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视线便被人潮挡住,裴婠朝刚才萧惕出现的地方追了几步,一眼看到萧惕已经走到了更前面去,他身影一闪入了一条窄巷,裴婠疾呼一声“三叔”,却不敢大喊引人注意,只好又朝那巷口疾奔而去,然而到了巷口,却哪里还有萧惕的影子?
她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因此一眼就看到了萧惕,今日的萧惕未着官服,只一袭贵胄窄袖黑袍,身上甚至不曾佩戴兵器,闲适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个来寻常的世家公子哥儿,裴婠喜出望外,当下不管不顾的转身下了楼。
窄巷弯弯绕绕看不到头,又因为暮色将至,光线颇为昏黑,裴婠有些害怕,可想到萧惕刚刚走进去,便大着胆子往前追,走几步便轻轻喊一声“三叔”,然而喊了五六声,裴婠也不见萧惕在何处,此时入巷已深,四周更为昏暗,裴婠独自一人,难免心中惊怕,她掌心已出薄汗,却肯定自己适才所见确是萧惕,咬了咬牙,裴婠继续往前去。
就在裴婠等的焦急不已时,她忽然在楼下人潮汹涌的街市之上发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又走了十来步,忽然一道阴风从裴婠背后刮起,裴婠骇的汗毛直竖,正要往前疾奔,却有一只手斜刺刺伸了出来,那手一把揽住裴婠腰身,直将裴婠一把揽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裴婠吓得想要尖叫,可就在这时,她鼻端嗅到了一抹熟悉的药香。
裴婠有些着急,频频往来时长街看去,却仍然不见石竹的影子,她便知道裴琰必定也还未回府,如此周折之下才耽误了时辰。
而同时,揽住她的手没有丝毫作恶之意,只将她稳稳的放在了自己身前,裴婠心头微松,忍不住颤声问,“三叔?”
此时已日头西斜,裴婠目不转睛的盯着,却只看到客人进出不见那瘦高个露面,渐渐地晚霞余晖铺满了天际,等最后一丝日光西沉,天色昏黄,夜幕将至。
萧惕也是惊讶的,低声问她,“你怎在这里?”
裴婠要了一壶茶,站在窗前朝对面看去,哪怕几位名角儿都不在,可庆春楼正门前仍然来来往往颇多宾客,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站在门口迎客的和刚才那几人一般穿着,裴婠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在此候着,若运气好,指不定还能看到刚才那瘦高个出来。
裴婠听到这声音一颗心完全落了地,刚才担惊受怕,此时立刻抓住了萧惕的袖子,“我在庆春楼对面的茶肆,看到你就立刻下楼来找你了,三叔,你来这小巷做什么?”
石竹看出事情不简单,见天色将晚,便不敢马虎,当即出雅间下楼。
萧惕一犹豫道,“我……在查案,你为何来此处喝茶?”
裴婠正是为了她的安危才没贸然入庆春班,“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喝茶,青天白日的,又会出什么事?你跑一圈,到时候再来接我便是。”
裴婠忙道,“我不是来喝茶的,三叔,我正找——”
石竹不放心,“小姐,小人一走就您自己留在这里了。”
“你”字还未出,萧惕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裴婠正不知发生了何事,萧惕却一把将她拉到了怀中来,裴婠心头一跳,这才借着昏光看清此处,这里竟是窄巷中又一处暗巷,可这暗巷却是一条死路,四五丈之外是一处宅院的后门。
裴婠进茶肆,要了一处二楼上临窗的雅间,而后吩咐石竹,“你回府一趟,看看哥哥回来没有,若是哥哥回来便让他来这里,若哥哥没回来,便再去国公府走一趟,若三叔也还没回来,便在门房留个信,就说我有事和三叔说。”
裴婠忍不住轻唤,“三叔——”
庆春班的戏院设在西市颇为热闹之地,石竹驾着马车到西市,不多时便找到了庆春班所在,此时已近黄昏,富丽堂皇的庆春楼中已传出咿呀戏腔,裴婠略一犹豫,却让石竹将马车停在对面一家茶肆跟前。
“嘘。”萧惕轻嘘了一声,不仅将裴婠揽入怀中,更一个转身将她罩在了身下,裴婠后背紧贴着墙壁,一时萧惕身上的药香便如织网一般将她笼罩了住。
石竹有些惊讶,一边催马一边嘀咕,“小姐今日没听够戏不成?”
