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行了。”
宽袖挽折妥当,他也自如地摆开了架势。
他的手腕因为伤病而消磨了一圈,露出分明的尺骨,然而无论是些什么夹带声色的风月之相,席银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看好了,我只教你写这一回。”
席银松了一口气,抬手去周全他的袖口。
话音刚落,笔已落了纸。
幸好他适时转了话,没有把她最后的那一层脸皮也撕掉。
二人一道笔走,墨色在官纸上匀净地晕染开来。
“那一只手伸出来,把我的袖口再挽一层。”
张铎从来没有教人写过字,不知道怎么迁就旁人的功力。
“奴不抖了,奴……好好写字。”
他从前对自己狠,不说笔画之中,但凡有不周道之处要弃掉重写,就算姿势不正,也是绝不能容忍的。
席银不敢再发颤,便将背脊顶得如同一棍湿棍。
于是逼席银悬臂压腕的力道,几乎要把席银的手折断了。
他气定声寒。
“肘。”
“……”
“什么?”
“所以你在抖什么。”
“不要撇我的手臂,抬平。”
“当……当净思,平心气。”
“是……”
“临字之时,当如何?”
席银几乎是被他压着写完了一个字
席银一时张口结舌,耳根通红。
但不得不说,张铎的那一手字是真的登峰造极,即便席银不懂奥妙,也被那墨透纸背的笔力所感。
他又直戳她的痛处。
她拼了命地去记那笔画的走势,以及笔锋的力道拿捏,竟渐把将才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知觉抛下了。
“我见不得你起心动念,你是知道的。”
夜渐深,树影苍郁,幽花暗香。
席银被张铎那张病容未尽消,甚至略显苍白的脸照出了自己的荒唐,恨不得将头埋入衣襟。
不知不觉,张铎握着席银的手写满了整一张官纸。
相形见绌。
江凌跨入西馆,见自己的父亲正侍立跨门前。
这一时之间,竟似神佛遇艳妖,妖物张扯着艳皮,却依旧罩不住神佛,反被剥了皮剔了骨,剩一缕魂暗收金钵之中。再也无力修炼。
“郎主……在作甚。”
虽有暖玉在怀,却依旧枯容端坐。
江沁笑了笑:“教席银写字。有个把时辰了。”
然而张铎本人并不为所动。
说着转身,却见江凌面色不佳。
自从张铎强抑了她的情欲以来,这是第一回,他亲自破席银的戒。
“你要禀事?”
他坐在身边,席银连跪都有些跪不住了,僵着背脊握了一只笔,却悬臂愣在案前,连墨都忘了蘸。张铎撑臂握住了席银的手,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立即引得席银背脊轻颤。
“哦。”
“取笔。”
江凌呈上一封信。
张铎走到席银身旁,盘膝坐下,抬臂挽袖。
“大司马府差人送……”
席银闻话,连揉手的功夫都不敢耽搁,赶忙抽了一张新宣,铺开压平。
“什么信。”
好在他终于放平了声音。
二人闻声忙回过身。
“重新铺一张纸。”
见张铎未松席银的手,只侧身朝江凌看来。
更不是所谓世家门第之中,打婢取乐的那些花架子,是实打实的责罚处置,所以哪怕用的是笔杆,席银的手掌仍被他打得肿起了两条红棱子。
江凌趋行几步,走到陶案前,将信呈上:“大司马府遣人送来的。”
张铎下手没有试所谓的轻重,也没有权衡女子的承受之力。
张铎压腕,暂时枕笔。
席银忙缩回手,低头朝手掌喝着气儿。
“什么时候送来的。”
深想之下,不觉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
“就是刚才,奴送女郎回府时,正遇司马府的人前来送信,奴就带了回来。”
背后藏着某种欲望和妄念,张铎不能自解。
张铎松开席银的手,接了信,顺势抛给席银。
绝不是因为恨什么“避难就易”,那无非是口上的说辞。
“撕了。”
然而事实上就连张铎自己也不明白,小楷适于初涉,隶书适于架字骨,为什么就非要逼着她写自己的这一手字。
席银一怔:“郎主不看吗?”
席银迫于威势说自己懂了,实则糊涂。
“不看,撕。”
张铎初习小楷,后涉猎行草,隶,纂多样。但他始终偏爱笔画雄浑,落笔锋削刃挫的字风。这些字难在架构,也难在笔力。于对女子的而言,诚然是过于艰难了些。
席银不敢再问,拾信将要撕,却被江凌制住:“郎主,您还是看看信吧,听说今夜司马府有事,大司马入朝回来后,径直去了东晦堂。不知道徐夫人和大司马说了什么,徐夫人……受了重责。女郎归府听说后,也去了东晦堂。”
字以见性。
张铎手掌猛一狠握。
“是,是奴懂了……”
一把捏揉了将才写好的一页纸。
“不准避难就易。”
席银低头望向那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张铎的名讳。
他押着她的手腕扣向陶案,接着又是一杆子劈落掌心席银疼得肩膀都耸了起来。
“拆开,念给我听。”
“不准。”
“奴……尚识字不全。”
席银抿了抿唇,抬起发红的眼睛,啜道:“ 十五日……奴就算识得完《急就章》,也习不好郎主的字啊。求你让奴换一帖别家容易的吧。”
“念……识得了多少念多少!”
