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季沉蛟眼神一寒,季诺城和薛母之中,有人没有说实话。而从主动联系Jaco和被动接到自己电话这一点来看,没说实话的人更可能是季诺城。
康万滨已死的现在,知情者不该还这么少。
季沉蛟在笔记本上画出时间线,再次梳理当年的事。
如果闹了,只有送西瓜的季诺城一个人看到?其他邻居到哪里去了?
徐银月十三岁时失去父母,十六岁到夏榕市念中专,十八岁回到桐茄县,教师梦破碎,自强自立,靠卖鱼虾、做服装生意、补课为生。
十八岁的康万滨都知道把徐银月哄骗到自己家里作案,另一个在季诺城描述中年龄似乎更大的康家人为什么要在徐银月的住处闹。
二十岁时,徐银月第一次为学生补课,这位学生就是季诺城,十八岁。
还有,徐银月住的是筒子楼,老房子人口众多,连屋里都不一定隔音,更别说在外面争吵。
季诺城考上重点院校,无形中给徐银月带了一波生意。但在徐银月二十三岁时,生下徐嘉嘉。
可在这段描述里,徐银月显然不是自愿的,她因为康家的势力,反抗无果后开门。
徐嘉嘉三岁时,康万滨十八岁,徐银月二十六岁,康万滨对徐银月犯罪。同年季诺城已经在周家的工厂里担任技术员。
入室时间和徐嘉嘉的出生时间对不上,但将来不是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季诺城在暗示这个康家人很可能就是徐嘉嘉的父亲。
康万滨同年出国留学,在他出国后一年,徐银月(二十七岁)和徐嘉嘉(四岁)失踪。季诺城与周芸结婚,拜年省亲。半年后将季家父母接到黎云市,彻底与故乡道别。
但从季诺城的角度,徐老师是被康家人逼着开门入室,还在门外发生过争执。
康万滨二十七岁时回国,同年除恶行动开始。而那时距离徐银月徐嘉嘉失踪已经过去八年。
薛母的角度就是徐银月的角度,康万滨十八岁时对她做的事,是她第一次遭遇类似的事。从她不肯透露徐嘉嘉父亲只言片语的行为看,她与对方就算不能算情深意切,起码曾经是自愿的。
季沉蛟丢下笔,按住太阳穴。时间线这么画下来,季诺城的证词就更显得可疑。不应该有一个非康万滨的康家人在徐银月门口大吵大闹,真有这个人的话,邻居们会在当年的除恶行动中就供出来。
这个矛盾的细节,存在于季诺城与薛母各自的描述中。
徐银月那么珍惜徐嘉嘉,那应该是她与真爱之人的结晶。
季沉蛟眉心拧得更紧了,因为就在刚才,他察觉到一个最矛盾的细节。
季诺城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让徐银月生孩子的可能是康家人,却不是康万滨。那康万滨得知徐银月的孩子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时,应该是什么反应?
一个荒谬的想法浮现在脑海,季沉蛟下意识拿起笔,在纸上毫无章法地划了几笔。“不可能。”
季诺城看见那个康家人时是高考结束时,季诺城十八岁,康万滨是个小孩,这也侧面证明那人不是康万滨。
凌猎出现,“季队长,你在嘀嘀咕咕什么?”说着拿过笔记本,“哇,小学生都没你会乱画!这划掉的是什么?季诺城?你干嘛把你爹的名字划掉?”
根据薛母所说,徐银月被康万滨强迫时,康万滨才十八岁,徐嘉嘉三岁多。怀孕加上生产,徐银月刚怀徐嘉嘉时,康万滨才十四岁。
季沉蛟拿回本子,思绪难平。
但是季沉蛟越想,越感到有一种矛盾感。
凌猎眼中却露出狡黠的光,“你写上他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既然出现在时间线中,就说明你觉得他与案子有点关联。结果你把时间线梳理完了,又猛男乱涂,划掉他的名字。季队长,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季诺城和薛母的证词都指向康家,薛母更是明确提到康万滨。他们当时不说,现在才说也有一致性,那就是畏惧康家。
季沉蛟眼神不善。
季沉蛟听完整个问询过程,沉默地点着手指。
凌猎微笑,声音却很冷,“说明你推断出他就是那个握着罪恶钥匙的人,但你不敢相信!”
