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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情知劝不得,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一次的以毒压伤,然后罔顾连日的奔波急行,动用“画鬓如霜”只求她能安然无恙。

或许真的是机缘注定,又或者当真是他前世欠了她,阴差阳错,她竟然再度坠崖,身体里还盘亘着“千日醉兰”的毒性,而他,再度救了她。

他第一次开口让我在一旁辅助施针,他本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而因为是她,他容不得半分的闪失。

可是,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开口阻止,就像他明明知道却仍旧策马急行不分昼夜一样。

到了后来,他的心力透支太多,我不知道需要多强的意志,或者说是爱,才能让他坚持着勉励施完最后一针。

其实我与他都知道,邪医谷与漠北相距甚远,而她已经在董氏一门的手中,即便是我们以如今这样快的速度赶赴邺城,多半也是来不及做什么的。

我看着那女子依旧昏迷的容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救她,他几乎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南承曜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很好的保护着她。

他疗伤的时间远远不够,他不愿她知道,所以算准了她醒来的时间出关,再一次的以毒压伤。

我只是在心底奇异的庆幸着,幸好带消息回来的人是谷中弟子,并不是挟消息前来寻医问药的。

我想他或许是想要带她走的,既然南承曜远不能如他期望的那样照顾好她。

他吩咐我即刻起程去往漠北的时候,我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即便,他才刚从藏风楼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出言要与南承曜比剑,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以此来激他,从此好好待她。

疏疏朗朗的几树梅枝,没点上花瓣,婷婷袅袅的一抹背影,描不出容颜,可是分明,每一截衣裙,每一个姿态,都透着眼熟。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缠绵亲吻之际,心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后来,我无数次的在梦中重见那一幅画。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与南承曜的比试,仅仅只以三十招为限,只有我知道,那是此刻的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已经嫁给了此生最爱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幸福,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南承曜牢牢的搂着她,开口:“苏兄日后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俩必当全力而为,以还今日欠下的恩情。”

我神色如常的将药端给他,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就像没有告诉他,只有越是珍重,才会毁得越是如此决绝一样。

他的眸光清寂静然,隔着风血落在她身上,声音听来有些飘忽。

听得响动,他极快的收起画卷,揉于掌心,然后微一蕴力,那画纸便化作了虚无。

他说,她欠我的,这一世是还不了了,等来生吧。

并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却见他正对着面前的画卷出神,身侧的笔,墨汁已干。

他们走了,并不知道,这一次,就在原地,青幔当中,他闭关疗伤,足足半月之久。

我送药过去,如今她走了,他服药的时候也不用再避讳,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

她再次来到邪医谷的时候,是为了她的身世。

那一日天色回暖,雪后初晴,窗外几枝寒梅凝香。

那个时候她已经坏了身孕,他事先便知道了,所以面试只是淡然,然后在淡然之下,倾尽心力的为她调理安胎。

他常常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如同,守着整个冬天的寂寞。

那个时候漓心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不厌恶她。

推窗望去,有她亲手种下的几株梅树。

当年他救下真正的慕容清,要了她的身份当做诊金,以他的性子,自此两清,他不会再理会她的生死,也不会去置疑纠缠她的承诺。

除了若耶溪畔,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清漪园,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可是,就因为她,从他知道上京忘忧馆桑慕卿名声大噪的那一天起,他派出了漓心。

后来她走了,满树缤纷的花影仿佛也失了颜色,他一个人久久的立着,那一袭淡墨青衫幻化成一个寂寥的孤影。

证实了那个总是以轻纱掩面的女子的真实身份以后,漓心便一直留在了忘忧馆。

若耶溪畔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是他最爱停留的地方,曾经,他与她一道,引了溪中的清水浇灌。

即便是做这样令他自己不齿的事情,只要她安好,他不会有半分迟疑。

他喜欢海棠。

只可惜这些,她却并不知道,他不会让她知道。

番外 关于苏修缅2

她匆匆赶回上京,并不会知道,因为担心,他在邪医谷施完‘画鬓如霜’之后,伤情大动,本该立刻入藏风楼闭关疗伤十天半月的,他却只用了五天,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上京,然后再一次的以毒压伤,施针保她安稳。

那一次,他得到的消息,是关于她与南朝三皇子的,盛世婚典。

她不会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一天天接近极限,所以才需要南承曜准备静室,日日疗伤。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青衫血袖,踏梅缓行,终于,慢慢的倒了下去,落雪无声。

本该是长时间的闭关的,可是如今的局势,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是每日入静室几个时辰。

我浑身巨震,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知道人在痛极的时候意识会出现混乱,但他的眼神确实那样清醒,然而他在清醒的时候,却又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在她面前做出安然无恙的样子,他知道此刻的她,再经不起任何神伤。

他的声音温柔而惨痛,他说,我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她问他的时候,我在一旁听着,她说,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天天陪着我的。我记得从前你都是隔几个月才需要闭关一次,然后每次时间都不短,现在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只闭关几个时辰就急着出来,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我的手足冰凉,他不要我搀扶,拒绝任何人靠近,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那样惊艳又飘忽的淡淡笑意,开了口,眼光,静静的投在雪天之外某个未知的地方。

我冷冷开口,王妃不要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画鬓如霜’总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点我一二罢了。

后来她走了,他的笑容也跟着走了,如今重见,风华更甚,之因为多添了一抹艳色——血染轻唇。

我为的,并不是她。

他是那样清绝冷寂的男子,我跟在他身边已有十余年,可是我见过他笑起来的次数寥寥无几,而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次,却都与她有关。

她的孩子,他是真的无能为力,就连她的命,也是他拼尽自己的性命才换回来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好看,犹如冰雪初融,润泽新梅。

最后的针法,是我与淳逾意合力施出的,即便再怎样的以毒压伤,他终究不是神,所以那一次,他进静室闭关疗伤足足十天。

他的眸光没有了平日的清绝冷寒,却显出几分淡淡的郁悒优柔,明明那么疼,藏得却那么深,然后,微笑。

闭关前,他勉力交代我种种,出关后,他只是平静的握着她的手,说,既然他不能保护好你,我会带你离开。

我终是没能忍住心中剧烈翻涌着的疼痛,落下泪来:“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施针,你的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就这样吧,他不想让她知道,只想让她毫无牵挂的幸福,那么我便成全他。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温度冰冷得可以冻伤人心。

所以,我听着他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先谷主的嘱托时,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下意识的上前想要伸手扶他,他却只是疏离的一挥手,避了开去。

所以,那样多的事情,我统统都不会告诉她。

他的唇色青白,额上鬓间,冷汗涔涔。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间,有一个人,那样深的爱她。

一直死死的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待到他终于出来了,我的心疼得连呼吸都不能。

幸或者不幸?

我一眼便看出那人的病非“画鬓如霜”不能治,极力的阻止,可还是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取走了装金针的玉匣。

我看着他们,或弹筝,或漫步海棠花林,话语并不多,时而相视一笑,那一刻,我只愿时间从此静止。

那一次,他刚欲入藏风楼闭关,便有人带着她的消息前来求医。

她夜夜挑灯研读医书,甚至不惜引血入药,她以为他不知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他的医术极高,不必每次都用上“画鬓如霜”,可是终有需要动用的时候。

就如同她知道,他仍然时时以毒压伤一样。

会来寻他的,能寻得到他的,都不会是常人,而所患之病,必然也是世人口中的神医都难以医治的。

只是为了能让对方觉得好过些,他们都假装不知道。

自她走后,但凡有人入谷求医问药,他的诊金,永远都只是慕容家二小姐的消息,后来,变做了南朝三王妃。

从他不再进藏风楼,只为了多一些能与她相伴的时光开始,我便知道,他的性命,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

只是因为,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或许,他们也都明白,只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她走了以后,他将邪医谷前精深的奇门遁甲之术移至谷内,在入口处换上了最简单的阵法,他那样的不愿让旁人打搅,却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入谷的机会。

我曾有过这样极端的想法,在他离世后,一刀了结了她。

其实我曾经亦是见过她的,在眉山之巅他与南承曜比剑之时,那个时候她还是前朝公主,裹着大大的狐裘,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并不是他。

既然他放不下她,那么她就该下去陪他。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会让她离开,只是因为唤醒她的是那一声“倾儿”。

他未必知道我所想,却终是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进藏风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待在里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想我隐约明白他为什么会送她离开,纵然这个猜测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后来我终于知道,在今后的漫长年月,我将注定活在这毫无可恋的世间,替一个人,守着他一生的梦想。

她说她有东西要回去收拾,我知道她心底是隐隐期盼着留在邪医谷的,我不知道回到谷中以后她有没有对他开过口,我也曾想过或许他不会让她走,可是最终,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

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世人仰望的传奇。

而他并没有看她,眸光极淡。

等他死了,便成了这世间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神话。

她看着众人对她行礼,说她的父母一直在找她,目光茫然,越过人群便去寻他,寻到了之后就再也 不肯移开。

这样的人,即便是无法预知的死亡,他也要亲手安排,不会允人打搅,即便是天,也一样。

若不是疏影,可能他们根本不会相认。

他点了她的睡穴,最后一次替她施“画鬓如霜”。

那一次他们外出的时候,遇上了慕容家的人,她没有记忆,即便有,也不会是关于慕容家的。

其实“画鬓如霜”治伤的功效是远远大于固本还原的,可是我并不想阻拦,我知道那是他想要做的。

可是后来,却是他亲自送她出谷离开。

她两次坠崖,身体的积弱一直是他所挂心的,到了最后,他为她施“画鬓如霜”,纵然不可能就此放心,却也能让他心底的牵绊少一些,所以,我不会阻止。

她对他,即便还算不上爱,可那份依恋,即便是我亦能看出,我不信他不知道。

那女子在他怀中,他看着她的脸,眸光温柔而眷恋,那样不舍。

自她醒来以后,或许是因为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缘故,性子越来越淡泊,对每个人的礼貌之后,总是透着疏离,还有连她自己也察觉不了的防备,除了对他。

天色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她的睡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解开,她就要醒来。

可一旦她察觉,他的眼中便重回冷寂,而她的目中藏着依恋。

他骤然开口:“还不动手。”

再后来,我便骗不了自己了,他会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静静看她,那样柔和的目光,仿若害怕伤到她一样,小心翼翼的敛了其中的冷意,柔和得并不像苏修缅。

目光却依旧舍不得离开。

后来,他教她医术,教她弹筝,带她游历天下名川河流,甚至为她创了棠花针,我告诉自己,这也只是因为先谷主的遗愿。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遵照他的一切指令,不管那指令是什么。

他救了她,最初只是为了先谷主的遗愿,这我是知道的。

我手中的“沉水龙雀”,穿透了他的身体。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直都是清绝冷寂的人,我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如此,然而,我错了。

他的面色安详,没有半分痛苦,唇边缓缓的带上了一抹浅淡的笑,眸光,依旧没有移开分毫:“将我的骨灰,葬入海棠花林,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让她知道。从今往后,你姓苏,苏漓陌,为邪医谷继任谷主……我要你发誓,自此倾尽性命,护她一生安好……”

他们只记得“沉水龙雀”破空而来所激起的惊世风华,只记得他在眉山之巅傲视天下的绝世风姿,从来没有人知道,支撑这个传奇的,是一个饱经伤病的身体。

番外 天恋视角1

在世人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传奇。

我初生的时候,齐越国都一连几月阴雨连绵,按钦天监卜出的卦意来看,这一切都预示着,整个齐越翘首期盼的,将会是一个公主的临世。

我担心,心底却也病态的泛着苦涩的甜,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可是,即便如此,也依旧无法改变我生而成为这个国家唯一皇嗣,也是日后唯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和命运。

我知道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藏风楼闭关,我知道那其实是疗伤,也知道他一直一来都用毒压制体内的伤病,他并没有刻意避讳我,却也从来不会告诉我一二。

天恋,是我的名字,是父皇与钦天监翰林院合计了整整三个月才选出的名字,连上天都眷恋的公主。

我冷笑,如果他们见过他练剑的样子,如果他们见过他以身试药,就会明白,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侥幸。

父皇过了知天命的年月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自小对我宠爱非常,然而这份宠爱,却与别国公主所习以为常的衣香鬓影和无尽娇奢不同,他是将我当做这个国家的继承人,他唯一的接班人来疼爱。

很多人不服气,以为只不过是侥幸,仗剑比试的人络绎不绝,却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性子温顺而胆怯,父皇醉酒过后的一夜恩宠并没有能够改变她的命运,是我的降生,才让她成为齐越仅次于皇后的尊贵女子。

后来他杀了先谷主,成了邪医谷的主人。

每当父皇亲自考教我治国方略和领兵技能的时候,每当我在庭院中练防身剑术的时候,每当我洗净素手焚香抚琴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静静看我,目光温柔而忧郁。

可是,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 可以留在他身边。

我想,她或许是并不喜爱父皇的,她唇边的笑掩饰不了内心的不快乐,我十二岁的那年,她过世了,临终前摒退众人,单单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原来,我并不是父皇的孩子。

于是他出手救了我,给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漓陌”,他将我带到邪医谷,我曾听他的其余同门师兄弟说他只是一个弃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救的我。

原本笃定的尊贵与骄傲顷刻瓦解,她喘息着,费力的开口,求我帮她向那个男人说一句对不起。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是我点头,说我愿意。

他是宫中太医,所以能够让一切天衣无缝。

他问我,愿不愿意把命给他。

他是俊逸忠厚的男子,所以能够让她念念不忘了那么多年。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虽然我见过的人并不多,而他其实也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可是我一直固执的以为,在这个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而随着年岁的渐增,我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依旧这样以为。

然而,最重要的,他是她做宫女时便爱上了的人,本已说好放出宫去就成婚的,却终究是,抗拒不了,这注定凄艳的荣幸。

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见到了天神。

我按着她的吩咐去找那个男人,我故意撞上他手里端着的药汁,滚烫的汤药溅了我一身,我看见他眼里真真切切的关爱与心疼,与我在父皇眼中常见的并无二致,却原来,他是知道的。

蜷缩在街角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生活往往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为你带来最浓烈的惊喜。

我尖叫起来,所有人都慌了神,我哭着要父皇将他赶出宫,他的眼神里带着一抹了然的悲哀,更多的,却是不舍和牵挂。

其实即便有钱,我的病也是医不好的,爹娘为我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辗转了好多地方,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怨他们。

我转过头,没有再看,即便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既是没钱,那就只有等死,你爹娘都不要你了,我这里也不是救济所,你可怪不得我。”

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先有了我,所以他与母亲不得以才设计了那一夜醉酒,还是那一夜过后,她哭着去找他,然后有了两个人的请难自己,我也不想知道。

我那时病得快要死了,躺在简陋的医馆当中等爹娘回家拿钱,可我怎么也没等到,我等来的,只是医馆的先生嫌恶的指使下人将我扔出了门。

我只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和将来会拥有的一切,都不再是上天注定,我想要维持,我想要得到,所能依靠的,惟有自己而已。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邪医谷谷主。

而我,也只有强迫自己优秀,成为让整个齐越为之骄傲的公主,成为父皇心中引以为傲的女儿,才能对的起,他毫无保留的错爱。

番外 关于苏修缅1

所以越发的用功,事事争做最好,再没有了任何的埋怨和叫苦。

我狠狠的将自己的颈项撞上他手中的尖刀,在漫天红意中,我依旧微笑,唇边的弧度愈深:“就是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两个字……‘等等’……”

所以开始留意着收买人心,也不放过任何对我有助益的机会。

他看着我的笑容,有片刻的失神,怔怔问:“什么?”

所以当关于南朝上将军慕容潋的奏折一而再,再而三的送到我手中时,我便告诉自己,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我转头对着挟持我的那个大汉柔柔一笑:“你知道,我这一生当中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很清楚,齐越与南朝最终难免一战,所以我使计混入他的军营,心里想着即便不能劝降他,即便不能盗得关于他排兵布阵的相关消息,多了解他一些,掌握他的弱点,对我们日后交战总是有好处的。

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笑话。

绿袖曾经苦劝,公主平日做事最有分寸,为何这一次偏偏要以身涉险?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了,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也看不见了,我想起了我告诉他我怀孕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我想起了他要我来普济禅寺为孩子祈福时,眸中的冷意。

我笑了笑,开口,这你别管,到时候,让你哥哥养的白虎乖乖听话不出纰漏便成。

他却忽然对着我跪了下来:“杜小姐,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哭,我只是想要来看看你出了什么事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三殿下,可是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后来我害怕极了,天还没亮我就去跟三殿下请罪,三殿下原谅了我,只是将我调到了倾天居,命令我跟谁也不准说这件事……后来没多久你怀孕了,秦总管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可是,可是我算着日子,那孩子,那孩子可能是我的,我……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可是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他们是不是就会放了你……”

后来想想,我才发觉,或许从那个时刻起,我便爱上了他,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借口,我只是迫切的想要亲眼去看看,这个让齐越几员大将都如临大敌忌惮于心的少年将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几乎要晕过去了,双手的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当中,可我根本就察觉不到疼,我只是死死的瞪着城墙下的李虎:“你在胡说什么?”

