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个网名一一对应,上面赫然出现熟人。失踪的Jaco。
沈栖想了会儿,“好吧。”
徐嘉嘉竟然是魏旭延的同类,对重案队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磅的线索。
席晚走过来,“小沈还是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抓到凶手,还原真相,是我们的本职。而有的龌龊败类,现在的法律若是制裁不了,今后也有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天。这次的案子已经将女性被‘狩猎’的话题抛到了明面,强烈的关注也是一种进步和保护。”
他活跃于论坛的时间比魏旭延早,去年魏旭延发第一条帖子时,他已经不再登录。
“侦破这起案子,保护的难道只有这些男人?”季沉蛟皱着眉,“想想你记挂的朋友姐妹。”
他最后一条主题帖发于两年前的五月,内容是他在北城区某拆迁路附近恐吓晚归女孩。因为表达不够夸张,回复很少。
沈栖瘪嘴不说话。
同年八月,他签约现在的平台,再未发布和回复过“狩猎”帖子。
季沉蛟看他一眼,“你穿上警服时,是怎么宣誓的?”
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忽略如今的网红身份的话,徐嘉嘉是最不显眼的,他给女性造成的危害远不如魏旭延等人。
沈栖闷闷不乐,“哥,我不想保护他们。这些男的都是垃圾,给我们男人丢脸。”
然而他却在刚完成复仇后失踪了,只通过“浮光”留下一段视频。
季沉蛟问:“这些网名对应的现实身份能确定吗?我们能锁定他们,其他人也能列出名单。”
重案队早就预料到他遇害的可能,只是在这之前,就连季沉蛟也没有想过,他遇害的原因也许和魏旭延一样。
季沉蛟的视线落在上百个网名上,仅仅是在一个论坛的隐藏板块,仅仅是夏榕市一个城市,居然就有上百个像魏旭延一样对独行女性虎视眈眈的男人。
最傻眼的是沈栖,这条线索是他查出来的,他却难以相信,搓着脑袋道:“不会吧?这是巧合吧?这论坛这么多垃圾,如果徐嘉嘉这种等级的都被杀了,其他人岂不是全死了?”
他们分享容易“狩猎”的地方,其中几人还见过面,但魏旭延没有。
论坛上比魏旭延更过分的大有人在,而徐嘉嘉是网红,等于半个名人,对凶手来说,这是必须避开的点,还是正好利用的点?
魏旭延第一次发相关主题帖是在去年六月,更早的时候,他于前年四月开始大量浏览学习,加的论坛好友大多是夏榕市人。
席晚说:“我有点没想到,徐嘉嘉竟然也……他难道忘了,他母亲徐银月是个活得多艰难,却特别坚强的女性?他被她养大,居然还以戏弄女性为乐?”
季沉蛟看完整个描述,又在席晚的陪同下亲自和全女士谈过一次,发现帖子多有夸张。这大致反应这类男性不满足于现实恐吓,还要在网上疯狂加戏的心理。
“他的程度较轻。”梁问弦举起双手,“先说,我不是替他开脱。但是你们注意时间,那时他回国不久,正在艰难寻找复仇的办法,压力可想而知。他需要释放压力,女性在他的生活中是个很特殊的象征,一方面是至善,比如他的母亲徐银月,另一方面是至恶,比如他要报复的那一位。”
帖子里有三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经鉴定和全女士识别,正是她,场景则是升桂桥河边。
说着,梁问弦看了季沉蛟一眼。季沉蛟示意自己没事。
那一刻,他的自信和满足飚到了巅峰。将女性“送”到马路对面时,他还绅士地鞠了一躬。
梁问弦接着道:“所以他瞄准那些独行的女性。但几次尝试之后,可能是签约平台让他的复仇计划走上正轨,可能是他觉得这并不能释放他的压力,所以他放弃了。总的来说,他确实是程度最轻的,如果把他和魏旭延的死联系到一起,有点牵强。”
那位女性全然不知前方有人,他忽然冲出时,对方被他吓破胆,就像鹰爪下可怜的小白兔。
季沉蛟把名单中最恶劣、程度最重的人重点勾画出来。不久,这份名单和梁问弦找来的失踪者名单一对比,出现了两个重复的名字。
帖子讲述他经过半个月观察,锁定一位每天凌晨一点多下班回家的女性,蹲守前,他在酒吧给自己点了一杯鸡尾酒,蹲在草丛中时兴奋得感觉自己是丛林之王附体。
王洪强,三十九岁,夏榕市花在县人,保安、开锁匠,因家暴妻子,于五年前离异,孩子由妻子抚养。他与年迈的父母一同生活。
魏旭延的三个号一共发过十一条主题帖,回帖上百,专注于“狩猎”。其中一条主题帖发布的时间是今年三月十号,正是全女士被骚扰的第二天。