裴婠不敢言语,也就在这时,她听到窄巷之中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快的脚步声,来者足有四五人,且个个都利落迅捷,一听便知是武艺高强之辈,裴婠心惊不已,再想到萧惕入这窄巷,方知来的这些人只怕都是冲着萧惕来的。
石竹不知,可庆春班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位置,裴婠当下道,“咱们去庆春班看看——”
她暗暗抓紧萧惕的衣袖,萧惕有所觉,黑暗之中将她小手握在了掌中。
裴婠定了定神,“你可知道庆春班在何处?”
裴婠手被握住,一时又想到了那夜云雾山被萧惕所救,那一夜,他也是这样握了握她的手,可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萧惕握着她便未曾放开,裴婠有些惊惶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她目光微抬,黑暗之中萧惕下颌的剪影刀削斧刻般的利落俊逸。
裴婠一颗心狂跳,她这猜测实在诡奇,第一反应便是告诉萧惕,可如今不知萧惕在何处,当下便失了章法,她还记得裴琰说过,萧惕这几日四处摸查,似乎在找什么人,那她该怎么办?若当真是那山贼头子,过去了这么久,人会不会已经逃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可来人似乎也十分着急,竟然没发现这处隐蔽的岔道中有人,只从一旁掠过又往前去了,不多时脚步声已远去,裴婠松了口气,萧惕也稍稍站直了些。
石竹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回来,“三爷还没回府,门房上的人说这几日三爷回来的都极晚,似乎一直在外奔波查案,小姐,咱们要等吗?”
萧惕垂眸看着裴婠,手还是没松,裴婠也望着萧惕,一双眸子大睁着,有些受惊之后的紧张湿润,萧惕便弯了唇,裴婠虽看不真切,可萧惕的目光有如实质,她不争气的面颊微热,又轻声道,“他们是谁?三叔刚才是为了躲他们?”
石竹驾车极稳,不过片刻便到了国公府门前,裴婠却并不下去,“你去门房上问问,看看三叔回府了没有。”
萧惕“嗯”了一声,“却不想你跟了我来。”
元氏不觉有他,裴婠便只让石竹跟着,等马车离开,裴婠吩咐石竹,“先去忠国公府。”
裴婠忙道,“我正是要找三叔——”
裴婠满心忐忑,马车却距离忠义伯府越来越远,她惶然了一路,等马车到长乐候府,裴婠终于打定了主意,她对元氏道,“母亲,我想去看看筠儿,晚些时候回来。”
萧惕挑眉,正要问裴婠,忽然面色又是一变,而同时,裴婠也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萧惕一把将裴婠的手握紧了,低声道,“看样子咱们得避一避。”
不仅如此,那人身上的气势也和其他杂工不同……是她想多了吗?
裴婠不知避去何处,萧惕却拉着她往那处宅院的后门走去,裴婠不知这是哪家宅邸,正疑惑着,便见萧惕从袖中露出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就将门栓划了开,二人闪身而入,门刚关好,远处的脚步声已进了这处暗巷。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可为什么背影和下意识的动作能那般相似?
裴婠还是第一次偷偷潜入别人府中,发觉这门内无人看守,她方才松了口气,然而那些脚步停在暗巷之中不再动,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萧惕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想法子从前门出去。”
这般想着,马车已辚辚而动,裴婠趴在车窗边,看着自己离那人越来越远,不多时马车转过街角,她便彻底看不见那人了,然而放下车帘,裴婠一颗心仍无法落回原处。
裴婠心惊胆战的,若被发现怎么办?
逃走的山贼三人已死,那山贼头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可萧惕却拉着她起身,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借着天光,依稀能看到这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庭院,因后面未曾住人,此刻是漆黑一片的,裴婠只当这里当真是什么民宅,便跟在了萧惕身后,她抬眸望着萧惕侧脸,又看了看萧惕握着她的手,一时再多顾虑也顾不上了,只要有萧惕在,便是被发觉了又如何?
裴婠几乎立刻就要惊呼出声,可就在这时,那瘦高个却转过了身来,竟是一张裴婠从未见过的脸,裴婠一愣,下意识松了口气,是她看错了。
二人沿着小径,不多时便上了一处廊道,看着眼前连绵的屋阁,裴婠不由惊诧,此处屋阁之多,看起来似乎比长乐候府还要大,这西市,何时出现了这样阔达的宅邸?
看着这一幕,裴婠心头大震,这个背影和那下意识的动作,简直和上次打劫她们的山贼头子一模一样!
