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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胡球转过身子笑笑,“是。”

碰巧这时保母出来收拾地方,看到胡球呆呆,便劝说:“乌云已去,雨过天青。”

但她身上已有烙印,怎么擦也去不掉,一生一世是死囚之女,这是个事实。

这个时候,傻子也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人物,胡球吃惊之余,立刻切断电话。

她整理书包上课。

一个女子来听电话,胡球道出姓名,那人身边似还有别人,她这样低声告诉对方:“找上门来”,“谁?”“那死囚之女”,“说不在,快”。

仍然不见庄生,一个同学忽然趋近胡球,在她耳边悄悄说几句话。

胡球是个聪明人,但到底年轻,经验不足,她拨庄家号码。

胡球听罢,只是点点头。

电话不通,或是轧轧声不够电。

前几天还那样殷懃,此刻就退缩了,直子没叫错他,可不就是一个阿谁。

接着一段日子,胡球找庄生,老是找不到,他旷课。

那天她回家,看到直子收拾衣物预备回转。

也许她是太天真了。

胡球抱住,不舍得她走。

穿着黑色保守有袖子裤管潜水衣一直游了十个塘,标准蝶式,箭一般来回,池边自有人欣赏。每次自水中跃出,胡球都觉得重担已去,从此可以轻松做回自己。

“那阿谁先生呢?”

这段时间胡球在干什么?她在学校泳池游泳。

胡球冷静说出因由。

她俩握手道别。

直子跌坐,气得说不出话,“失踪?藤上传来消息,说他转学去澳洲昆士兰大学?”

这时工作人员过来表示时间已到。

胡球点头。

“怎么不知。”

“荒谬,这也好算男人,有手有脚有——,为什么不亲口交代一声!”

“他不会知道。”

胡球轻轻说:“时穷节乃现。”

“一个人离开这世界,倘若无人觉得惋惜怀念,那也真是失败,倘若还有人松气称幸,那真可叹。”

“随他去,我们有的是选择。”

“不知阁下是否听过这个故事:一个孤独老人辞世,同律师说:谁进小教堂致意,谁就得到他的遗产,结果那天下雨,一个年轻女子避雨无意走入教堂,她得到巨额遗产。”

胡球为着要直子放心,只得说:“我也这样想。”

“我也是。”

“球,跟我往北美读书,我替你洗衣煮饭。”

“我很高兴她们母女放得下。”

“我胸无大志,不想离乡别井,夜半醒转,不知身在何处,会得惊惶。还有白天上街,不见熟悉地标,何等害怕,留学生与移民,都是最勇敢的人。”

“我早已吩咐下去:不设任何仪式、不公布消息。”

“呵胡球。”

“我刚想,是我才真。”

“直子,海阔天空属于你,佩服之至。”

邓永超黯然,“将来我结局也如此。”

直子在凌晨离去,胡球抱怨:“贼一样,悄悄来,黑夜走。”

到了那日,礼堂只有邓永超与直子两人。

向明站一边微笑,他手中仍握着红色橡皮球纾减压力。

胡球又点头。

送走直子,向明直接返办公室,顺带送胡球。

“你都明白回答?”

胡球下车之际,把头轻轻靠往向明肩膀,贴一下,奔进校园。

胡球点头。

向明为少女这个小动作怔半晌,看看左肩,温馨犹在。慢着,有一条头发,不是细看还真找不着,向明小心取起,夹在记事簿内。

直子问:“向先生都同你讲清楚了吧。”

那天胡球照常上课,研究二次大战之前,柏林犹太裔画商用的真假标志,正用放大镜细细探视,同学拍一下她肩膀,在她耳边说一句话。

“我也那样想。”

胡球放下仪器,转头,看到庄生站门边,咦,阿谁怎么来了,他不是去了昆士兰,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可借肩膊一用,足够幸运。”

她走近,“找我?”

胡球说:“我们没有工作,暂时都靠家里,欠缺收入,不能独立,说什么也无用。”

“胡球——”他鼻端发红。

直子见她愿意说话,倒也高兴,“你呢,那个阿谁,是小男朋友吗,好似很专注的样子。”

“我以为你已去了澳洲。”

胡球吃惊,“还没找到?”

“我来同你说一声——”

“有许多人等,但没有特别的人等。”

“一帆风顺,万事如意,男儿志在四方。”

胡球问:“那边没人等你?”