今年三月十二号,王洪强的父母报案,称儿子三天没回家了。
他们的自卑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被女性的恐惧冲散。
花在县不大,王洪强恶名远扬,又好赌,民警没查到他的踪迹,很多人猜他欠了赌债,逃债去了。
“狩猎”女性的帖子始终飘在板块第一页,且回帖非常多,男人们就算没有亲自恐吓,也对此类帖子充满激情。
邓子安,二十七岁,家住夏榕市西城区,夏榕翻译学院校工,其父母都是该校教师。有女友,预备今年底结婚。
男人们仗着那是自己的地盘,披着网络的外衣,肆无忌惮地YY、吹嘘。偷拍同事、同学裙底的图比比皆是,一张就能换来几十层楼的龌龊幻想。
四月十五号,其女友报案,称联系不上邓子安。派出所按常规手续立案,暂未查到重要线索。
“嘶……”沈栖作为荷尔蒙旺盛的年轻男性,在看到隐藏板块那些露骨恶俗的帖子时,也不禁连骂卧槽。
魏旭延的死亡突然将两起失踪案联系到一起,季沉蛟果断决定将失踪案转到重案队。
所谓高级会员区,就是对游客和低积分会员隐藏的板块,只有在论坛累及一定积分,有不低的忠诚度了,才能进入。
王洪强失踪案由花在县公安局负责侦查,从重案队拿到的报告看,侦查并不充分。重案队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获取更多线索。
他比其他乐于此道的男人更加谨慎,仅在一个户外论坛高级会员区与同好交流,并且有多个小号。
花在县民警也没想到一起被传逃债的失踪案会引来重案队,面对季沉蛟时都有些局促。
魏旭延没有加过相关群,这也是侦查初期,重案队没有发现“狩猎”这条线的原因。
一位民警道:“我们不是因为他这人恶劣,所以没用心查案,确实是没什么线索,而且他老爹都说,他有可能是欠钱跑路。”
这些心理扭曲的男人在网上甚至有五花八门的组织,他们建群,或者在体育、户外等专业论坛的闲聊区集结,分享交流“猎捕”女性的经验,寻找同城同好,相约“合围”女性。
季沉蛟索性跟大家聊天,很快精准地描摹出王洪强其人。
广泛的社会讨论度在客观上给沈栖的工作带来了便利。他搜罗着海量的信息,将它们拖入图表中汇总分析。数据不会骗人——如季沉蛟所料,绝大部分有过被恐吓遭遇的女性,都未受到身体上的伤害,而恐吓她们的男性,几乎都出于“狩猎”、寻求刺激、展示“雄风”、释放现实压力等需求。
如果说魏旭延还会隐藏自己的恶欲,只敢在网络中炫耀,王洪强就是将现实当做显摆的舞台。
虽然网友们怀念Jaco,但现实说明,世界缺了任何人都会转,没有他,还有别的主播制作视频,播放量甚至超过了Jaco最火爆的一期。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女人的恶意,从殴打妻子就可见一斑。这婚能离掉,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他妻子的娘家在县里比他更有地位,几个兄长将他一通揍,他不得不离婚。
[想念Jaco+10086]
在离婚前,他就热衷调戏女性,夜晚恐吓女性,离婚后变本加厉,还因此进过派出所。
[想念Jaco]
但他所犯的事顶多让他被拘留十天半月,出来后变本加厉。
[Jaco还在的话,一定会出视频吧。最喜欢听他解读这些社会热点了。其他主播解读的什么东西?]
他失踪后,花在县一度传出“死了最好”的说法,但所有被他骚扰过的女人与家属都没有作案时间。当地警方正是查到这里碰了壁,一放就放到现在。
[Jaco真的已经遇害了吗?好想看看Jaco怎么说。]
实地走访得到的线索和王洪强的网络举止吻合,他的发言比魏旭延更加恶劣,得到的赞和回复也更多,被誉为夏榕首席“猎手”,而他也正是名单里第一个失踪的人。
随着舆论的推进,Jaco再一次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网友们在很多关注此事的主播评论里表达对Jaco的怀念,觉得发声的主播们都做不到Jaco那样全面、理性、深刻。
季沉蛟离开县局,思考王洪强如果已经被杀,尸体可能在哪里,边思考边走到了王洪强当保安的地方,刚想进去,余光自动捕捉到某个人。
重案队的排查虽是保密进行,但席晚要做的走访太多,警方不可能约束每一个被问询的群众守口如瓶。渐渐地,“魏某某是恐吓女性的人渣”、“女性夜晚出行易遇人渣”在社会上传开。网上更是充斥着各行各业的女性现身说法,讲述自己遇到的骚扰事件和难以破除的独行困局。
凌猎还背着那个土气的背篓,装模作样地从花园小区经过。在视线与季沉蛟交汇时,他抢先说:“啊,这不是我们夏诚实!真巧,你也来买花?”
