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和沈寻交换了一个眼神，将会议室留给二人。
季沉蛟点点头，搂住凌猎的肩膀。
门关上，凌猎的呼吸才渐渐变得急促。季沉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凌猎的目光转回相册，却仍然没有翻开。符衷看向季沉蛟，“小季，现在你也清楚凌猎的身世了吧？”
凌猎机械地摇头，很困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我是英雄的孩子吗？”
“但现在，‘浮光’向你歪曲事实。”符衷长叹一声，“你到了必须了解真相的时候。”
季沉蛟吻他的眼睛，“和你是谁的孩子没有关系。”
符衷在他背上拍了拍，“这件事我本来想一直隐瞒下去，毕竟云柔是在执行‘沉金’的任务时死去，E国警方当时为了后续行动着想，没有为他出具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件。你进入特别行动队时，‘沉金’还存在，我更不能告诉你真相。”
凌猎更迷茫了，“那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做错了什么吗？”
凌猎抬起头，望着符衷，眼中浮着未能立即消化的茫然。
季沉蛟此时亦无法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感受。是啊，他为什么要道歉？
符衷说：“你是英雄的后代，你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你父亲的品格。”
他好像不够宽容，不够设身处地地为凌猎着想。他占有欲太强，他希望凌猎在有任何情绪时剖析给他，他不要凌猎对他有任何隐瞒。
凌猎没有翻开，低着头，半分钟后才说：“所以我是……”
可是凌猎也有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也有消化不了的时候，也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就像现在。
符踪将一本很小很薄的相册珍重地放在凌猎面前，“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他留下的影像就只有这些。”
所以他为什么要生气，要失望，要逼凌猎？
但要说破格，在他十八岁时，符衷就已经给了他破格的机会。
他们追查到贵瓮镇，凌猎得到一张和自己相似的照片，照片的人可能是凌猎的父亲，父亲可能与“沉金”有关。凌猎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逻辑，不知道要怎么对他说，被柏岭雪当着他的面揭露。
符衷独自红了眼眶，给凌猎打开绿灯。凌猎因此能够随萧遇安执行最机密的任务，接受特别行动队正式成员才能接受的精英训练。那三年，凌猎熬了过来，在二十一岁时破格成为正式成员。
如果更冷静一些，他应该明白，那不过是柏岭雪的心理战，是挑拨离间，但那一瞬间，他确实感到失望。
符衷查到，凌猎小时候流浪到夏榕市，在铃兰香福利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被豪门喻家收养。但他就像一头养不熟的狼，十年时间也没有被豪门养废。他看上去虽然野性难驯，却有难得的高尚品性——极度感恩，并且坚信有人遇害，就一定应该有人为此负责。
他的失望刺痛了凌猎。
凌猎开始跟着萧遇安训练，体检时露出背上和云柔一模一样的猫头胎记，符衷悄悄用云柔出国时留在总部的检材做了DNA检验。他们确实是亲生父子！
他要道歉，不是因为今日听来的英雄的孩子，只是因为凌猎。
但即便如此，符衷也无法立即答应萧遇安。他要了解这个孩子的一切。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凌猎乖巧地靠在季沉蛟怀里，缩了好几下，像是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姿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查案时看到那张照片，那是‘浮光’的什么阴谋吗？在暗示我和‘浮光’有另外的牵连吗？其实我知道应该告诉你，我们是队友，不，我们比队友更亲密。但你问我是不是还有话时，我一下子说不出来了。我想确认照片里的人到底和‘浮光’有什么关系，再告诉你，他……有可能没有那么好的身份……”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吗？符衷的生命消逝在E国，他的孩子却来到了自己面前？
凌猎说得有些着急了，原本的伶牙俐齿此时仿佛全都失效，凌猎发现自己无法痛快地表达。