席晚拍抚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阿姨,保护家庭的人并不懦弱。谢谢您说出来,接下来的就交给我们吧。”
季沉蛟猛地呼吸,目光如炬地看着凌猎。
“对不起。”她哽咽着道歉,不是向席晚,而是向徐银月,“我说得晚了,我是个懦弱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凌猎看穿了他的所有想法。
而此时,她看着短视频里人们热议的“泥鳅西施”,终于眼泪婆娑地想起自己的姐妹。
凌猎动作滑稽地翻出自己的工作证,在季沉蛟面前晃晃,“现在我们的猛男季队长怀疑人生,嫌疑……呸,外挂凌猎准备来关心一下他。说吧。”
薛母木然地关掉电视,打算将秘密带入坟墓。
季沉蛟心乱如麻,“说什么?”
然而当她正要迈出检举康万滨的一步,却在电视上看到那张陌生的脸,字幕写着“康万滨”。康家没了,但“干净”的康万滨协助警方有功,已是有头有脸的正直企业家。
凌猎冷静得像一把铮亮的剑,“说你怀疑你养父干了什么。”
数年之后,康家在除恶行动中覆灭,警方统一调查康家犯下的罪行,徐银月失踪案再次被翻出来。薛母起初想,徐银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就是她们说好的“合适的时候”。
周围似乎全都安静了下来,季沉蛟看向那双看过无数次的眼睛,“……我在想,他会不会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当县局向薛母打听徐银月的情况时,她沉默了。并且给自己的退缩和懦弱找到借口——康万滨在国外,怎么可能伤害徐银月母子?一定是搞错了,她们失踪有别的原因。
说出这第一句话时,季沉蛟就愣住了,眼尾很轻地撑了撑。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凌猎的提问下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就在不久前,他甚至都不想去认真思考这种可能。
一年多后,徐银月和徐嘉嘉真的失踪了。而在这之前,薛母和徐银月已经因为那不可被揭开的秘密而渐行渐远。
凌猎的眼睛太静了,就像一面看不到尽头的镜子,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容纳入其中,不由自主就想要讲述。
薛母应下了,但不管是她还是徐银月都知道,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她不可能立即说出真相,因为她也害怕!
这是什么他从未接触过的个人魅力吗?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因为后面的话已经在凌猎平静的注视中缓缓出口。
徐银月又道:“姐,万一康万滨对我和嘉嘉一起下了毒手,请你,请你在合适的时候,将这一切告诉警察。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徐银月被康万滨强迫这件事,目前只能经过薛母了解,她说的如果都是真的,那就看得出徐银月在面对强迫和自愿完全是两种态度。我觉得徐嘉嘉是她和某个人相爱的结果。时间往前推,徐银月怀孕时,康万滨才十四五岁,非要说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是不可能,但结合后面薛母的说法,让徐银月怀孕的就不该是他。”
薛母和徐银月抱头痛哭,说不会有那一天。
“而那个时候,我养父二十岁,在黎云市上大学,两地虽然离得远,但寒假他应该会回家过年。徐银月直到失踪也不肯说出这个人,和把康万滨告知薛母,对比太强烈了。她想保护他,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当时的桐茄县,哪类人值得她这样做?有妇之夫,或者有远大前程的人。”
“康万滨小小年纪,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渣。姐姐,我不可惜我的身子,但我担心万一有一天我死在他手上,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嘉嘉!”
季沉蛟沉浸在思路中,无意识间拿起笔,反复在季诺城的名字上画圆圈。
上周,康万滨以收清洁费为由,将徐银月连哄带拐骗到自己的住所,并实施了侵犯。威胁徐银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杀了徐嘉嘉。
凌猎问:“如果你们之间没有养父子关系,你会怀疑他吗?”