等再转过一道弯,却见廊道一侧临湖,另一侧仍有一间一间的屋阁相连,廊檐之下,每隔十多步便有一盏风灯挂着,极雅极静,然而裴婠抬眸一望,却见湖对岸竟然立着一座四层高的楼宇,此时那楼中灯火灿然,明若白昼,依稀能看到人影来往,极其热闹,可因为离得太远,瞧着人潮鼎沸,却听不见动静。
忽然,那瘦高个又拿起了一把宽刃长刀,下意识的挽了个刀花。
裴婠惊讶极了,这哪里是民宅,看那楼宇,分明像是酒楼……可谁家的酒楼,有这般大的后院?裴婠有些发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裴婠之所以觉得他动作僵硬,是因比起其他手脚麻利的伙计,此人显得格外笨拙,那种笨拙并非是他人蠢笨,而是他不擅长做这些杂活。
就在裴婠惊讶之时,萧惕脚步也顿了住,看着对面楼阙和这后院的建制,他有些哭笑不得,误打误撞的,他竟然带裴婠到了这地方!
在马车上坐定,裴婠仍觉古怪,不由再掀开车帘朝外看,目光一抬,只见那瘦高个已经走到了庆春班的车架旁,几辆木板车停着,上面箱笼兵器堆叠,而那瘦高个站在木板车旁,动作有些僵硬的和其他人一起整齐戏班用的兵器。
“三叔?”四周无人,裴婠见萧惕停下来,不由喊了他一声。
裴婠眉头一皱,只觉此人背影和挽刀花的手法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等前面几人出了府门,便朝左侧停着的戏班车架走去,而裴婠和元氏则上了侯府的马车。
萧惕苦笑道,“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不如我们还是等着,等外面的人离开——”
待用完寿宴,戏也暂停了,裴婠和元氏不欲久留,与忠义伯夫人许氏打过招呼之后便准备离开忠义伯府,朝外走时,却碰上了庆春班的人正往外搬戏服刀剑等物,裴婠和元氏放慢脚步,在她们前面,五个庆春班的伙计两两抬着箱笼,最后一人身量瘦高,左手拿着两把红缨枪,右手则拿着一把尖利弯刀,且还边走边挽着刀花。
裴婠还没弄明白这里是哪里,一时有些茫然,“这里是做什么的?瞧着极雅,若说酒楼,却又不像,这后院的屋阁也太多了些。”
待寿宴开始,戏台上顿时热闹起来,戏角儿们粉墨登场,唱念做打好不热闹,一时又有宫中太监前来相贺,越发显出忠义伯府的尊荣来。
萧惕明显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却没解释,他似乎真的在犹豫要不要带裴婠往前走,可就在这时,那最明亮之地,却走来四五个执灯之人,他们沿着临湖的廊道一路朝着后面这排屋子来,眼看着一转弯就能瞧见他们,裴婠骤然着急起来,转眸一看,却见身边这屋子的门竟然是半掩着的,她灵机一动,一把拉着萧惕进了身边的屋子。
裴婠看着屏风,眼神有些莫测难辨。
萧惕无奈笑道,“这里不是你该来之处——”
忠义伯老夫人是皇后亲母,皇后纵然不能前来,大皇子雍王也是要来的,说不定另外两位皇子也要来凑趣,如此才设了屏风免得冲撞了贵人。
裴婠也学他“嘘”了一声,借着外面风灯的微光大抵看清了这屋子的摆设。
闲谈了半个时辰,寿宴便要开了,花厅中的女眷移步往西苑去,一入西苑,果然搭着戏台,乐师们坐在戏台一侧,已奏起舞乐来,众人按次落座,却见寿宴主位旁立着一道雕花大屏风,裴婠多看了两眼,元氏道,“只怕是有宫中贵人前来相贺。”
这屋子只一进,珠帘绣帷,华毯锦裘,四五丈见方的空间内左边靠墙一张矮榻,榻几上摆着炉瓶三事并一张瑶琴,右边则是书案书架,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被收拾的十分整洁,而正当中一道六扇仕女图屏风挡着,屏风之后,似是一张牙床,瞧此处雅致毓秀,裴婠惊道,“我们这是进了哪家小姐的闺房?”