所以才会有了生平第一次,瞒着父皇,这样不管不顾的任性。

那大汉大概也没全信,却偏偏嘴巴上不饶人:“我说三殿下怎么舍得不顾这么个大美人的生死,原来她肚子里的种是偷来的,哈哈……”

一切都按照我设计好的剧情发展,他从白虎的利爪底下救下了我和绿袖,就像绿袖不放心我的安全执意要跟着我一样,我也执意让自己受了点轻伤,以便让戏演得更逼真,以便能有机会跟他回去。

李虎年轻的面容上,立时红白相交,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我处心积虑而又不着痕迹的亲近他,让他对我有好感,对我来说这些其实并不难。

挟持我的大汉笑了起来:“不是三殿下的,难道是你的不成?”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也知道自己有足够让天下人惊叹的才情和学识,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泥足深陷的人是我,而他待我,仅仅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欣赏那么简单。

李虎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突变,然而事发之际,他已经到了城墙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咬咬牙,跳下马来仰头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们放了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竟然开始嫉妒他的二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连自己也觉得可笑和莫名其妙。

我的声音唤不回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死不瞑目。

然而,这种嫉妒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在他不厌其烦的寻觅甚至亲手去做那一把一把秦筝的时候,在他收到她的家书时所展露出孩子般的喜悦和满足的时候,在他因为我按着那曲《思归》的乐谱弹奏了寥寥几个音符而大发雷霆的时候,我是真的嫉妒她。

“哥哥……”

我暗地里叫人寻来她的小像,她是美丽的,然而绝非美得让人过目不忘,这样的美丽无聊南朝与齐越都俯拾即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竟可以让他这样,为什么她竟可以在他眼底心中,近乎完美。

“你胡说什么!”哥哥愤怒的回头冲他吼,而就在那时,一支羽箭瞅准了时机,直直飞往他没有防备的后背,狠狠没入,然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绿袖和文丞相一遍又一遍的催促我,我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心底不舍又不甘,正当我一遍遍的问自己要不要告诉他一切的时候,绿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南朝慕容家,举兵谋反。

“不要杀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们放了她……”隔了老远,他便声嘶力竭的喊着。

她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低低对我开口:“公主,我们不如趁此机会举兵相助慕容家,一举掀了南朝皇帝的宝座,这样,既对齐越有利,也能让慕容潋感念公主的恩情。”

只是,似乎他不在韶仪馆当差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现在出兵还不是时候,不过是换个人坐那把龙椅,南朝仍旧岿然不动,何苦露了底还损了自己的元气。”我缓缓的开口:“齐越要的不是交好和归顺,而是真真正正的拥有,整个天下。我也一样,我要的不是慕容潋的感恩,而是,要对他别无选择,永远留在我身边。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记得他,为了拉拢人心,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温柔的对他们每一个人笑。

我并没有在潋的面前透出任何一丝口风,只是安静的等待着,直到南朝派来逮捕他的人来到南疆,直到他拒捕,逃了出来。

那是原来韶仪馆的侍卫,叫李虎,高大而纯朴的青年。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不会有任何危险,然而他却并不知道,仍以为这是死生一线的紧要关头,而他,并没有丢下我。

渐渐的近了,我的心却瞬间沉入谷底,马背上的人,并不是他。

他牵过马匹让我与绿袖上马,这条路一直下去便是回齐越的方向,我怔了几秒,没有动弹,他于是开口催促:“快走,一会追兵来了你就麻烦了,我如今保不了你。”

我忽然急迫的出声制止了他,他顺着我的眼光一道看向远处,一人一骑正以不要命的速度飞驰而来。

“你知道我是齐越人?”我仍是试探性的问。

“等等!”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带你回来,又怎么会任凭你的婢女几次三番趁夜外出,天恋公主。”他不避不让的直视我的眼睛,直截了当的开口,却忽而露出一丝苦笑:“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挟持我的大汉眼见得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的倒下,猩红着一双眼操起刀吼道:“老子这就拖着三殿下的女人和孩子一起陪葬,也算是值得了——”

绿袖骇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原来,你早知道了,怪不得,军营方位布阵几乎每天都在变,甚至连最基本的晨昏练兵,你都不让我有任何机会接触得到,怪不得,先前我要走的时候,你会开口留我,如果当时我硬是要走,你是不是会强行扣住我?”

虽然占着地利的优势,但毕竟人数悬殊过大,除了顾忌我在他们手里哥哥的人不敢强攻以外,胜败几成定势。

他依旧平静的直视我的眼睛:“是公主使计在先,怨不得慕容潋将计就计,这段时间,公主既然没有做出任何让慕容潋为难的事,如今我也不想让公主有事,况且,也不需要了,所以你走吧。”

我只是,只是不想绝望。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吗?知道了我是齐越公主所以你才会出手救我的,是不是?”明知道这样问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心底自然是震动和懊恼的,然而冷静下来之后,竟然有着奇异的认定与倾心浅浅泛起。

自信?

是了,如果他会被我如此轻易的骗过,就不是慕容潋了,也不是值得我去爱,进而心甘情愿与他分享整个齐越,整个天下的男人。

我没有说话,依旧看着远方。

“是我出手以后,才发现不对劲的。”他的眼神依旧透着坦荡:“我曾经猎过白虎,白虎性野而凶猛,而伤你的那只,不难察觉出是驯化过的,又是那么凑巧的时机,我那时只知道事情不简单,并不确定你的身份,只是忽然想到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虽然自己也觉得无稽,但凭直觉还是决定带你回来,后来去察,没有想到你的身份竟然真和我猜的一样。”

那个大汉嗤笑了下:“你倒是挺自信,他若是会来,何必费事进宫,就下面这些人也够我们死的了,不过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就算要死,我也会拖着你陪葬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远处一个身影急急的奔了过来,是他的贴身小厮,唤作青荇,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潋开口道:“少爷,马匹都准备好了,只是杨将军、司徒将军和卢将军他们硬是要同我们一道回去。”

我看着远方,腰挺得笔直,轻轻开口:“他会来的。”

潋皱了下眉:“胡闹,未得到旨意擅自领兵入京,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状吗?我现在不清楚上京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我放不下爹娘和二姐他们,所以我不能乖乖认命被他们就地正法砍了头,我必须回去看看,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跟他们,跟你都没关系,听明白没?”

他的刀往我的颈上逼近了些:“狗急了还会跳墙,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三殿下就不担心我一怒之下杀了——他连自己的骨肉也不顾了么?”

青荇急道:“杨将军他们已经留下令牌辞官了,他们说少爷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此番回上京只是以个人名义陪兄弟走一趟,无关朝政,更不会有谋反一说。至于青荇,自然是少爷去哪里我去哪里,就算是死也不跟少爷分开的!”

挟持我的大汉冷笑道:“就对付我们几个人,也用得上骁骑营,兄弟们,咱们面子可真大,可是——”

我再听不下去了,开口:“南朝皇帝都已经将你慕容一族满门抄斩了,就连你,若是不逃现在也早就没命了,你还要回去做什么?送死吗?还是心存侥幸以为是误会?”

哥哥一面发起攻势,一面道:“殿下已经入宫将此事禀奏皇上,一会,骁骑营的兵马准能赶过来!”

他神色一僵,没有说话。

我看着哥哥身后的精兵,哑声问:“殿下呢?”

而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开口:“这段时间的相处,虽然我们都有隐瞒,但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你我都会分辨,慕容潋,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而我 并没让他有机会开口和拒绝,更快的抢先一步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并不喜欢我,但至少是不讨厌的吧,我不会放任你出事,所以,现在,你随我一道回齐越,从此你会有全新的人生。”

我只需要安心的等着,等他来救我。

他看了我良久,才再开口:“既然如此,慕容潋的确有一事相求。”

并不担心的,我爱的人,是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

我点点头:“你说。”

红茵跌跌撞撞的往回跑去,我并没有挣扎,害怕他们的粗鲁会伤到孩子,我顺从而配合的随着他们走上一处废旧的城楼。

“青荇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并无其他亲人,我去上京以后,请公主代为照顾他,若我能回来,我会接他一起走,若我不能回来,就让他跟在公主身边吧。”

他们的目标是我,让红茵回去报信:“告诉三殿下,想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没事,就拿那份盖有红印的密函和名单来换,你这么说他就知道了。”

青荇听他这样说,急得不行:“不,我总是要跟着少爷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着红茵坐上小轿去往普济禅寺,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劫匪。

“你跟着我做什么?给我添麻烦吗?”潋冷冷的一抬手打断了他,不容置疑的开口道:“你的武艺骑术都是半吊子,跟着我不仅帮不到我,很有可能连累到我,此行凶险,我自顾尚且不暇,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来拖累我!”

他的语气依然极冷,我却因着这句话,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的语气虽重,但任谁都能明白他对青荇的关照,青荇虽然万般不舍,却也咬牙不再说话,他也明白,潋说的每一截,都是事实。

过了良久,他才勉强开口:“你明天到普济禅寺为孩子祈福,我不想他还没出世便染上罪孽。”

“公主?”潋对着我询问的一挑眉。

我哭着向他解释,说我当时吓坏了,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根本就没想到疏影会死。

我一字一句的开口:“我能保他平安,自然也能保你无事,你也说了,此行凶险,你的父母亲人很可能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往同一条死路上走呢?”

才几天的功夫,他却瘦了许多,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厉。

他的视线缓缓看向天边:“上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要亲自去查清楚,即便皇上果真要慕容家死,我姐姐怀着皇嗣,孩子出世之前也会暂时没事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我去荷风轩找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他,苍凉而冷寒,眸光所到,让人止不住颤栗。

他提到了他的姐姐,我看着他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因为我明白,再怎么说也是枉然。

除了入宫理政,他一直留在荷风轩当中,我心底沉寂许久的不安,重又一点一点泛滥。

我只是摘下自己贴身戴着的玉佩递给他:“如果你能回来,或者是中途想通了愿意回来,拿着这个便能找到我。”

只是,我没有想到,疏影会死。

绿袖与我一道看着他策马远去,渐行渐远,迟疑的开口问我:“公主,就让他这么去了?”

女人或许天生就带着攀比心理的,我想要知道,时至今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是比她还高了呢?

我没有移开视线,有些自嘲的笑起:“说实话,他这样明知是死路一条也执意要回去,真的让我很失望。但是或许,他不去管他的家人就这么留下他偷生,我会更失望,是不是很矛盾?”

那一日,他奔往韶仪馆的身影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并不确定,那时的他,为的是慕容家,还是她?

“公主……”绿袖有些担忧的又唤了我一声。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除了报复,还带了些小小的试探。

我定了定神,开口:“你先行回宫,传我的旨意给奉将军,让他安排人手暗中跟着慕容潋,但不能暴露身份,我要的只是慕容潋平安,现在,还不是时候和南朝翻脸。”

她的哭喊声响起,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回了房间。

其实我知道,不能亮出身份的十多个人,武艺再高,也是无法与一个国家的集权和军队相抗衡的。

那些下人不敢再迟疑,按住疏影便动起了板子。

所以,当我得知他被出卖,继而押入南朝天牢死囚的时候,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心底竟然那么疼,让我始料不及,几乎承受不住。

“那又如何,她只是个奴才,蓄意谋害皇脉,已经是死罪了,我连罚都罚不得了么?”我捂着肚子,咬牙道:“若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意外,你们是不是想我让三殿下来罚你们?快啊!”

我开始安排人对付卢鸣辉,我知道潋走的时候是一个人,是他们自己硬是追上去的,然后,出卖了他。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个家仆讷讷地说:“杜小姐,她是三王妃的人……”

那么,我便要他不得好死。

“来人,给我把她拿下,打二十板子!”

我甚至不顾文丞相奉将军他们的劝阻,执意安排人去往南朝,必要时以齐越一国的名义和南朝谈判,甚至是私下劫法场。

昔日种种的屈辱,不受控制的浮现在脑海中,我想起了那女子居高临下的轻蔑笑意,她以为,慕容家的风光会是一生一世,她以为,如今失势了就想来伤害我的孩子吗?

这件事情并没有能瞒过父皇,他深深的看我,眼中有失望和怜惜。

肚子隐隐约约的作疼,我害怕得紧紧抓着红茵的手,一迭连声叫人去请太医。

他在那个午后和我说了许多许多,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疼痛而绝望的流着眼泪点头,还有父皇那个愧疚而心疼的拥抱。

所以,当疏影那样冒冒失失的撞上我时,我真的是吓坏了的。

我安排去往南朝的人回来了,那儿时候我已经得到消息,潋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这便是,我全部的希冀。

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我强迫自己相信他已经死了,我不敢给自己任何希望,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我受不了。

我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从皇子,到太子,最终君临天下。

奉将军前来复命的时候,我漠然开口,吩咐重赏去此行众人,奉将军看着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公主,慕容潋或许并没有死,他并不是会轻生的人,况且,魏佟从南朝回来已经告诉我,他们筹备着劫法场的时候,似乎想要救他的并不止是我们。那些人的动作很隐秘,所以魏佟也只是猜测,他查不出对方的底细,只是打探到为首那人似乎姓‘岳’,连魏佟都查不出的人,肯定不会简单,他或许真有本事救出慕容潋,畏罪自尽只是一种手段,所以公主不要太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行了,我明白,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我还有奏章要看。”

我希望他是个男孩子,有着如他父亲一样冷峻坚毅的眼,和优雅清贵的微笑。

父皇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弱,现在几乎所有大小国事都是有我在打理,而我,也正需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忙碌来麻醉自己。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我的宝贝会是什么样子?

一直到,一直到他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那样的憔悴和消瘦,可眉目之间,分分明明是我爱恋的样子。

我的双手,缓缓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将不会再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种种贫瘠挣扎。

我一动不动,一个字都不敢说,害怕这只是自己在做梦。

那天在思渺轩内的种种,已经说明了一切,那一耳光,将我心底一直积压着的怨气、不安、卑躬屈膝……统统都打掉了。

他将玉佩交到我手上:“不知道如今公主可还愿意在齐越留一席之地给慕容潋?”

如若不是,如今处于废嫡的关键时期,他需要靠着她来拉拢民心,或许,我的荣华会不止于此。

我伸出双臂拥抱了他:“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想,当年那个江湖术士并没有说错,如今的我,真的已经站在了世人艳羡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荣华。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我以为只不过是一时的怔然,却没有想到他慢慢的推开了我,开口:“对不起,慕容潋不能担公主厚爱,我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几乎是所有人都向我们道贺,上好的补品源源不断的送入韶仪馆中,就连皇上,也亲自下旨将我们诏进了宫中,虽然他的身子不好,并没有说多少话,但有一句,我记得很牢,他说,等这个月过了,你们就把喜事办了吧。

最后一句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然而我却立刻敏感的察觉出了他语气中隐约的迟疑和迷惑,于是我便明白了,他所说的人是谁。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并不是他的亲姐姐,如果我知道,或许就没有那样的自信和勇气去赌,赌他最终会明白亲情和爱情的区别,赌自己终有一天会让他全心全意的爱上。

我告诉他,我们有孩子了。

可是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关系,只要你日后喜欢的人是我就行了。”

为了腹中的胎儿,我压抑下自己激动喜悦的心情,慢慢的,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到倾天居。

他似是要说什么,而我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但你也说了,只是可能。而我既然身为皇室中人,你就改明白,如果日后你要纳了这个女子为妾为妃,这点肚量我不会没有。”

仿佛为了补偿我过去受了苦一般,上天终于开始眷顾我,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起先犹不敢相信,到懿阳公主请来的太医终于点头确认的时候,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面色一正:“我若喜欢一个人,绝不会委屈她,所以我不会——”

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天活在不安当中,心底充满了满足和喜悦,就连红茵每次来酸溜溜的告诉我,淳神医又来给三王妃安胎了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努力压下心中的那根刺,淡然一笑了。

我心底刺痛,越发不愿意让他继续说下去,几乎是有些失礼和尖锐的打断了他:“原谅我说一句实话,现在的你,如果不留在齐越,或许很难给你所爱的女子安宁。而在齐越境内,你想要占一席之地,那没有哪一块地方会比我的身侧更有价值,这一席地可以 帮你做到更多的事情,譬如报仇,又譬如,救出你姐姐。而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若是不能嫁给你,我不知道我的嫉妒心会不会影响自己对你才能的判断,我并不是要挟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我终究是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做到公正。”

父亲和哥哥的官,越做越大,我知道这离不开了他的安排。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在我以为,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我,眸光复杂幽深:“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像你爱我那么爱你,这样,你也不在意吗?”

我想起了醒来的时候,自己身上盖得好好的被子,想起了昨夜,即便是那样意乱情迷的时刻,我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怜惜和爱意,忽而就释然而喜悦的笑了。

我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逼他太紧,我知道他的心底仍然有着磊落和高傲的天性,所以我只是对他绽开一抹柔美而豁达的微笑:“没有关系,我会要你送我这天下当做补偿,整个齐越都会支持你,我相信你做得到,就像,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一样。”

直到红茵打探消息回来,告诉我,宫中有急诏,三殿下不得不在天还没亮时,便进宫了。

番外 天恋视角2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如若不是塌间的落红,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仅仅做了一场美好得不可思议的梦。

他几乎满足了我整个少女时期对于男子和丈夫的全部憧憬与想象,他年轻、英俊、聪明、博学、体贴、知情识趣,更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气魄与能力,和我共同治理整个齐越,甚至整个天下。

他一开始仍是想要抗拒,炙热的手掌在触上我冰凉娇腻的肌肤时,终于流连得再移不开,他的手,沿着我纤腰的线条,迟疑的摩挲,终于不再压抑,一把抱起了我,重重的压倒在了塌间。

他待我极好,纵然没有爱上我,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实意想要扮演好丈夫这个角色,我明白,即便他永远也不会爱上我,但至少,他会对我好上一辈子,不管境遇怎样改变。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去看,只是不顾一切的吻他,“海棠春睡”的香味,依旧妖娆满室。

只因为,我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家。

他到底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们大婚之前,我曾打算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和名字。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我的,是不是?

但是他摇了摇头,开口:“我用我本来的名字,但是,换一个身份。请公主务必让世人知道,今日的慕容潋,生在齐越,长在齐越,是地地道道的齐越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泪眼婆娑中,我却忽然发现他静静站在门外看着我,陡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我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扑向他怀里,床单滑落在了地上。

我刚想劝他何不直接换了名字一了百了,却忽而心念一转,去看他的眼睛,不出意外的觅到了其中深隐的光影和追思。

所以任凭我怎样哭泣,回答我的仍然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与黑暗。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想要他远在南朝的姐姐知道他的消息,他想要告诉她如今的他已经安然无恙并且有能力去救她,他要她等他。

红茵深知我的脾气,早早带着小丫头们去了另一个院子睡下了,不到天明是不会过来的。

无可厚非,他一直对这个二姐不一般,我知道,或许还加了点与生俱来的骄傲,所以他不愿意放弃本名。

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我失声哭了出来,声声嘶哑的唤着殿下,到了此刻,我仍不相信他会这样狠心的拒绝我,一走了之。

只是为什么是我,要帮他善后,帮他编织一个谎言,来保护她不被牵连?