谁想却被张铎一把扣住。“我说了,你今日躲不过。”
席银的忙拆开信封。他听得出来张铎的声音有些发颤。
席银痛得眉心一跳,一时顾不上他的严苛,下意识地要抽手。
然而信中并未写明任何的具事,只有月日,和时辰,外加一处地名。
“啊……嘶……”
月日是明日,时辰在辰时,地名则是永宁塔。
因此张铎也没有留情。笔杆反转,直劈在席银的手掌上。
恰巧,每一个字,她都认识。
不得不承认,岑照的确关照到了她的天赋,没让她受太多的苦便已在琴瑟一技上造极。而在张铎身边的一切,无异是一场遍体鳞伤的拧转,不痛,还真的是记不得的。
席银一气念完,张铎却沉默无话,夜风吹着那无数的官纸哗哗作响,江沁怕纸张飞卷,忙上前来用镇纸镇压。此举之下,堆叠的纸张翻出了蝶翅震颤一般的声音。
那是一双天生习乐的手指,手指纤长,骨节风流,留着干干净净的指甲。
席银望向张铎。
席银认了命,挽起袖口,慢慢地将手摊伸了出来。
他肃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笑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从笔海中取了一只长杆狼毫笔,“手。”
说着站起身来,低头对席银道:“撕吧。撕完了起来,你今日逃过了。”
“我师从钟璧十年,后改习皇象章草。拧转之时,几乎挫腕。所以不疼是记不住的。”
说完,抖下挽折在臂的袖子,跨出了西馆。
“能不……”
席银踉跄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看向江凌。
席银抠捏着手指,期期艾艾地望向张铎。
“这是……”
“伸出来。”
“郎主让你撕,你就撕吧。撕了赶紧回清谈居去。”
“啊?”
说罢也要跟出。
“手。”
“江凌。”
翻纸之声陡然止住。
江凌顿步转过身,“何事。”
席银仍然跪着,笑声道:“写得不好……奴还写……哪怕今日不休,奴也一定会写出模样的……”
席银有一丝迟疑。
张铎借着灯光,捡起案上厚厚的一叠字纸,捏摁住一脚,哗啦啦地,一扫就扫过去几十张。
“徐夫人……是郎主的母亲吗?”
江沁在席银手边点了一盏小灯,而后退立到一旁。
江凌点了点头:“是,你既在洛阳谋过活路,应当有所耳闻。徐夫人是大司马的妾室,也是郎主的生母。自从陈氏灭族之后,就一直住在东晦堂。”
昏光在张平宣身后敛尽。
席银垂下眼睑,想起张铎将才的神情,转而又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她的父母弃绝了她,她会如何?不禁怅然。
说完,转身慌追而出。
张铎和她此生遇见的男子都不一样。
张平宣被那朵泥巴里捞出来的海棠花惹乱了心绪,此时突然回过味来,一跺脚喝道:“赵谦!下流之徒!我要去把这花砸还他!”
温润谦和如岑照,下流放荡如市井浪客,都无性与张铎相通。他是一个矛盾内敛的人,看似冷绝,执念上却好像是寒暖掺半的。
说罢他扬手召江凌道:“送送她。”
次日,大雨倾盆,张铎不至辰时便已出了府
张铎笑笑:“她今日逃不过,你也帮不了她,回去吧,好好想你自己的事。”
席银在廊上临字,雨水哗啦啦地打在青瓦下,几只避雨的老鸟缩在她的裙角后面。
张平宣还在发怔,听张铎这样说,这才想起席银,忙道:“我看写得也不算差了。”
雪龙沙也犯了困,连鸟雀都不招惹,就趴在廊角处酣睡。
好在他只翻了一页,其余地暂时压回手下,对张平宣道:“平宣,你也回去吧。”
席银临完一行字,正要收拾起来,忽听张平宣在廊下焦急地唤她。
席银噤声不言语,也不敢抬头看他。
“阿银,大哥在清谈居吗?”
他实在言辞犀利,偏声音里又听不出歪酸和调侃,是苛责,也是实评。
“不在。这么大的雨,女郎怎么来了。”
人说着一把抖开她的字,拍在其手边。
张平宣收了伞,走上门廊,一面走的一面急促道:
“猫抓狗扒之迹。”
“昨夜里家中出了些事……哎。”
头顶的人声严肃无情,一下子逼回了席银的笑容。
她知道此时不该细说,索性转道:“母亲让我来寻大哥。你可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笑什么。”
席银想起昨夜那一封信,应道:“许是去了永宁塔。”
话一说完,身旁的席银忍不住笑了一声。
“永宁塔?”
