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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饲祖

法锈睁眼侧身,一道凌厉剑气顺着她耳廓劈过去,差点割下半只耳朵。

正嚼着牛肉,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俯身,说话的气流吹到她耳边,仿佛是一把蠢蠢欲动的利剑。

唤她一声“饲祖”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六合堂的雇主,二是死仇。

“饲祖。”

那人又啼笑皆非开了口:“饲祖呀,上次我见你是炼气八层,上上回是筑基五层,要论头次,不得了,还是个金丹呢——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走,怎么您倒是反过来了,哟,炼气三层?”

法锈反其道而行之,她吃要吃有味的,穿也要穿光鲜的,人生在世,如戏一场,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不比当今修士执着于强者,别的什么都不顾,只求比试切磋,恨不得将对方撸下一层皮,自证俯仰天下再无敌手——既无道心,又无享乐,就这么自夸地强着,直至寿尽将死。

法锈也笑:“按这个说法,你遇我这么几次,差点命都赔了来。一个用剑的修士,本命灵剑被分尸的滋味,比之修为掉落如何呀?别人遇着我这么个祖宗,都是避之不及,你也是反了!”

这种对修行毫无益处的吃食,修士们是不大沾的。金丹期以上就可辟谷,炼气期及筑基期还需服食助人饱腹的丹药,毕竟修行福祸难料,一旦遇上出生入死的事,断没有时间让人吃喝拉撒;宗门弟子还仗着师门庇护,抽个空打打牙祭,散修就只能顿顿辟谷。

“难怪都说对上饲祖,万不能开口,一刀杀了最好。”

法锈看得一笑,挟了一筷子肉片,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细嚼慢咽。

“这话既然能传开,那意思就是没法一刀杀了,拿夸我的话讲,确是嘴拙。”

师长转身一巴掌:“吵个屁!吃不死你!”

那人面皮又青又冷:“炼气三层,你还觉得死不了?”

有刚入道的小修士意志不坚,巴巴地瞧着咽口水,刚拉了几下师长的袖子,却被师长粗暴地塞下一颗祛食丹,吞到肚子里片刻功夫,胃不饿嘴还馋,嚷着要吃肉。

法锈笑他脸色:“左右不是为了你掉的,你怎么抓耳挠腮,像是瞧了一支红杏出墙去?”

法锈手边是刚上的一壶温酒,半碟牛肉小炒,淋了一道酱汁,香滑酥嫩。她这桌上是独一份儿的,因为全是凡俗吃食,不含半丝灵气,只图一个口腹之欲。

那人被逼的终于卸了客套,直起了身子叉着手:“是,我是没本事,没法子让饲祖一刀毙命,所以只是来传个话。松啼城内,碍着六合堂长生钱庄,我们这等人,不太敢进来,就算进来了,也千方百计低着头,不敢杀人,可饲祖就不会出去?”

松啼酒楼门口的灯笼尤其硕大。

“你们还真是皮,不暗中伏击我,偏偏要知会一声,想吓我不得安生。”法锈一点筷子,“作,你们就作吧。”

华灯初上,天却还未完全黯下来,颜色如丹青,远处是朱砂,近处又青蓝,衬得一个个屋檐下面的金黄灯笼亮得惹眼。

那人冷冷道:“只是让饲祖记着!好好想一想,当初多少死里逃生的前辈,找上门杀你了!别死到临头,连仇家名字都记不住!”

仇家头颅高挂,兽类哀鸣不绝于耳,快修成妖的天灵地宝也哭哭唧唧,混着喧闹的叫卖与讨价,配着路边一把凄切胡琴音,用手一抹满是俗世味,哪儿还有半分仙气儿在。

“那要是我还活过来了呢?”

比起北边的衣香髻影,南边的则叫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各大店铺众星捧月在长生钱庄周围坐落,散修们眉藏戾气,拎着兽类的脖颈直接摔在砧板上,要活的要死的这就给办了,掌柜快手拨算盘,秤砣一抬,算账结钱,两不相欠。

“……不杀了。”他沉默良久,忽然颓废倦怠,“如果你真的死不了,那就一笔勾销,不知道你一个人修怎么那么像个鬼,不想再沾了,太累了。”

北边的那个近宗门,南边的这个亲散修。大道朝天,进城的修士,有缓带轻裘鲜衣怒马,也有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很快各走一边,奔在不同派别钱庄的路上。朝南的方向,就找不出几个穿着得体的,男修士像是卖鱼的樵夫,女修士也如赶集的村妇。