一阵夜风,吹灭了烛台,无边的黑暗,是夜色,还是我此刻的心?

他抬起眼睛看我:“公主觉得为难吗?这样做,即便有人会怀疑,但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南朝是不可能仅凭此事就和齐越翻脸的。”

可双脚方一落地,立时绵软无力的向前跌了下去,滚烫的肌肤沾到冰冷生硬的地板,那样刺骨锥心的疼痛让我止不住战栗,双眼空茫的向着敞开的大门外寻找他的身影,可我找不到。

我笑了一笑:“而你姐姐既能知道你的消息,也不会被牵连,是不是?”

“殿下……”我沙哑的开口,也顾不得自己光裸的身子,掀开被子,随手扯了床单裹住自己,就要下榻去追他。

他平静的回视我,点头,并没有否认:“请公主见谅,我不会改名。还是,不管公主信不信,替我安排一个全新大 身份,对齐越来说,可以当掉的麻烦是远甚于我姐姐的,我姐姐怀着皇嗣,在孩子出世之前是不会有事的。”

“别闹了!”他的声音里仿佛藏着厌烦和冷意,按住我的肩,然后拽过被子盖在我身上:“我明天再来看你。”

所以,你才敢冒这样的风险,是不是?

其实已经不是作戏了,我不顾一切的吻他,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我就不会一直这样不安?就不会这样一直的患得患失?

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没有关系,那毕竟是他亲姐姐,我不该那么小气。

“你这是做什么?”他拾起地上的衣裳就往我身上披,而我就势软软的倒进了他怀中。

我对着他点头,微笑:“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我飘忽的笑着,将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拉,衣裙便旖旎而下,粉色的衣裙当中,白玉一般皎好的身子不着寸缕。

他的眼中,似是闪过了一丝笃定过后的愧疚,亦或是谢意,对着我轻轻开口:“谢谢你。”

我对自己笑笑,我今天燃了太多“海棠春睡”,竟然连自己都出现了幻觉,他那样温柔,我那么美,他是一个男人,怎么会厌恶我呢?

我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而坚定的开口:“我们就快是夫妻了,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说这三个字。”

他的眉头,在甫踏入房中的时候,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厌恶和冷意,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已经放柔了声音开口问我:“红茵说你不舒服,怎么了?”

及至我们大婚的时候,代表南朝前来的,是南朝的三皇子,未来的太子殿下,也是他的二姐夫,南承曜。

我站在房中等他,当脚步声慢慢响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表妹上却只是若无其事的冷淡客套,我原以为他们的这一次见面就会这样无风无浪的过去,其实严格算来也可以这么说,只是当中,却出了一段我意想不到的小插曲。

我知道我当得起。

在我们新婚后的第三天,我与潋大宴宾客,南朝与齐越尚未正式闹翻之前,南承曜是贵客,自然也在其中。

我想起了教我诗文的先生曾在我醉后写下两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粉腻酥融染春烟。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随从不顾守卫阻拦忽然闯了进来,这样的失礼,我知道必然出了什么大事,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

我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女子,眸含春水,酥胸半掩。

直到,我看到原本淡定自若,在侍从闯进来时都不曾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的南承曜,却在听了短短的一句话之后,陡然变色。

她不敢再说,带着小丫头下去了。

原本握在手中的酒杯,被他没有控制住的力道捏碎,鲜血和着域魄酒汁,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淋漓而下。

她担忧的看了一眼香炉,想要说些什么,我只不耐烦道:“行了,我有分寸。”

他的反应极快,纵然面色隐约泛白,眸中仍有深痛未能完全沉淀下去,但确切的说,他的师太,不过只有捏碎酒杯的那一瞬。

收回思绪,重又抓了一把“海棠春睡”扔进香炉,我对着红茵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等殿下。”

他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收握成拳,隐于身后,几乎是立刻起身向我们告辞,一言一行并没有任何失礼,只是那大步离开的背影,却分分明明透着深掩着的剧痛和急迫。

“……知不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缓缓唱出这最后一句,轻柔而完美的折腰收袖,唇边的笑还来不及收回,眼泪却汹急涌出。

南承曜马不停蹄的离开齐越赶回南朝,而潋在众人面前并没有因为这个风波而流露出任何异样,依旧把酒秉祝,谈笑风生。

“小姐……”红茵有些怯怯的唤我。

但我是那么的了解他,就如同了解我自己一样,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南承曜离开宴席之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带着隐约的担忧和不安。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我的手臂,依旧僵硬的微微扬在风中,那无人欣赏的最后一个动作。

他或许在担心,南承曜的离开,会不会与他姐姐有关。

他的脸色陡然巨变,不等疏影的话说完,他已经大步往归墨阁奔去,只剩下那句沉毅当中掩不住惶急的话语,还久久的在我耳边回荡:“秦安,快去请淳逾意!”

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没有错,没过多久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告诉我们,南承曜之所以如此不舍昼夜快马驰骋的往南朝赶,是因为,他的王妃,失去了孩子,几乎性命不保。

疏影哭着开口:“小姐流血了……她那么疼……她要我去请大夫……她说一定要快……”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情,潋才下定决心要向南朝开战,他想我提的时候我没有丝毫迟疑,微笑着点头,告诉他,不单是我,整个齐越都会全力支持他。

他并没有唤人,几乎是立刻就从软椅上起身拦住了她,问,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他万般能干,也知道自从我在朝堂上宣布过后他便一直在筹谋着,在准备着,只是我没有想到,当一切就绪,竟然会那么快。

再怎样的说服我自己,我也没有办法忘记,就在昨天,疏影跌跌撞撞哭着跑过花园的时候,他向来雅贵慵懒的面容,微微一变。

文丞相曾经语重心长的对我道:“公主,你要多留心驸马,我活了那么一把年纪,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谁有他这等心机手段和魄力的,而他又是那么年轻,我担心……”

回的是倾天居,还是归墨阁?

我静静开口打断了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婿,我相信他。”

我的唇边,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起一抹微凉的弧度,我已经让红茵说了那样的话,可是,他却说,他要先换朝服。

文丞相缓缓的摇了摇头:“虽然齐越为了与南朝的这场战争准备了多年,,然而有本事将这方方面面轻重缓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顺、整合、重组,方眼南朝,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公主,你与驸马一直琴瑟和鸣自然是我齐越之福,也是老臣所衷心期盼的,但我仍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如果说在老臣眼中,当日的南朝上将军慕容潋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的话,那么,今日的慕容潋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与之为敌。他在齐越的威望也越来越高,老臣担心,万一有朝一日他辜负了公主的信任,后果将不堪设想。”

“小姐,三殿下说,他回倾天居换下朝服后便赶过来。”红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我看着这个自小教我治国方略,待我如女儿一般的长者,一字一句,轻而坚持的开口:“丞相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若不是有一次,我因为放了过多的“海棠春睡”而让自己意识不清出现了幻觉,我甚至会怀疑这香是假的。

文丞相走后,我心里莫名的有些空,于是临时起意带着绿袖去往前线,到与南朝相临的榕城去探望我的夫婿。

我慢慢的加大了剂量,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过意乱情迷,他只是雅贵的微笑着和我说话,不一会便离开了。

虽然两国大规模的战争并未正式爆发,但潋身为齐越主帅,已经亲率三军驻守在了边境,而我则留在宫中处理政务,不时的到榕城去探望他,顺道看看备战情况。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长时间的抽车劳顿,我到榕城官衙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官衙中的守卫对我的到来已是习以为常,虽然此次有些突然,却也并没有闹出多大动静,他们只是告诉我,驸马已经就寝了。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唤红茵进来服侍我,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他甚至没有留下料理脚上的伤。

我止住了前去通报的人,自个儿走往他的房间,路过窗边时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青荇正靠着床边打盹,而潋躺在床上,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睡得并不安稳。

在我的失声尖叫中,他温柔的拾起地上的衣服替我披上,话语里尽是歉疚:“吟吟,是我唐突了,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以后再不会了,我保证,你不要怕。”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进去,害怕吵醒他,却也舍不得离开,就那样静静的站在窗外,目光心疼而柔软在他的脸上留连。

可是这流血的痛已经足够让他清醒。

他的眉峰深锁,面上神色也越来越不对劲,似是遭遇梦靥一般,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醒,他却忽然从床上惊坐起身,而那一个惊惧中依旧透着缠绵的字眼,便不受控制的挣脱他的睡梦与自制,撞进了掩藏一切的浓黑夜色。

其实并不太深,他一直是那么会把握分寸的人。

虽然只是简单而模糊的一个音节,可我知道自己不会听错,那分分明明,是一个“清”字。

我的心一横,正要再次纠缠上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噌”的一声,那镶着宝石的刀鞘落地,寒光闪处,他竟然毫不迟疑的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腿中。

我下意识的掩身藏进黑暗当中,看着青荇连忙起身,急急的问他道:“少爷,你又做噩梦了?”

他的眸中骤现清明,几乎是有些失控的一把推开了我,可是香烟袅袅,那丝清明在触及我的面容时,似乎又渐渐的消散。

不待他说那噩梦是什么,青荇已经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少爷,清小姐会安然无恙的等着你的,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既然三殿下当初肯冒着天大的风险放你走,必然是对清小姐用情很深,他断不会让她有事的,所以你才会决定出兵的呀,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咬着牙褪去自己身上的粉色外裙,我如同菟丝花一般整个人依附到了他的身上,娇美的手臂缠绵的勾住他的脖颈:“殿下,让吟吟服侍你……”

“是,是我说的,我不得不赌,赌注却是她的安危,我真恨我自己。”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寒,疲倦的闭了闭眼:“可是青荇,如果我不出兵,我就一辈子都救不出她,你明白吗?”

在这之前,我已经独自用这“海棠春睡”有一段时间了,我让自己慢慢的习惯它的香味与药力,所以此刻,我仍是清醒的。

“我明白的,少爷,你快躺下再睡一会吧。”青荇连忙道。

他看着我的脸眼神渐渐变得飘忽。

潋却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话语也有些凌乱:“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带她走,可是我知道我带不走她,我做出那些冲动的举止明知道会让她担心难受,可是我却不得不做,我担心南承曜只是当着她的面放我离开,背地里派人取我性命,就像当年的董铭一样。所以我让他以为,我只是个冲动莽撞成不了气候的纨绔子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我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我只知道,我拉着她的时候,他的眼光冷而隐忍,每一句话都强势决绝得根本不留任何转圜,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不会放开她,他不可能放开她——可是,他已经害她受了那么多苦了,还差一点连命都保不住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只有出兵,你明不明白?”

也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燃了“海棠春睡”。

青荇早就被他那没有逻辑的一连串“他”与“她”搅得头晕眼花,此刻只能一迭连声的应着明白,又劝道:“少爷,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从前清小姐去漠北的时候,你不也成天梦到她被马贼劫了什么的吗,结果她还不是好好的,现在也一样,她是你姐姐,所以你才……”

嫉妒如同毒蛇一样每日每夜狠狠啃噬着我的心,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打定了主意,让姑姑将麝香混入“舒合安息香”当中。

“她不是我姐姐。”他却忽然开口这样说。

我点点头,仿佛安心一些,然而下一刻,却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他虽然没有往归墨阁送什么,却曾留宿在了归墨阁,相比之下,我宁愿韶仪馆里什么也没有,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什么?”青荇停住喋喋不休,怔了一怔。

然而,上好的绫罗绸缎,世间少有的瓷器首饰,还有他大费周折收罗来的奇花异草,总是源源不断的送入韶仪馆内,每每这时,红茵都会说,小姐,你看看,殿下可真是疼你,就没听往归墨阁送了些什么。

而潋却如同慢慢回过神来一样,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闭着眼重又躺回了床上。

可是私下里,他贵为皇子,总是很忙,没有多少时间留在府中,而韶仪馆虽然精贵华美,却与他住的倾天居相距甚远,很多时候,一连几天,别说是见面,我就连他的消息也听不到。

青荇并没有太在意他的话,上前替他拉了拉被子,而我面无表情的转身,沿着来路离开,没走多远,却见榕城官衙的守卫提着灯笼往潋的房间走来。

他带我外出游玩赴宴时,总是跟着无数艳羡的眼光,我无可避免的有些飘飘然,而他又是那样的温存体贴,当着人前,这样的话,我怎么问得出口?

“驸马已经休息了,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他。”我淡淡吩咐。

然而,我是不能开口问他的,而我,其实也并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那名守卫连忙道:“是邪医谷的弟子连夜赶来求见驸马,说是为了驸马姐姐的事情。”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我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大,我听过太多关于他的风雅事迹,我也知道他再也不去忘忧馆了,那么,这段时间以来,与他肌肤相亲的女子,难道一直都只有她?

番外 天恋视角3

所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那样感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对所有人说,那是他的义姐,因为身世复杂所以一直隐于世人,而由于身体积弱自幼便送往邪医谷修养,每年不过回府探望几次,因此得以躲过慕容家的灭门之灾。

男人们的欲望与丑陋本性,我自小便见过太多,特别是对我这样没有丝毫背景的陪笑女子,即便表面上表现得再尊重,心底,也总是轻贱和盼着能占到便宜的。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深想太多,毕竟慕容清贵为南朝皇后,尚在紫荆宫凤藻殿中,而他虽然从未提过这个犹如横空出世一般突然多出来的义姐,可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来骗我。

明示暗示,我都试过,他却只是微笑,吟吟,我不愿意委屈你,我会等到我们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所以,我只是略带好奇的问了一句,以当时慕容家的在南朝的地位,你义姐的身份到底有多复杂才需要这样藏着?

我从小就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也从小就学着应对各种各样的男人,矜持,我早就抛弃了,在他面前,我连自尊都可以不要。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道,我从懂事开始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义姐,至于她的身世来历,父母亲从来不说,也不许我们问,所以我也不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垂眸做娇羞状,其实,我又何须她来提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想过,她没说的,我也想过。

如今正是两国即将交战的关键时期,而他对这场战事的重视程度又是无人能机,早早的便亲临了第一线,谋划布局,沙场点兵,无一不是运筹帷幄倾尽心力,我知道,他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不会让自己走错任何一步。

“我三哥哥还没有碰你?”懿阳公主不止一次的这样状似不经意的笑问:“他那样风流的性子,也算难得了,看来他倒是真的疼惜你……只是吟吟,男人都是一样的,骨子里其实都是喜欢荡妇的,所以你看那桑慕卿多得意,你太矜持了只怕会便宜了旁人……再说了,父皇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个月过后万一又生个什么变故可怎么办……不过若是你怀了我三哥哥的孩子,那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你看看人家慕容滟,表面上多冰清玉洁的,人家可本事着呢,吟吟,你得多学学!”

可是我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要亲自前往邪医谷接他的义姐回来。

只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心底,一直蔓延着的隐约不安。

绿袖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或许暗生疑惑与不安的只有我一个人,所有人都以为,灭门血灾之下,他会对幸存无几的亲人产生超乎寻常的关切与保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他对我是极好的,就从世人艳羡的眼光当中,我也能感受得到。

可是,我看着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巨大喜悦和渴盼,这样外现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我夫婿那张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面容表情之下出现,恍惚间,我甚至以为时光在倒流,我面前的,依旧是当年那个,拿着姐姐的家书就如同得到了全世界一样满足的少年将军。

第一次在他面前点燃这香的时候,我紧张到无以复加,可是,我没有办法。

他毕竟没有完全抛下自己此刻的使命与责任,他是在打点和安排好一切之后才动身去邪医谷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句话,我留下了它。

我知道,在他的心底,一直都没有完全抛弃昔日那个坦荡正气的磊落男儿的影子,我并不担心他会一去不返,他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我已经记不清当母亲将这香料交到我手中,低低告诉我它的功用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母亲说,就连皇上用的只怕也没这个厉害,它会让三殿下对你更死心塌地的。

他向我告别的时候,我知道其实不过是一个形式,我知道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是微笑着催促他上马,说:“快去快回,告诉义姐,我会准备好齐越最美丽的房间和衣裙等着她来。”

“海棠春睡”,是父母亲请姑姑特意调配给我的香料,味道只是清淡,在“舒合安息香”的馥郁掩饰下,几不欲让人察觉。

“她不在乎这些的。”

红茵怔了一下,点头去了,我起身,在另一个彩釉的香炉里扔了一把“舒合安息香”。

他笑了起来,虽然这样说着,可是看我的眼神里带上了一抹柔和,这便是我想要的。

我略微回神,眸光中却渐现执拗与决绝,将手中满满的一把“海棠春睡”扔入香炉当中,我看着袅袅的香烟一字一句的开口吩咐道:“你去王府正门侯着,三殿下一从宫中回来,你就立刻请他过来,你告诉他,不知道三王妃对我说了些什么,昨夜从归墨阁回来以后我很不好,你很害怕,请三殿下快过来看看。”

我看着他策马远行的背影,消失的那样快,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害怕。心底莫名的有着某个荒谬的预感挥之不去,并且越来越明显。

有些失神的往青花白釉的熏香炉中不断添着香屑,唬得红茵一把按住了我的手:“小姐,这香还是少用一些的好,夫人交代过,这香一次只能用一点点,上一回,你都快要认不出我了,可把红茵吓坏了……”

或许,他口中的义姐,正是当今的南朝皇后,那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外界传闻身体积弱得终年卧病在深宫不露面的慕容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出归墨阁,回到韶仪馆的。

所以,当她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够将自己种种不该有的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

番外 杜如吟(下)

又或者是因为,我迫切的想要把我怀有身孕的消息与他分享,那份巨大的喜悦暂时压倒了一切。

答案,从来都不是肯定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最直接最真实的反应,竟然是回头看她,虽然不过一瞬,我上来不及拾掇自己心底的冷漠,他已经温柔的拥抱了我,然后正式介绍我们相识。

可是,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了解他吗?真的了解吗?