元氏问庆春班之时,周围的夫人小姐们也在谈论这戏班子,早年间京城只兴北戏,后来南戏才开始被京中贵人们认同,可京城的南戏班子却不多,如今庆春班掐准了时机入京,这才一炮而红,裴婠听着周围的议论,不免也生了两分期待。
说是闺房却又不像,因不见任何衣裳首饰,倒更像是为女儿家准备的客房。
京中世家贵族纵情享乐,一时兴豢养伶人,一时又兴捧新的戏班子,元氏不喜这些,便也不知,裴婠在旁听着却有几分恍然,她记得秋夕节那日,未央池畔便有戏班子搭台唱戏,引的百姓围看将路都堵了住,如今想来,只怕就是庆春班。
裴婠正狐疑着,却发现萧惕欲言又止的,正要问萧惕,外面人声已近,裴婠忙不敢多言,只站在门后,祈祷这行人千万别是住她们所在这间屋子的。
元氏不知何故,便有相熟的夫人在旁解释,“两个多月前,京城来了个从南边来的戏班,名为庆春班的,很得京中百姓喜欢,短短两个月便声名鹊起,京中世家竟以请庆春班唱台戏为荣,为了给老夫人做寿,忠义伯将庆春班有名的几位包了三日,又在府中西苑搭了戏台,整整三日都在府中给老夫人贺寿,待会儿咱们就能见着了。”
“公子,公子莫要着急嘛。”
忠义伯府比广安候府更为煊赫阔达,元氏和裴婠先见了老寿星,便和旁人一般去花厅落座,刚坐下,便听到花厅西边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了过来。
“美人儿,这几日叫爷想的魂牵梦绕,你说爷急不急。”
到了忠义伯府,裴婠一眼便看到府门前车马盈门,除了忠国公府,今日所有的王公贵族官宦世家都来了,待裴婠和元氏走到门前,只得个忠义伯府管事前来迎接。
骤然响起的男女之声吓了裴婠一跳,她差点猜此处是酒楼客栈了,可没想到这二人竟有如此言语,她并非不通世情,一听这话,心底已有不祥的预感,而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萧惕拉着她,避到了门后。
忠义伯本只是伯爵府邸,及不上长乐候府,然而皇后出自忠义伯府,因此如今的忠义伯府可为京城世家之首,旁人皆不敢轻慢。
就在裴婠紧张到屏息之时,脚步声却在他们隔壁屋子门口停了下来,裴婠顿时长松一口气,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进了隔壁屋子。
这下鹦鹉听不懂了,亦将万福安康之语抛之脑后,裴婠哭笑不得,待穿好了衣裳便来喂食,喂完了鹦鹉,裴婠便往正院去,今日是忠义伯府老夫人寿辰,稍后他们便要往忠义伯府去,正院元氏也准备妥当,母女二人没多时便出了门。
而门口有人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姑娘,定要伺候妥当。”
“三叔——三叔——”
这话落定,有人在门外应声,亦有人离去,没多时,隔壁说话之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辛夷笑道,“倒是灵性,知道该讨两位主子的好,不过如今你的主子是咱们家小姐,该多说点吉利话才是!”
“美人儿,春宵一刻值千金。”
鹦鹉似听懂了裴婠的话,又提着嗓子喊了一气。
“快点,爷想你想的身上疼——”
“婠婠——三叔——婠婠——”
裴婠脸上轰的一声烧了起来,她总算知道萧惕为何有那般欲言又止的眼神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女儿家的闺房,这里分明是青楼姑娘们与恩客欢好之地,难怪不见任何日常起居之物,裴婠羞臊的想立刻逃离此处,可隔壁屋子门口却守着人,而对面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却仍然一字一句传过来,没多时,女子的软吟也跟着响了起来。
裴婠失笑,“三叔教的话都长,唯独这二字短,它便记得牢牢的。”
裴婠何曾听过这些污言秽语媚声浪调,就在她羞恼的要烧着之时,一双手落在了她耳朵上,所有的声音被阻隔在外,是萧惕将她耳朵捂了上。
雪茶挑了一袭碧色广袖大衫走过来道,“这小家伙比小姐还惦记三爷。”
萧惕站在她身后,掌心粗粝而温热,裴婠听不见那些声音了,面上热意这才褪了三分,可她忽然想到萧惕还听得见那些,她一转身,挣脱了萧惕的手,又自己捂住耳朵,见萧惕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作,不由又指了指他的耳朵,示意萧惕也不可听这些。
白露过后,天气愈发寒凉,转瞬秋分已至,再往后便要入冬了,裴婠晨起梳妆,小鹦鹉便在轩窗下拉长了脖子一声一声的喊,喊的裴婠神思不属。
然而萧惕就站在她面前,不仅一动不动,还一双眸子幽光森森的望着她。
“三——叔——”
萧惕看着受惊小鹿一般的裴婠,只觉得他身上也要命的疼。
“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