“球,我——”

“免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且已损失年资。”

“你亲身道别,我很舒心。”

胡球轻声问:“你会回来工作否。”

“球——”

稍后直子与胡球一起离去。

胡球说:“再见。”

语气有点惆怅,大家颇觉扫兴。

少年也觉得再也无话可说,少女如此大方,不予计较,叫他好过不少。

直子答:“谁会等谁。”

“再见。”他转身离去。

另一个说:“或许,那边有人等她。”

同学却不服气,走近问:“就那样?”

她同事们说:“直子,回来吧,与向先生说一句即可。”

胡球想一想:“夫复何言。”

胡球当然不出声。

“胡球你真豁达。”

向明轻轻说:“去外国之后,直子外型彷佛变了不少。”

她失去的何止阿谁。

外边直子正与旧同事说笑。

“庄生学得一手好烹饪技术,来日不知便宜了谁。”

胡球一时回答不过来,脱口反问:“像你那么能干呢。”

胡球不再置评。

向明看着胡球,忽然问:“像你这样聪明,是否一种负累。”

她只记得庄生好处:在她最难过时刻,他扶过她一把。

胡球精神此时略为松弛,低声说:“没齿不忘。”

真是,才十六岁多些,就遭人丢弃。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每天放学,仍觉得庄生都彷佛来接,站在门口,笑嘻嘻看着她。

“向先生,多谢你关怀及帮忙。”

他当然只得听家里的话。

向明吁一口气,“胡球,希望下次见面比较愉快。”

衣食住行学费零用全靠父母,偏偏有自己主张,那是讲不通的事。

胡球站起告辞。

他要是决意离家出走,胡球也没理由跟着他,她有她的人生目标,那不是学做朱丽叶或是奥菲莉亚。

“家母与我都不会出席任何仪式。”

昆士兰,胡球终于打开地图找到那个地方。

向明意外:“邓永超律师可以全权代表负责。”

暑假,胡球去信诸画廊自荐做练习生。

胡球已知是何事,“请有关政府部门代为办理。”

人家客气得不得了,一一婉辞。

“第二件事——”

她又去信各家拍卖行,再全体吃白果。

秘书在旁一一记录。

球妈笑,“接触到真实世界了。”

胡球又答:“不。”

“都嫌我没有经验,如没人给我第一次机会,一生也不会有工作经验。”气馁。

“法医又说,若果拯救及时,胡氏或有生存机会,你可要惩教处负责?”

同直子说:“急于找工作,想知道赚钱滋味。”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那不是好味道。”

胡球答:“不。”

“好歹要尝试。”

“法医验明,胡氏胸膛受大力突击停止跳动,同室囚犯承认殴打,你可要采取法律行动?”

“你会吃惊,受薪者似奴隶一般。”

“明白。”

“不用清洁厕所吧。”

“胡球,两件事,你要下决定,令堂已表态,她与胡氏只是姻亲,如今一丝关连也无,她拒作任何建议,胡球,看你的意思了。”

“比这更脏腻的差使都有。”

少女哭肿面孔十分惹人怜爱,自幼秀美的胡球今日份外楚楚动人,向明咳嗽一声定神。

“你不会夸大其辞吧。”

胡球独自走入办公室,向明新搬工作室比上次更加宽敞,自然光柔和,相当舒适,向明一见她立刻站起,与她到角落坐下。

“‘直子,这是洗衣店单子,去替我取西服回来’,‘小女不会背算术乘数表,一会她来,你帮她补习一下’,‘蓝山咖啡喝光,明早带一罐’,‘订花束送往山顶酒店给某小姐’……”

直子说:“我在外头等你。”

“哗。”

到达向明办公室,颜女士已经离去,看情况,她故意不与女儿一起。

“还有,‘桌上杯子收一收’,‘帮我穿上大衣’,‘这条领带换一个颜色’——”

离开年余,她有点不惯。

“你说的是谁,是向先生?”

路上交通似特别繁忙,车龙接人龙,直子心急,出一身汗,她说:“这个城市真叫人迷惑。”

“他?他看也不看女职员,他有人格,他的座右铭: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与女同事有所暧昧,不好合作。”

直子说:“这小狗有趣。”

“他现今女友是什么人?”

胡球揉牠脖子,这是她第一次与牠亲近。

“我早已离职,我不清楚。”

小狗哈哈忽然自沙发底钻出,走到胡球脚下靠着不动,像是说:我知,我知,你的事我十分同情。

“直子,你一定知道。”

庄生看着胡球,胡球点点头,他吻她额角一下,才回学校。

“好像是一个建筑师,拍的照片很有韵味。”

直子语气如大姐,“阿谁,你毋须旷课,胡球有我陪着,你上来吃晚饭也就是了。”

“女子为什么都骗他?”