宫里传来消息,父皇的病逝又恶化了,我不得不匆匆赶回国都。

在他为我寻遍天下奇花异草送入韶仪馆的时候,在他带我赏花游湖踏春赴宴的时候,那样极尽的温存体贴,还有世人艳羡嫉妒的眼光,我以为,他是爱我的。

临行,我对潋说,榕城地偏,环境又那么恶劣,不如让义姐与我一道先回国都吧,我已经命人将重华宫收拾好了,就等着她来住呢。

我清楚吗?我不知道。

他却笑着摇头,轻轻巧巧的推脱了过去,只说她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宫里头规矩多,她在外面闲散惯了恐会拘束,还是先在榕城适应一段时间再说。

她只是居高临下的微笑,声音也越发的轻柔:“三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耽误正途,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内阁侍读之女,而得罪我整个慕容家吗?”

我不知道他的拒绝是出于不舍与她分开,还是在担心她的安危所以要留她在自己的身边随时护着,又或者,根本就两者都有。

“三殿下绝不会放任吟吟不管的。”我说。

我只知道,我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我只知道,他让青荇将这么多年来收集着的秦筝全都带到了榕城。

我咬着牙,力图让自己的声音不若内心一样苍白无力。

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是为了要让她安心,还是因为知道我就在门外所以故意而为之。

可是,事实与期望之间,永远横着天堑鸿沟,她怀孕了,她察觉了,而孩子,并没有掉。

我只知道,如果说我之前心底仍有犹豫,仍在举棋不定的话,那么当我听到他亲口说出,要用天下来回报我这一段话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软化,即便真的是计,我也心甘情愿让他得逞。

如若不是,她真的有了身孕,是这样的。

文丞相几乎是痛心疾首的瞪着我开口道:“公主,你明明知道驸马的那个义姐,很可能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后,她长得就跟前些年我找给公主的那张小像一模一样,可你为什么还要让她走呢?你该知道,有她在我们手上,那可是比刀剑有用百倍的武器啊!”

我记得懿阳公主意味深长的笑容,出了庆阳宫,她以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语气轻笑:“吟吟不是说过,你姑姑世代经营香料么,如果方才那个不知名的嫔妃,能得到你姑姑亲自配制的香,就不会那么快便让人察出,里面藏了麝香吧?”

“如果因为而让驸马恨我,即便他不至于与我翻脸——其实坦白说,我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会觉得得不偿失。而丞相你也说过,今日的慕容潋,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与之为敌,他为了他姐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着文丞相一字一句静静开口:“而我相信,即便不靠慕容清的身份,我的丈夫,也有能力为我赢来整个天下!”

正是这样的神情,卸下了我对她的戒心,就算是如今,我也依然拿不准,她是刻意想要陷害我,还是这一切只是巧合,她贵为皇妃,又何须与我为难,更加没有,谋害三殿下骨肉的理由。

文丞相虽然不再劝了,却终究长长一叹,摇了摇头:“公主,你想过没有,或许这就是驸马说那一番话的目的。”

庆妃娘娘含笑点了点头,眸中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垂下羽睫,对自己笑了一笑:“我只要知道,即便如此,可他那一番话并不是违心之论,就足够了。”

懿阳公主笑吟吟的回头看她:“娘娘的雍容气度可是懿阳一直都想要学的,又怎么会失态呢,我们不过是一起饮茶聊了聊家常而已。”

文丞相告退吸取,着手安排人手和路线了,而绿袖忍不住在我耳边轻轻问道:“既然公主都决定放弃利用慕容清南朝皇后的身份了,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您心底的这根刺,永永远远的拔掉?”

我和懿阳公主自然识趣的告退,正要走出殿门的时候她忽然低低唤住了懿阳公主:“公主,方才是我失态了,不要让你父皇知道。”

我淡淡开口:“你是想让我和驸马闹翻,还是想让齐越从此不得安宁?”

我和懿阳公主都被她的失控吓到,而她也立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强自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开口:“公主,杜小姐,真是对不住,我还有些事情要打理,就不留你们了。”

绿袖连忙跪下:“公主明明知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的。况且,让一个人消失而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法,多了去了,驸马绝不会知道与公主有关的。”

我还记得在庆阳宫中的那一场戏,庆妃娘娘不知道为什么请懿阳公主将我带入宫让她看看,三个人本是说着客套话的,却不想一个宫女拿了个香囊来到庆贵妃身边低语了几句,庆妃娘娘美丽的容颜立时气得隐隐泛白,一把抓过香囊狠狠掷在地上:“这个贱人竟敢在送我的香囊里放麝香,她想让本宫生不出孩子来,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你以为,以驸马的今时今日,他想要知道的事,还会有察不出来的吗?”我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让慕容清离开,这件事都未必能瞒得过他,我之希望,等他发觉的时候,一起已成定居。”

然而她说得并没有错,我送给她的舒合安息香,与我惯用的相比,多了一道麝香。

我知道,死亡总会让一些东西永恒,我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赢得他的心,所以我不会取她性命,让她成为他心底不可超越的唯一。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有孕。

我要他知道,是她自己选择离开的,是她放弃他,这样的女人,并不值得他坚持。

后来的相处里,我渐渐发觉,她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娇怯怯不堪一击,可我也从来没想到,那样柔弱似水,清淡傲然的女子,为了她的孩子,竟然可以变得那么强悍。

我没有伤她,或者是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打错,而他现在也依旧需要我皇室正统的身份,所以我相信,他并不会仅仅因为我放她离开,便与我决裂。

入府的第一天,第一次见那女子,我连呼吸都演练了千遍。

这其实也是一场赌,只不过我的赢面要大得多,我知道他如果知情必然会怪我,却并不会把我怎样,我知道,他心底始终都不会忘记,当日拥抱他,对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家”的天恋。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同意了父亲所说的,以服侍为名,跟着他住进了三王府。

更何况,此时此刻,我腹中还有我与他的骨肉。

他劝慰我的时候那样温柔,可是女人的直觉永远都是最准的,我努力的去找寻,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语气,可是我找不到,任何一分遗憾。

我站在榕城官衙的最高处,看向那条她即将离开的小路,绿袖问我:“公主,她会听我们的安排吗?”

我以为我很快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他身旁,可是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病,让我们的婚期,不得不延后。

我淡淡一笑:“绿袖,你知道吗,我去找她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她早有离意,以她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我的意图,所以你放心,她一定会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是要我立刻为他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似乎是为了响应我说的话一样,那条清冷寂然的小道上出现了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虽然看不真切,可我知道那便是她和漓珂。

他说。

我看着她们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渐渐远去,一颗心尚未安全放下,却忽然放心了方才那条小道上,多了几个黑衣人影,策马向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父皇,我不愿意委屈了她。

我心底一惊,转身逼视绿袖,克制不住的怒道:“是你还是文丞相自作主张?还不快让他们停手!”

这是我在漫长的年月当中,第一次忘了掩藏自己,他走过来,温柔的拭去我面上的泪,声音轻轻响起——

绿袖慌忙跪下:“公主既然已经吩咐了,婢子和文丞相又怎么敢阳奉阴违?这些人手,婢子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没有想到,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竟然向皇上提起了侧王妃,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用力的眨了一下眼,再眨了一下,可还是看不清,原来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正欲开口,眼光却突然凝在了榕城官衙的那一颗参天古树上面,茂密的枝叶下,藏了个隐约的身影。

当懿阳公主选了机会跟皇上提起让他纳了我做侍妾的意思时,他沉默不语,生平第一次,我竟然紧张到连呼吸都不能。

我下意识的拉着绿袖,隐身在廊柱后面,害怕被他看见。

一切都变得美好而甘愿。

片刻之后,却又自嘲的笑了笑,他的眼光,一直都落在远处,渐行渐远的人影身上,直当周遭万物不存在一般,又怎么会留意到,小小的一个我。

或许,只是因为他轻轻的那一唤——“吟吟”。

再说了,他既然会在这里看她离开,那么必然是知悉了一切的,我想要掩饰,也终究只是枉然。

或许,只是因为他看着我时,眸光中醉人的柔和。

心底,忽然飞快的闪过一个年头——那些黑衣人,是他派去拦她回来的?既然这样,那么他为什么不亲自去?

或许,只是因为他对着我的舞姿做画时,眉眼之间的那一抹温存。

倏然回头去看,细看之下才发觉,那些黑衣人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始终与前方的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担心被察觉到一般。

我以为这只是手段,可是慢慢的我才发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用刻意,是我的心让我这么做。

我闭了闭眼,心底已经清如明镜。

所以,我倾尽全力的去照顾留在紫荆宫中调养的他,就算是,当年在母亲的病榻前我也没有这么尽心过。

他知道了我所做的事情,他不愿意和我闹翻,所以成全了我,放她离开,而那些黑衣人,是他一手安排的,只为护她周全。

我遇到了他,他就如同我从降生起就开始做的一场美梦一样,即便仍不算是爱,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再去接受其他的高枝。

是的,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以为的。

从我察觉到自己心慌害怕的那一刻起,我同样明白了,他在我心中,已经不仅仅只是可以让我攀离困境的一枝高枝而已。

他放她离开,我以为是因为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为的,一直都只有她。

可是,却不想天明以后得到的消息是,他中毒了?

她想要离开,所以他成全。

回到家里,其实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的,可是我仍是强迫自己闭上眼,数着蝴蝶入眠,只求明天能有一个好气色,能让他看到,最美丽的自己。

她想要自幼,所以他给予。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配得上他,仅仅,只是因为出身吗?

他娶了我,自觉已经没有资格再给予他曾经想要带给他所爱的女子的,那样纯粹而毫无保留的幸福,他不愿意委屈她一分一毫,所以他放手。

那个女子,很奇异的,自从当年上京街上那匆匆一瞥之后,我竟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此刻,她怀中拥着整个南朝最优秀的男子,唇边微笑纵然如仪,可那一抹窘迫的姿态,又如何能隐藏得住?

他不愿意她在齐越与南朝的战争当中,在他与她的夫婿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任她离开,只是暗中派人,保护她的安全。

不是不失望的,我苦心练了那么久的舞,他却只是倚靠在他王妃的怀中,醉眼惺忪的对着她笑。

他对她的感情,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深。

他称病,出征漠北,待到我终于盼得他凯旋,清和殿庆功宴上,我一舞照影技惊四座,眸光带着期盼状似不经意的落到他身上时,心止不住的一凉,他,醉了?

她的身影其实早已经消失在天边了,就连那些黑衣人的影子都寻不到了,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远方。

我低眉敛目乖巧的应了一声“是”,却没有想到,这一等,竟然是几个月之久。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凌空舒展,“湛卢”出鞘,剑光如电,要目生花。

果然,懿阳公主漫不经心的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这三哥哥可不是普通角色,若不能一鸣惊人入了他的眼,那你即便生得这张好容颜也只能是白费了,再等等吧,等你把照影舞练得更纯熟些,到时候我亲自吹曲子给你伴奏。”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然而就是这短短几句,已经足够了,在懿阳公主眼里,我只是一个懂点小聪明,却终成不了气候,可以听凭她差遣的浅薄女子。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舞这套剑法,也是最后一次。

“吟吟只是在想,公主为什么要让吟吟戴着面纱呢,如果让三殿下看见了吟吟的样子,说不定,说不定……”我嘤咛着,面色绯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没有把这浅薄的话语继续下去。

我想起了白日里,庭院中,同一个地方,那一场惊艳人心的琴心剑意,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剑势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若天作之合,共生了千年一般。

懿阳公主转头看我,可我眼中除了纯良羞怯再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从我记事开始,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掩饰自己,多年来已经做成了习惯。

而此时此刻,没有了《思归》的筝音,他一个人在清冷的月色之下,寂寥的舞这一套剑势。

“怎么不说话?”

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尽善尽美,然而却始终有一股极浅极淡的气息萦绕着他的身影,是悲伤,亦或是脆弱?

方才他面对着我们与懿阳公主说话之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纵然我按着懿阳公主的吩咐戴了面纱,那样不合常理,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一套剑势舞完,他久久的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隔了太远,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心底的喜悦忽然就不受控制的上扬,而这份喜悦当中,却也带了几分惆怅。

那柄“湛卢”我是知道的,是他从不离手的名剑,当日我与他大婚的时候,我曾将齐越王室世代相传的“玉柄龙”赠于他,他微笑着收下了,可是贴身用的,依旧是这一柄“湛卢”。

“这是我三哥哥,父皇最宠爱的三皇子南承曜,我让你练的照影舞可就是为了跳给他看的。”待到他和那几个官员走远,懿阳公主微微笑着对我开口。

青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得响声来到了他身边,他似是吩咐了他一句什么,青荇便折转身回房,不一会竟然拿了“玉柄龙”出来。

他和懿阳公主随意的说了几句,并没有注意到懿阳公主身后,小小的一个我。

他接了过去,一手握“湛卢”,一手握“玉柄龙”,慢慢的在庭院中踱步。

他转过脸来,阳光温存的抚上他眉眼间的优雅,天生贵胄不须言语便倾泻满堂。

然后,忽然的举臂用力,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中的“湛卢”和“玉柄龙”,已经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碎成了两断。

“三哥哥。”懿阳公主笑吟吟的出声招呼。

青荇完全骇住不知动弹,而他独自一人,手持那柄断了的“湛卢”,来到那颗古树之下——他最后一次与她琴剑合鸣的地方,将剑深葬。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紫荆宫中,他穿着紫色的官服,正和几个官员说着话,略微挑起的眉梢,不容置疑的手势,真真正正的王者风范。

转身,他对着青荇重又吩咐了几句,青荇迟疑了一下,却抵不过他的坚持,仍是转身回房,不一会,从房中搬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秦筝。

番外 杜如吟(中)

当他亲手将那一地秦筝点燃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心这么疼是为了什么。

我缓缓微笑,重新垂下面容,对着懿阳公主,端端正正的行下礼去。

他淡淡的拦住了想要冲上去抢筝的青荇和听得动静赶来的官衙守卫,异常安静的注视着熊熊的火光,然而却终究是没有忍住,飞身冲入烈焰当中,抢出了那怎么也割舍不下的一把秦筝。

她的眸光一动,随即是掩藏不住的兴味,甚至还带了点,隐约的兴奋。

他的手指,在已经焦了的紫檀木筝面上缓缓摩挲,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灼人的高温一样。

当最后一个动作凝定,我抬起眼睛,去看主座上的懿阳公主。

那一把筝,他曾亲自上弦打磨,她曾亲手拨弦弹奏。

就为了这一舞,我练了整整一生。

其实此刻,他手中的筝,已经被火烧毁了一小半,不能再继续弹奏了。

我却并不给他们时间反应,甚至连询问或者同意的话,我都不等他们开口,径直舒展双臂,舞了起来。

可是,没有关系,他本来,也就不会让任何人再去触碰这一把筝。

几乎是所有人都怔住了,一来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二来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不合常理的突然离席。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不想再看。

恰好一段舞乐完毕,我再也不敢耽搁,起身走到殿中,向着主座上的懿阳公主盈盈下拜,却是低着眉眼,对黄伊媛开了口:“黄小姐生辰祥瑞,吟吟特意准备了一段霓裳羽衣舞,以贺小姐生辰,愿小姐年年今日,富贵吉祥。”

我去告诉他,是我让他姐姐离开的时候,他正将那柄断了的“玉柄龙”,差人送给齐越最好的铸剑师修复。

这才真正急了起来,这样的场合,她肯来,已经是给了黄家莫大的面子的,根本就不用留到最后。

我告诉他,不管他相不相信,原本他姐姐就有离意。

喜气洋洋的舞乐开始上演,其实宴席才不过刚开始,可我看着懿阳公主和身旁一个俊美少年一直低声调笑,已经隐约露了先行离席的意思。

我告诉他,我不愿意我们之间因为这件事产生任何隔阂,所以我亲自来向他坦白,如果他要怪我,或者想要知道什么,我希望是由我亲自回答,而不是经由旁人的扣。

时间越来越晚,我不是不着急的,可是依旧静静等着,我在等一个可以让我一举成功的机会。

他看着我,眸光沉静,并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我让你觉得不安,是我的错,可是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尽力去做一个好丈夫,日后,也会尽力去做一个好父亲。我会把整个天下,捧到你们面前。

我的目光一直都追随着懿阳公主,早已经趁着簇拥的人群将刘柄海甩了开去,只是,懿阳公主却一眼也没有看见我,她又怎么会看得见呢,她的身边,包围了太多的谄媚和逢迎。

不是不感动,可是心底的那一丝酸涩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因为我知道,即便只是工具,可是只要是出自懿阳公主之手,那么身价也绝不是一个内阁侍读的女儿所能比的,而她所要讨好的人,也绝不会是如刘柄海这般区区三品之流。

是因为,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所以你才会想要用整个天下来补偿,是不是?

是的,工具,可是我并不介意。

我冰没有让这样的情绪在面上显露一丝一毫,我也不会让它占据我的心房太久,我只是对着他含泪微笑,说,对不起,我明白,我一直都相信。

我曾听说,她物色过不少妙龄女子,作为讨好她父兄及权贵们的工具。

我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此刻拥有他的人是我,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是我,将来与他一同俯瞰这秀丽河山的人也只会是我。

对于这位公主的种种风雅事迹,以及她对朝政的热心,坊间一直津津乐道。

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我都不会让它们来干扰我,破坏我的幸福。

一路到了黄恭的府上,我一直在找寻,很早以前便听闻,圣上最为宠爱的懿阳公主今天也会来。

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到我常常问怀疑,那个女子是不是真的曾经闯入过我们之间。

我看着刘柄海痴迷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装扮必然是美丽的,只是,我为的并不是他。

如若不是那一次,我撞见,他一个人对着那烧焦了的半面筝,长久出神的话。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一个人,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将那罗绮裁剪成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衣裙,然后在如云的发间,簪上了一朵新开的菊花。

我问青荇:“驸马常常这样吗?”