凌猎是萧遇安带来的。萧遇安说，这孩子如果不能为警方所用，就很可能成为祸害。这话让符衷顿时想到师父对云柔的评价。
“我知道，我知道。”季沉蛟抚动着凌猎的肩膀，“别着急。”
少年又说，名字早就想好了，他要叫凌猎，北风凌厉的凌，猎人的猎。
凌猎摇头，丧气一般，“我答应过你，什么都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没做到。”
少年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喻戈，但这是另一个少年的名字，他偷用了这个名字接近十年，他想拥有自己的名字。
季沉蛟说：“这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我也会犹豫。”
半年后，一个和云柔长得有些许相似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已经成为特别行动队负责人的符衷差点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刚和云柔认识的时候。
凌猎说：“你也会犹豫吗？”
只有极其少数的人知道，又有一个英雄悄无声息地埋骨他乡。符衷难掩悲痛，却连去E国为至交好友收殓遗骨都做不到。
季沉蛟微皱着眉，“我想我会。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神经质地更加谨慎。”
他没有为祖国而死，没有为E国警方而死，他为“沉金”而死。
凌猎吐出一口气，从季沉蛟怀里离开，“我想看看这本相册。”
但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在E国警方做早期准备时，“暴猫”在执行“沉金”的任务时，被外国杀手杀死。
季沉蛟拿过来，“一起看？”
云柔最后一次与符衷通话时，话语中难掩兴奋。他说他估计最多不过三年，联合行动就将打响，到那时候，他的卧底任务就算完成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嗯。”
多年后，“沉金”已经成为E国和许多国家的心腹之患，E国内部渐渐有扫除“沉金”的声音。
相册里，其实只有五张照片，其中两张是集体照，一张是云柔和符衷，两张是云柔一个人。
小小的人类幼崽在边境村落长大了，“暴猫”唯一一次去看他，是听说他从悬崖跌了下去，而整个村子的小孩因为他遭殃。“暴猫”把那一村子的小孩救了下来，让他们不至于被摧残至死。
照片上的云柔比现在的凌猎还年轻，青春飞扬，自信美丽，当真有着那一方水土之人的放浪不羁。
符衷说：“而且，那个村子，是‘沉金’的所有据点中，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从照片后的时间看，所有照片都拍摄于云柔去E国之前。当他离开故土，就再也没有人为他留下照片。
云柔还必须堤防“沉金”的监视，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是最容易隐藏的地方。
合上相册，凌猎将它抱在怀里，很久没有说话。
可是在“沉金”，哪里又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季沉蛟和凌猎暂时留在首都。符衷拿出云柔的所有资料，又联络到E国警方里云柔当年的上线。一周后，特别行动队内部给云柔办了个简单的缅怀会，他的照片、功勋终于名正言顺地挂到了特别行动队的英烈纪念堂。
凌猎紧握着拳头。那绝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凌猎经过几天的消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世。符衷将一个盒子放在他面前。
大雪纷飞的村落，残忍的教官，短缺的食物，被染成红色的血……
凌猎：“这是？”
符衷点点头，“是。云柔没有让你留在他身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我曾经问过他，把你藏在哪里。他不肯说，只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你自己的命运。”
符衷说：“打开看看吧，阿柔的徽章，都是他去E国之前得到的。他交给我，让我替他保管。他说等他回来了，要给老婆看，等孩子长大了，给孩子看。”
凌猎感到肩上的猫头胎记滚烫得灼人，他哑声说：“我就是那个小孩……”
凌猎打开浸满岁月风霜的盒子，里面的徽章不复当年的闪耀，像是被尘埃覆盖住了，但拿起来，抹掉那并不存在的尘埃，它们仍在暗处闪着光，提醒着他——你的父亲，是和你一样优秀勇敢的警察。
而外界所知的是，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
