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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毛袜

多少人睡着了都像个孩子般纯良,她却不像,甚至看久了觉得她不在沉睡,只是闭上眼假寐。也许饲祖就应该是这样无懈可击的,她深谙太多人的弱处,所以自己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玄吟雾两只爪子握着她的袜子,慢慢叠好放到一边,跃下床榻去柜子里找药。再回来时是人身模样,端来水与布巾,手指轻轻握住她的脚,用布沾了水擦拭干涸的血,等到要割开愈合错位的伤口时,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脸。

… …

她应该是那类人,那类——她脚伤的时候,有人该为她心碎神伤。

昨夜睡得晚,早上便起得迟,法锈睡醒时,只觉得眼皮上阳光大盛,索性闭着眼先晕一会,再缓缓睁眼撑着坐起来。

她应该说的,往重里说,这么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佳人,就算只淤了块血也该第一时间讲出来,直白地把伤伸出来给人看。

脚还没挨到地,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抬眼看向她,道:“你别下床。”

玄吟雾不由自主用爪子搭上她的脚腕,骨龄不到三十,又爬到她枕边,用自己毛绒绒的脑门蹭了蹭她的额头,识海也没有任何被外来东西占据的痕迹,不是夺舍。他茫然地盯着法锈熟睡的面容,在浅淡的微光下文雅安静,红白相间衣领衬着,漂亮得像是暮雪红桃。

法锈翘了一下腿,才说:“我袜子呢?”

再次低头时,玄吟雾心中骤然发凉,这不是简单的破了皮,刀痕整个切入了她的脚底,看得出来料理过,却只在外侧抹了药,由于没有立即静养,不说还在冒着血沫,连愈合得都有些错位。

玄吟雾走到箩筐旁边,将最后收针一步做完,然后将一双棉毛袜子递到她手边,示意她穿上。

他生怕惊醒了法锈,小心翼翼用爪子尖勾住她的罗袜褪下,只是因为那层血痂还粘连一起。他又慢慢揭开袜底,被堵住的血涌出,玄吟雾立刻抬头望向法锈,怕她痛醒,但直到袜子全脱下,她甚至没乱过一丝呼吸。

法锈低头看了半天,嘴角一如既往挂着笑,眼梢那儿却带上那么点审视:“你做这个的时候,不像是给我的。”拿起袜子打量着,又看向玄吟雾,“难道我看错了?师父你一针一线中,不都戳着那一个意思么,就算卖了也不给我。”

对于一个斗法后力气耗尽的人来说呢?

玄吟雾没答话,饲祖不愧有双一针见血的慧眼,他那时确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忽然想,八百里于他是片刻功夫,但对于一个炼气期的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她看明白了,却也微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他用两只爪子卷起毯子下摆,瞧见一双用罗袜包住的足,露出的一截脚踝如白霜,没有半分血色,因为所有的红都汇聚在了脚底,濡湿了袜子,袜底吸饱了血,又结成了一层微硬的痂壳。

最终玄吟雾只是说:“早穿早动身,我送你去松啼城。”

洞府中的床榻是天然的宽大石台,横跨南北,中间打几个滚不成问题。因为嫌纹路坚硬硌人,上面足足铺了十几层绒垫子,玄吟雾就陷在绒垫子这头,看不到那头什么情况。他刚化作原形窝成一个圈,还没躺热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会,终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那边,直到踩了法锈身上盖的毯子一角,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

法锈笑了一下,不再言语,低头穿着袜子,松紧正好,怕毛线磨脚,里面还缝了一层细棉。她起身梳洗后,将早饭与午饭一起用了,吃完后放下勺子看向玄吟雾,懒洋洋笑道:“师父,我们怎么过去呀?该不会又是把我给拖过去吧。”

法锈哼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在意,一头栽进塞了绒的枕头里,外头月光静谧洒下,她很快睡着了。

玄吟雾挥手打出一道法诀,然后一手捏住自己的宽袖边角递过去。

玄吟雾不为所动:“胳膊差点断了都没见你喊痛,这时候瞎叫唤什么。”

法锈难得没能理解:“嗯?”

“来回八百里,脚都破皮了。”

玄吟雾说:“给你牵着。”

玄吟雾说:“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法锈倒也没多话,接过来就捏手里了,但速行的一路上玄吟雾颇觉怪异,她总是在抖他的衣袖,不知道她这什么毛病,玄吟雾还说了几句,但等到了松啼城外,忽然听法锈轻吁了一声,哪根筋突然搭对,他恍然明白法锈为什么这么做了。

法锈确实也倦了,饲儿不是个闲看落花的轻松活计,尤其是遇上不知临机应变的修士,不仅需要掠阵,有时还得亲自上阵。她把毯子从脸上移开来,将头往枕巾上靠,半合了眼眸,却还说道:“师父,你明儿陪我去趟松啼城吧,我订做了几件衣裳,今晚太匆忙,没能拿回来。”

显然她从来没做过拽人衣角这种颇具孩子气的事儿,是把衣角牵成了马缰!

玄吟雾懒得再跟她讲,把毯子抛过去盖她脸上,赶她睡觉。

敢情她还驾了一路。

不料法锈又是一笑:“师父,懂什么叫做寂寞吗?就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叫充实。”

玄吟雾恨自己怎么才反应过来,生着闷气,法锈已经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个糖人,嚼得满嘴酥脆,还问了一句:“师父吃吗?”

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德行,还找?玄吟雾说:“我当你耐受不了寂寞,跑了。”

玄吟雾不理她,气都气饱了!