“赵谦什么意思啊……”
张平宣愣了愣:“这个时候,去那儿做什么。”
“嗯。”
“奴……不敢细问。”
“大哥。”
张平宣冒雨就要走,席银忙追道:“女郎,出什么事了。”
张平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跨门处,捏着手中的海棠回头,见张铎已绕出屏风,立在席银的案前。
张平宣回头道:“我也不甚明白,只是听二哥说,云州城破,朝中无将可遣,如今朝内朝外都在议舍洛阳南渡的事,父亲反斥此事,在殿上遭了些话。回家后,也不知道母亲在东晦说了什么,惹恼了父亲,被……责罚了。我问母亲,母亲却什么也不肯说,只要我今日无比寻到大哥,前往东晦堂一见。”
说罢,甩着袖,大步出了西馆。
说着,她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绦带:“且这会儿想想也巧了,父亲下朝之后,也不曾回家。”
赵谦拍了拍说,没作多解,回头对张铎道:“我回营了,你查这丫头课业吧。”
雪龙沙莫名地躁动起来。突然扑到席银裙边,那几只躲雨的鸟雀全部被惊起,真吃嗖嗖地窜入了茫茫的大雨中。
张平宣闻话,忙一手夺了花:“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告别,送我……花。”
席银忙蹲下身摁住雪龙沙的头。
“拿着呀,你不接,我就帮你戴发上。”
“怎么了。”
他说着,把手一扬。
雪龙沙狂躁不安,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他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斥骂:“以后,每次和你相别,我都送你花。”
张平宣见此也跟着犯了急,连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什么无耻。”
“不耽搁了,我去永宁塔那处看看,若大哥回来,你遣个人去告诉我一声。”
张平宣怔道:“无耻……”
“女郎等等…”
赵谦有些尴尬地从碎陶片里踩出来,正要上前,突然又想起什么,几步退回去,弯腰在碎片乱土里拣出一枝海棠花,仔细地抖去脏泥,递到张平宣面前。
张平宣并没有应她,也不撑伞,冒雨奔离。
“你做什么。”
她去后,雪龙沙依旧没有安静下来,浮躁地在廊上转来荡去。
张铎不置可否,赵谦便乐呵呵地当他默认了。穿好鞋履从亭栏上一跃翻下,不留意踩翻了两盆海棠,吓得张平宣起身朝后退了好几步。
席银拿了一块干肉去喂它,它也不肯吃,鼻息混乱,吠声蛰伏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怒颤。
“让我跟平宣说几句话吧。看在我要上阵领兵的份儿上。啊?”
席银束手无措,心绪难免不平。
说完,他撑席站起身,也不管刚才那一袭话张铎听没听进去。
“它这是怎么了。”
说完又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你眼前那姑娘也好,别老折磨人家,几个字嘛,你是这一项上的大家,她笨你耐心,和和气气地,慢慢教嘛。”
江沁在旁道:“上回这般,是司马大人寿宴那一回。”
说着抬头灌了一口茶,喝完,竟魂魄清明,似有饮酒之畅快,呷摸着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陈孝,但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纠缠。平宣多好一姑娘,就算我这粗人不配,搁心里想想还不成吗?说不定翻年,我就娶亲了,那时候心……一死……对吧。”
话音刚落,雪龙沙竟然蓄势要扑跑。
赵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张铎的意思。然而却大不在意,回头举壶倒茶道:“你这人就是这么没意思。我在说你和大司马的事,你反过来揶揄我。”
席银见状,忙一把拽着雪龙沙的尾巴,强逼它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一面顺毛安抚,一面回头道:“寿宴?”
“明知不可为,何必。”
江沁在席银身边蹲下,缓道:“前年,是司马大人的六十大寿,席间有人醉酒舞剑,刺伤了郎主。伤在要害,若不是郎主避挡即时,夺剑反制,恐怕真的会危及性命。”
张铎看向屏外。
席银一怔,“是谁蓄意谋害吗?”
赵谦一时没接住话招,愣道:“我哪有什么执念。”
江沁叹了一口气:“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洛阳城想杀郎主的人何止一个。”
“我?”
说着,他摸了摸雪龙杀的头,“后来此人被锁拿,交廷尉问罪,但却在下狱的头一夜,便在狱中自尽而亡。老奴记得,那一日这雪龙沙被锁在清谈居外头,吠了整整一日。”
张铎似是刻意要岔开这个话题。反将了赵谦一军。
席银闻言,眉心一跳。
“那你呢?”
江沁抬头看向她:“郎主是行孤路的人,注定无人作陪,独面刀剑,姑娘若要行在他身旁,也不能避开各样冷器,和各色人心。”
赵谦见此,欲言又止,半晌方拍股叹了一声:“大司马历经三朝,文士之首,你要然他向你低头,无异于要他的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何必呢。”
“不……我不想行在他身边,等哥哥回来,我就要回去。”
张铎沉默不言。
江沁摇了摇头:“姑娘若要回去,那清谈居,就又剩下郎主一个人了……”
赵谦道:“还要等什么。张奚?”
