然每日教席银识字,偶尔也讲一些浅显的文章与她听。其余的消闲时光到也过得飞快。
张铎抬起头,连片的营火烧红了天幕上的月亮。
这日席银在张平宣的寝室外浣衣,江沁亲自送饮食来,见她撑着手臂力气不济,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他这话,到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席银见是江沁,忙就着裙摆擦了擦被水冻红的手,小声道:
“还有,他可是席银唯一的亲人,你把他杀了,你还怎么把那姑娘留在你身边,张退寒,你还没孤寡够啊,差不多了,有哪个姑娘被你打成那样,过后还愿意在你重伤的时候照顾你啊。”
“江伯。我今日的字已经写过了。”
赵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指挑起酒壶的把儿,抬头迎向张铎。
江沁笑着替她撑开竿子上的衣裳。
“我是如此卑鄙之人?”
“郎主不在。我到不想过于为难姑娘。姑娘每日要写字,又要做府上的活计,实在辛劳。”
张铎低头看向他,抱臂道:“我杀他,不是该如你的愿。”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紧闭,人声全无,不由叹了的一声。“女郎不肯见你,你还照顾她这里的事啊。
赵谦愤愤地把手中酒壶往地上一跺,“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对岑照,你之前和人家合谋生擒刘必,如今,刘必叛军刚破,你就过河拆桥,把他判为反贼。张平宣拼了命地把他的命捞回来,就这样被你绑到洛阳杀掉,你让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席银解下袖上的绑带,挽了挽耳前的碎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张铎意识到失态,咳了一声,又复了冷语。
“她比我还可怜呢。”
“你坐下。”
江沁笑道:“怎么说。”
赵谦一怔,压根没有想到那“好听的话”四字戳到了张铎的“隐乱”,只觉自己无端被他喝斥,气儿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旋即对顶道:“我又踩到你哪条尾巴了!我说我这次见你,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别扭。”
席银将浆洗的木桶提到一旁,直起身道:“父亲死了,母亲又把自己关在东晦堂,有个哥哥……又是个霸王,不体谅妹妹,只知道磋磨。真还不如我,至少,兄长一直对我很好。”
“住口!”
她说到此处,神色暗淡下来。
赵谦吐了一口钻入嘴里的灰土,“你就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什么叫可怜,我那是惜……”
“江伯,你说郎主会放我去见……”
张铎笑了一声:“你可怜他是吧。”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奴仆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席银脚边的木桶。
“和刘必一道,锁在那儿。不过,他是盲眼人,我没给他上刑具。”
“江伯,出事了!”
赵谦朝不远处森严戒备的营帐扬了扬下巴。
江沁转身道:“这是女郎的地方,慢慢说。”
张铎扔了剑,倚在帐门上,冷道:“岑照在什么地方。”
那奴仆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陛下在镛关,崩了……”
一面嘟囔道:“你也是个奇人,过去我捅再大的篓子,没见你对我拔剑的,就这么些男女之事,臊成这样。”
一个“崩”字出口。
说完,他向后挪了挪身,站起来避开他手中的剑,走到他对面,从新坐下来。
庭中的奴仆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嘴巴……我嘴巴臭,嘴巴臭啊!把剑放下,喝酒,喝酒好吧。”
帝王死,称“崩”。这是帝王的丧讯。
一个“银”字刚出口,剑芒便重新逼回了赵谦的脖颈处。
无论庶人或大夫,闻帝丧讯皆要扑跪于地,哀嚎恸哭。
“我搞不明白,从前我也不是没拿不正经的话揶揄你,你倒好,跟听不懂似的,如今怎么了,谁开了你的天灵盖,打通你阴阳大穴了?谁啊谁啊?那块……银子?”
江沁给席银讲述《礼记》的时候,曾一语带过。
赵谦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撇开剑芒。
而张铎在夜里听她复书的时候,却给这个字做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注解。
他声音寒若一月霜,落在燥闷的火旁风里。
那时他握着笔,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如果当时你手上的匕首落得不软,本朝的这个字,就该你来写。”
“不要与我作此玩笑。”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席银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席银缩在他的身下,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赵谦忙道:“我这玩笑一句,你还真要命了!”
