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记下他提到的人,直夸章旭明是自己偶像,又让上酒,最终让章旭明喝得人事不省。
陈鹤问及细节,章旭明炫耀似的和盘托出。杀死唐红婷的是他和万越,万越那小子现在发达了,早就忘了兄弟们。还有个给他们放哨的,是个闷葫芦,叫李什么,记不得了,有个姐姐,全校就他俩是姐弟。还有个老妞儿帮他们骗唐红婷,不是苍水镇人,主城来的,万越甜言蜜语一哄,就把家住哪里,老公是干嘛的都说了。
章旭明醒来后,全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陈鹤还是试探过他,确认他真的不记得才离开。
陈鹤见时机差不多了,说起苍水镇那桩悬案,明里暗里贬低警察,夸作案者本领高强。章旭明生活不如意,一听马上得意起来,醉醺醺地说:“那是老子和老子兄弟干的,嗝——”
据说章旭明抱怨过遇到一个看房十几次却突然失踪的人,不过陈鹤没有用真名,章旭明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年后,章旭明因为骚扰女客人,在北城区中介圈彻底烂了,来到南城区讨生活。
这恰好就是章旭明的心理,章旭明一见是同类,逐渐有了倾述欲。陈鹤始终钓着章旭明,还请他喝酒。章旭明本就爱贪小便宜,也不愿失去生意,被陈鹤灌得酩酊大醉。
而在这期间,陈鹤接触到了另一位关键人物,刘玉纯。
彼时,章旭明在夏榕市北城区卖房。陈鹤以看房者的身份接近他,却没有透露自己也来自苍水镇,动不动就抱怨钱难赚,压力大,一把年纪了买不起房。
照章旭明的说法,刘玉纯是帮凶。她也许是无意中帮了章、万二人,但她完全有机会为唐红婷叫救护车而没有叫。她也该被惩罚。
留在苍水镇的,他暂时放着不管,率先查在唐红婷遇害后离开苍水镇的人。这一查,就自然查到了章旭明。
退休大姐们需要摄影师,而给她们拍照的大多是同龄老头子,拍出来的照片大多并不理想。所以陈鹤挂着相机出现时,红云模特队的大姐们都很高兴。
他利用本身的技术,非法获取户籍信息,逐个核对,初步锁定了四十多个有可能作案的人。这些人早就不再是混混,大部分都有了营生的活计。
陈鹤给刘玉纯拍得最多,她在木音上早期为她赚来人气的照片正是陈鹤帮忙拍的。
镇里人都说,杀害唐红婷的是混混。这几年,在严格治理下,混混已经越来越少。陈鹤突然找到了他想要的意义——警方破不了的案子,他能不能破?
拍摄空隙,陈鹤与刘玉纯聊天,他并不需要像灌醉章旭明那样灌醉刘玉纯,也不需要刘玉纯承认什么,他要的不是切实证据,而是刘玉纯在听到唐红婷名字时的反应。
他开始寻找意义,一次回苍水镇散心时,他得知一桩陈案多年未破,警方其实已经有了方向,却苦于证据缺失,而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足以让他判断自己有没有找错人。
陈鹤成年后的人生顺风顺水,他在IT领域极有天赋,大二就被业内顶尖企业相中。毕业后打拼了几年,跳槽到小一点,但更有活力与前景的公司。但有了事业与地位之后,他像一小戳人一样,渐渐感到茫然,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玉纯姐,您尝尝这牛肉,我网购的,听说很好吃。”坐在树下,陈鹤往保温瓶的盖子里倒热水,递给刘玉纯,又拆开卤牛肉包装袋。
“对,亲口说的。在我刚开始查唐红婷的死因后不久。”
刘玉纯不疑有他,顺着道:“这是苍水镇的牛肉,苍水牛肉是我们这儿的特产。”
不可能是李艾兵和万越,季沉蛟问:“章旭明亲口对你说的?”
“噢,苍水镇,我听说过。”陈鹤道:“前些年不是发生了个案子吗?那女的死得真惨,现在还没抓到凶手。”
陈鹤摊开手,“你们警方查案讲究程序正义,证据完整,但我不用。我怀疑谁,就可以逼谁说出真相。况且还有某些垃圾,三十多岁了没混出个人样,就拿杀过人这种事自吹自擂。”
刘玉纯没拿稳杯盖,热水洒得满裙子都是。陈鹤赶紧递纸,“玉纯姐,你怎么了?”