他起初只是远远看着,看了一个多月,开始跟踪徐银月。徐银月当然害怕,但对方是康家人,她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季沉蛟静了片刻,点头,“我会。因为他提供的线索有问题。我怀疑他,不是因为徐银月给他补过课,是因为他说看见一个康家人在徐家外面闹事。这和我反推回去的可能性不符。”
从三个月前开始,徐银月就发现有一道视线总是粘在自己身上,后来知道是康万滨。
“季队长,我再冒昧问一句。他们为什么领养你?”
康万滨似乎没有参与家族的那些非法勾当,在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家里给他派活,他领到在水产品市场巡场的活,但存在感很低。
“因为无法生育。”
“姐姐,康万滨盯上我了,他不是一般的康家人,是康君临最小的儿子。”徐银月镇定下来,冷静地述说自己的遭遇。
“那么假如你的猜测准确,问题就出在你养母身上。”
知道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如不知道!
季沉蛟想起养父母相处的一幕幕,他们告诉过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生育小孩,但没有说过是谁的原因,他也看不出是谁有问题。
那时,薛母心中涌起一个愤然又自私的念头——那你为什么非得告诉我呢?
凌猎看着越来越乱的笔记本,“徐银月和你的养父曾经是一对小情侣,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互相保守着恋爱的秘密。你养父在一起假期里和徐银月越过了那一步,之后你养父回大学继续深造,徐银月怀胎十月,生下徐嘉嘉。徐嘉嘉是从一开始就叫徐嘉嘉?”
徐银月抹掉眼泪,反倒安慰起薛母来,“姐姐,我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主,这事我就当吃哑巴亏,除了你,我不会再告诉谁。”
季沉蛟:“是,能查到的最早记录是他出生五个月之后,徐银月给他上户口,取名徐嘉嘉。”
那是康家,她们怎么敢和康家作对呢?
“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徐银月就想好了自己抚养这个孩子。那时你养父是多少岁来着?”
薛母耳膜又是一响,“康家?”说完,她跌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就是个笑话。
“二十一,大三。”
徐银月咬牙切齿,“是康万滨。”
一片浓雾在眼前渐次散开,季沉蛟仿佛看到十八岁的季诺城意气风发地走在学校。大三之后,人生迈入了新的篇章,即将从学校走入社会。
她缓了许久,这才哑着嗓音问:“是,是谁?给姐说,咱们去找社区,找派出所!”
小县城走出的青年已经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曾经他觉得小县城的爱情温馨美好,现在才明白,那里承载不起他今后想要的人生。
薛母耳边嗡的一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别说是在那个年代,就是现在,这也是加诸在女性身上,不可饶恕的犯罪。
他的同学、实习遇到的女士,她们个个都比徐银月时髦、有见识,她们才是能够与他并肩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
“不!姐姐,不要告诉任何人!”徐银月眼睛红得几乎淌出血来,“姐,我被人侵犯了。”
他必须和徐银月分手。可是徐银月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感到晴天霹雳,为当时的冲动懊恼不已。
薛母胆子很小,一见这阵仗就慌张起来,“到底怎么了?我去叫你姐夫来!”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徐银月将薛母带到自己家中,锁门、拉上所有窗帘,将卧室的门也轻轻关上——三岁的徐嘉嘉正在里面睡觉。
季沉蛟闭着眼,任由各种尖锐的情绪刺激着神经。人的自私与卑劣被放大,而同时,爱与宽容也被放大。
薛母被她的神情吓到了,连忙问是什么事。
季诺城回到桐茄县,要与徐银月分手,请求她不要将他们的事说出来。他原本不抱希望,但徐银月竟然同意了。
有一天,徐银月却突然神色慌张地找到薛母,“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终其一生,徐银月都保守着这个秘密。
徐银月的儿子叫徐嘉嘉,薛母不知道那是谁的种,问徐银月,她也不肯说。
这就是真相了吗?季沉蛟沉默地问。那后来的事,季诺城是否参与过?
