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彦收到消息,换了一身衣裳便直奔庆和楼。
直等到了这日旁晚时分,柳承志才来了信。
下了马车,庆和楼中热闹非凡,宋嘉彦低着头一路上三楼,生害怕有人看到他的脸,等进了门,才见柳承志也同样一脸灰白的等在那里。
宋嘉彦一夜没睡,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他亲手画的画像,他不敢想象那群盗匪用画像查出他身份会如何,生生熬了一夜,天一亮他便命檀书去柳家,然而柳承志一夜未归。
宋嘉彦顿时慌了,“舅舅,如何?”
……
柳承志关上门,不敢耽误的道,“金吾卫出动了,还没抓到人,我去栖霞庄打探过,长乐候夫人和大小姐都在栖霞庄好好地,看样子是刚碰上他们便被拿住了,她们多半是受了惊,这两日只怕要在庄子上小住修养,裴世子当夜知道情况,连夜就去了宝相寺,幸好我一早交代让那小和尚早些离寺,如今她们一时半会儿拿不住人。”
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掌握一切,如今的他还是觉得一切都太慢了,看着那人在他眼前巧笑嫣然,可他却还是无法名正言顺的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甚至比前世远远看着她还要煎熬。
宋嘉彦一颗心狂跳,“舅舅,那小和尚如今在何处?”
空青应了一声,萧惕这才闭上眸子沉思。
“就在城外五十里外的赤水村躲着的。”
萧惕想到适才萧淳来时故作关切的模样面色更寒,“一无所获便是没有疑点,时至今日,他不会再查下去了,京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嘉彦一把抓住柳承志的胳膊,“舅舅,此人不能留,还有你找的那些人,他们见过我的画像,一旦查出我的身份再被抓住,事情便兜不住了。”
空青便道,“国公爷派去青州的人一无所获,只怕不会甘心。”
柳承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找了道上的人,正想法子找他们,一旦找到,便——”
想到前世种种,萧惕只觉身上的伤更痛了,他眸色一寒吩咐道,“继续找那游方和尚,顺便让忠伯从青州回来吧。”
柳承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宋嘉彦白着脸坐了下来,“裴琰一定会抓着那几个人的,我们一定要抢在裴琰之前。”
前世的裴婠和宋嘉彦青梅竹马,长大后宋嘉彦英雄救美,更差点舍去性命,再后来,他们良缘天定之说传遍了整个京城,可这辈子,宋嘉彦变成了裴婠命里相克之人,而前世英雄救美之事,更本该发生在年末……虽然命格有变是好事,这一世救了裴婠的人也变成了他,可对他而言,却有种事情超出掌控之感。
柳承志叹气,“我知道,你安心等着,长乐候府的事京城之中还没几家人知道的,你也要装作不知道才好。”
萧惕靠在床头,眸露深思。
宋嘉彦不安的点着头,面上的冷汗却是止也止不住,他也不知自己的运气为何这样差,他分明早做了安排,找的人亦是狠角色,可最后却碰上了金吾卫!
空青闻言沉声道,“还没有,那人多半已经离京,小人多番查探,皆未找到其踪迹。”
金吾卫去宝相寺后山做什么?!
空青点头,萧惕又道,“那个出现在广安候府寿宴上的和尚可寻到了?”
宋嘉彦不甘心的问柳承志,“那天到底怎么回事?裴琰没有跟着她们,怎么会被救呢?”
厢房之中,萧惕一脸沉色道,“去查一查广安候府二少爷这几日都在和什么人见面,尤其查一查他的外家柳氏。”
柳承志苦笑摇头,“这个还不清楚,眼下只知道她们回了栖霞庄,当日细节哪里敢去问?一问岂非暴露了自己?”