直子与胡球怱怱梳洗。

“我怎么知道。”

球妈拥抱胡球,吁出一口气,开门离去。

直子再也不愿说什么,再聊几句,胡球气消大半。

胡球走近。

过两天,球妈说:“向先生着助手来电,他办公室有见习生空位,你如有兴趣,可上网应征。”

“女儿过来。”

呵,定是直子在背后帮一把。

她双眼比昨日更肿。

胡球考虑一下,决定一试。

胡球点头。

填妥表格,传过去,三天之后,着她面试。

颜女士已经打扮整齐预备出门,“我往向先生办公室,胡球,直子陪你随后也去一趟,他约你十时正。”

见她的是一个年轻人,神气活现,名贵西服,皮鞋铮亮,但胡球知道他不过是个小主管,说不定从未见过向明君。

庄生把手臂搭在胡球肩上,胡球闻到男子强烈汗息,忽然觉得安全。

他与胡球解释见习生工作范围:“首先,断不可迟到早退,每个职员都是重要环节,每日午饭时间是三十分钟,你先坐门口接待处,查看预约表,有客人来访,通知该部门,玛莉会教你程序……”

“谢谢你。”

什么,做这些?

女佣说:“谁先生,我替你备了一套衣裤,你若不介意——”

想起直子说的“你不会喜欢受薪世界”,只得一味唯诺。

庄生伸过懒腰,他不好意思说:“借用卫生间。”

心中未免感慨,这样走法,几时才到山上,怪不得许多人要走快捷方式。

小狗不去理睬,转身跑开,直子不放过牠,追了上去。

玛莉不比胡球大几岁,笑容甜蜜,把简单工作程序说一遍,见新人态度专注,用心记录,不由得好感,叮嘱说:“每天中午最好带三明治”,“上卫生间要快捷”,“不可多话”……

直子欢喜,“你是谁,从前没见过你。”

原来直子所说,每一句都是真的,甚至更坏。

这时,她看到庄生身上被褥要紧部位底下有什么蠕动,她哇哈笑出,扯开被褥,钻出小狗哈哈,这小犬趁乱,钻进被子享受温暖。

西服男子对她说:“下星期一上班代玛莉。”

直子也出来,“我身上也有股味道。”

胡球刚要走,他却说:“这里有一迭文件需要影印,你做一做,影印房在走廊右手边。”

女佣先起来打点,同胡球说:“球球你先去梳洗。”这里只得两间浴室。

“明白。”

唉太阳仍然如常升起。

胡球走进影印房,找到适用机器,照着指示,放进纸张,开始影印订装程序。

她坐在他身边,直到天蒙亮。

向先生呢,怎么不见他。

她走近握住庄生手轻抚,奈何他累极入睡,醒不转,嘴里“啊啊”,又再昏睡。

上工整个星期,都不见向明,也看不到他出入,稍后才知道,另外有个出入口,直接由停车上落。

胡球忽然感动,直子说得对,关心她的人全在身边,还想怎样。

套句俗语,这是一份毫无启发性的见习工作。

胡球上浴室,到客厅一看,原来庄生没有走,他睡在沙发上,手长脚长,全挂在地下。

胡球连写字枱都没有,她的外套、手袋、计算机板都放在一格储物柜内。

胡球有歉意,直子八千里路赶回,睡地下,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每星期调一个位置,有时是布置会议室,安排茶点,清洁桌椅,进出每一处地方,都有一枚通行证,胡球全挂胸前。

不一会醒转,发觉直子睡在床边地上一只睡袋里。

她有时点算文具,记录数量,储物室也是重地。

她没有做梦,噩梦不会在心有准备的时候出现,要待过些时日,自以为痊愈,防不胜防之际,才会悠悠钻出,不然怎么配叫噩梦。

有几天做收发,同速递员说:“法律署文件非同小可,定要准时”,给他一颗巧克力鼓励。

在自己家里,胡球终于入睡。

胡球,或大部分少年做事都比较认真,不计得失,一本正经地做。

不一会颜女士回来,三人在外边吃晚饭,只闻轻轻叮叮碗筷声,不听得有人说话。

一个月不到,工作人员都知道:“今日开会人多,叫胡球记录茶点,她不会弄错”,“问胡球该份文件放何处她会知道”,“通知胡球,今日红十字会来做捐血运动”……

在直子细心劝慰下,胡球闭上双眼。

杂务找胡球。

“我就没那么幸运,”声音忽然嘶哑,“那人已经放出,并且递解出境,但即使在北美洲,我看到似是熟悉面孔,也会吓得发抖,怱怱避到另外一条马路……险遇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