她其实是有些发抖的,但是害怕张铎发觉她的怯意,又只得把脖子僵得像一节木棍,尽力稳住声音道:“我不敢写。”
话才说完,腰间的剑就被拔了出来,剑锋直逼咽喉,刃处甚至隔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张铎顿了顿笔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得行,怎么了,我不在洛阳,你就睡不安稳了是吗?”
“跟我同握一杆笔的时候,百无禁忌。”
他站在帐外,帐内赵谦端了一壶酒并两个酒盏出来,放在篝火旁,拍了拍火边的一块石头,解甲席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写了一个“崩”字。
镛关营帐连扎五里。大片大片的灯火辉映在张铎眼中。
席银着实很喜欢“百无禁忌”这个词,以及张铎说及这个词语时,冷静自持的语气。
“你怎么了?这肿眉泡眼的,纵欲……咳咳……我忘了……你还在孝中,该打该打。”
并不十分狂妄,却又足以给她底气。
张铎骑马并行在皇帝仪仗的三檐青罗伞下,赵谦谢过皇恩,抬头扫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张铎,见他并没有像洛阳传的传闻那样在张奚死后,冷面无改。反而在眼眶下露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乌青。
冥冥之中,它翻转了很多原本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毫不刻意地恕了她当年弑君的罪,让不卑不怯地活了下来。
赵谦关前迎驾,皇帝亲出辇相扶。
如今,再听到这个“崩”字,席银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奴仆,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悲切而姿态麻木。这个场景,令席银恍惚想起,当日在太极殿上,张铎要她跪在皇帝面前,先谢罪,再谢恩。
霁山镛关。
罪也好,恩也好,在叩首之时一并清偿。
城中士人见他如此‘道貌岸然’的行径,皆敢怒不敢言。
这个时候,她反而不需要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张铎随帝出行,此月虽已除服,但他仍在腰间系着丧带。
皇帝在镛关遇刺崩逝的消息在洛阳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皇帝率领百官及嫔妃,从桐驼御道亲出洛阳。满城的榆杨叶声如涛,华盖似云。
尚书令常旬等人皆在镛关,洛阳各大门阀投鼠忌器,生怕镛关生变,要祸及身在镛关的宗长,都不敢轻举妄动,而镛关丧仪之外,又没有传回一丝的消息。
七月中旬,霁山山麓的焚风吹得人两腋粘腻。
席银在一次见到张铎,时已渐近深秋。
张铎看着它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丝浅薄的自悯,无关亲缘浅薄,也无关胸中沟壑无人理解。但是很酸,酸得眼睛和鼻子都不舒服。
那日她正在清谈居的廊下翻一本《集注》。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雪龙沙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低头在张铎腿边趴伏下来。
张铎身着玄袍,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我不是让你滚过来。”
前几日,廷尉狱奏报先帝的废太子与其母郑氏因病而故。
低头看时,竟是雪龙沙。
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已经不需要再考了。先帝驾崩,废太子亡故,各郡县的刘姓诸王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洛阳城里就早已经传遍了张铎要登极为新帝的消息。
那柔软的触感,令张铎脖颈一僵。
然而此时他,他身着素袍,连腰间为父亡而绑的丧带都还没有摘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看不出有任何的荣极之相。
话音一落,手边拱出一团雪白。
偌大的秋庭,草痕寂寞,席银脚腕上的铃铛在风里伶仃地响着。雪龙沙趴在她的脚边,百无聊奈地舔舐前掌,看见他伞下的脸,忙埋下了头。
“把衣服穿好,滚过来。”
席银抬头怔了怔。
张铎抬头望向墙上那道孤独的人影,半晌,才将刚才那一句未说完的话吐干净。
“郎主……”
张铎怔怔地蹲在观音像下。背后的门尚开着,溶溶月,淡淡风,庭中的物影静静地落在张铎身前的白壁上,角落里存下了席银身上无名的香气,冲散了室中厚重的沉香气。
张铎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廊下,将伞放在廊下,伸手从席银膝盖上捡起那本书。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身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席银捂着衣衫连滚带爬,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我不在,你的字写成什么样了。”
“把……把衣服穿好,滚……”
席银站起身:“我每一日都有写,写了就放在陶案上。”
张铎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荒唐的手,恨不得自抽一顿。
“去拿来,我要看。”
女人一旦知廉知耻,那男人的莽撞就显得极其的猥琐。
席银依言转身进去,捧了字走出来,递到他手边。
这一句话,看似是在自怨,实则却像一个冰冷巴掌,“啪”地一声拍在了张铎的脸上。
“奴听说,郎主要……”
她很羞耻。
“对,你以后要改口,称陛下。”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看明白了自己抓捏住了什么所在。
席银垂头没有说话,望着那一行一行深深浅浅的字。她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哪怕是照着他的字来来回回临了大半年,也还是不见丝毫的起色。
张铎闻得这一句,猛地松开了手掌。
“郎主。”
“我很羞耻。”
“做什么。”
她的手无措地抓在腰间,偶尔试图伸过来掰扯他的手,但又几次犹豫,最终没敢触碰他。
他说着靠在廊柱上,哗啦啦地翻过去了几大页。
头顶的观音像借着光将深灰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在什么地方。”
窗外的月破层云,斜光穿门户。
翻纸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铎一怔,这才看见席银的眼睛亮亮的。
“席银,我今日还容许你问起他,过了今日,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岑照,我即对他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能……放过我吗?”