裴婠大抵明白元氏在说什么,自然连声应了。
宋嘉彦欲哭无泪,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短短三个月他就和裴婠闹成这般,想靠着游方和尚帮自己挽回局面,和尚却反口害了他,想找人设局不破不立,却反而让自己深陷泥沼,而最让宋嘉彦绝望的,却是他心底那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他的坏运气才刚刚到来,在未来,或许还有更可怕的局面在等着他。
天色已晚,既然不必接萧惕回去,他在此亦是被照顾妥帖,萧淳便欲天黑之前回京,等送走他们,元氏一边往回走一边叹道,“含章处境不易,咱们往后要多照顾他才是。”
……
裴婠当下将在宝相寺遇见宋嘉彦的事提了一句,这一下,便是萧筠都深信宋嘉彦能为裴婠带来厄运,等二人在外面窸窸窣窣说完,萧淳夫妇也从屋内走了出来。
萧惕开始后悔让空青来栖霞庄。
萧筠一听这话不由想起了在广安候府寿宴上的事,“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了宋家二公子,他与你自小亲厚,最后却是命里相克,萧惕与你们认识不到三月,却能帮你破劫……”
空青没来的时候,即便于礼不合,裴婠也因他小厮不在对他颇为细致,如今空青一来,有了贴身近侍,裴婠便不好再事事亲力亲为,于是萧惕的待遇一落千丈。
裴婠想了想道,“或许真是缘分,只怕是三叔命中能帮我和哥哥破劫。”
唯一能让萧惕欣慰的,便是裴婠不放心空青为他换药,仍然坚持自己亲自动手,空青哪有不擅的,算他还有点眼色才没同裴婠说明白。
萧筠撇撇嘴,“我也觉得太巧了,你们兄妹竟都被他所救。”
这日午后,裴婠来为他换药。
于是裴婠语重心长道,“是我说的,可现在想来,当时我属实狭隘,竟不知三叔是如此仁义勇武之人,他救了我哥哥,又救了我,若当真是阎王心性,哪会如此?”
萧惕此时已能起身,便褪去上衣坐在床边,任裴婠上下其手。
裴婠哭笑不得,心想她哪里知道萧惕和前世判若两人呢?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抹在身上,凉意缓了萧惕伤口的痛,可裴婠细腻指腹细腻的触感却惹得萧惕心底漾起丝丝缕缕的波澜,而裴婠起初上药之时萧惕还是放松的,可她还没上药完,便觉萧惕的背脊紧绷了起来,仿佛有什么痛苦难以忍耐。
裴婠心虚不已,刚得知国公府三公子是萧惕,她心底只有先入为主的惊怕,毕竟前世萧惕恶名昭著便是三岁孩童都知他活阎王之名,而她还亲眼见过萧惕杀人,可如今两月过去,她发觉这辈子的萧惕不仅和前世相去甚远,反而救她护她与她缘分不浅。
裴婠忙收手,“三叔可觉得痛?”
萧筠挣扎开,恼道,“这可是你和我说的!”
萧惕摇头,“没有——”
裴婠面色一变,一把将萧筠嘴巴捂了住,“嘘,不要这样说……”
裴婠一听眸子微瞪,“三叔又骗人!我听着怎觉你声音都哑了。”说着叹口气道,“这是和太医开的方子,我瞧着药性有些烈,想来是怕三叔伤口恶化,三叔忍着些,我且轻一点。”
裴婠挑眉,萧筠道,“他只怕真的是活阎——”
于是裴婠当真轻了,不仅轻,还更慢,萧惕受得了刀剑见血之痛,却属实耐不住裴婠指腹似羽毛一般的搔刮慢抚,他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如今也近十九之龄,因背着裴婠,脑海之中便越发浮想联翩,一时连汗意都被自己逼了出来。
裴婠又点头,萧筠惊的嘴巴大张,关于萧惕的传言,战场的场面她想象不出,可如今最好的闺中密友也为萧惕所救,萧筠不愿相信也要相信,萧筠一脸震撼的道,“你说的真是不错。”
裴婠见了直着急,“怎的这样痛吗?不若请和太医过来换个方子?”
裴婠点头,萧筠又道,“他一个人把你救出来的?”
萧惕只能撑着,“不必换方子,我还忍得住。”
萧筠吓的脸色发白,“天啊……刚才夫人说,有二十多个凶徒?”