席银抚在雪龙沙背脊上的手指微微一握。
张铎望着席银的手,平吐了两个字。
雪龙沙突然抬起头,哀怨地朝着清谈居的隔扇门呜咽了一声。
“不急。”
席银抬头朝那重重帷帐之后望去。
茶香已淡,昏光将近。屏风后面的两个女子,皆已写疲了手指。张平宣揉着手腕,松坐于席上,而席银却仍然直身跪着,手臂悬提,手腕僵压。
帐后寥落寂静的一切,她都已经熟悉了。
张铎没有立即应他。
他素朴至极的起居,单一的饮食,执着而不肯变通的性格,人欲尽断,伤痕遍布的筋骨血肉,毫无保留,尽曝于数月的相处之中。
一时泄了趣,叹道“行,不儿戏,要活的我就尽量拿活的。不过说正经的,你算的时机差不多到了,要我请旨吗?”
“江伯,朗主伤还没好全,哥哥也还没有回来,我……没有说现在要走。”
他说着就要嬉皮,却听人冷声道: “赵谦,军务不得儿戏。”
江沁站起身,向她拱了拱手。
“活人,那就只有五层。你一会儿若能让我去给跟平宣说句话,我就再拼一层出来”
“如此,老奴该谢过姑娘。”
“七成够了,但我要活人。”
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
赵谦回头道:“对了,刘必真的到云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没在云州城内安营,而是直接把营长扎在了霁山山麓。这一来,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锁闭云洲城,把刘必逼封在峡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
各色落花汇成嫣流,顺着廊沿朝低洼处淌去,逐渐汇成了一汪浅洼,远看似血泊。
张铎低头笑笑,言外不表。
席银凝着那一抔“血”,轻声道:“江伯,您别谢我。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但我又不敢问郎主,所以我想想问问您。”
“不是,军机延误不得,碰巧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啊,大司马……似乎没有跟平宣说云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来不像有要劝你的意思。”
“姑娘请说。”
赵谦忙撑起身子道:
“我想知道,郎主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洛阳城有那么多的人要斥责他,甚至要杀他,为什么大司马大人要对他动刑罚,为什么,小二郎君,甚至是……女郎,都不耻他的行径?”
“你故意寻的今日来?”
江沁摇了摇头,轻道:“姑娘觉得他有罪吗?”
张铎平声道:
“没有!”
说着,百无聊奈地转起空杯。
她应得很笃定。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东西,真的是一样都不让人看啊。”
江沁一怔,继而竟然烫了眼眶。
赵谦忙把目光收回来。
席银见他沉默,起身道:“江伯,怎么了。”
张铎翻扣图纸,手掌赫地一拍案。
“哦……没什么。”
他说完,理袍从新坐下。
他说着揉了揉眼睛:“只是不明白,整个洛阳城都不敢直论的话,姑娘为何这般笃定。”
“得得得……我没看你那小银子,我看你妹子!”
席银道:“奴不懂洛阳城的事。奴只知道,他救过奴。在太极殿上,他也没有放弃奴。这几个月以来,奴没有见过他恃强凌弱,反而他自己成了个遍体鳞伤的……孤……”
“赵谦。”
她想说孤鬼,又觉不敬,猛地想起了赵谦给张铎的判词——孤贵人。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
太贴切了。
赵谦托着下巴看张平宣,一时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盏,愣神翻杯,撒了自个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声起来抖拧。
江沁沉默须臾后,方开口,“姑娘焉知,郎主不曾凌人,甚至杀……”
一双倩影落屏壁。
“洛阳城里杀人的人还少吗?”
张平宣捏着她的手道:“来,你跟着我写。”
她忽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江沁的话。
席银有些无措:“女郎这……”
“刘必为请兄长,在青庐前杀了十二美婢,陆还和皇后要杀皇帝,甚至奴…… 也曾想杀人……谁说杀人就是罪人?的若这般论处的话,洛阳城,有几个人配活着?那些不曾杀人的人,他们又有多高洁,靠着祖宗的荫封,收了佃客们的粮银,日日夜夜,携妓乐游,殊不知,路中冻死,饿死的佃客奴婢,都是……”
说完,对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块松烟来,还要一刀官纸。”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着说着泄了底气,蹲下身顺着雪龙沙的背毛来掩饰心虚。
张平宣的一听这话,面上恼红。“大哥也太轻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着。”
“奴见识短浅,我就是觉得……大司马不该那样对他。”
“过来,让她自己跪着写。她蠢笨至极,你教不了她。”
这确实是浅薄粗陋的见识。
张平宣抬头,硬声道:“做何?”
是一个奴婢,想要求存于乱世的私心。
“平宣。”
贵在她毫无掩饰,实实在在地吐露出来,顺着一条人眼不见娑婆暗流,流入市井的轰鸣之间,也混入高风送来的金铃声中。
她说着忙捉笔起来,埋头铺纸。
江沁明白,张铎一定很想听到这一席话。
“奴知错。”
奈何,何以有风送铎声,但无孤燕寄人言呢?
