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可怜,段家就施舍他一碗饭,他后来干脆就住在段家,给段家干活,因为年龄差不多,和段家的“少爷”关系很好。
邢永强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父辈很不争气,大家都在种水果时,他们在赌在嫖,很快把家里攒的钱挥霍光,女人也被气死了。隔三差五有外面的人冲进村里找邢家追债,邢家的窝囊废们为了躲债,全跑了,只剩下才几岁的邢永强。
现在早就没有什么“少爷”了,但老村长还是习惯这么说。
但是段家杀的人不少,法制建设来到金向村时,段家当家的被抓,经过协调,放回来一些人。段家那时已经是金向村最富有的,接济了很多贫穷的乡亲。
凌猎从他的话语间听出惋惜的意思,好像这个段家已经不在了,问:“段家现在呢?”
一百多年前就有了金向村,当时绝大部分村民都是奴隶,被杨、曹两家奴役,过得十分凄惨。后来段家带领一小戳村民反抗成功,杨、曹两家人逃的逃,死的死。那以后,村里不再有奴隶,段家去外面学习,号召大家种水果,金向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老村长摇摇头,“没啦。”
前面有一大段是和邢永旦、段家无关的,但凌猎没有催促,等着老村长往深处说。
“怎么没的?”
有人帮忙,还能聊天,老村长很乐意地跟凌猎说起金向村的历史。
老村长沉默许久,叹气,“他们到底是犯了法嘛,曹、杨这两家盯着他们举报、告状,那几年进去了好多人。年轻的那几个要是不跑,肯定也要被抓的。”
这种作坊不像城里的流水线工厂,人们都是边干活边聊天的,一声不吭那肯定干不下去。
凌猎问:“跑?跑去哪里?”
凌猎索性问起这段家,见院子里有不少等待晾晒的水果,立即把外套脱了,帮忙干活。
“跑到国外去了,再也没回来。‘少爷’,他的几个哥哥叔叔,他们还把邢永强带上了。”老村长笑了笑,“我倒是支持他们跑的,我以前也是曹家的奴隶,是段家的‘老爷’给了我一条活路。”
大姐被说得直耸肩膀,冲凌猎笑笑。
凌猎说:“国外那么大,您知道他们去哪个国家了吗?”
老村长连忙斥责,“什么大户土财主,学习改造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还装着封建观念?”
老村长说:“嘿你这孩子,知道了你难道还能追过去?告诉你,那不是个安全的国家。”
大姐说:“外乡人,你没听说过段先生吧?那是咱们这儿的大户呢!土财主,可有钱了!”
凌猎笑着说:“咱们这不是闲聊吗?哪个国家不安全啊?L国?”
“段先生?”
“哟!”老村长惊讶,“还真给你猜中了!”
“嗐,哪里有什么邢家啊,他就是在段先生家里混口饭吃。”
凌猎佯装诧异,“真是啊?”
凌猎问:“怎么,邢家只有邢永强一个?”
老村长点点头,又叹气,“就算你敢去,也找不到他们喽。”
老村长点头,“是有这事,是有这事。”
“为啥?”
凌猎顺着说:“我们倒不是专门来要钱,他借得也不多,我家长辈主要过来探亲,顺便问问钱的事。”
“可能早就没了吧,断了多少年联系了。”
“你别打岔。”老村长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当年是有好几拨人来找,说邢永强欠钱不还。你们家也是那时候来的?”
凌猎问:“断联系?他们刚过去时,还跟您有联系?”
大姐大惊,“什么死绝了?”
“有啊,早几年有时有书信寄回来,路上一走几个月,但总归有个声儿嘛。”老村长掰着手指,却算不清了,“起码有十五年一点音讯也没有了。电视里不是播L国老打仗吗,最近几年才消停些,他们又是过去给人打仗,可能已经……哎!”
“邢家?”老村长说:“那个死绝了的邢家?”
凌猎说:“他们是过去给人打仗?”
老村长早就退休了,此时正在作坊里做罐头。但大姐说,金向村有什么事,找老村长帮忙准没错。
“我搞不懂,反正就是打仗有钱赚。‘少爷’不愿意去,但邢家那小子一听说打仗有钱赚,就跳得很,飞去不可。当时也是没办法,段家必须走,也找到了逃出去的门路,好点的地方去不了,只有L国那些地方,打仗赚钱好像是他们唯一的门路。”
大姐的热心劲儿上来,“走,我带你见老村长去。我们金向村民风朴实,他们要真欠你家钱,我们肯定想办法给你解决!”