在徽章的下方，凌猎摸到了一个更小的盒子。
在“沉金”内部，他很有威信，后来某一年，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他在“沉金”高层的试探下不得不与一名女子生下一个孩子。
符衷也看得到了，“啊，这个是你们家里的传家宝。”
而这样的国际博弈从未伤害分毫我国的利益，原因就在于符衷与云柔联系上了，云柔等于是三面间谍，他制约着“沉金”南下的脚步，又为“沉金”和E国警方互相牵制互相利用出谋划策。
“传家宝？”凌猎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温润的青玉。
“暴猫”为E国警方提供“沉金”的情报。那时E国警方并不打算彻底消灭“沉金”，但他们需要制衡“沉金”，从“沉金”身上汲取更多利益的同时，让“沉金”对外做一些警方不可能做的事。
符衷笑道：“贵瓮镇那一带不是盛产玉石吗，家家户户都玩玉戴玉，这个玉坠自从我认识阿柔，他就挂在脖子上，说是传家宝，我也不知道有多值钱。”
从此，他有了新的身份，他的代号是“暴猫”——因为他肩上极似猫头的胎记。
“阿柔出国之前，把玉坠摘下来，和他的徽章放在一起。他没戴着它去E国，看来是正确的。现在他的传家宝啊，可算是传到你手上了。”
云柔没有死，并且阴差阳错，成了E国警方插到“沉金”里的一枚钉子。
凌猎带着大小盒子下楼，季沉蛟正在一楼大厅等着他。
卧底九死一生，他失联后，E国和特殊安全处都认为他大概率已经遭遇不幸，但符衷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搭档就这么死了，一直尝试与云柔联系。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凌猎让季沉蛟拿着大盒子，然后将青玉连同小盒子一起拿出来，不由分说放进季沉蛟的大衣口袋里。
一年后，我国和E国联合侦查一起跨国武器走私案，云柔被派到E国执行任务。这次任务很成功，但云柔却没能回得来。
季沉蛟诧异道：“给我？”
两人二十三岁时，特别行动队的前身特殊安全处成立。云柔已经不再是线人，而是和符衷一样，正式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凌猎点点头，“符老板说，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传家宝。”
云柔对给警方干活很感兴趣，尤其和符衷搭档起来就像一个人有两个灵魂。那些年，符衷在明，云柔在暗，他们一起侦破了很多要案。
“那应该你收着。”
答案，仿佛就藏在符衷和云柔的往事中。
“不，我要给你。”
他知道萧遇安去找过大领导，但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大领导为什么会拍板同意。他那时才十八岁，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当了三年行走在黑暗中的线人，“转正”之时也才二十一岁，他凭什么？
凌猎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来看季沉蛟，“那种大户人家，都是在娶媳妇儿时，把传家宝送给媳妇儿。”
凌猎听到这里，便想起十年前，萧遇安对他的评价也大抵相似。可是特别行动队何其难进，萧遇安那时也不过是一个中队长，为什么看好他，就一定能让他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
季沉蛟笑了，“行，那我收着。”
两人有些过节，不打不相识。云柔受教育程度低，但灵活、聪明、悟性特别强。符衷的师父觉得这是个可塑人才，要是放任他在社会上乱闯，可能是个祸害，但驾驭得好的话，一定能为警方做贡献。
又走了会儿，凌猎呵出白气，“小季。”
那年他十九岁，遇到了风华正茂的警校生符衷。
“嗯？”
凌猎在贵瓮镇看到的那张照片，上面和他长得非常相似的男人名叫云柔。明明是个男儿，名字却像女性一样温柔。贵瓮镇在边陲，人们放浪不羁，云柔自由自在地长大，人如其名。十六岁时，他离开热爱的家乡，一路游历，后来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暂时安定下来。
“我单打独斗惯了，就算我现在正在和你谈恋爱，有些想法也不是马上就能改变。”
符衷叹了口气，点点头，“这事要从还没有你时说起了。”
季沉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凌猎。
季沉蛟目光一顿。
凌猎说：“但是我会学着为你改变，你不要失望。”
凌猎抬起头，“您刚才说，我的亲生父亲，是……是您的队友？”
季沉蛟将凌猎抱住，“宝贝。”
符衷笑着摇头，看着凌猎：“既然是我松口让他破格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我就必须对他负责。”