“那为何停笔。”
永宁寺的九层塔中,张铎与张奚相对而立。
“不曾……”
海灯的灯阵之中,流焰如滚金。
“字默完了?”
燎烧着两端极不相似的身影,窜上塔壁,在塔顶上,如鬼魅般缠斗。
席银话尚未说完,就被屏风后张铎声音吓得肩膀一缩。
塔外风雨不断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铎,其声寒冷锐刺耳。
“席银。”
然而,佛像前的两个人却沉默无声。
“奴……奴是觉得,郎主不是记这些仇的……”
张奚是一个清瘦的人,但目光炯明,虽然已年过六十,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上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袍,其上讲究地绣着松涛纹,袖中藏着老料檀香,冠帽下的发髻一丝不苟。
“你为何说不是啊。”
“父亲想好了,要与我说什么?”
张平宣却犯疑道:
张铎的声音划破寒寂。
席银脱口而出,说完才觉逾越,忙又垂头止声。
张奚却仰面望向那壁上狰狞的金刚壁绘。“中书监以为,我要对你说什么。”
“不是……”
“云州城破,南渡在即,先帝托孤,而孤将覆灭。父亲身为人臣……”
“大哥小的时候就比我们稳重。我们小的时候,顽劣得很,时常闯祸闹事。吓着了就去找大哥,后来父亲问起来,大哥就帮我们顶罪,挨过父亲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惭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当年不懂事,不晓得体谅大哥的处境,才让大哥和父亲之间,隔阂日深,到了如今……”
他说着笑了笑:“罪极。”
张平宣知她写得累了,索性跟她开了话匣。
张奚手扶佛案,不顾灯焰灼热,灯盏滚烫,低头看着灯油中的倒影。
席银也顿了笔,抬头望向张平宣。
“所以我该向中书监请罪吗?”
“大哥从前到也不像如今这样,对我,对子瑜,还有长姐,都很照顾。”
“不敢。”
说起这个,张平宣有些落寞,架笔低声续道:
张铎拱手退了一步。
张平宣搁笔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我受张家教养多年,即便受过责罚训斥,也从无记恨之处。但我所行之道,为家门不耻,为母亲不容,这一样,张铎诚不甘心。”
席银望了一眼张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个的字,不禁惭道:“女郎真厉害。”
张奚冷笑了一声。
而后提笔自嘲道:“你看,我也学了好几年,还是写不像。”
“你无非想我认那一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她说着,取过一只笔,照着张铎的字,蘸墨临了一行。
他说着,转身望向他:“何须如此,你如今是中书监,整个洛阳的中领军,全掌于你手底,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向你行跪,逼我认你的妄念和痴道!何必拿江山来和我这个老朽……和你那柔弱的母亲斗气!张退寒!这江山不是张家的,也绝不能是张家的!”
张平宣翻了翻她压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体本就不是女人写的。况且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写本,更难了。他有二十来年的功夫,你从前没捏过笔,就凭这几日,哪里写得像。”
“为何不能?”
“今儿不把这个字写像了,奴夜里就睡不得了。”
张铎迎上一步。
她说着,用手划过那个错字。
“我虽不是你的亲子,但我既然随着母亲拜了张家宗祠,我就自认是张家子孙,十几年来,我对子瑜何处亏待,对长姐何处的不敬,对你,对夫人,何时不尊。可当年我身陷金衫关,曹洲护军,明明可以驰援,你为何要向陛下进言,弃守金衫!”
席银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后挽了挽,“女郎可别害奴。”
张奚摇了摇头:“你是领军之人,你不懂吗?”
张平宣无法,只得侧身对席银道:“要不……你别写了吧。就错一个字儿,大哥至于吗?”
“我懂!我知道陛下跸于北关山,曹州护军驰援金衫,会使北关空虚。可是那又如何?陛下,还有你们,在北关作甚?行猎,游山?就为了护卫这一行涉春之人,你们让我,还有赵谦,以及金衫关是数万将士殉关?父亲啊,君就是这么忠的?子嗣的性命笑谈间即可交付?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认过我,是你的儿子?”
张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见张铎一手压图纸,一手提标,像是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罚跪。便向赵谦使了个眼色。谁知赵谦只晓得傻望着她,压根儿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住口!”
席银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早已跪得背脊发潮,眼睛泛晕,捏笔的手也有些颤了。
“为何要住口?我说错了吗?”
今日张平宣来看张铎,恰巧碰见张铎因为席银习错笔,而罚其在屏风后跪默。张平宣便铺了一张席垫在席银身旁,陪她一道默字。
他说着,步步紧逼,几乎将张奚逼入灯阵。
赵谦则簸坐在旁,端着茶盏,看着白玉屏风后的两个女子,笑得一脸痴蠢。
“功高震主是罪过。我心里清楚。是,我是养寇自重,我是抓攫了地方军力物力,但那是为了自守,为了防范陈望和你张奚之流,身在洛阳,躲在血肉之躯之后,却能言辞惑君,卸磨杀驴!”