凌猎拿着果子,眼前的情景一下染上旧日的色彩。
凌猎说:“也许是我记错了。”
几十年前,段家的年轻人必须逃离金向村,只有十几岁的“少爷”带上邢永强——也就是后来的邢永旦,所谓的打仗赚钱其实是去L国当佣兵。时至今日,L国也有许多佣兵,并且已经形成一条产业线。
大姐想了会儿,“我们这儿没有姓邢的啊?”
邢永强从小吃惯了苦,贱命一条,打仗赚钱对他来说有着非凡的吸引力,打得好,说不定能成为人上人,打得不好,死了就死了。但“少爷”锦衣玉食长大,顾虑的自然也更多。
大姐和凌猎聊了会儿,凌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姓邢的家庭,说邢家当时借了自家大人的钱,却一家子跑了不见踪影。
这群人刚到L国之后还和老家有书信往来,但为什么会断?老村长猜想他们都死了,但邢永强明明还活着。他宁愿在夏榕市改名睡桥洞,也不肯回到老家。他又不是段家人,坐牢都轮不到他。
“那是!现在有钱啦!”
因为他害怕被找到。
“现在跟当年大不一样了。”凌猎说:“我来那会儿住的还是石头围的土院子。”
凌猎问:“那些书信我能看看吗?”
农村这样的事多得很,隔三差五就有人走亲戚,各家各户的门敞着,亲戚又去邻居家串门,一来二去都不知道谁是谁亲戚了。
老村长这时有些警惕了,“你看了有什么用?”
“我不是咱村的人嘛,跟家里长辈过来探亲。”
凌猎说:“没啥用,不看也行。咱继续聊聊?您去过夏榕市吗?”
“哟!我咋没见过你呐?”
老村长说:“那么远,没去过。大城市嘛。你去过?”
“我小时候也在金向村住过,多少年没来过了,到附近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其实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不瞒您了,我家里人说在夏榕市看到个很像邢永强的,但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我这才来打听打听。”
嘴甜爱笑还长得俊的人,在哪儿都吃香。大姐连忙说:“对对,早搬来了。你是……”
老村长眼睛瞪得像牛,“邢永强回来了?那‘少爷’呢?”
凌猎看看她家的院子,猜想她应该是金向村的人,笑着说:“姐,咱金向村搬到这儿来了?”
凌猎说:“我也不知道啊。这样,您跟我说‘少爷’叫什么名字?我这趟回去好好打听打听。”
有位大姐忍不住上前问:“小伙子,你找谁啊?”
老村长动了感情,“他叫段万德,段家人希望他有万般功德,行善积福。算了,既然你有门路,那书信我也不藏着,你跟我来。”
镇里很少来陌生人,收水果的商人、县里的领导,大伙儿都面熟。凌猎在镇里溜达半天,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目光。
凌猎跟着老村长来到小洋房里,二楼有一个书房,书架陈旧,书全都发黄。老村长从柜子顶上拿出一个上锁的小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信件。
凌猎打听到村庄虽然合并了,但人们还是习惯按照过去的群落划分生活,像金向村的村民就大多住在镇子南边,守着山守着水。
老村长戴上老花眼镜,找出三封段家人寄来的信,“只有这三封。”
邢永旦的家乡金向村在南方的山岭深处,如今已经与别的乡村合并成了茧岭镇,主要做水果加工生意,镇里家家户户盖着小洋房,空气里飘着瓜果的香甜。
信保存得很好,凌猎仔细展开,泛黄的纸上字体刚劲,极具美感。
“我要去一趟金向村。”凌猎说:“邢永旦不敢回乡,一定有不敢回乡的原因。”
第一封信讲的是刚到新地方,语言不通,颠沛流离,L国的动荡比想象中严重,大家还没有安定下来,但请乡亲们不必记挂。
重案队和东城分局合作,调取了桂水路周边所有能够调取的监控,镜头捕捉到了邢永旦,但暂时没有找到其他可疑人员。
第二封信内容长一些,说他们已经找到落脚之地,交上当地朋友,虽然每天的生活都面临危机,但大家都在努力。
就在两人分析各种可能时,分局那边传来消息,弹壳找到了,是L国的枪支,在国际黑市上很流行。
最后一封和第二封信时隔较长,说已站稳脚跟,团队也在发展壮大,不必挂念。
凌猎把今天摸到的线索逐条说与季沉蛟,重点提到阿旦的锦囊,还有阿旦貌似赚够了钱回国,却不肯“衣锦还乡”。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越来越好,再过几年,他们回来也没问题了。但是这封信居然就是最后一封。”老村长看着窗外的阳光,“他们啊,再也回不了家了。”
这远道而来的凶手似乎对夏榕市还十分了解,阿旦失踪没多久,连警方都不知道他在桂水路,凶手就知道了?但这也可能是因为阿旦在他眼中早就暴露,楼顶上的对峙不是他们最近的第一次见面?