季沉蛟说:“你是怎么查到他们四人和唐红婷的死有关?”
刘玉纯脸色苍白,连忙起身,“我没事,就是没,没拿稳。”
“法律惩罚不了这些人,但我可以让他们互相惩罚。”陈鹤又道:“这是他们应得的。”
陈鹤笑道:“对不起,我吓着您了吧?嗐,那案子我也是听说的,您听说过吗?”
“为什么……”陈鹤笑了声,“因为这件事是苍水镇的一块伤疤,死了的人就这么死了吗?施害者为什么逍遥十二年还是没有得到报应?”
刘玉纯借口要去找同伴,匆忙离开。
“为什么?”季沉蛟不解的并不是动机本身,而是为什么陈鹤有这样的动机,他比唐红婷年长两岁,并不认识,而且他只在苍水镇读过初中。唐红婷遇害时,他更是在外省读大学。
陈鹤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刘玉纯向来好说话,有问必答,心情温和,刚才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陈鹤:“没错。”
于是陈鹤开始策划。这些人里罪行最深重的是万越和章旭明,而这两人的近况天差地别,万越很容易就会相信,章旭明、刘玉纯会因为生活不如意,来敲诈自己。
季沉蛟沉默几秒,“你在为唐红婷复仇?”
另外一个人,李艾兵,当年的懦弱少年已经成为富翁,他有一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姐姐。
“季警官,你很会从动机入手。”陈鹤淡笑道:“你既然是从唐红婷查到了万越等人,难道猜不到我为什么要他们自相残杀吗?”
计划成型了,让李艾洁和万越分别动手,最后怂恿这二人自相残杀,一定得是万越杀死李艾洁。而章旭明、刘玉纯都已死,李艾洁也死去,李艾兵只需要稍加判断,就能猜出凶手是万越。
“为什么要这么做?”
姐弟情深,李艾兵会为姐姐复仇。一旦万越死亡,计划就扣上闭环,没人知道他这个幕后黑影。每一个罪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季沉蛟紧盯陈鹤的双眼,那眼里的情绪很平静,仿佛尘埃落定。
陈鹤叹气,却似乎并不太在意,“季警官,如果你晚一步,就无法阻止李艾兵。我计划里唯一的变数就是你,但没办法,你是这座城市的重案队队长,我没办法绕开你。”
“都是我。”
“不过也无所谓了。”陈鹤又说:“我觉得人生好像没什么意义,赚钱、享受,继续赚钱,继续享受,还不如干点轰动的事,帮你们警察破破案什么的。”
“最后让李艾洁去熏草二村除掉万越的……”
季沉蛟不为所动,“既然你查到他们与唐红婷有关,为什么不报警?你把自己赔进去了,划算吗?”
“对。”
“报警?”陈鹤惊讶道:“有用吗?”
“唆使万越杀死刘玉纯的也是你?”
季沉蛟:“你不相信我能找到证据,将凶手绳之以法?”
陈鹤点头,“是我。”
“不不不。”陈鹤摆手,“我当然相信,季警官,我刚才说了,你破坏了我完美的计划,你一定有本事破案。但破案之后呢?他们会被提起公诉,但没有人会被判死刑,因为章旭明和万越是过失杀人,不管公诉人怎么辩,量刑都达不到死刑,刘玉纯和李艾兵也许连牢都不用坐。”
季沉蛟拿出沈栖提供的数据复原图,“是你告知李艾洁,章旭明和刘玉纯生活不幸,打算联合起来告发李艾兵?”
“季警官,你能破案,但你不能让恶人偿命。”陈鹤的眼眸划过一丝冷光,“我的做法,才能让他们得到真正的惩罚。”
“先看看他怎么说吧。”梁问弦道:“人都在我们手上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刘玉纯和李艾洁为虎作伥,该死。”
席晚也颇感奇怪,但更奇怪的是陈鹤的动机。他无父无母,生来孤苦,高中和大学全靠助学金奖学金,终于出人头地,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甚至还有一张不错的皮囊,安心经营的话,不愁没有一个安稳和睦的家庭。
“章旭明杀人,更是该死。”
“这人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安巡也从法医中心跑来看监控,一百个不信,“据我的经验,自己不动手,诱惑他人犯罪的,基本都是想逃避惩罚,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万越,他现在背了三条人命,该判死刑了吧?”