张铎铺开霁山图志,观图不语。
张奚气血翻滚,伸手颤抖地指向张铎的眉心:“你……你竟如此厚颜无耻。你拥兵自重,枉杀忠良,逼胁陛下,你还……你还有脸训斥我……”
博山炉中的流烟渐散。
“我不杀忠良,难道,等着忠良杀我吗?”
西馆日暮。
他言及于此,忽然笑了笑:“父亲,你已不是第一次,对我起杀意了。”
勉强稳住身子之后,前面的张奚已经走到阖春门前去了。
“你……你在胡言乱语……”
一声悠扬的金领鸣响穿破重重宫城之墙,送入人耳,常肃闻音,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前年,父亲的六十的寿宴,有人拔剑祝舞,父亲应该还记得。”
赭色的官袍携风繁复,然其色,却如一块陈旧干硬的老血。
“你说什么。”
张奚却没有回头。
“那个人,受过我的亲竟,不过,最终没有写入廷尉的卷宗,父亲以为,真的有忠义之士肯为国是杀奸而清白自尽吗?沾了肉刑,一样吐得干干净净。无非是我……”
他扶玉栏朝下唤了一声,旋即一路追撵下去。
他反手指向自己。
“大司马。我还有话没说完。”
“无非是我,不想伤父亲的清白之名罢了。”
明明是拳拳之意,偏说得孤绝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却见张奚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他说完,肆然笑道:“张奚啊,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这十几年,我戍守过边关,杀过胡人,但我犯过谋反大罪吗?谁给我扣的这个大罪,谁让我站上风口浪尖的?谁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视我为叛逆,谁逼我走到的这一步的?啊?”
常肃听出了张奚话中的萧索气。
话音刚落,他一把捏住张奚的手。
说着,他睁开眼睛:“我们忠的是君。
“父亲,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张奚笑了一声:“你早已不是第一个言不由衷之人了。不过有一句话,你是对的。”
说着,他提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常肃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应答,太极殿外,宫人肃穆,但幡旗影乱。
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捏握成拳。
张奚闭上眼睛:“尚书令。你说,我该不该认。”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陈氏一族,门下子弟,从无一日废《周官》,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罗界,陷此众叛亲离,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常肃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他张臂荒唐笑开,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问我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他说着,颤巍地指向张铎。
张奚望向那只孤雁。雁身背后是孤独的九层浮屠,金铃寒声,风送十里。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何话?”
说完,他甩袖跨步,踏出高塔。
“尚书令,你知道,中书监让吾子带了一句什么话给我吗?”
塔外大雨倾盆,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张奚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所谓何故?”
天风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四角金铃撞鸣,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二人的头顶。
张奚脚步下一绊,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张奚顿下脚步。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常肃上前一步,恳道:“张司马,我知道你视中书监为你张氏逆子,但我们为臣者,忠的是君,国之不国,何来君威可言啊!”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奚转身道:“枉你也是刚毅直言之辈,竟也说出此等无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结逆党,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论!”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常肃跟下玉阶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乃国之生死存亡之际,若他能担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论。”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你也无非是看着,云州城被破,叛军逼至洛阳,放眼朝上,除了那竖子,再无人可倚吧……”
“有那么难吗?”
张奚轻笑了一声,跨下玉石阶,走进流云影下。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呵……”
“不得妄言!”
“我……”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那你为何又要问他的病况。”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常肃一怔,而后斥道:“竖子,狂然无礼!”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张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抚问过中书监的病吧。”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那大司马有何良策?”
“你……”
“失洛阳则是失帝威,万死之言,你也敢说!”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云州城已破,我等该为陛下上何策,难道真的要南渡迁都?”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他愤而拍股。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常肃道:“你我皆不熟军务,连曹锦的军队驰援不急都算不到……这实在是……哎!”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张奚握拳道:“尚书令有话直言。”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常肃道:“中书监的杖伤还未痊愈?”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流云如绸,头顶失孤的燕雀之辈,哀鸣盘旋。张奚望着地上苔藓潮湿的青缝,沉默不语。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张奚与尚书令常肃立于太极殿外。
“不准去!”
前线军报传回时,皇帝在太极殿上当殿惊骇呕血,被抬送回寝殿。
他陡然动怒。
刘必亲临云州城,叛军士气鼓舞。直入霁山山麓安营扎寨,剑指洛阳的最后一道关隘。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云州城一战,庞见大败,郑扬留下的十万大军,几乎折损怠尽。
“为何?”