凌猎浑身一僵，暖流仿佛在肢体的每一个角落苏醒，温柔地驱散着寒冬的冷意。
沈寻跟季沉蛟介绍了符衷的身份，季沉蛟惊讶之余连忙说：“上次的事，谢谢您。”
“我也会为你改变。”季沉蛟说：“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迷茫和犹豫。”
符衷朝凌猎旁边的位置指了指，“小季，坐吧。”
春节到了，今年的春节对季沉蛟和凌猎都和往年不同。但“浮光”的威胁让他们，乃至各地警方好好过个春节的愿景大打折扣。
季沉蛟来到会议室的一瞬间，就觉得凌猎的情绪和刚才分开时不一样，他很安静，太安静了，坐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像个安分守己的学生。而凌猎的斜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看那警衔，就知道是位大人物。
柏岭雪在夏榕市接受完审讯，和其他被捕的成员一同被送到首都关押，谢倾也因此来到首都。之后针对“浮光”的行动，特别行动队会占据主导，包括夏榕市在内，不少城市的警界负责人都来到首都商议下一步。
季沉蛟被沈寻叫走时，昭凡一阵乱叫：“你们怎么回事？要我作陪我就作陪，拆我搭子就拆？我生气了我给你们说！”
凌猎和季沉蛟因此没有回夏榕市。
“啊，你的过去，你的父亲，你为什么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
宁协琛目前情况稳定，不再有生命危险，但始终没有醒来。医生说他这些年身体经受了难以想象的伤痛，最后又舍命行动，将来能不能醒来很难说。
“我的事？”
凌猎一有空就去看他，季沉蛟自然同路。隔着玻璃，凌猎说：“师父，我这个徒弟是不是比季徒弟优秀一点？你那天一握的我手，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
符踪一幅你小子做得不对的神情，“既然来了，还怕跟我见面啊？去，把人带来。你们在夏榕市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你的事，他应该知道。”
季沉蛟在凌猎后颈捏了下，“这也要比。”
不知道将面对什么，刚才凌猎觉得贸然带着季沉蛟不好，于是将季沉蛟安排在休息室。昭凡发扬地主精神，已经拉季沉蛟开黑了。
“那是，你当年还是个菜鸟。”
凌猎没想到符踪开口就问季沉蛟，“他在休息室。”
“当年……”
说着，符踪朝走廊上瞧了瞧，“昭烦人不是说你把夏榕市那位队长也带来了？他人呢？”
见季沉蛟说到一半顿住，凌猎以为他生气了，一肘子撞过去，“菜鸟不让人说！”
符踪笑道：“哟，这就关心起我来啦？放心，没你们这帮小子成天给我惹事，我起码能活个一百岁！”
季沉蛟说：“不是。我是想到言熙和宁队一起查案时的事。”
凌猎说：“您身体近来怎么样？”
凌猎也认真起来，“有些细节，只有等师父醒了，我们才能知道。”
这个时间点，符踪出现，凌猎猜想围绕自己的应该不是小事。
照柏岭雪的说法，当初他与言熙一起来到夏榕市，目的是调查尹寒山的失踪，接触宁协琛的是言熙，他的作用只是接应。但这其实只是他单方面的说辞，宁协琛昏迷不醒，言熙远在E国的巢穴中。还有没有警方没能掌握的信息？柏岭雪有没有继续撒谎？现在谁也不知道。
凌猎去年暂时离队，他也没有出面干预，但前不久凌猎被调查时，他倒是和萧遇安、沈寻一起为凌猎背书。
符衷淡出数年，此番重回特别行动队，如同给大家打了一针强心剂。这对被“浮光”耍了一场的警界来说尤其重要。
符踪五十多岁，是特别行动队的功勋人物，按理说可以干到功成身退，但陈年旧伤一直折磨着他。五年前，他将工作交给后继者，疗伤去了，档案虽然还挂在特别行动队，但早已相当于闲人。
春节前开最后一场会议，符衷在凌猎背上拍了拍，“不必有负担，且看‘浮光’还有什么动作。”
符踪笑着站起，“还叫我符老板。全队就你心里没数，老板是什么好听的词儿吗？”
会上讨论抓捕“黑孔雀”的策略。这段时间“浮光”像是疯狂报复似的，不断在各地制造混乱，“雪童”更加猖獗，像文争朝的女儿那样的学生大量被暗网所吸引，甘心成为其附庸。国际合作难以实现的前提下，唯一可行的仍旧只有抓捕首脑。
凌猎大睁着双眼，回头看了看带自己来的沈寻，疑惑道：“符……符老板？”
E国，风雪覆盖着大地上的罪恶。
飞机降落在首都，经过一小时车行，凌猎终于再度站在特别行动队的总部大门前。他下意识长吸了口气，以为进去之后将面对一群老古板探究的目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会议室等着他的是个早已淡出警界的人——特别行动队的上一任负责人符衷。
存在于季沉蛟记忆中的那张脸浮现在窗玻璃上，眼中却满含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