没过几天,母亲便将那匹罗绮送到了我的手上,一面心疼的道:“就这么一小匹布,可真是贵,吟吟你可得在刘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复又急急的替他的少爷解释道:“公主,你不要怪少爷,他只是因为……”

母亲说完便走了,我看着匣子里的首饰,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了,然而和黄伊媛之类的名门闺秀相比,却根本什么也不是,戴上了,只会徒增她们的笑柄而已。

我微笑着止住他:“我明白,我不会怪他,我现在所想的,只是怎么样打赢这一场仗,如此而已。”

母亲一愣,随即笑了:“也是,吟吟穿粉色是最娇美的了,刘大人也赞过的是不是?不过这些首饰你都收着,我和你父亲会想法子给你买的,什么也不戴可怎么行。”

齐越与南朝的这一场战争,严酷而浩大,持续多年。

我打断了她,将手中的匣子递了过去:“母亲,你帮我把这些首饰全卖了,然后去‘云霓布庄’替我买回新从齐越运来的那种粉红色的罗绮,我要用它亲自做一身衣裳。”

每一个小小的战役,我们都赢得万般不易,但是所幸,我们一直在前进。

母亲面上一喜,笑了起来:“哎呀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的事,可把我们瞒得——”

我不知道做了皇帝的南承曜,何以对这场战事如此的漫不经心?

我看着母亲嫣然一笑,眼底却是冷冷的:“母亲不用担心,再过几日,便是领侍卫内大臣黄恭的女儿黄伊媛的生辰了,女儿已经拜托刘大人想办法带女儿前去赴宴了。”

我曾经听潋提过,他是百年难得一样的旷世名将,可是在战火纷飞的如今,在我们一步步逼近南朝国都的如今,他依旧以一种无所谓的姿态,深居在上京紫荆宫中,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御驾亲征的打算。

“吟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前些年上门提亲的总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你父亲和我不等你说也就回了,可是如今你父亲和哥哥也算是慢慢升上来了,结识的人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可你为什么总不答应呢?像是这次的刘大人,虽说年纪大了点,可人家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啊,真不知你这孩子还在挑什么?等你过了及笄,看……”

而据上京那边传来的消息称,他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从来都是,只准奏,而不做出任何决定。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就连父母脸上,也不自禁的带上了许多埋怨神色。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即便我们一直再赢,潋的面上也很难染上喜色。

我并不甘心,然而生活,却还是只能这么日日年年继续下去,及至她嫁了人,夫婿是最受圣上恩宠的三皇子,及至我行及笄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他倾尽心力的一役,原以为可以和势均力敌的对手,堂堂正正的交锋,却没有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她依旧是尊尊贵贵的慕容家二小姐,我只是空有一张美丽容颜的小官吏之女,满腹才情,却只能用做应付姜禄之流的手段。

可是,即便如此,到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经是停不下来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讨我开心,所以刻意的夸大其辞,可是即便事实如此,又能怎么样?

我们的面前,距离上京,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屏障,壅州。

红茵注意到我一直收不回的视线,开口劝道:“小姐长得可比她漂亮好几百倍呢!”

而南朝守卫壅州的将领,是从漠北赶赴过来的,泰昭。

周围的行人羡慕低语:“这就是慕容家的二小姐,听说前些年走失了,现在又寻回来了,长得可真是漂亮……”

泰昭,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她却弃之如履,仅仅只是因为出身不同么?

是除了他二姐之外,他提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一阵轻风吹过,马车上的女子一脸淡静恬然的笑意,并非是不美丽的,只是,她眉心深处那份隐约的忍耐与不喜,霎那之间刺痛了我的心。

我虽从未见过,但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情谊非同一般,我知道在他心中,泰昭亦师亦友。

心底忽然就想起了今天清晨去市集挑选布匹时看到的景象,那样华丽的马车,那样如云的仆从,还有那样尊贵的阵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意。

我将儿子留在宫中,交给绿袖照顾,自己动身去了壅州。

可是——

我知道他要与泰昭兵刃相见心里会有多难受,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别说是其余姐妹,就连几个兄弟,所用所出,也是不及我的。

那个时候,他已经久攻壅州三月不下,壅州可谓仅凭泰昭一人,便稳稳的抵挡着齐越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他们为我买来他们所能支付的,最好的衣裳和首饰。

我到军营的时候,他正在宴客,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宾客,竟然是前来归顺的壅州知府赵天义。

他们为我请来最好的先生,教我诗书礼节,教我刺绣女红,教我琴棋书画声乐舞蹈,无所不含。

“……驸马爷几次三番的劝降泰昭,情真意切,可那小资偏偏不识抬举……当今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齐越一统天下已经是天命所归……如果驸马爷不嫌弃,赵某愿意奉上泰昭的项上人头以表诚意……”

正是因为这句话,和我越来越出众的外表,父母亲几乎是,用上整个杜家的财力来支撑我的成长了。

赵天义喋喋不休的说着,潋的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有与他相知甚深的人,才会察觉到他眼底的厌恶。

千篇一律的说辞,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江湖术士的断言,是有的,不过他所说的是,我这一生,必然能站在世人艳羡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荣华。

直到听了赵天义的最后一句话,他才可有可无的问了一句:“哦,赵大人要如何做到呢?”

“姜大人抬爱,末将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有个江湖术士断言,她未行笄礼前只能留在娘家,不然会一辈子克夫,等她笄礼一过,我立刻就将她送往大人府上可好……”

赵天义道:“若论武功民心,赵某自然比不得泰昭,但泰昭是君子,赵某只是小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赵某今日来,没有人知道,泰昭信任我,不会防我。总之,驸马爷不用管赵某是怎么做到的,只需要相信,赵某一定会做到便成。其实我之前的书信里就有提过,驸马爷总是没有回应,今日赵某亲自来了,就是想向驸马爷表示我的诚意。”

我只扮作娇羞模样,掩面离席奔往后院,并不担心的,区区委署骁骑尉,他们如何能看得上眼,他们还指望我攀上更高的枝。

我没有说话,迅速在脑海中盘算着赵天义的话语。

“杜如滔,你这个妹妹是你亲生的吗?瞧这娇滴滴的水灵样儿,可真招人疼,这样吧,不如就随了我做我的第五房小妾如何?”姜禄开口。

南朝拥有地势之利,以逸待劳,而我军长线作战,粮草供应已经渐渐跟不上了,若不能尽快攻下壅州,便只能折返整顿,重新再来,而这无疑让南朝有了喘息之机,先前我们所取得的胜利很可能在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其实家人也是奇怪的,可这奇怪当中又暗藏了庆幸,父亲母亲都不过相貌平常,几个姐妹也顶多可算是中人之姿,却偏偏是我,生了这仙姿玉质的容貌,幸或者不幸?

而壅州之所以能够撑到如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泰昭在,而一旦除去了他,那么破城之机,便会指日可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十三岁,十二岁,还是更早?

我知道泰昭之于潋,亦师亦友,可是战争的严酷根本容不得丝毫心慈手软,更容不得什么君子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种折中的选择。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吓到哭泣,又或者是羞愤得痛不欲生。

我不能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想让我的夫婿背上愧疚的枷锁,那么,一切的决定,都有我来做,一切的罪名,也由我来担吧。

一曲舞毕, 对着姜禄色迷迷的眼神,只是娇羞垂眸,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大人字字句句只提驸马,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我对着赵天义粲然一笑。

我注视着镜中的女子,直到她眸中的冷意与厌恶再寻不到分毫,直到她的唇边重又带上了小鹿一样羞怯而纯良的笑意,方转身出门。

他一时失神,连连应着“不敢”。

随手挑了一件玫红色的衣裙换上,俗丽的布料,可因为正当韶华,所以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我转向潋:“我有事要和赵大人谈,请驸马回避。”

我笑了笑:“父亲母亲对女儿万般栽培,我的不就是这些吗,母亲还有什么好开不了口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潋没有动。

“吟吟,你看,委署骁骑尉姜大人正和你哥哥在外间喝酒呢,你是不是出去陪一下,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哥哥日后到底得仰仗他……”母亲的声音有些嗫喏,越来越小。

我其实是料到他会这样的,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驸马不要忘了,如今在齐越,依旧还是我说了算,今天的这个机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赵大人,你介意随我到另一个营帐详谈吗?”

番外 杜如吟(上)

“不用了。”潋蓦地闭了闭眼,然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沉声开口:“留他全尸,不要让他太痛苦。”

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做,我自己。

赵天义一愣,却仍旧是点了点头。

她的唇边,费力的弯出细微的弧度。

“……你动手之前最后再劝降他一次。”

清儿,若有来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赵天义道:“他要是肯降早就降了,何必还……”

她感觉有人搂着自己渐渐软倒的身体,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面颊上,有一个复杂痛楚的声音遥遥响起——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潋几乎是暴怒着打断了他。

一饮而尽,不是不怨的。

掩面救不得,血泪相和流。

忽而就笑了,接过金杯,对着依旧雍容华贵的母亲浅浅开口,在我床头的暗格里,夫人想不想知道藏了什么?

我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多疼。

虽从未见过,却也知道,那是可以让人瞬间毙命,无痛而亡的,是只有皇子公主被赐死时,才会动用的凄荣。

最深的,最沉的,最哀的,最痛的,不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是有力而不能为。

慕卿静静看着,母亲手中,那浅浅的一杯鸩羽金屑酒。

并非救不得,而是,而是不去救,甚至要自己亲手去促成他的死亡。

回忆无期,她闭上了眼,指间的金杯,轻颤。

赵天义唯唯诺诺的应着“是”推力出去,我走到潋面前,跪坐在他膝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的视线与我相对,然后一字一句,轻而坚定的对他开口:“你的决定没有任何错误,战争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而你知道,我和炀儿都不能失去你,整个齐越也不能失去你。”

只是漠然开口,不要安排不相干的人,我的女儿,我亲自送她离开。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疲倦:“可我宁愿在战场上亲手杀了他,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

然而,还是太迟了,当他们终于还是知晓了她的存在,当她并不肯死心仍然一趟一趟的去往三王府,当丈夫眼含沉痛告诉她预料当中的决定时,她空茫的眼底,没有一滴泪水。

我起身,轻柔的将他的头揽进怀中,温宁坚定的继续道:“战争的残酷就在于,成王败寇,永远都只以成败论英雄,而无关过程。潋,你也知道,我们长线作战,粮草供应已经很乏力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军士一餐仅能吃一个馒头,这样继续拖下去,可能会死更多的人,他们或许不及泰昭对你重要,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兄弟妻儿。你这样做,只是牺牲泰昭一人,壅州和齐越的上千军士民众,却可以免受战争之苦,你的决定,并没有任何错误。”

不再见她,不是因为不信,恰恰是因为相信。

他侧了个身,将脸埋进我怀中,紧紧的抱着我,长久无声。

可是,她却不能认她。

赵天义在回到壅州之后的第七天,兑现了他的承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让潋知道。

怎么会认不出她,那是她怀胎十月生养长大的女儿,从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纱,从她含泪说着从前种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女儿。

我只是以齐越最尊贵的王侯之礼,厚葬了泰昭。

她看见女儿的身体,陡然剧震。

泰昭一死,壅州便成了一盘散沙,于是壅州知府赵天义站在城楼之上,对着全城兵士和满城民众流泪道:“赵某到壅州二十多年,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功绩,对满城百姓雾恩无德,现在又连累大家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战乱之苦,于心何忍?”

终于可以这样叫她,最后一次。

遂开城门称降,迎齐越大军如壅州。

清儿……

入城前潋下了严令约束军士,不得伤民扰民一分一毫。

可是此刻,她心底沉锐的疼痛几乎让她握不稳手中的杯子,眼底灼热的疼着,可是她却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哪怕只是一滴。

我骑在马上看向北边,上京紫荆宫那扇金镶玉砌的大门,仿佛已经遥遥在望。

她这一生流过无数的泪,眼泪对于她来说,只是武器,即便是对相伴一生的丈夫,即便对着承袭了她的血脉的儿女。

及至我们攻入紫荆宫的时候,父皇已经过世,潋成为了齐越名正言顺的国君。

门外候着的两人将门缓缓合上,慕容夫人微微颤抖的手,捧着金杯,一步步上前。

我没有要女皇的身份,而是选择当他的皇后,战在他身侧。

转身,却整个人都怔住了,斗篷之下的身影,分明是母亲。

有些守旧的大臣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劝说,我只是一笑置之,一来,我是真心爱他,并不在意这些虚空的名分。

她以为是淳逾意的,唇边缓缓勾出一抹荒凉笑影,如若她死了,他便无论如何都会答应她了,她其实一直是个自私的女人。

二来,是因为我将这局势看得很透,如今他在齐越的民心威望,已经在我之上,与其有一天,他想要来拿这顶宝座,又或者是有人想要逼我让出,我宁愿现在给予。

起身,正欲往床边行去,却突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这么做,虽然说不上众望所归,但至少,我在他眼底心中,位置会更稳固,我要的,也不过如此。

其实一早已经想好,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坚持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或者,根本就不会有那么一天。

潋骑在马上,对与他并辔驰骋的我微微一笑,那样的风神气度,直叫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她没有办法遵守对苏先生的承诺,那么就只有,把自己的命还给他。

他对我说,天恋,我说过,我会为你赢得整个天下,现在,我们一起去开创属于我们的王朝。

她看向床后暗格出,那里,自她决定将一切说出的那一天起,便藏着一条白绫。

他并没有把我藏在身后,我也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子。

对着铜镜细细描摹,妆点出最美丽的样子。

太平之时的素手抚琴红袖添香我做得来,战乱之期的运筹帷幄披风历雨我同样不会示弱。

慢慢的起身,换上初见那一日,她穿的淡绿罗裙。

我要与他一道,一起俯瞰这锦绣河山,一起为我们的孩子,开创出没有风雨的王朝。

只是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

因为知道南承曜并没有离开,依旧在这紫荆宫中,所以我们一路前往定乾宫,他却并不在。

他既然用她,就不会碰她,一向如此,她早知道。

我们是在凤藻宫中找到他的,相较于外面的血雨腥风,这里倒是一片安静,如同与世隔绝一样。

其实心底是明白的,当年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宁愿做他手中的一把剑,长久追随,也不要当他身下的一朵花,短暂开放。

沉香木的雕花大床上,一件红色的衣裙代替了它的女主人,孤零零的躺在那儿。

她知道他身边其实从来都不缺乏红颜温柔的,她们或许不及她美貌,不及她擅舞,但是承欢君前的,却永远都只是旁人,而不是她。

我看见,潋的眼神,微微转深。

而三殿下,却不会碰她。

“你没有尽力,我不需要你让我,也一样会赢。”潋对着南承曜面无表情的开口。

他们以为她是三殿下的人,没有人敢碰她。

南承曜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我已经尽力了。”

他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竟然还是处子。

“尽力?至少我知道,你并没有尽全力。”潋冷冷一笑:“你的本事我太清楚了,如果尽力,你会不御驾亲征只留在这里等你?如果尽力,你会每逢朝会只准奏从不亲下决定?你前三了从前服侍的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她听着他重重的掼门声,视线却缓缓落到了床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上。

南承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又如何,你已经赢了,而我要这把龙椅的最初目的,也只是为了倾覆。”

他猛地推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他的身影,在黎明的微光中,在明黄色龙纹刺绣的缠绕下,清晰又冷漠,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与潋一道,定定的看着他。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点一点,极尽所能的取悦他。

或许是见我们这样,他淡淡笑着,不甚在意的开口道:“为这把龙椅殉葬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所要的,不过是反过来,举国殉一人,如此而已。”

他收了笑,冷漠开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他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第一次敛了眼中的漫不经心,看着潋开口问道:“她呢?”

忽而就仰天长笑,眼角微微湿润,而她依旧盈盈看他,执意想要一个答案。

潋微微一怔,然后不动声色的开口:“我不明白你指的是谁?”

他如同看陌生人一样冷冷看她,出事与出世,同音却异意,她眼底的那抹疯狂与决绝告诉他,他并没有错会她的意。

南承曜自嘲的笑了笑:“我知道她从邪医谷出来以后,跟你去了齐越,我安排的人回报说,从未见她离开,但她并不像是生活在你身边,四下去寻也没有结果,所以我现在问你,她在哪里?”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要让三王妃腹中的孩子出世。

过了很久,潋才将眼光缓缓的从他面上移到沉香木床上的那件红色衣裙上:“以你的性格,兵败之后居然会留在这里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这一句,是不是?”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莹洁美丽的胴体,克制不住的颤抖,他冷笑着问,第二件是什么?

南承曜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而她也顾不得自己此刻凌乱的发与光裸的肌肤,死死抱住他的手,仰头盈盈看他,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是这一次,淳先生,我求你答应我。

潋却突然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一粒朱红的药丸倒入酒杯之中,斟满了酒递了过去:“你想要知道,自己去问她啊!”

那一刻,他眼中的温度骤然冷却,几乎是暴怒了,猛地离开了她的身体,随手抓过外衣披上就要离开。

南承曜的面色渐渐泛白,声音听来暗哑而紧绷:“你是说,她,她——”

他没有丝毫迟疑的点头,而她继续咬牙颤声道,你答应我,这一辈子都会效忠三殿下……

他那样的人,一句话竟然会说不下去。

她却只是强忍着所有的不适,一字一句开了口,你答应我,答应我两件事。

潋语带恨意的开口:“你以为她有多坚强可以经受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坠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本来以为我接她到齐越,我可以好好照顾她,可没想到——”

他亲吻她的眼睛,几乎是在哄她了,声音柔得让她的心微微发疼。

后面的话,或许触动了他深藏的情思,他的语气竟然微微凝涩,侧开了眼睛,不再说下去。

当她的身体因为骤然而至的疼痛而绷紧之时,他同样僵着身子,大滴大滴的汗就那样落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眸光中的震动、惊喜和温柔几乎将她溺毙。

而南承曜,却因着他没有丝毫作伪的语气和举止,一动不动。

她一直闭着眼,任他的吻,带着不敢置信和几欲成狂的温度,失控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他那双幽黑暗邃的眼眸深处,有晦暗的绝望、痛楚、自责……种种复杂情绪游走叫嚣,最后慢慢的沉淀为犹如天地坍塌过后的空茫,而他的唇边,却自始至终,都带着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被她看得有些奇怪,正想发问,她却忽然一伸手,勾下了他的脖颈。

仿佛痛得越深,笑得也就越厉害,痛到了极致,那笑意,便也凝到了绝处。

她第一次久久的凝视淳逾意,就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我别开眼睛,不忍再看。

淳逾意眼中温柔又心痛的光影,她并不陌生,当她觉得无望却又停止不下来去爱那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在她眼中。

我不知道潋为什么要这样故意的误导他,我原以为是恨,后来,我才明白是试探,或者说,考验。

她自梦中惊醒,他眼中的憎恶直到现在似乎都还清晰可见,而手心的温暖却一点一点,拉回了她的神志——卿儿,你做噩梦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我看着南承曜将那被毒酒一饮而尽,明黄的一截衣袖拂起,华贵而冷寂。

他却只是冷漠的一拂袖,绝情笑道,救你?留你在世间继续胡说八道么?