玄吟雾望着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法锈忽然说:“问完了?怎么觉得你不太关心我啊,我晚回来几个时辰,师父你找过我了吗?”

松啼城门口川流不息,却只是个没有太多禁令的小城,着急些的修士就直接从上空飞了进去,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法锈忽然笑得别有意味:“杀得死的……”她很少有这样濛濛的尾音,除了故意在别人耳边温软呵气,其他的都是钩子一样上扬或是斩钉截铁的收势。然而只朦胧了一会,语气又骤然干净利落,“我是个人嘛,要是不死,还能叫活着么。”

玄吟雾熟悉散修居多的南边,但法锈却走向了北边的绣衣作坊,刚掀开进门的珠帘子,拨着算盘记账的伙计一抬头,哎呦了一声,立刻回头遣个学徒去里面叫掌柜,随后放下账目迎上来,三分的客气笑成了十分的熟稔:“昨日掌柜的还连夜候着锈主儿呢,没等到人,就想着您一定是贵人事忙。只是他年纪大,熬到天光就受不住了,才去打个盹,没想到您这就临门了!”

玄吟雾看她:“你当真不死?”

法锈含着笑靠在柜台上:“倒也辛苦。”

她往后一靠,乌发铺落,挑眼笑道:“在我不表态之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因为挑明无益。我对他们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致命所在,要是真到了分道扬镳那一步,我又总是杀不死,他们只有一条命,谁敢与我玩命?”

伙计连忙推诿:“不不,哪儿敢跟锈主儿提辛苦……”话没说完,里门风风火火走出一个老头,抱着五六个锦盒,小心堆在柜台上,才向法锈作礼:“锈主儿,老朽亲自督查的料子和做工,可要先往身上试试,不合意的地方片刻功夫就能给您改了。”

法锈嗯了一声,开了口:“是有那么点,但师父呀,你要相信世人要是真容忍起来,比你想象的低多了。这消息我从未藏着掖着,从师门的角度看,显然我已经是与封煞榜狼狈为奸了——可是你看,六合堂还在把我的名儿挂着呢,连那些剿杀凶邪的正道修士,也耳聋眼瞎,避开你的名字挑其他的,然后求着我去身先士卒。”

法锈瞥了一眼叠起来的锦盒,并不打开翻检,依旧笑道:“贵坊绣工的手艺都是巧夺天工,我哪里挑剔过。要是真轮到我不合意,恐怕也没法改了,得要重做。可掌柜的招牌不就是无一回炉么,又何须去看。”

玄吟雾收了封煞榜,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身为饲祖,你不觉得认一个封煞榜上的妖修为师,太讽刺了?”

老头也失笑:“老朽可是忧心了一晚,虽安慰自己锈主儿定是有事去了,但还是慌了神,怕您是不满身上这件‘雪后枫’,便懒得再来取其他的。”

法锈就靠在床榻边上,仰头笑了一笑,不回答显而易见的问题。她身上没见着血迹,衣服也换了新的,想来是在松啼城料理完了再回来,在人面前,她永远是鲜衣怒马的,不会褴褛出行,也不带狼藉归家。

法锈靠在柜台上,水红绣枫叶的里衣,外披雪白褙子,风吹过时袍衩扬起,犹似细雪中微现一抹霜红,明丽得教人心里一颤。玄吟雾收回目光,望向了绣坊外面,人来人往全是宗门弟子,他看了很久,法锈才走了过来,几个薄而宽的锦盒被丝带扎在了一起,拎在手中。

他扭头看向法锈:“你又去做饲儿了?”

在修士的城中订做凡子的衣裳,基本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价格不菲又不耐用。玄吟雾扫了一眼绣坊中陈列的修士法衣,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穿法衣?”

某日她晚归,身上是新做的衣裳,水红色的衬里,外面套着暗纹白袍。走得稍慢,沿着山路五步一停十步一靠,玄吟雾从洞府中出来,以为她醉酒,但靠近了没闻见她身上没有半丝味道,想了想,忽然一把拿出封煞榜的子榜卷轴,刚摊开,果然发现自己的排位往前移了两位。

法锈理所当然:“不好看呀。”

法锈倒是像终于找着个窝似的住下来,偶尔会去一趟四百里外的松啼城,不出两日定然归来。由于玄吟雾与铁桦幡一战耗了元气,时常稳不住耳朵,她从松啼城购了几瓶调息元丹,也不说,就放在箩筐里,顺带探头瞧瞧那双毛袜子织得怎么样了。

玄吟雾说:“你不能去订做一个好看的?加几个防护符咒,丹田也能少碎几次。”

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师门,她将一切看得太轻,就算是命,都轻如鸿毛,在她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法锈不合作:“我不,法衣太重了,尤其加符咒的,又沉又甸好似龟壳。我就要凡子的衣服,轻飘飘的,穿了就跟没穿一样。”

他不认,法锈也毫不在意,虽嘴上叫了一声师父,然而拜礼奉茶训诫却一样没做,这便还算不得正式的。玄吟雾更加觉得饲祖只是个爱玩的,戏闹一场权当是个乐子,失了兴趣后大概就会抽身而去。

玄吟雾:“……”

玄吟雾知道自己是个妖修,玩不起人修的心眼,但坑肯定是没有的。

这都什么毛病!

为人师表,必然为之模范也;而拜人为师,必然也要做到尊师重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会收个祖宗当徒弟,这么做的师父脑子都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