裴婠很是心疼,愈发小心翼翼,等伤口涂抹完,方拿了棉布为他包扎,他伤口极大,棉布要绕过他肩头胸口,萧惕垂着眸子,只感觉裴婠的衣裙手臂发丝不断的在他左边肩膀轻抚摩挲,等裴婠包扎好,萧惕身上的火已成熊熊之势。
裴婠苦笑,“你难道还不信吗?”说着指了指脖颈上的伤痕,“你瞧瞧,我这伤口不是假的,再深一寸你便见不着我了。”
裴婠见萧惕鬓角薄汗津津,面色都有些忍耐过度的薄红,一时担忧更甚,萧惕却只能发挥忍字诀,利落穿好衣裳,半晌才恢复了寻常容色。
萧筠见状将裴婠拉出屋子,低声道,“当真是她救了你?”
裴婠说要请他赏园,自然说到做到,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栖霞庄菊花开的正好,又有丹桂飘香,裴婠便借着赏菊之名令萧惕走动走动。
萧淳闻言略一犹豫,又见萧惕不置可否的样子,到底没再强迫,胡氏更是连样子都懒得装,仿佛萧惕不回府正好合了她心意。
萧惕在床上躺了两日,骨头缝都是酸的,出了房门,也觉精神一振。
萧淳还要再说,裴婠忍不住道,“国公爷,太医说三叔这几日不好动弹,若伤口再裂开,只怕有性命之忧,您便放心吧,至少让三叔养个三五日等伤口开始愈合才好起身回京,有母亲和我照顾三叔,您还不放心吗?”
园中名贵菊花品类众多,裴婠这几日照顾萧惕从未出来瞧过,于是她当真是在赏菊,而萧惕则在看她,裴婠过了年便十四岁,照大楚风俗,便正该说亲了,长乐候府大小姐必定为满城勋贵瞩目,他可不愿看到别人来求娶裴婠。
元氏闻言一愣,“国公爷,这怎算叨扰?含章说来也是因救婠婠才伤势加重……”
裴婠一边走一边说此处菊花品类是什么,此处园景又是如何修出来的,说了半晌未得萧惕接话,一回头却对上萧惕直盯着她看的眸子,不由好笑,“三叔看着我做什么?可觉无趣?”
元氏便亲自将他们送到厢房,萧淳看着榻上躺着的萧惕温和道,“岳指挥使的信我已收到了,对你大加赞赏,此番荡平夜狼山匪营,你又是头功,等他回来便会和皇上禀明,今日我们来便是接你回府的,回去养伤吧,在这里到底叨扰别人。”
花草山石哪有看你有趣?
萧淳闻言道,“含章在何处?我去看看他。”
萧惕一本正经点头,“侯爷对夫人当真一片深情,只可惜侯爷常年在外,庄子修出来空置了。”
胡氏虽厌萧惕,对元氏到还有两分关怀,捂着心口道,“难怪金吾卫这几日频频出城,却原来是你们遭了劫,人没事便好,真是吓死人了,看来以后出城都要多带些侍从才行。”
裴婠正在说菊园乃是裴敬原为了讨元氏欢心修建的,萧惕心思纵在别处,却也能一心二用,裴婠便叹道,“可不是,所幸父亲快回来,到时候让他带母亲来小住几日。”
萧淳三人这才知道裴婠被劫,当下都是大惊,谁能想到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打长乐候府的主意?!
萧惕眸色微深,“侯爷和夫人鹣鲽情深,不知婠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夫君?”
一落座元氏便道,“含章和琰儿兄妹是真的有缘,此番若非含章,我们母女真是要遭大难。”
萧惕如今和长乐候府分外亲厚,叫裴婠闺名倒也显得十分自然,裴婠听见这话,神色却有些迟疑,她面上没有丝毫女儿家被问及婚嫁的羞涩,相反眼底还笼罩着一片阴霾,“我还没想过,婚嫁乃终生之事,若所托非人便要后悔不迭。”
元氏左思右想,还是命人去忠国公府走了一趟,萧惕毕竟是国公府三公子,如今重伤,她不好瞒着,见他们来,元氏热情的将他们迎了进来。
微微一顿,裴婠忽而问,“世上女子若不嫁人,会如何?”