重案队的审讯室最常“接待”的就是穷凶极恶、死不认账的嫌疑人,陈鹤这样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主动交待的却十分罕见。
“至于李艾兵,死亡不是最好的惩罚,失去至亲才是。”
“我知道你会找来。”陈鹤笑着叹息,“李艾兵没有完成最后一步,我就知道你会来。但你比我想象的更快。走吧,我会好好坦白。”
陈鹤双手合十,微笑:“就像对我来说钱不是人生的意义,好玩才是。”
此人向李艾洁、万越传递错误情报,致使他们杀死章旭明和刘玉纯,最后又自相残杀。季沉蛟原本以为即将面对的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然而陈鹤主动递上手,既不争辩也不反抗,示意警察给他戴上手铐。
不知为什么,看着陈鹤,季沉蛟不断想到记克。这两人像吗?记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陈鹤一样偏激扭曲?
由于技术出众,三年前他已从高级打工者升级为合伙人,去年十月,他买下目前居住的房子,从外地回到夏榕市生活。
季沉蛟不禁问:“你认识记克吗?”
季沉蛟已经掌握他的信息,陈鹤,三十三岁,曾在苍水镇孤儿院生活,初中就读于苍水中学,中考考到主城的重点高中,毕业于省外名校,在一家IT公司就职。
陈鹤茫然,“谁?”
打开门,陈鹤扶着门把的右手挪到身前,和左手一起朝来人递了递,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季沉蛟点开记克的照片,陈鹤起初没有反应,十秒钟后神情凝滞,然后陷入古怪的沉默,不管季沉蛟怎么问,他都缄默不言。
不过没关系,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棋逢对手总好过一个人唱独角戏。一个人下军棋的游戏,他已经玩得太久。
而在季沉蛟准备暂时就到这里时,他抬起头,坚定道:“不认识,该交待的我都交待了。”
敲门声更重,他放下剃须刀,从容地走到门边。猫眼里,是那个熟悉的警察,姓季,将他的计划从完美变得不完美。
万越、陈鹤已经认罪,李艾兵也详细交待了唐红婷遇害的经过,后续补充证据、核对细节的工作正在进行,而根据刘小吕的描述,重案队在森林公园西南挖出了一具骸骨。
房门被敲响时,陈鹤刚关掉自动剃须刀。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样子。三十多岁,熬夜后皮肤不是很好,但好在很白,收拾一下是很受欢迎的年轻长相。他凭着这副皮囊,时常出没在庙山公园,给“美帽皇后”和其他退休大姐们拍过几次照片。
万越已经万念俱灰,承认五年前,黄客曾向刚归国的他求助,希望他能帮自己低价拿到救父的药,那时万越踌躇满志,立功心切,恨不得马上就在继父面前干出一番事业,于是诱骗黄客试药,其间却没能做好安全工作,导致黄客过敏丧命。
他喜欢被叫名字,他叫陈鹤,小鹤。
惊慌之下,他将黄客抛尸山林。后来黄客的父亲过世,黄家亲戚虽然找过黄客,但黄客在家中名声不好,亲戚们都认为他是个不肖子,丢下父亲远走高飞。万越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
毕竟从小,会主动找他的人极少极少,而那个温柔叫他名字的人早就不在了。
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到最后竟是他自己为了洗清另一桩嫌疑亲自把线索递给警方。
他就像做完了一场游戏,结果不算完美,但也不糟糕。他知道警察要来找他了,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侦查已经接近尾声,警方目前掌握的物证、口供完整,差不多可以移交给检察院了。
男人穿着白衬衣,哼着歌,给房间做大扫除。落地窗边的电脑已经关闭,茶几上的军棋也不知收到了哪里。
而天祥制药前年就被查过经济犯罪,包括刘小吕,进去了好几个,但上次没能查到非法试药和其后的一系列关系网络,现在市局打算再查天祥制药,万越的继父可能躲不过去了。不过天祥的案子不归重案队管。
沈栖道:“能,他在东城区,哥,再给我点时间。”
季沉蛟今天写调查报告时,越写越有种差了点什么的感觉。
“能通过IP找到这个人吗?”季沉蛟问。
这感觉甚至不是今天才有,回溯的话,是在审陈鹤时就感觉到了。
季沉蛟赶到技侦办公室,让恢复内部平台的数据。两小时后,被清除的信息终于出现,虽有残缺,但足以证明,李艾洁杀章旭明、万越杀刘玉纯和李艾洁,是接到了某个人的情报。
陈鹤引导万越和李艾洁杀人无误,但他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尤其是他一口咬定不认识记克,但既然如此,他看见记克照片时为什么突然爆发?