而清谈居外,却是风云变化。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女人手中的字迹,不过是笔画架构端正与否的差别。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一晃十日即过。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但其用笔之力过于刚硬,极其不适于女子临写,江沁原本说替席银找一本楷字本,张铎却不准许。而席银也有几分执意,写不像就拼命地写。光一个“急”字就写了百遍有余。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那本《急就章》是张铎临摹皇象章草的写本,去蚕头留燕尾,凝重、含蓄,笔意多隶,笔划虽有牵丝,但有法度,字字独立内敛。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纵横自然。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江沁入不得清谈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书刀,研,笔,官纸,都是张铎给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为笔,以清水为墨,石台为纸张,教席银写字。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颓然跪坐下来,声泪俱下道:“是非……就重过你和他的性命啊?”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妇人之仁!”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他是我的儿子啊……”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你还敢认他!”
“是……”
“我对不起他……你让他来……见见我吧,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求你了……”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你想都别想。”
“愚笨就苦学!”
他说完便要走,徐婉却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说句实话,郎主究竟要与他如何了结。”
“奴愚笨……”
如何了结。
“从明日起,江沁教你识字。”
此一言,竟令张奚默然。
她受了重话,突又听张铎唤她,忙轻声应道:“在。”
东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摇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时隐时现,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难以勘破的章句,偶见于日常之外的灵性,不过一时,又消隐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残肢之中。
“席银。”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玄学清谈皆无力。
所以,被他骂了就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放手,也放心。”
奈何她不识字,没有读过一日的书。
他最后吐了这五个字给徐婉,掰开他的手,朝东晦堂外面走去。
于是他很想眼前这个女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徐婉怔住,随即抬头,凄厉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这世上,慧明如陈孝,赤忱如赵谦,他们都能听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们永不会认可他。
张奚已经行至海棠花下,花荫在身,阴郁难脱。
除了三分斥责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字,寒声应她的问。
张铎干冷地吐了两个字。
“我只想给张家,留个清白。”
“蠢物。”
清白这个东西,实难明说。
是时洛阳天高云淡,疏朗清明。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这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免冠,以玉带束发,满身是刑伤,却无处见血污。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义是一副图景,常年困于泥淖的燕雀,忽听金铎撞鸣之声,振翅奋起,继而化为鹰鹤,直冲云霄。
“张退寒。”
她粗陋的认识,不会局于文字上的解释。
他收回思绪,张口唤了他一声,本不指望他应答,不想,他却应了一个“在”字。
刑上大夫,礼下庶人。
张奚闻声不由笑了。
但那个反说,却令她莫名地心脉震颤。
“你还记礼,只不过,你学儒多年,但从来都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女子离儒家《周礼》过于远了,哪怕张铎解得浅显,她还不甚明白。
“你并没有教过我。”
席银怯怯地摇了摇头。
张铎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声舒意展。
谁知话刚说完,却听他道;“但这两句话,我向来喜欢反说。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听得懂吗?”
“乱葬岗东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亲,你既无话与我说,我即告辞,至于洛阳如何,我与父亲一道,拭目以待。”
“奴……懂了。”
说着,他跨过朱漆门,独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神色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你……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席银觉得这话中似带有某种贬斥,但她不敢明问,也不敢质疑。
垂老悲绝的声音追来,而后竟有顿足之声。
“礼不下庶人。说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礼节。”
张铎顿下脚步,回身看去,张奚还立在灯洞之前。
“是……什么。”
“你已决意,不调中领军驰援云州城。”
“对。你自己悟到的。这个道理,可延为:‘刑不上大夫’,出自《礼记・曲礼上》一篇。说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杀死但是不要折磨他们。后面还有一句话,恰可恕你。”
“是。”
“奴自己悟到的……”
“好……”
“知愧方识礼。席银,这一层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张奚转过身,踉跄地朝佛像行了几步,仰头提声道:“士不可辱,但可杀之,我…可以做第二个陈望。”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张铎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你第一句就问得很好。错也认得对。”
“你是活得太过锦绣所以视性命如虚妄是吧。明明有生门你不入,你要向地狱,父亲,我真的不懂你。”
席银忽觉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着,话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话是对的,于国于君,我张奚罪极,再无颜面苟活于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性,无一日愧对先祖上苍。而你,必受反噬而至万劫不复,你不要妄想,我认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亲向你认错。”
风平月静。
“与我…母亲何甘,她是她…”
“奴愚笨,实在……实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是张家之妇,奉的是我的法,我不准,她这一辈子,都不敢走出东晦堂。”
她膝头一缩。
“我不信!”