潋牵着我的手一道走出凤藻殿,已经有人临时收拾整理好了房间供我休息,潋扶我躺倒床上,亲自替我拉好了被子便欲离开。

她张皇的逃离,前方依稀可见那抹让她心安的身影,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殿下救我!

我拉住他:“你不休息吗?”

那个男子缓带青衫,漠然而带着几许责意的看来,她痛苦而愧疚的摇头,张口欲言,却一个音节也没有办法发出,而那一抹清绝身影,却渐渐幻化成漓心惯常穿的青色衣裙,长发飘零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她逼来——桑姑娘,你好狠的心,你还我命来!

他微微一笑:“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

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跋涉征战耗尽了我太多的气力,或许是因为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让我可以彻底的松一口气,所以,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我也一夜安眠,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那是父母饱含霜冷的脸。

我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抬眼看向窗外,天还没亮。

你居然敢冒充我们的女儿,还不快滚!

我唤来随军服侍我的婢女奕芪,问:“出了什么事?”

可是为什么,即便是梦,也不肯让她如愿以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

奕芪应道:“昨儿个夜里,南朝的皇帝和皇后在凤藻殿里自焚,这火一直到如今才算被浇灭,他们都往那边赶着去看热闹呢。”

她无心理会他,一倒在塌间,便沉沉睡去。

皇帝和皇后?自焚?“我诧异的开口。

在回忘忧馆的路上,淳逾意一直深深看她,欲言又止。

奕芪不明所以的看我:‘是呀,他们兵败了横竖都活不了,自己烧了也算留了点气节吧。”

那一刻,她笑到落泪。

我压下心底的疑惑,面上只不动声色的吩咐她替我梳妆,然后微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本宫也到凤藻殿去凑凑热闹。”

是了,到如今,她是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而她只是杂草。

昔日金碧辉煌的凤藻殿,一夜之间,黯了颜色。

她的话并没有能够继续下去,秦安敲门,恭顺却不容转圜的开口,王妃该休息了。

我找到潋时,他正用手指,仔细的描摹手中红衣的裙摆处,金丝绣就的凤凰。

她看着她眼底的震动,心里忽然就泛起近乎扭曲的快意,即便心里那样清楚,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即便是我的到来,他也没有察觉到分毫。

多可笑,她要见她,却必须求见,若非淳逾意,她或许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我没有进去,敲了敲敞开着的房门。

于是她去找她,一次又一次的求见。

他听到声音抬起脸来,眼中尚有还未完全消褪的遥远追思。

可是她不甘心啊,那样的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在经受这样噬心刻骨的折磨与煎熬时,另一个人,却可以心安理得的鸠占鹊巢下去?

他将手中的那一套我曾在凤藻殿沉香木床上见过的红色衣裙小心的放好,然后起身向我走来。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这般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奢望,还可以换回原来的身份生活,去做慕容家的二小姐,去做他的妻子。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即便是那件衣裳是她的,又如何,反正,他已经失去她的消息,那么长时间。

母亲分明是看见了她的,却只是漠然的转身,任相府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当年他派去保护她的那些人没过多久便都回来了,她那样聪明,而漓珂又有武艺,察觉到有人跟随并甩脱,我并不觉得意外。

直到那一次,她亲眼看见,相府门外,母亲握着那个女子的手,目带慈意,殷殷叮嘱,惟恐遗漏了什么。

可是,他却因此大发雷霆,派了人满世界的去找她,却一直杳无音信。

她告诉自己,必然是哪里弄错了的,或许是下人没有传达清楚,或许是母亲真的不在府中,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这个世间何其大,尤其是对一个想要可以隐藏自己的人来说。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再去丞相府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肯再见她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他问。

可是,她却并不肯死心,她需要一个了结,好让自己能从无处不在的煎熬当中解脱出来,并不想去管,是怎么样的了结。

“被吵醒了。”我对着他弯了弯唇瓣,选择开门见山:“他们都说,南承曜和他的皇后作业在凤藻殿里自焚,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唇边缓缓的勾起一抹荒芜而又凄凉的笑影,他不相信她,他怎么会相信她,就连生她养她十二年是亲生父母亦是不肯承认她的身份,更何况是他。

“消息和火都是我放的,”他淡淡道:“我恨了他那么多年,可总不好让世人知道,他们未来的皇上,心胸这样狭隘。”

胡言乱语。他是这样说的。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给了我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所以我选择相信。

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我没有告诉他,我去看了那两具烧焦到分不出形态的骸骨,我还记得南承曜服下毒酒之后,笔直的倒地,而那两具骸骨,却都分分明明的蜷缩着躯体,就如同,真正遭遇烈火焚身,痛苦而死一样。

为了能再见他一面,她历尽周折,可是,他却连听她说完的机会都不肯给予,一字一句,如刀割一般刻进她的心底——

我没有告诉他,他每次对我撒谎的时候,都会避开不卡我的眼睛。

她砸碎了那个玉铃,以为自此腹中的蛊虫再不会被催动,以为再没有人能拦着她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刻。

我没有告诉他,我所联想到的种种。

她闭目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不停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我知道他以前得过邪医谷的赠药——彼岸生香,他曾经告诉过我,那是一粒小小的朱红色药丸,服之可以使人一个昼夜呼吸几无,身体僵硬,形同死亡。而一个昼夜之后,药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与常人无异。当年的他,正是依靠这“彼岸生向”,诈死逃过一劫。

“牵机钩吻,毒发毙命只在顷刻,她并不会太痛苦,只是,你既然铁了心逼我配出这副毒药,现在掉眼泪又何必呢?”

他最终放了南承曜,我不知道是为了还他当年的情,还是只是为了那个女子。

淳逾意慢慢的走近,在她身后站定,话语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

他不舍她孤身一人辛苦飘零,也知道他爱她极深,所以他饶了他的性命,期许着阴郁的宫门之外,山林水泽之间,那一份相遇的可能。

她看着漓心宛如沉睡一般的容颜,眼角,极缓的落下了一滴眼泪。

该是怎样情深?又是怎样沉默而无奈的交付与守望?

番外 桑慕卿3

他甚至连我都瞒着,他是不是在担心,我知道以后会不放心,暗地里找人去取南承曜性命,去毁了那女子可能的幸福?

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不会的。

她看着漓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闭合的门外,缓缓的擦干了自己面上的泪。

一个连唾手可得的天下都可以当作游戏来颠覆的男子,任何的权势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不会及得上所爱之人的一抹浅浅笑靥。

语毕,端着药碗转身出去了。

而那女子,即便我与她交往不深,可是我不会错认,她淡泊宁静的性子,并不喜欢宫廷之中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她,也绝对不会前来掠夺,她弟弟的王朝。

漓心面色一冷:“这样的话,我劝姑娘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既然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那我何苦赶尽杀绝?

她接过喝下,就爱你个碗递还过去的时候忽然就落下泪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成全一段佳话,为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为我的炀尔积福,何乐而不为?

“桑姑娘,该喝药了。”漓心端着药碗进来。

“怎么不说话,对我失望了?”或许是见我久久的没有做声,潋开口问道。

她知道,在她缠绵病榻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将杜如吟捧在世人艳羡的高度上,也一直安排淳逾意,替他的王妃,请脉安胎。

我收回自己的思绪,扬起脸,对着他绽出一朵最明媚的笑花,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对你失望?你是整个天下最最优秀的男人,是我与炀儿最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更重要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我爱你都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来对你失望?”

她的这场病,来得急,去得却很慢,真正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

他的眼中,现出动容的神色,或许还含了一丝愧疚,不过我并不需要。

他拥着她,握着她的手一道放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面,就像是,拥着这个世间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

我只是主动将自己的柔唇印上了他的,长而缱绻的一吻,缠绵悱恻。

再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知道那女子无恙之后,他眉梢眼底一直持续着的那一抹焦灼紧绷,终于散去。

却偏偏有人不识趣的前来搅局,“咳咳”的假咳之声响起,我平日里再怎样的镇定自若,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埋首于他的怀中。

她点点头,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潋笑着放开我:“我先随他们去处理些事情,稍后再回来陪你。”

从三王府回到忘忧馆,她倒头便睡,一夜昏昏沉沉,睁开眼,是淳逾意紧张惶急的面容,他握着她的手说,卿儿,你病了,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怕,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点头,含笑看他们离开,然后一个人在这瑰玮秀丽的紫荆宫中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只是恍惚的笑,他们不明白,他的怒意是真,却并不是世人所以为的。

“娘娘。”文丞相迎面走来,向我行了个礼。

疏影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淳逾意在她耳旁冷冷开口,这样的男人,值得么?

我微微一笑:“陛下和允将军他们在商议国事呢,丞相快去吧。”

后来杜如吟的婢女过来,他看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声音里藏不住冷怒。

话一出口,我看着他的脸色微变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稍纵即逝,不会有人察觉,可是她太了解他,一颗心,又全在他身上。

果然,文丞相带了丝落寞酸涩的开口道:“陛下并没有叫我,我如今也只是虚担着一个丞相的头衔了,现在的陛下,提拔重用他自己培养起来的新人,新人有闯劲有能力不是不好,只是不该对从前的齐越元老这般轻待呀……”

在那个叫疏影的婢女说起舒合安息香的来龙去脉时,他的眼中分分明明,闪过杀机。

文丞相所说的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可是没有关系,我可以放任甚至帮助他排除不顺从他的人,不断巩固属于慕容潋的势力和威信,只要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齐越,为了我们的新王朝好,我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起争执。

虽然仍是不可避免的抑郁心痛,可是绝不会疼过现在。

况且,他提拔重用的,绝不是无能之人。

她没有见过杜如吟,可是听传闻也知道该是怎样的仙姿玉质,所以才会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文丞相见我久久不接话,转了个话题开口道:“我是特意来找娘娘的,想问问娘娘南朝的那些皇室遗宗和嫔妃应该怎么处置?”

一直以来,她以为他不再来忘忧馆,是因为世人口中的杜如吟。

我笑了一笑:“这件事要由陛下定夺,我可做不了主,不过你刚才说嫔妃?可我记得南承曜之在登基的时候立了一位皇后,没过多久便与齐越开战,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封妃呀。”

她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

“是上一任南朝皇帝的妃嫔,除了有一位贵妃当年吞金自尽追随老皇帝去了,如今那些妃子们都在普济禅寺带发修行呢。”文丞相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停了片刻,又再开口:“正是陛下让老臣去查这些南朝皇室遗宗和嫔妃们的,我想先问问娘娘的意思,陛下心里有没有个大致的处置意见,如果陛下闻起来,老臣也好应对。”

他说,如果万不得已,放弃孩子,我只要她没事。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身体,这个自小教我治国方略,如父皇一样疼爱我的人,真的是老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暗沉如夜,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砸进她心里。

我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将本已经辗转到舌尖的搪塞话语咽了回去,轻轻叹道:“那些妃嫔掀不起太多风浪,可以留着,这样,也会给世人一个陛下仁厚的形象。但是那些皇室遗宗,一个都不能留,斩草必然除根。”

她的心犹如在云端,起伏不定,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他连连点头,陪在我身边奏折,明显的欲言又止。

淳逾意也不多说,直接上前去探她的脉,片刻之后面色凝重的松手道,她有了身孕,但是有可能误打误撞吸入了麝香,很危险。

于是我问:“丞相想说什么便说吧,您在我心里,一直相当于半个父亲。”

见他们来,他并没有起身,依旧环抱她在怀中,只是看着淳逾意,一字一句——不要让她有事。

他苍老的眼中,闪过感动和泪花,颤巍巍的开口道:“既然这样,老臣也就直说了,我知道娘娘与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如今天下一统,而陛下总会,总会要有妃嫔的。娘娘应该明白,这后宫,从来都是朝堂争斗的延伸,是陛下制衡朝臣权利的重要场所,所以老臣虽然明知道娘娘的委屈,却还是不得不提啊……”

她只记得,他向来慵懒带笑的唇角,抿出冷硬的弧度,眼底,是不容错认的焦灼沉痛,他搂着她的手臂,那样紧,紧到让她陌生。

我的笑意凝在了唇边,半晌没有说话。

那女子在他怀中,沉沉睡着,容颜隔了面纱,看不真切。

而文丞相苍老的声音,继续响在我耳边:“……奉将军的侄女和李大人的女儿年纪刚刚好,人品样貌各方面又还端正,奉将军和李大人都是我齐越的老臣了,一直一来忠心耿耿,他们的侄女女儿入了宫以后,必然也会尽心服侍陛下和娘娘的,总比,总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秀们家里的女眷要懂分寸……”

及至到了三王府,秦安片刻不停的将他们带往归墨阁。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文丞相如仪微笑:“我明白的,劳烦丞相替我状告奉将军和李大人,尽快将府中适龄女眷们的画像送进宫里,我会找时间向陛下说的——对了,我记得丞相有一个孙女年纪也差不多合适,不若一道画了送进宫来吧。”

一路上,她都不敢去看淳逾意,害怕看见怜悯又嘲弄的神情。

老人的面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眼底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得偿所愿的喜色,依旧以退为进的连连推辞:“我那孙女薄柳之姿,哪能和奉李两家的千金比。”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然后便是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亲和:“瞧您说的,该不会是舍不得自家孙女,不愿意送入宫中给我当妹妹吧?”

秦安一怔,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微微敛下:“殿下很好,此次劳烦淳先生是因为王妃。”

“娘娘哪里的话,既然娘娘不嫌弃,我一定会教导俪儿好好的服侍陛下和娘娘!”

“秦总管,三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一直到了奔驰着的马车上,她才勉力压抑下内心的恐惧,颤声开口。

文丞相一迭连声的应着,心满意足的告退。

她其实知道会是这样的,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愧疚,她所仗着的,其实也不过是他爱她。

我看着他蹒跚走远,垂下羽睫,掩住其中的倦意、无奈,和浅浅悲哀。

他虽不情愿,却沉默着没有抗拒,空着的右手隔空一伸,接过了她手中沉沉的药箱。

“娘娘您快看,多美啊!”

她的心骤然一紧,根本来不及细问,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淳逾意的房间,不由分说一手拽了他的手,一手去提他的药箱便往候着的马车上赶。

身后奕芪的惊叹声响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旭日初照,从古老的宫墙后面一点一点升了起来,明亮的阳光,与琉璃瓦和清碧湖色交辉,洒向这瑰玮恢弘的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秦安惶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由得微微一怔,记忆中,秦安从来都是深沉而稳重的,这样乱了阵脚,还是第一次。

我在晨曦当中对着自己微笑。

“桑姑娘!桑姑娘!淳先生在不在?”

不管怎样,这是全新的一天,而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大 王朝,它是那样的美丽祥和,由我和潋亲手开创,也终将会在我们手中,一天一天壮大富足。

可是,他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并没有追问。

南承曜的番外

可是心底,却是隐含期盼的,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她是不是就有理由打破这个誓言,是不是从此,就不用再这样年年月月的活在煎熬当中。

番外南承曜(上)

她的脑海中,忽然就闪现过那一抹淡墨青衫,略微迟疑了下,没有说话。

暮春的花海其华灼灼,看在他眼中,却不及手中这一袭红裳的万分之一。

怎么了?他问。

裙裾摇曳处,那金丝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

门外隐隐传来一声玉铃轻响,她腹中的疼痛只一下便归于了平静。

那一日,她便是穿着这一袭红妆,站在邺城高高的城楼之上,一阕清歌,点亮了整个漠北,苍灰的天幕。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她几乎就要被蛊惑,将所有的一切脱口而出。

那一日,她颈间的血,滴落在雪地里,他看着那红白相映的绚目景致,心想,用飞董氏九族之人的鲜血来偿,只怕仍犹未能够。

十二岁以前呢?