徐银月的泥鳅生意做起来后,县里刁难她的人已经很少了,顶多背地里编排她不检点不干净。薛母嫁人,有了孩子,顾着家庭,和徐银月的交往越来越少。
“这条线到徐银月给徐嘉嘉上户口时,其实可以了结了。”凌猎在笔记本上划了一下,“之后几年,徐银月的生活越过越好,和你养父再无交集,但又遇到康万滨这个人渣。薛母认为导致徐银月失踪的必定是康万滨,你觉得呢?”
但后来,徐银月长到十多岁时,徐家父母干“脏活”,死得尸体都残缺不全。县里清白的人家恨透了康家的狗腿子,几乎都不跟徐银月来往,薛母那时已经进厂务工,见徐银月可怜,偶尔偷偷给她些肉菜,但也不敢让人知道。
“死无对证。”季沉蛟说:“徐银月当时担心康万滨会对自己和孩子动手,这无可厚非,但她失踪已经是快两年后的事了。这两年又发生过什么,薛母根本不知道。”
徐银月跟着薛家的小姐姐,愉快地长大了。
凌猎:“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失踪时康万滨在国外,刚好在桐茄县的是你的养父母。”
薛母和徐银月打小就认识,大徐银月三岁。徐家为了生计,不得不给康家当手下,是康家的权力体系中最底层的人。徐银月那时太小,有时被父母放在薛家,请薛家帮忙照顾。薛家知道徐家也是没办法,再加上孩子又小,能帮就帮着。
季沉蛟悚然抬眸,顿时明白凌猎想要表达的内容。
薛母的眼眶红了,看向窗外,“大妹,你别怪我,这秘密我守了这么多年,我有儿有女,当年实在是不敢说啊!”
“康万滨有可能请康家的人帮忙解决徐银月,但是动机呢?好像没有。而且他从来都和康家保持距离。如果徐银月的失踪真的和他有关,除恶行动那年,他应该会被供出来。”
席晚说:“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为受害者找回公道。”
凌猎笑笑,“所以比起他,你的养父母更加可疑啊。”顿了顿,凌猎补充:“不过这都建立在刚才的假设就是真相的前提下。”
薛母大约没想到得直面警察,有些局促,“你们真能替徐大妹伸冤?”
季沉蛟许久没说话,凌猎在他眼前晃晃手,他手快于脑,一把将凌猎的手捉住。
“妈,这是咱们市局的警察,他们正在查小龙虾那个案子,查到咱老家去了。我不是替您给Jaco发过私信吗?Jaco不是警察,这事得由警察来了解。您和这位席警官说说?”
两人在很近的距离里对视,季沉蛟松开手,吐出一句突兀的:“谢谢。”
席晚来到小薛的单位,说明情况后,小薛开车带她去见自己的母亲。
凌猎扬起眉梢,这回却没有说讨嫌的话,也没问这谢的是什么,只是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
季沉蛟将Jaco后台的信息转给沈栖,沈栖很快确认对方的身份。她叫小薛,三十来岁,籍贯桐茄县,但早已举家搬到夏榕市。
这时,因为媒体的跟踪报道,网上针对康万滨的骂声越来越高,要求警方重新调查徐银月母子失踪案的生意也越来越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季沉蛟与Jaco对视几秒,道了声谢。Jaco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做自媒体的也有社会责任感,能协助重案队是我的荣幸。”
沈栖显示屏上是Jaco的资料,季沉蛟之前让他调查Jaco,这项任务他基本完成了。
“没,这不是交给你们做决定吗。”Jaco笑道:“我没法判断这条信息的真假,贸然联系,如果对方是假的,到时候报道出来,影响不好。如果是真的,那更该警方去接触,我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哥,Jaco的父母是Y国人,他还有个名字,叫徐雅阁。”
季沉蛟看着Jaco送来的消息,问:“你联系过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