良久,方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只有一句话与你…”
张铎闻话,沉默无言。
他说完,转向塔柱。
“因为……奴听了他与郎主说的话,奴……虽然听不懂,但奴心里很惭愧,他……他不是清谈居的雪龙沙,所以奴不该这样对他。”
“让赵谦驰云州,护洛阳。”
席银身子伏得极低,手指在额前悄悄地抠握。
塔外风声大作,从天劈下的惊雷照亮了永宁塔上的鎏金宝瓶,四角金铎与悬链上的铜铎碰撞,尖锐的摩擦之声灌入人耳。
张铎低头看向伏跪的席银,平道:“你为何会在意这一句话。”
红木塔柱下,张奚匍匐在地,那动魄地撞柱之声,被惊雷隐去,张铎耳中此时有雷声,金铎之声,风雨之声,独没有了人声…
“奴知错了。”
血从张奚的额前流淌出来,沾染了他的发冠,衣袍,张铎突然明白过来,张奚今日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又为何不肯行于雨中。
他话音刚落,席银便扑跪下来。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之。
“婢,指的你,隶于士族,担劳做役,士,指的是礼乐之下的儒生,他们心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并以此为大义。婢仆不得辱没士者,是因为奴仆心私,而士者为公,国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别,上下分明。为婢者,若辱国士,则罪比辱国。”
衣冠,仪容,皆慎重关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她低头应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向他:“纵婢辱士……是什么意思……”
“呵…”
“是……”
张铎回过头。
“问清楚,我一向听不懂女子藏下来的话。”
“懦夫…”
她有些犹豫,吐了一个字便咬了唇。
一言毕,虽是面上带笑,却也笑得渗了泪。
“纵……”
江凌见状,忙走到柱下查看,一试鼻息,抬头道:“郎主,人尚有息。该如何…”
“我不是说了,做得尚可,为什么会这么问。”
张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返身走入塔中。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搅着腰间的绦带,面色惶恐,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灯阵桌。
“奴……是不是做得不对。”
张铎蹲下身子,一把扶起张奚的身子,望着那道丑陋的撞伤,“所以…儒者何用,连自尽都无力给自己一个痛快。”
“嗯。”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掩住张奚的口鼻。
“郎主。“
江凌惊道:
月东升而出,独照二人影。
“郎主…你这…”
前门围聚的婢仆也都各归职位。
“摁住他。”
一群人哄闹而出。
江凌不敢违抗,慌忙丢剑,俯身摁住张奚的四肢。
赵谦闻言挽袖几步跨了上去:“呵你这人,你骂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么,你怎比得了平宣……”
果然,不多时,人的身子便抽搐起来,然而须臾之后,就彻底地软塌了下去。
张铎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紧。
张铎半晌才松开手掌,站起身,低头道:“送他回去。”
张熠红眼梗脖,口中斥骂不停:“张退寒,你入我张姓,受父亲身言传二十年之久,你为什么就不肯从张家门风,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门!你如此行径,为父母所耻辱,亦为兄妹所耻!”
说完,他整衣转身,却赫然发觉背后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江凌等人闻令,上前架起张熠两胁,向外拖行。
张平宣。
“拖他出去。”
“你…弑…弑父…”
“你……”
她已然口齿不清,说话之间,甚至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你回去问问张奚,他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一面说,一面朝后退去。
“张退寒!”
张铎沉默不语。
“谁在装聋作哑你心里清楚!”
金铎阵阵哀鸣。
“你装聋作哑!”
张平宣抬手指向张铎:“你是我大哥啊!”
“听不明白!”
“你看错了。”
张熠顿足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父亲要你为国行大义……”
他无情无绪地吐了四个字。
说着反手指向赵谦:“还是绑他上殿请罪。”
张平宣几乎撕破了喉咙,尖生道:
张铎抬眼,指向席银:“哪怕浮萍流云,傍了我也污了是吧。要如何?绑了她教给你处置,还是,”
“没有…没有…我都看见了…你…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那你们要我如何。”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一把将她从雨中拽回。寒声道:“我说了,你看错了。”
“还要纵党误国,张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张家之门!”
张平宣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肩膀:“我是看错你了!你不要碰我,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带父亲回去!”
说着又看向张铎话语切齿,说至恨深之处两股战战。
张铎扣住她的手腕,呵道:“不准哭,他此生懦弱,自戕而死,你有什么好为他哭的!”
“纵婢辱士……”
张平宣拼命地挣扎着,鬓发散乱,满面凄惶。
张熠看着那把柳条子,又看向绞袖立在张铎身后的席银。
“你放开我,不要碰我,求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小二郎君,我劝你还是回去,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
说着,身子便失了力,一点一点向下缩去。
说罢,抡拳就要上去,几步蹒跚还未近身,就已被赵谦撑臂一把截住。顺势弯腰捡起席银丢掉的那一把柳条子,在手里抡了几转儿。
张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我不能让你这样回去。”
张熠牙火窜龈,“你说什么!”
“那你要干什么?你…要灭…我的口吗?”
赵谦闻话在旁小声刺儿道:“呵,竖子。”
她凄哀地看向张铎。
“大哥,我知道父亲对你和徐夫人过于严苛令你心生怨怼,但家事国事岂可混为一谈!”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灭口!”
张熠觉得此话甚为刺心。他人尚且年轻,不曾在朝内沾污,父子,君臣的道义被墨淋金烫,直愣愣明晃晃地写在书册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哥,想在,又能在这些大义之间抓攫些什么。
张平宣腕上吃痛,心绪大动,被他这么一骇,凄厉地哭出声来,后面的话语含糊不清。
“‘求’‘令’何论啊……”
“都怪我…都怪我…母亲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家……都怪我没有找到你…都怪我…父亲,母亲,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