此刻,松啼城外,默默对坐着一圈修士,人修当中最低也是金丹期,更有甚者是出窍期;妖修较少,最强也只是一个化形期;魔修眼神阴沉望着城内,嘴中满是血腥味。

要评头论足一个城究竟如何繁荣,就是看城内设了几处长生钱庄。松啼城南北各有一个,虽说是同出一庄,但大宗门内还分师门隔阂呢,一个偌大钱庄初期是必须同心协力,等屁股底下的座儿安定下来,内部自然也划分出了流派。

这样的阵势,是用来杀一个大能的,但却浪费在一个区区炼气期身上。

玄吟雾居于迁荷峰,僻静又人迹罕至,险峻山涧层峦叠嶂,山下零散几户凡俗人家。这个地方再向西南四百里,是个略微繁荣些的修行小城,城名松啼。

因为杀不死。

可惜,世上总有那么多画蛇添足,非要再添上一棍子才算个头。

一路追杀,杀到后来所有人妖魔都绝望了,有人问:“要不要找个鬼修来问问?地府的生死薄上是不是没她名字?”

如果戛然而止到这一面之缘,可以说恰到好处,日后提起,这厢可以说在山林偶遇一美人狐妖,那厢也能在记忆中残存一道虚妄身影。

没人知道,杀来杀去,他们都累了。

… …

不是没尝试过各种方法,碎丹田废修为都是轻的了,断手断脚断头司空见惯,火烧水淹雷劈土埋……就没哪一个是奏效的,而一旦一击不死,六合堂就有本事派高阶修士找到他们开打,顺带长生钱庄就送来了丹药,让人恨不得啐一口:“她跟六合堂什么关系?难不成还是哪个堂主的私生女儿?”

仿佛从无她留恋之事,不论恩仇,这尘世繁华万里,不足以拌她一步。

不能啊,哪个老子能看着女儿这么玩命?

她留下的痕迹也渐淡,如果不是门槛那里一地的灵币和白玉瓶,就像他南柯一梦,臆想出了这么一个诞谩不经的人,唤作一声法锈,不像个修士,倒像个散财童子。

譬如现下,重塑丹田之后,仅仅过了十天,她就把炼气三层的修为给催回来了——放在别人身上是天赋异禀,她这叫熟能生巧。

玄吟雾靠在洞府里,知道她是真走了。

有人划掉了所有没用的死法,唉声叹气:“最后试一次吧,将她剁成肉泥,如果她还死不了,我去死。”

暴涨的灵气吸引了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一时间龙腾虎啸此起彼伏,她背着手,身上挂着那件形似口水巾的布袍,踩着自己身上掉落的血痂,沿着小道消失在山林深处。

魔修凉凉道:“这么惨啊,小心她怨气太盛,成了个鬼修,再来找你算账。”

法锈走得肆无忌惮,正如她初来此地,就敢出言相戏一位化形期的妖修。

众人听了,想起还有这茬,一口血都要被憋出来。

她站起身,踏出一步,之前服食的珍品像是一齐顿醒,灵气砰然炸开,凝成千丝万缕,汇入丹田。此刻最为关键,寻常子弟必然要师门护法,端坐浴桶汗如雨下,痛得神志不清,怎敢形单影只、站立行走。

对,还要让她死得心平气和……娘的,这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了!

法锈又坐在门槛上休养了半晌,然后拿起最后一个白玉瓶,那里装着调息元丹,她放到洞府墙角,说:“衣服钱也结了。”

… …

玄吟雾总不能一天到晚给她拎着,直接把两边袍角一拎,在她颈后系了个结,送她个大口水兜。

上弦月高挂,松啼城内人声渐歇,前来带话的仇家也离去,法锈闭眼假寐,桌上小半壶酒凉得辣喉,索性不要了。

法锈反抗:“不,我不穿修士的法衣。”

人都是会死的,她是个人,自然不能免俗,只是这关窍之处,怎教旁人知道。

不过在滚之前,他有一个要求:“衣服穿好。”

夜深人静,城外刀剑凛冽肃杀,严阵以待,法锈安之若素,坐松啼酒楼,合着眼皮,手指顺着路边胡琴声打着拍子,独和一段三生咒。

而玄吟雾压根没想要留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他的意思很明确,有多远滚多远。

喧嚣不过耳,只闻道无疆。

这活脱脱是一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威胁,却叫人听不出半分狠意,她的神情与语气都给人一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我见你姿容,心生怜意,学那拂尘轻点,破你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