案件的走向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走去。物证充分,动机充足,钟诚看上去已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而季沉蛟却推翻了这个最易被大众接受的结论,执意“走歪路”。
季沉蛟冷哼,揪住凌猎的背篓,“你管这叫真巧?”
“是!”
“怎么不是呢?”凌猎一脸纯良,他的长相着实很适合这样的表情,轻而易举就能欺骗与他对视的人。
“你继续查魏旭延的网络和通讯,他说不定有同伴。”季沉蛟开始布置任务,“梁哥跟各个分局派出所调失踪记录,重点查和魏旭延有相似特质的二十五到四十五岁男性——工作压力大、没有排解途径、和家人关系疏远。席晚,你想办法找到尽可能多的‘狩猎’受害者,听她们说。”
季沉蛟瞥一眼凌猎背篓里的花,“别告诉我你是来进货?”
沈栖问:“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花在县是全国有名的鲜花产地之一,夏榕市和周边省市几乎所有鲜花都来自花在县。来这里拿货非常便宜,卖到主城价格能翻倍。
季沉蛟眯起眼,“就像魏旭延的‘狩猎’游戏一旦开始就会上瘾一样,惩罚者的‘狩猎’游戏也不会只有一个‘猎物’。”
凌猎抽出一支玫瑰,插到季沉蛟上衣口袋里,“我当然是来进货,这支送你。”
季沉蛟已经顺着思路往深处推了,“惩罚者可能和受害者有关,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人,假如是后一种情况,那魏旭延就不是唯一的被害人了。”
季沉蛟:“……”
沈栖鼓着腮帮子思考。
算了伸手不打送花人。而且这送花人不仅送花还送线索。
“你没明白。”梁问弦跟沈栖解释,“这不是零不零口供的事,是既然他坚决否认作案,那就存在凶手另有其人的可能。我们现在找到另一条线索,虽然看起来荒唐了点,但有时候真相就藏在荒唐中。”
季沉蛟大步朝小区门岗走去,知道凌猎会跟上来。到了门口,季沉蛟停步,回头,凌猎也停步,还打了个你请的手势,“我不急,我只是顺道卖花,你的事比较要紧。”
沈栖难得和他哥杠上,“这种情况零口供都没问题!”
季沉蛟直接把人拉到身边,在凌猎耳边低声道:“队友就有点队友的样子。”
季沉蛟说:“钟诚不肯认罪。”
凌猎晃晃脑袋,假装风太大听不清。
“等等等等!”沈栖跳出来,“你们怎么越说越悬的?这魏旭延是个人渣,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死和他以前恐吓小姐姐有关啊!咱们拘着的钟诚才是嫌疑洗不清!”
当地警方掌握的线索是,王洪强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就是在花园小区。三月十号凌晨两点,他私自离开,不知所踪。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值班到六点。但这情况并不特殊,因为他经常在值夜班时跑去打牌、吃烧烤、恐吓女性。
梁问弦说:“惩罚者?”
当晚他没有出现在常去的棋牌室和烧烤摊,且通讯无可疑记录,大概率又是躲在哪里恐吓女性,但这中途出了事。
季沉蛟说:“他这种人放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是食物链的顶层。当他‘狩猎’别人时,也许也正成为另一种人的目标。”
季沉蛟找到花园小区的门岗队长。说起王洪强,门岗队长也是连倒苦水,说那王洪强劣迹斑斑,本来不可能来当保安,但王洪强前妻的二哥嫌这人游手好闲碍眼,也担心没稳定收入,这人哪天破罐子破摔,又去害自己妹妹,便动了各种关系,硬把他塞这儿当保安。
沈栖:“晚姐息怒晚姐息怒,不要和人渣置气。”
等于不是王洪强干差事,而是差事养着王洪强。所以王洪强夜班缺岗,门岗队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洪强还跟他们炫耀哪里最好吓女人,他们心中不齿,敷衍附和。
席晚很难得地在工作时气得发抖,爆出一句粗口。
季沉蛟问:“他提过哪些地方?不着急,你慢慢想。”
“从全、黎二人的描述里,我发现可以用‘狩猎’来概括魏旭延这种人的行为。”季沉蛟在白板前驻足,目光锐利,“他不敢真正伤害她们,但恐吓她们,让他感到爽快,短时间内就能释放压抑已久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猎人’,女性是只能匍匐于他的动物。”
门岗队长将能想起的全都写下来,还画了张简易地图。
席晚:“‘狩猎’?”