那一日,当心底的冷怒几乎淹没了所有理智,他才骤然惊醒,原来,他在意。

她垂下羽睫,低低道,我十二岁以后便跟着柳姨学艺,后来到了上京,慢慢的有了忘忧馆,也才能有幸认识殿下。

无关乎姓名。

他曾问过她的,虽然只有一次,唇边的笑意温和,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慕卿,你从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无关乎容颜。

在漫长的寂寞光阴里,她总是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没有迟疑,将真相全都说出了口,这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无关乎身份。

从漠北归来之后,他几乎不再来忘忧馆,即便有事,也只是叫府上的秦安,或者寻云逐雨前来问询传达。

她只是那个“不敢赌万一”,千里迢迢远赴漠北来寻他的女子,是那个始终坚定不移的支持着他的女子,是这世间,可以与他比肩而站的女子,是他不惜倾尽性命爱惜守护的女子,是他唯一的王妃,他的妻。

直到,直到那一次,他让她带淳逾意入府去替他的王妃请脉,那时,她就知道必然有什么是不一样了的,却偏偏不让自己去想,偏偏就这样自欺下去。

自那一刻起,他弃了所有追查。

他的漫不经心她看在眼里,就如同她心底的窃喜一样真实,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只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只不过是,圣命难违。

即便是,那一曲“惊鸿”,还有她左臂上的炼金朱砂,和许许多多不经意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情和小动作,巧合得近乎天意。

也曾试探性的问过,他与新王妃的种种。

即便是,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放弃的找寻,却并没有能找到,当年坠崖的她,所留下的任何一丝痕迹。

她一直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以为的贪念美色之人。

即便是,青木崖上,那最后一眼,她的身影与脑海中深藏的记忆,莫名而又真切的重合在了一起,他也依旧不让自己去深想。

并不甚在意。

近乎偏执的不肯打破这个平衡,一点也不像他了。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红痣,她长得倒是和你有几分像。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她仍是他的妻,只要她永远都陪在他身旁。

心王妃美不美?她终是没有能够忍住,轻轻问道。

所以,当桑慕卿泪眼婆娑,告诉他那一段过往,告诉他,她与苏修缅的约定,告诉他,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清之时,他只是冷漠的拂袖,说,像这样的胡言乱语,不要再让我听到。

可是没有关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能帮到他,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不是不信,只是如今,他的妻子,仍然需要依持慕容家小姐的身份,即便这个身份同样会带来许多麻烦,但是比起她的另一个身份,至少如今,可以护她安全无虞。

满心满眼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纵然她心底再清楚不过,他会来忘忧馆,为的,其实并不是她。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所有真相挑明,即便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崖而无能为力,即便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她,但那一段过往那样残酷,她能否接受得了,又是不是还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她已经无心去理会柳姨的笑语,只是飞快的对着铜镜理了理松软的云鬓,然后提裙便往楼下奔去。

多讽刺,他竟然在害怕,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宁愿她一世都只做慕容清,宁愿她忘了曾经那样全无保留的依恋与爱慕,只要她在他身边。

柳姨掩嘴笑道:“瞧你,高兴得傻啦?不过也是,这三殿下才从宫中出来,都没送新王妃回王府,可就先赶来看你啦,就连昨个儿三王妃归宁听说都是独自一人呢,依我看哪,咱们三殿下的心可全在你身上呢!”

他甚至对桑慕卿动了杀意,即便最后,她的死不是他亲自而为,却至少是出于放任。

柳姨的话倏然拉回了她的思绪,她不敢置信而又惊喜莫名的起身:“你说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慕容家的动作,却并没有阻止,同样是注定了背北亏欠,却都不曾后悔。

“慕卿啊,你还不快下楼去,三殿下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外啦——”

慕容铎夫妇为的,是家庭的鼎盛繁衍。

那又怎么样?他还是娶了别的女子,那个占据了她身份的女子。

而他为的,只是他的妻。

她的唇边勾出一丝苦涩又漠然的笑,那又怎么样?

是的,他知道她是谁,或许早在亲眼看着她从青木崖坠下之时便已在心底明白,而桑慕卿的一席话,更无疑将一切无可回圜的确认。

她想起了她再清醒过来时,漓心淡漠的眼中似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忍,她说,昨天夜里皇上圣体违和,所有皇子全都奉诏进宫,就连三殿下的大婚也被打乱了。

后来,她从邪医谷回来,他知道她蛮是知道了的,然而,他却从来不提,只做不知情。

心底尖锐的疼痛几乎就要将她撕裂,她不管不顾的就要去找他,可是漓心自怀中取出玉铃,她在剧痛当中仍然固执的一步步往门外爬,直到失去了所有神志。

如果说,当年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子,是他那一段暗沉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那么,如今的她,一颦一笑早已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脉深处,虽死不能割舍。

她一直以为是滟儿的,却从来不知,嫁给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那么,是不是,只要不说破,他与她之间,便仍旧不会不可回转,她依然还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此生唯一的妻。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颁布天下。

他曾说过,她的弱点便是太重情义,他太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是如若不是这样,他又会否爱上她?

这样一想,心底的伤痛自怜仿佛才能慢慢平缓,她才能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

所以他明白,她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便将一直以来当作家人一般对待的慕容一门视作路人。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诉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远扬,她又怎么可能认识他,更遑论留在他身边。

所以明知道她前行邪医谷是为了什么,他却依然放手让她远离,只为了她可以避开他与慕容家之间迫在眉睫不可避免的冲突。

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倾儿,你等我,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好了,便到邪医谷陪你,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如果当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为何,还会不会点头答应。

他这样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明明笑着,声音里却蕴着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紧绷。

她看着柳姨,轻声开口,我姓桑。

她的身子太过积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然而他却已无退路。

十二岁的她点头,忽而就想到了醒来时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深绿,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飞扬有力的三个字——桑篱轩。

所以明知道她终会知道,却冀望能多瞒一时,等她避开上京的血雨腥风,等到孩子平安降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他与她之间有了永不可断的牵连。

我会跳舞。

她是那样的爱孩子,那么为了孩子,他是不是就有多一分的机会留住她?

柳姨的笑里隐含赞赏,我会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给旁人看就行了。

他算好了一切,以为那是一世,却终是算不过天,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情的,她提前赶了回来。

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明白,在这个世间上,不会有人平白去对另外一个人好,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她听不进他的解释,所以他冷冷开口,问,慕容滟呢,你也不顾她了?

我要给你什么吗?她问。

为的,其实只是她安好。

柳姨细细看了她面纱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后开口,孩子,你愿意跟着我吗,不会再挨冻受饿,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会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后就跟着我姓柳,好不好?

所以,他打了她,对着那样恨不能将之嵌入自己骨血密密护着,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儿,竟然是他自己,亲手打了她。

她只是摇头,死死护住已经又脏又皱的面纱。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她要做什么,而她却不知道,亦或是已经不再在意,这样的举动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

那你姓什么?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纱让我看看吗?柳姨问。

然而,他却不能不在意,只要是与她有关,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其实并没有深想的,到了后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当年,只有十二岁的自己,怎么就能冲口说出这两个字,一语成谶。

她不会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强行克制,才能压抑下心底翻江倒海的钝痛,方才打过她的右手,死死的握牢成拳,收于身后,却仍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还记得,当年的柳姨,拿着一个白面馒头递到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当中,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说了这两个字。

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害怕只需这一眼,他便会心软,会控制不住想要抑她,然后所有费尽心机营造的假象,所有倾尽心力维持的自制,便会随之,全盘崩溃。

慕卿,慕清,却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清”,原本的自己。

然而心底,其实在那一刻起便已经溃不成军,她不惜自曝身份,他便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慕容潋对她的重要性,更加清楚他若是死了,会带给她怎样的打击。

然而,再怎样的风光,她终究只是桑慕卿。

所以明知道要冒天大的风险,他仍是开始着手安排月毁暗中筹谋着诸多营救事宜,即便他心知肚明,为何看押慕容潋的任务,会落到他身上,为何那一道圣旨上,钦命由他监斩,如若关押或者行刑当中出现任何闪失,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然而此时此刻,仓促之间,他却顾不得太多,种种考量善后,只能留待日后。

这是南朝第一舞姬,专属的荣华。

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打点一切,赢面太小,万一失败,他不愿意她经受从期望到失望的打击,而很多事情,她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安全。时间太紧,所要筹谋的太多,周围的眼线也太多,他也实在是分身乏术去向她解释。

绿意华盖花满路,十里红妆迎慕卿。

却不曾想,竟然会将她逼至绝境,竟然让她不惜纵火自伤。

这是世间男子对她的痴迷神往。

他一直知道她是外表柔然,实则内心坚韧的女子,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决绝,为了救慕容潋,她竟然可以惘顾自己的性命,将整个归墨阁付诸一炬。

不愿君王诏,只盼慕卿顾。

他想起了她在烈焰当中不住呛咳的身影,至今仍心有余悸。

番外 桑慕卿2

他听着她说,殿下,我不想再听你的不得已,我只要你答应我,潋诈死后,不要让他出任何的事,这就足够了!

“清儿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亲便请人来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握着令牌的手心不受控制的收紧,一点一点蕴力,太多的累与疼,无处宣泄。

直到如今,她还能记得母亲握着她手心的温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声音——

倾儿,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起身,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两半。

“清儿姐姐,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殿下还没有答应我。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众啊,人又出落得标致,再过几年,没准能指婚给皇子呢!”

她固执的开口,依旧坚持向他要一个保证。

翻袖,折腰,一个个优美的动作连贯舞来,那些惊艳的目光和叫好的声音统统离她那么遥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将军府中那个金碧辉煌宽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众姐妹和官宦家命妇小姐隐含嫉妒的称赞声——

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出些许苍凉——

提裙款步下楼,面纱遮住了如花的笑靥之下,容颜的凄伤。

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从此以往,再也不要做今晚这样的事。

伸手极缓极缓的抚上自己眼底的那颗朱红色泪痣,她深深吸气,终于能够哀凉而平静的笑起来:“你放心,苏先生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没有办法回报他什么,那么至少,我答应过他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中)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天神。

“殿下,时候不早了,还请殿下早些休息。”

你想要活下去吗?他问。

他淡淡看向窗外,太极殿的方向,依旧灯火辉煌,人影攒动,他知道这样的忙碌会一直持续到明日凌晨,他醒来之前,然后那里,将会举行他的登极大典。

那男子,有着这世间最清绝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气息不染半分凡尘肮脏,他逆光站着,颀长的身影被镀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却是亘古不变的寂寞。

上一次,太极殿广场上这样的盛况空前,距今不过短短几年,却仿佛,已经隔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她的眼前,恍惚间,仿佛又出现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时的他,随着众人跪地仰望,看那把金镶玉砌的龙椅之上,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

漓心一面取过面纱替她戴上,一面轻道:“我只是想要告诉姑娘,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你点头要公子出手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该谨守承诺,如果姑娘一定要问漓心的看法,漓心觉得,一个身份换回姑娘的一条性命,至少是公平的,如果姑娘知道公子每动用一次‘画鬓如霜’对他的身体损伤有多大,那么你此刻也就不会露出这种自怨自艾的神情了。”

明艳而尊贵的黄,在他眼前逐渐幻化成刺目的红意,那漫天的火光,那遍地的鲜血,还有那一袭喜气洋洋的嫁衣,带着玉碎的决绝,和翩若惊鸿的美丽,就那样生生消失在他的眼前。

她无力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告诉我,一个身份换回一条命,原是我拣了个大便宜,是不是?”

永世,不得再见。

漓心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在她如云的发间簪上一朵盛开的牡丹:“桑姑娘觉得委屈吗?可是在漓心看来,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忽然间颓然闭眼,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弹。

他随众人一道叩下头去,唇角缓缓带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她疼得跌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只能听得漓心的声音继续平淡传来:“这样的话桑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罢,姑娘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若非担心姑娘会不守诺言,漓心比你更加不愿意留在这碍你的眼,而现在看来,公子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这把龙椅殉葬的人,不计千万。

漓心并没有摇太久,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是想要警告她。

如若反过来,又该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铃声牵动了她腹中的蛊虫,疼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他在那一刻,定下了今后一生的路。

她的话没有说完,漓心已经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精制的玉铃,轻轻摇了起来。

后来去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慕卿忽然就将手中的梳妆奁狠狠掷在地上,冷笑道:“桑姑娘?你在叫谁呢?我可不是……”

太极殿的西北侧,东西六宫,是紫荆宫中三千嫔妃们居住的地方,此时此刻,同样火烛通明,间或传来一两声隐约压抑的幽咽,盘亘在这古老而阴郁的宫墙之内。

漓心表情不变,依旧自顾自的替她绾发上妆,漠然开口:“只要桑姑娘谨守对公子的承诺,漓心也乐得省心,姑娘和我都可以好过些。”

今夜,是她们在紫刑宫内生活的最后一晚。

她的心忽而就尖锐的疼了一下,唇边却偏偏勾出一个灿烂的笑:“方才三殿下在我房里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一直在门外偷听,然后随时准备摇铃?”

明天一早,登极大典过后,这些女子将以太妃的身份,即刻启程前往普济禅寺,带发修行。

鸨母退了出去,漓心一身青衣进来替她梳妆更衣。

不期然的想起了一身素白丧服的庆贵妃,目中隐带狂乱,犹如不敢置信一般对着他开口——

她淡淡的笑了下:“慕卿能有今日,全亏了柳姨,若非当年你在柳家村收留了我,又一路带我上京,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当我被我所爱之人的父亲——一个可以当我父亲的老人压在身下,而我却还必须刻意逢迎、辗转承欢的时候,心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晚上,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孝慈皇后在烈火当中凄厉呼救的身影?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忍耐,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终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再忍!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可是结果呢——普济禅寺?呵呵——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为你做了这样多的事情,你难道都忘了吗?”

那鸨母忽而握着她的手长长一叹,流下些许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泪水:“慕卿,难为你到了现在还肯念着旧情为我着想。”

他略略笑了下,眼底却是一片冷意:“如果我忘了,你以为,我会留你到如今?”

她起身:“我明白的,柳姨,慕卿换身衣服便下去,不会让你难做的。”

她怔住,不再说话。

那鸨母的神色越发的小心为难起来:“那,你看,这方才刘大人和黎大人等了多时了,说是想要看看你的舞姿,我虽然让蝶飞、微眠和朝颜她们几个陪着了,但刘大人他们毕竟都是慕了你的名才来的,也只是想要看你跳一支舞,这毕竟是朝中一品大员,虽说有三殿下在,但咱们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你也不能成日只陪着那个江湖郎中的是不是?”

而他转眸不再看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强自抑下心底,所有阴郁的杀机。

她点了点头。

他不是不知道,她为了他付出过什么。

“慕卿啊,三殿下走了?”鸨母推门进来,带了一丝小心的陪笑问道。

当日她入宫前,他曾在她面前清晰而冷静的陈述,她明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怎样一条路,却依然选择,他知道是为了他。

他一直都是她的劫,无法也不愿意避开的劫。

所以在她入宫之后,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一直尽力回护,让她一步步,宠冠六宫。

就是这样,只需要一句话,连承诺都不算,却偏偏让她沉沦得心甘情愿,也才有了,继续维持誓言的力量。

所以肯偶尔纵着她一些无伤大雅的任性,她也只是可怜女子,这原是他欠她的,而这世间,也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坚持和在意的,所以,并无所谓。

他转身似笑非笑的斜睨她:“那又怎么样,桑慕卿永远独一无二。”

一直到,他重新遇到她。

她看着他挺拔优雅的背影,终是没有忍住的幽幽一叹:“殿下从泰山回来,就该与慕容家小姐大婚了吧?”

如若不是她的冷静从容,他几乎在他们最初重逢的那一刻便伤了她的性命,至今想起仍后怕不已。

他一笑起身:“沿途辛苦,本王怎么舍得慕卿经受风霜,况且,只有在忘忧馆中的你,娇花解语,让人忘忧,才是最美的。”

后来,她一点一点,走进他的心里。

“殿下何不带慕卿同行呢?”她明眸一漾,玩笑之下掩藏着隐约的期待,皓腕勾住他的颈项,巧笑嫣然。

后来,他在青木崖底,紧紧的拥着失而复得的她,平生第一次,感激上苍。

他笑了起来:“怎么会,我就要离开上京了,十天半月都不能见你一面,只会是失落才对。”

再后来,他睁开眼,不顾身上的伤,费力的从身旁那一张张焦灼的面孔中去找寻辨认,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

她忽而就有了些微微的恼,在恼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随手就将手中剩下的半串葡萄扔回玉碟:“殿下似乎还很期待?”

其实对于庆妃,他不是没有想过,等到一切结束,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还她自由,只是——

“没有问题也就没有乐趣了,不是吗?”依旧是慵懒的,不甚在意的嗓音。

他的眼底骤然一冷,不该的,她不该牵扯到她。

“殿下不担心吗,即便是皇上圣体违和,也该由太子前行泰山才是,此番推举,明为抬高,背地里会不会有问题呢?”

问斩慕容潋的那一道诏书,那样急迫,他们不过刚从宫中离开,诏书便尾随至王府,甚至于,钦命由他监斩。

他懒洋洋的靠在她怀中,却偏偏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贵气,品着玉手送来的葡萄,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并没有说话。

她不见得有多想除去慕容潋,然而他们夫妻的离心,却无疑是她所乐见的。

纤手仔细的将玛瑙葡萄皮剥净,然后亲自喂入怀中人懒懒勾着的薄唇当中,她轻言细语。

然后恰恰在他出使齐越之时,幽州生变,逼得赵漠不得不仓促动手,甚至于连奏报他的时间都没有,他知道,这与她脱不了干系。

“……昨儿个领侍卫内大臣黄恭和礼部尚书张明玄在撷绮院里一直留到卯时才走,席间喝酒的时候就隐约透露出想要推举殿下代替圣上到泰山祭天的意思,我便央蝶飞和微眠散席后多下点功夫,今晨听她们说,似乎是真的呢。”

更遑论,她几次三番的游说皇上想要致她于死地,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他果真忘记从前,怎么可能容她到如今,怎么可能?

番外 桑慕卿1

即便是到了此刻,心底的恨与痛,还有那无涯的空洞,仍旧寻不到去处。

(全文完)

所以,他只是任她踉跄离去,不多说任何一个字。

“竟然,真的是你……”

耳边,仍留有她尖锐的笑声——

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声音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

呵呵,果然如此,原来你真的爱她,只可惜,你真的懂得去爱一个人吗?你以为在背后地里为她做尽一切就够了,结果怎样,你一样留不住她,哈哈……

漫天飞雪中,那人身披狐裘遗世独立一般的站着,俊美如昔的面容上面,沾了大片的雪花,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一个风血之夜。

后悔吗?

猝不及防的抬眼,陡然撞入一双幽深暗邃的眼眸。

很多时候,他曾这样问自己。

“爹爹在后面付房钱,我们一起去找他啊!”小人儿一面说着,一面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就要将我拉进客栈,却在转身之后,忽而欢快的叫了起来:“爹爹,爹爹你快看啊,我找到娘亲了!”

在懿阳公主状似不经意的在皇上面前说起太子种种,而皇上面上的阴翳越来越浓的时候,在杜如吟体内同样发现了“千日醉兰”的毒性以及一次又一次的遇袭与中毒之后,在三王府中的内奸用尽了办法却依旧查不出来之后,他告诉自己,这样做并没有错,他要的,只是她能安然无恙。

我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因着她的话,忽而心念一闪,有些不敢置信的略略拉开怀中的小人儿,从她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上,寻找似曾相识的印记,开口,声音竟然微微发紧:“你说,你叫小滟?你爹爹呢?”