话一说完,他突觉无力。
然而,她也不想斥责他,因为她虽然不知道,张铎为什么抓捏着那处地方不肯撒手,但她没有在这一举动之中感觉到丝毫的羞辱和作践之意,反而从那略略有些颤抖的手指上,觉出了一丝与张铎本人,全然不合的慌乱。
关于岑照,张铎只能用强权,用生杀予夺来压制席银。
可席银并不能哀求他,她多少听得明白,张铎不喜欢她卑微的模样。
但他也逐渐明白过来,这无非是他越见卑微的恐吓。
要说疼,是真的有些疼。
说了这么多次了,他动手了吗?
但那一切和此时这个莽撞的抓捏所带来的感觉绝不相同。
没有。
天生曼妙的身段,使她那一双(不可描述的东西)成为坊间男子意淫自足的恩物,哪怕遮在轻纱之下,掩在琴瑟身后,依旧令人六根不净,神魂难安。男人们太爱看她羞红着脸,躲避着他们不安分的手,她也曾经在这些腌臜之中,体尝过酸甜难言的滋味。
她听他的话了吗?
晋江不让男主干的事的体验她早已有过。
也没有。
席银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肉都被这晋江不让张铎干的事给绷紧了。
席银不知他的懊恼,接过他的话道:“你……难道不会杀他?”
“我让你躲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聪明,听出了张铎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言外之意。
张铎也不知道自己只是想搞明白颅内白光为什么而炸,还是根本就不想放手,不但没有退,反而出自本能地干了一些并不是很了不起,但晋江不让他干的事(WB有未修改版,这个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怎么改了。不是那种事,毕竟他还是个雏儿)
如果换作从前,他从不在落刀之前犹豫的,但如今,他却在犹豫。
虽有凌乱的衣襟堆叠,却仍旧能感觉到它的的形状,张铎颅内闪过一道雪白的雷光,还没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就已感觉到面前的女人惊惶地挪着身子,试图躲开。
杀了岑照,那眼前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
然而却在昏暗之中,无意触碰到了一处无名的温软之所。
张铎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掰开她死抠在肩膀上的手。
以前她是一个受制于鞭子的女奴,除了卑微地乞求他,她什么也不会做。但现在不是了,他很久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一个“求”字了。
“把手松开。”
“对。”
眼睛适应黑暗以后,他只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肩,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女人。
他从翻官纸,“我不会杀他。”
张铎并不能看清这些。
面前的人抑制不住的地露出了喜色。“那让我见见他吧。”
然而,她被人扼杀掉的人欲,如今在对这个人的畏惧之下,冒泡般的耸顶着,不敢勃发而出,又不甘蛰伏,以至于周身的血气冲涌上脑门,一时之间,耳根发烫,脸色涨红。
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
奈何她当时没有记明白,此时惶急,越发想不清楚。
那一抔官纸猛地拍向了她的胸口。
席银隐约记得一个成语,玩什么……自己烧自己。
“我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没听明白,还敢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