忠国公萧淳夫妇带着萧筠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同来的还有空青。
萧惕有些惊讶,无论如何没想到裴婠竟有此等念头。
有元氏照料,有裴婠伴着,萧惕这伤养的属实愉快,可这愉快并未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两辆马车停在了栖霞庄之外。
然而裴婠很快笑道,“吓到三叔了?这世道的确没有女子不嫁人的,不过我还没想过,如今我只想让侯府平平安安的。”
萧惕望着裴婠心头皆是柔情,他当然知道栖霞庄的景致极好。
萧惕听的心底微动,如今长乐候府好端端的,裴婠为何说这样的话?
萧惕本就想让裴婠离宋嘉彦远些,却也并未一开始便中伤宋嘉彦,如今裴婠信了相克之言,便正合他意,又说了几句,裴婠笑道,“三叔今日不好起身,等明日好些,我请三叔逛逛园子,这庄子上的景致很是不赖。”
正在深思,雪茶却从前院方向快步而来,“小姐,三爷,世子爷回来了。”
裴婠差点就想提醒萧惕宋嘉彦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想到前世的萧惕,她又将这话咽了下去,要比其不择手段,宋嘉彦连萧惕十之又一都不足,转而道,“三叔放心,我明白的,眼下三叔先养伤,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裴婠一喜,“哥哥回来了?”
裴婠年未至十四,能如此想,已是比萧惕想象之中还要聪颖洞明,他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去查,你既有此念,往后便要警惕才好”
裴琰已经离开栖霞庄三日,如今回来只怕是盗匪有了线索,裴婠和萧惕一时皆无赏花之心,一起快步往前院来,到了前院,裴琰正在和元氏说话。
裴婠面露愁色,“总之我十分怀疑他。”
见她二人出来,裴琰面色一展,上下打量萧惕一瞬道,“瞧着倒是好了许多。”
裴婠迟疑点头,“长乐候府虽然位高权重,可父亲常年驻守宁州,并未和京中哪家侯门结过仇,此番买通盗匪对付我和母亲,不像是争权之举,父亲远在宁州,便是我和母亲出事他也赶不回来,且那群盗匪起初对我颇为投鼠忌器,我……”
萧惕唇角牵了牵,直接问,“案子查的如何?”
萧惕心底生出淡淡疑惑,却乐见如此,于是很快道,“只因这一点怀疑宋嘉彦?”
裴婠也眼巴巴望着裴琰,裴琰闻言笑意一散,叹了口气有些不甘的道,“逃走的三人都找到了,只不过——他们已被人抢先一步杀死了。”
他自然希望裴婠早日警惕质疑宋嘉彦,可他没想到这么快……
萧惕闻言眸色顿暗,裴婠也是一惊,前日才说发现了踪迹,这么快人就死了?!
寿宴上闹出来的乱子他知道,离京之时他不放心裴婠,特别交代空青时刻注意她的动静,任何有关她的事,好或不好,都是日日禀告,然而他并非让空青监视裴婠,因此此事内情他还不明。
裴婠忙问,“宝相寺的小和尚呢?”
裴婠五分真五分假,欲将命里相克之言坐实,如此对萧惕表达对宋嘉彦的忌惮和厌恶,也不会惹他怀疑,萧惕却目光沉定的看着裴婠,好似在思考什么。
这么一问裴琰更是气恼,“在南边赤水村找到了,也死了。”
裴婠连忙点头,“三叔离开京城之后,我去广安候府为姑祖母贺寿,在那寿宴之上,来了个游方和尚,直说我得了凶煞之物,还遭了血光之灾,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宋嘉彦给我的那件玉坠儿,三叔应当记得,那玉坠儿被我砸了见了血,那和尚说玉坠儿本来没什么,可送我东西的人却和我命里相克,还有件事没告诉三叔,在宝相寺上香那日,我曾见过宋嘉彦,他替我姑祖母上供奉本是寻常,可后来出事,我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逃走的匪盗死了,宝相寺的小和尚也死了,这么一来,所有直接的线索都断了。
萧惕的眼底闪过一道薄光,开口却仍然四平八稳,“宋二公子?”
萧惕叹口气,他这个伤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