他并没有费心安排人去保护杜如吟,甚至刻意以她做饵,所以才会让她一次又一次的出事。

“你是娘亲,你明明就是娘亲,爹爹画了那么多幅娘亲的画像,我才不会认错呢!娘亲为什么不认小滟,小滟会听话,会很乖很乖的……”

如若换作是她,必不会如此,他知道,然而同样的,到底不敢赌那万一。

小姑娘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我几秒,又再度重重的扑进我怀里,细小的胳膊死死的搂着我,就像是生怕一放手我便消失不在了一样。

杜如吟那一张相似的面容,是世人心中,笼络和控制他最好的工具,其实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取信于世人的绝佳武器。

我尽量让唇边的那丝微笑不要那么僵硬,放下斗笠蹲下身去安抚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姑娘:“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的娘亲。”

所以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接受,他们便欣喜若狂,未曾有过半分怀疑,而他的宠爱,看在世人眼中,更是深信。

小姑娘依旧在我怀中不依不饶的扭动:“娘亲,我和爹爹一直在找你,现在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有其他女子担了他妻子的名分,所以他空许她侧王妃之名,然后用繁琐的礼仪和三月之期,将一切扼止于开端。

我僵住,一时之间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斗笠。

天下之大,他要的,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有她。

“娘亲——”

可是,当她眼底的疏离冷漠越来越甚时,当她抱着疏影没有生气的身体痛不欲生时,平生第一次,他竟然在质疑自己的决定,到底有没有做错。

心底没来由的柔和了下来,我对她微笑,却还来不及开口,她便已经向着我的方向飞奔了过来,笔直的扑进我的怀中——

他曾问过她,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转身就欲回房,却不意看见客栈的偏门那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娇小的白色狐裘下面露出火红的衣裙,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

而她只是淡淡一笑,殿下希望臣妾问些什么?

看样子只能回房以后费点神用碳火来暖,不然明天一早离开的时候没法穿。我一面想着,一面收起了斗笠。

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伸手试了试斗笠,上面的水气已经干了,可摸上去依旧阴冷,毕竟这雪也才消停了几个时辰的光景,又重新漫天飞舞了起来。

那时的他们,都太骄傲。

漓珂点头去了,而我起身出了客栈偏门走往庭院。

可是后来,深想之下才发觉,如果那一天,她真的问了,自己又能有怎么样的说辞?

我看了看窗外又渐渐飞起的雪花,对着漓珂点了点头:“也好,我先去后庭把咱们的斗笠收了便回房,眼看着这雪又要下大了。”

告诉她,他爱的是她,接受杜如吟不过是因为她背后的懿阳公主,他宠她,也不过是做给世人看幌子,放在明处,为的,只是替她挡去众多的明枪暗箭?

客栈们外传来一声马嘶,许是有人漏夜投宿。

即便是她相信了他的说辞,也不可能认同并接受他的做法,而他,却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纵然知道渺茫,可毕竟从未放弃过这样的希望,或许有一天,在这世间某个未知的地方,我们会碰巧再遇上那个缓带青衫的男子,又或者说,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相遇,我之期望他过得好,从此远离伤病,安然一生。

夺嫡路上的血雨腥风,他经历太多,从五岁那年几乎命丧刺客剑下开始,他就别无选择的只能不断变强,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他太清楚。

我们没有定居在某处开医馆,而是三山五岳的远行,做最普通的游医,连姓名都不需要。

其实她在他身边,他已经不复当初夺取并倾覆之心,只是,他也已经停不下来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过其他的选择。

所以,她才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吧。

那么是不是,她离得越远,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安全。

或许她与我一样,很早便知道了,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存在过了,就如同融再血里的毒,惟待浮华掠过,至死方休。

那么就这样吧,只要能护她周全,只要她安好,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就没有什么是无法隐忍的。

我转眸看她,极淡的笑了下,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深隐了沉郁得化不开的疼痛,克制了,掩藏了,却没有想到,仍是泄露在熟悉的人眼底心中。

因为终会有那么一天,不用再忍的那一天,然后他便会有长长的一生,解释与弥补,求得她的谅解,再不让她伤心。

“姑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吧,等药煎好了,我再给你端上来。”漓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语气听来有些小心翼翼。

却未曾想到,这一天,终于等到,而她,已不在他身边。

她甚至从邪医谷请来了漓陌,不休不眠的守了我很久。

“殿下——”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当年初闻他自焚于紫荆宫中的消息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了,我只记得漓珂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姑娘,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静夜里,那一声通传的尖细声音颤抖着恐惧,在太极殿辉煌如昼的灯火映衬下,不合时宜的突兀响起——

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听到这些,心底依旧是微微的拧着疼意。

“庆妃娘娘薨了,在庆阳宫中,吞金自尽——”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要的,不过是生活安定,丰衣足食,至于那把高不可攀的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谁,他们并不关心。

(下)

当年,那一场战争的残酷,那一段以骨作笔、泪当卷、血为墨的历史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

她坐在荡得高高的秋千架上,玉铃一样的笑语欢颜融在风中,留一色明艳而滟潋的霞光。

南来北往的旅客扔在七嘴八舌的说着。

不期然的,他想起了奉旨教授她诗书文章的大学士瞿联沂,在一次偶见她蹴罢秋千之后惊为天人,挥墨一蹴而就写下的诗句——

“就是,咱们的皇上啊,年轻有为,又体恤民情,可真是难得的好皇上!”

画架双裁玉络轻

“也只有这样的皇后娘娘,才配得上当今圣上啊!”

彩绳牵掩绿杨烟

当我们最终离了齐越境内,遥遥回望的时候,我知道我赌赢了,也知道她会按她所说的一样,这一生都倾尽全力来爱潋。

风吹仙袂飘飘举

而即便是我赌输了,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为了避忌潋,也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在人少的时候,用上‘摄魂粉’,我和漓珂的离开也会更加容易。

玉容飞下九重天

她连我的身份——这原本可以大做文章的武器都愿意放弃了,我相信她是真的爱潋,也相信以她的聪明,以她对潋的情深,她必然会让我安然无恙的离开,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心中“最爱”的位置,即便是死亡也不能。

风吹仙袂飘飘举,玉容飞下九重天。

我笑了笑,点头。

很多时候,就连他也是这样以为。

我们乔装成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的时候,漓珂曾经问我,我们能相信她吗?

是不是九天之上的母亲,不忍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孤苦无依,所以遣来这美好得不可思议的娇贵人儿,成为他沉默而隐忍的漫漫年月中,唯一一抹亮色和温暖。

她问我,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会让你安然离开,我可以容忍他有其他的女人,却没有办法容忍他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犹记得,第一次见她,她在白虎的利爪之下,无助而娇弱的姿态。

那个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告诉——我和他成婚那么长时间了,作为丈夫,他温柔体贴,待我极好,作为驸马,他文韬武略,万般能干,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可是,太完美的,往往都不真实。

犹记得,他清醒之后,印入眼帘的,那一张又哭又笑的容颜。

那个时候,她不避不让的看着我的眼睛,如仪微笑,告诉我——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并不是他的亲姐姐。

几年之后的重逢,他是质子,而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圣上捧在手心呵疼的掌上明珠,要月亮不给星星。

我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她之时,她唇边温定坚持的笑意,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个女子,如有一日真正母仪天下,必然会是这世间仰望的典范。

曜哥哥,你不要再离开了,一直陪着倾儿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还要到泰山为苍生祈福,可真是菩萨心肠,心系黎民百姓啊!”

所以,他成了她的贴身护卫。

“听说,为了祈祷雪灾平息,来年风调雨顺,皇后娘娘要亲自前往泰山祭天呢。”

曜哥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人敢再错待你,绝不。

在这个边远之地的小客栈当中,炭火烧得正旺,并不宽敞的堂前,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冷清。

所以,紫荆宫中,将军府内,所以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心底的不甘轻慢,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显到面上分毫。

雪下了整整一月,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直到今日,方才现出些许略略停缓之势。

曜哥哥,我会去求父皇,一直求一直求,他一定会答应我们的亲事的,因为倾儿此生,只会嫁你一人。

尾声

所以,当那道婚旨颁示天下,他看着她娇美清丽的如花笑靥,在心底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生一世。

漓珂沉默了一瞬,然后坚定看我:“姑娘不需要用这药,漓珂一定会带姑娘黯然离开齐越的。”

那时的他,还不懂得,一生一世那么长,变数与错失无处可逃。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安抚性的微笑道:“你放心,我说了只是备做万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想自己成了要挟旁人的工具。”

曜哥哥,高一些,再高一些……

“姑娘是想自己服这毒药吗?”漓珂想明白过后,大惊失色,一迭连声的苦劝道:“请姑娘千万珍惜自己,不要辜负了公子的苦心,请姑娘记着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手上也加大了力道。

然而,终究是不愿意让他为难,也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两难。

她在秋千就要荡到最高处时回头看他,清眸映雪,却并没有了往昔的盈盈笑意,忽然就松开了握着彩绳的双手,裙裾在空中划出翩跹的影。

我想起来天恋公主与齐越丞相看我的眼光,对我的身份,他们或许并不是一无所觉,虽然我相信潋的话,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能感觉得出他排兵处事的沉稳老练以及在齐越军民心中的分量,他说他有能力护我周全,并不是信口雌黄,我相信。

他的心蓦然一紧,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向着她的身影大步飞奔。

其实我是明白的,也明白渺小如我,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不可能改变什么,更遑论平息这场战争,只是,没有亲眼所见,没有试过,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在他怀中,唇色瑰艳,变幻了的容颜,却在那一刻,狠狠击中他心底,那个最脆弱柔软的位置。

如今的潋,有了妻儿,有了新的责任与承诺,或许此生都不能再随心所欲的生活。然而,能够与深爱他的妻子一起,相敬如宾互相扶持着过完日后的生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他眼底的紧张逐渐幻成恐惧,空气稀薄,胸腔中充溢着的,是窒息的疼痛。

“南朝和齐越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而我的身份特殊,留在这里或许会给某些人可乘之机,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我淡淡道。

紧紧的抱着她,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消失,而他的世界,也会随着倾覆一般。

她看我片刻又问:“我能问问姑娘出了什么事情了吗,这样漓珂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他的手指一直在抖,几近痉挛,却怎么也拭不去,那一抹刺目的红。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备着以防万一。”

那并不是血,是命。

漓珂从怀中瓷瓶里取出一粒朱红的药丸递了给我,迟疑片刻后还是问道:“姑娘要用在什么人身上,交给漓珂处理吧。”

她的,亦或是他的?

我想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我还需要一种可以让人立刻致死的毒药,便于携带,服之毙命。”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是在梦魇当中,他甚至知道,在往后的漫漫年月,这便是自己身边唯一的陪伴。

漓珂点头。

却偏偏,无能为力。

“宜早不宜迟,就今夜吧,等天黑了我们便走。”我点了点头,略一凝神,重又开口道:“或许我们走得不会太容易,我记得从前漓陌姑娘用过一种名为‘摄魂粉’的药,可以很快使人失去知觉,如今你身上有没有?”

他阻止不了,甚至连拒绝都不忍心,因为只有此刻,她仿佛还在他身边,他贪念那处片刻的虚幻与麻痹,即便疼痛,早已侵入四肢百骸。

她半句话都不多问,直截了当的点头:“本就没多少东西要收拾,姑娘想走,随时都可以。”

他自床上直起身子,单手扶额,全是细密的冷汗。

我接过,看着她轻声开口:“漓珂,你准备一下,我们尽快离开齐越。”

而那一句轻柔的话语,似是从来未曾远离一般,自此缠绕他的一生——

刚一到房中,漓珂便将煎好的药递了过来:“姑娘趁热喝吧。”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直到我死……

潋陪着天恋公主和齐越丞相去军营阅视去了,嘱青荇送我回房。

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收回思绪,微微笑了下,坦然平静的迎向天恋公主,我能感觉到她身后那个老者正目光犀利的盯着我看,可我唇边的微笑如仪,并没有半分破绽。

他的唇边,忽而牵扯出一个自嘲而荒凉的弧度,而秦安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静静响起。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接着道:“纵然猜疑或许免不了,但他们是拿不到真凭实据的,谁能想得到你此刻没有深居紫荆宫凤藻殿反倒是在我身边呢?再说了,我既然敢带你回齐越,必然是有万全把握可以保你没事的,这万全把握里面,也包括了,你的真正身份被知晓后该怎么应对。其实我是并不怕的,即便是他们知道了,整个齐越如今也不会有人敢伤,或者说能伤你一分一毫。我只是因为你顾忌,不想你为难,也是希望万无一失才会这么说,但是你相信我,如今的我,已经有能力护你周全,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殿下,寅时已到,殿下该起身了。”

他却只是笑了一笑,眼中有着淡然的笃定:“我只说我自记事起有这么一个义姐,至于是什么样的复杂身世,父母亲从来不说,也不许我们问,不会有人敢置疑的。你也不用怕咱俩太过亲近了露出端倪,灭门之下,谁都会对仅有的亲人看重珍惜,所以当初我要到邪医谷接你的时候,天恋一句话都没多说,还催我尽快启程呢。”

秦安恭顺垂眸,掩住眼底的那一丝心疼,他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却见过太多次他梦醒后的样子,那样长久无声的空洞与寂寥。

我曾好笑的问道:“身世复杂?究竟要复杂到什么样的程度才需要隐于世人?这样的话,骗谁呢?”

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曾以为,他终于走出了当年那一段总是有梦魇相随的岁月,却没有想到,短暂的平息,竟然只是为了更深痛的延续。

前来齐越之前,潋是知道我在身份上的顾虑的,于是只告诉众人我是慕容家的义女,因为身世复杂所以一直隐于世人,而由于身体积弱自幼便送往邪医谷修养,每年不过回府探望几次,因此得以躲过慕容家的灭门之灾。

他跟在他的身后,穿过陈设着丹陛大乐与中和韶乐乐队的太极门,穿过旌旗、伞盖等等卤簿仪仗的长队,来到定乾宫,先帝的灵位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禀告新皇即将登极的消息。

我尚未开口,潋已经笑道:“我二姐的秦筝弹得是无人可比的,义姐虽然隐于世外清心潜修了一段时间,但在我看来,还是远远不及二姐的。天恋,等咱们把二姐接回来了,让她弹给你听你便知道了。”

这本是例行的礼仪,他跪下之后却久久都未曾起身。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转向了我:“姐姐的筝弹得可真好,从前驸马总是和我说,他的二姐,哦,也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后,一手秦筝弹得天上人间难求,不知比姐姐弹得如何?”

眼看吉时将至,一旁的司礼太监神情略略的焦急,却并不敢开口催促,只得不住的对着身后随行的他求助般的使眼色。

天恋公主对着他一笑开口:“父皇的身体是老毛病了,一时也急不来,如今大战在即,所以父皇可看不惯我们闲着围在他身边,嘱我和丞相到前线来看看呢。”

他看着他身着白色孝服的背影,不知道此刻,他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潋很快的收了剑,神色如常的迎上前去:“公主和丞相怎么过来了,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是后悔?

她的身后,跟了一个花白胡子的威仪老者,同样一身华服,眼神锐利如鹰。

是愧疚?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我转头去看,一身华服的天恋公主唇边带着安然深静的优雅微笑,正向我们缓缓行来。

又或者,只是那亘古沉郁的一句——

“湛卢”的最后一招剑锋凝定,我指下一曲《思归》恰尽,相视的时分,他深深看我,戴着浅淡的悲哀,于是我本欲带起的微笑,终究是蓦然淡去。

来生骨肉亲,莫入王侯家。

剑舞到极致,如斯人永隔,思意更浓。

他心底一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前方那个素服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回身,表情平静,甚至带了些漠然,眸中依稀可见明灭之间终于暗静了的光影,不辨悲喜。

筝抚到尽处,如天涯霜雪,寂寞无痕。

在司礼太监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宣礼声中,他跟在他身后,沿着原路返回,看着他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服侍下,脱下白色丧服,换上了明黄色绣龙纹的礼服。

依旧是那一套凤翔剑势,剑意与琴心,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

拂袖步入大殿,珠帘散动,那一抹亮眼的明黄居在高位,华贵而冷漠。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笼罩在先帝丧礼气息中的登极大典,气氛肃穆,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虽陈设但并不演奏。

“铛”的一声,是他的“湛卢”出鞘,剑光闪处,蛟若惊龙。

文武百官在黎明的微光中,在沉默而寒冷的空气中,齐齐跪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吾皇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我在心底长长一叹,转了手腕,反指拨弦,一曲《思归》,便自我指尖,绵延倾泻。

他的唇边一直泛着淡淡的笑意,带点倦意带点寂寞,视线越过长长的仪仗和跪地的众人,去看天地尽处,某个未知的角落,清冷一片。

我抬眼望去,他却并没有看我,逆着光,微垂着眼睫,表情看不真切。

“传旨——”

潋却没有动,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既然要弹,就换做《思归》。”

他缓缓开口。

我对着他安抚的笑了一笑,然后走到筝前坐下,素指微抬,划出《战台风》雄浑的音符。

这是他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旨意,以天子的姿态,就在这登极大典之上,那样的不合时宜却又不容置疑。

青荇将筝搬到亭中的时候,面色上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缺能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了。

太极殿广场上跪拜的群臣齐齐仰望,而他的声音听来极淡——

青荇眨巴着眼睛去看潋的脸色,潋却只是极其缓慢的转眸看我,眸光深静而复杂,终究只是别开眼睛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慕容氏女清,贤良淑德,明理晓义,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以册宝立为皇后。”

我微微笑了下,对青荇道:“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就用你家少爷亲手做的那把紫檀木筝吧。”

---番外完---

潋神色淡静,提不起多大兴致的样子,青荇本也不见得有多想听我弹筝,会这样说,多半是为了他,可是如今见他这样,不由得也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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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荇在庭院中央,早早的焚好了香,见我们出来,兴冲冲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好不好?清小姐要用哪把筝,青荇这就去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