季沉蛟明白为什么找不到李艾洁电脑上的可疑信息了,对技侦来说,公司内部的交流平台是个盲区,在第一遍检查时就放过了。
然而沈栖没有在他的通讯记录中发现任何与记克有关的蛛丝马迹。随后几次提及陈校长,他的反应也十分寡淡。
原来是这样!
中午,众人纷纷起身去食堂,季沉蛟却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和一堆纸质资料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梁问弦隔着几米喊道:“季队,吃饭了。”
“我们公司有内部交流平台,他在那里给我留言,但是我每次再看,都被他删掉了。”
季沉蛟:“你们去,我再想想怎么写。”
“内网?”
梁问弦点点头。安巡从法医中心过来等大家一起去食堂,见状问:“他怎么了?”
“内网。”
“写总结。”梁问弦轻轻关上门,“走吧,他觉得这案子不清不楚,一会儿还得吆喝咱们干活呢。”
季沉蛟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说的这人,到底是怎么与你联系?”
办公室安静下来,不久,敲门声传来。门又没关,季沉蛟没回头,“进。”
万越一个激灵,“我是被唆使的,有人比我更恶毒!”
“饭都不去吃?”来的是谢倾。
“聪明?”季沉蛟起身,“你管恶毒叫聪明?”
季沉蛟闻声回头,“谢队。你怎么来了?”
完了。万越一眨不眨,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生气的躯体。积极认罪、交待,恐怕都没有用了,他缩了缩肩膀,轻声说:“我不该提黄客,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谢倾说:“放平时,你早就把报告交来了。是觉得还有疑问?”
季沉蛟在手机上点了点,梁问弦等人正在搜山,“你不说也行,等我们找到骸骨再说吧。”
季沉蛟正打算下午找谢倾说这事,“我审陈鹤的视频你后来看过吧?我觉得他还有细节没交待,而且看到记克照片时的反应很奇怪。”
然而提供线索不久,他就后悔了,越想越不安。将自己关在书房,甚至自扇了一巴掌。急于摆脱警方,他怎么忽略了一个事实——警方会追踪黄客,越是找不到人越会找,最后难保不会查到黄客已死,死在他的手上!
谢倾点头,“我反复对比过他在听到记克名字和看见记克照片时的反应。前者确实像没有听过,很正常的反应,后者就是,他见过这个人,而且关系非同寻常,突然看见这个人让他险些失控。”
这是个完美计划,只要警方认为是黄客在复仇,就不会继续注意他。
季沉蛟蹙眉,“但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记克和他见面时用的不是记克这个名字?还有,就算抛开记克这一点,陈鹤的动机撑不起他的行动。”
仓促间,他编造出黄客为唐红婷报仇的谎言。不,他不断给自己洗脑,这不算是谎言,因为十二年前,他确实看到过黄客远远凝视唐红婷。他相信只要警方去苍水镇核实,一定有人附和他的话。
“虽然一个人在生活富足后可能失去方向,盲目寻找人生的意义,但是他的行为还是有些牵强。‘行侠仗义’的人往往不会只做这一次,可他花了三年时间在唐红婷一桩案子上,我始终觉得他是在给唐红婷报仇,但……”
他可以将疑点引到另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反驳。
谢倾说:“但他与唐红婷之间确确实实不存在交情。”
万越很清楚,警方已经怀疑到自己身上了,他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躲开了刘玉纯家附近所有监控,杀李艾洁时没有开自己的车,时不时去酒吧过夜,可是警方真的找不到证据吗?
“对!”季沉蛟说:“现在他就像终于完成了一桩心愿,完全是坦然接受任何判决的态度。”
季沉蛟第一次去见万越时,告诉万越,如果有和唐红婷有关的线索,及时联系自己。
谢倾突然问:“季队,你所看到的,是陈鹤坦然接受判决吗?”
黄客是万越自己说出来的,如果他不说,警方查不到黄客身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梁问弦带着一组外勤队员赶去,万越睚眦欲裂地看着季沉蛟,喃喃重复:“黄,黄客……”
陈鹤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三章 ,凌猎第三十章提到过他,读者朋友可以倒回去看看。
所谓的南郊野山头是大片森林,朝向主城的一边规划了个森林公园,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黄叶,游人众多。而另一边风景较差,是无人管理的状态,偶尔有野生小动物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