只是这地图太潦草,季沉蛟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打开手机地图对照。
季沉蛟点头,“比受害者成为加害者更可能的是,‘狩猎’之人被‘狩猎’。”
“我知道这条路。”凌猎突然冒头,“小季,我带你去啊。”
梁问弦若有所思,“我懂你意思,类似不被看见的大多数。”
当初解救幼儿园小孩的案子,季沉蛟就领教过凌猎对街道楼房的熟悉。这次,凌猎像个在花在县长大的本地人,轻松找到图中所有地点。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其中有几处已经人影稀少,不难想象到了夜里,除了必须经过的人,不会有其他人路过。
季沉蛟道:“过去的受害者,变成了现在的加害者,这种发展虽然常见,但容易让人忽略——绝大部分的受害者其实并不会成为加害者。”
“什么时候到的?”季沉蛟边走边问。他和凌猎虽然住在一起,但是他昨晚睡在重案队。凌猎这对花在县熟悉的架势,大概已经将整个县都溜达了一圈。
没有人立即转过这个弯,都疑惑地看向他。
“想进到新鲜又便宜的花,当然得赶早。”凌猎说。
一阵沉默后,季沉蛟忽然道:“为什么要把复仇者限定为女性受害者?”
“天不亮?”
席晚赞同,“给女性受害者分类的话,全女士处在中位,比她受伤更深的,和像小黎那样敢于当场回击的都是少数。即便是小黎,也不至于因此杀人复仇。”
“昂!”
梁问弦放下笔,“女性复仇这一点还是比较牵强,且不说我们唯一明确的受害者全女士没有作案时间,就算她有,她也不具备复仇能力。”
凌猎那自行车肯定骑不到县里来,季沉蛟又问:“坐的什么车?”
魏旭延的另一面目前只能将他企图杀死钟诚的行为变得合理,无法反推钟诚不是凶手。
凌猎说:“大巴啊。”
梁问弦在白板上写划,被魏旭延骗走版权的若干作者、在升桂桥有过被恐吓经历的若干女性,几条线几道圈画下来,重点还是落在钟诚身上。
季沉蛟想想凌猎天不亮就起来,匆匆赶去客运站,和一群老农们一起挤上第一趟大巴,就有点胃痛。他忽然站住,凌猎扭头看他,“嗯?”
季沉蛟冷静看完,客观道:“他还达不到反社会人格的标准。但是长期浏览杀害女性的新闻、多次恐吓女性,给了他动手杀人的勇气。现在逻辑链基本完整了。”
季沉蛟把车钥匙摘下来,往凌猎一抛。凌猎接住,瞅瞅,“季队长,几个意思?”
“妈的这傻×是反社会人格吧?”沈栖比席晚还要气愤,他有不少要好的女性朋友,一想到自己的朋友亲人也有可能被人渣盯上,他就怒不可遏。
季沉蛟觉得自己有点傻,抛钥匙这动作一做出来,就后悔了,就像当初让凌猎住自己家里,也是一时冲动。但给都给了,要回来丢脸。
[也不一定要杀,当猎人的感觉太爽了!]
“以后需要用车,就自己开,开坏了赔我。”季沉蛟有一辆车,私用的机会少,都是查案子时开。但局里也给他配了车,他有时懒得去局里开,就开自己的。现在把私车钥匙给凌猎,凌猎就不用骑着那破自行车满城跑了。
[妈的,看得我心动了。]
凌猎笑嘻嘻地收起钥匙,“那我就不客气了。”
[杀得好!爽!这种女的不杀留着过年?]
季沉蛟:“你客气一个给我看看?”
他不仅看,还时常在评论区发表看法——
凌猎眨眨眼,还没开口,季沉蛟眼皮就先知般地跳了起来。果然,凌猎双手合拢在胸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夏诚实哥哥,我不好意思呢~”
这个用最恳切的言辞忽悠作者与他签订“卖身约”的光鲜商人,最喜欢看的社会新闻是“女子夜跑被杀”、“妻子被丈夫分尸”、“年轻女子失踪疑被男同伴杀害”……
季沉蛟狠狠忍住,才没有当场给凌猎yue一个。
“哥,这你让我查的。”沈栖把平板递给季沉蛟,一整个文档里全是魏旭延最近一年的浏览记录。
凌猎还给他顺顺气,把话题拉回案子。季沉蛟深呼吸,脑中展开刚才走过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