凌猎注意到三封信的落款都是“段万德”,而最后一封信寄出的地方音译过来叫萨林加乌克镇。
凌猎张了张嘴,支住额头,“对,还有快感。凶手有必须自己动手的理由,排除万难,不惜耗费时间也要亲自来。”
萨林加乌克镇。
季沉蛟:“那快感呢?”
凌猎知道萨林加乌克大区,那是L国南边的一个大区,包括喻勤当时去的扎安镇——喻勤和沙曼正是在扎安镇相遇,而毕江也是在扎安镇遇到沙曼。
凌猎:“既然都可以在‘浮光’上发布悬赏,为什么不买凶?买凶不比亲自杀人简单?”
给三封信拍完照,凌猎向老村长道谢。这时反而是老村长更健谈了些,叮嘱道:“如果你们真的找到邢永强,也别为难他。他家欠钱不是他的错。他品性不差,段家收留了他,他宁肯给段家当一条狗,也要回报段家。”
季沉蛟:“第一,接任务的人隐瞒,以此来提高报酬。第二,复仇并不容易。结合L国这条线索,入境不便?没有准备好?”
“一条狗?”凌猎问:“怎么说?”
凌猎拉开椅子坐下,“有人在‘浮光’上发布悬赏,请人帮忙找到阿旦?但找到阿旦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行动?”
老村长解释,“狗”这种说法夸张了些,自己只是想表达邢永强对段家的忠诚。
“‘浮光’可能还是像在‘粉面具’案里一样,起工具作用。”季沉蛟说:“真正要他命的是其他人。”
邢永强一个孩子,没多少用处。为了让自己有用处,他就跟人学习武术,“少爷”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绝不让“少爷”受到一点伤害。倒是他自己,为了练武受了很多伤。曹、杨家的骂他是段家的狗,他反而很自豪,说自己是狗,那也是忠诚的狗。
凌猎沉默,点点头。
凌猎又问了一个问题:“段家以前是不是很热衷风水迷信之类的东西?”
季沉蛟开始画思维图,“刚得知邢永旦失踪时,我们不是说过他插手‘浮光’的案子,可能暴露了?所以才跑路?但‘浮光’不是在一年前就开始观察他?”
老村长有些生气,“你哪儿听来的胡话?段家起初也被压迫,他们最看不起这一套!早就让我们相信科学!”
“嗯?”
凌猎说:“那邢永强应该也不会接触这一套?”
季沉蛟摇头,“我觉得不是这个逻辑。”
“当然不会!段家不接受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接受?”老村长气咻咻的,“不是我跟你炫耀,我们金向村是最早破除封建迷信的。早些年村官、大学生来做引导,别的村子不配合,我们还评了先进,这些都是段家的功劳啊!”
凌猎捶着手心,“‘浮光’想要杀他……上次的案子,他确实帮了我们大忙。”
告别老村长,凌猎独自走在茧岭镇外的田野间。此时是农闲时节,田里没人,野草蔓延,冷飕飕的风一吹,野草奔腾似海。
季沉蛟说:“有这种可能。但他是怎么突然发现?沈栖说,电视盒子早在去年底就被入侵了,一年时间,是对方只是观察,没有任何实质行动,还是他没有注意到?他为什么现在注意到了?凶手采取行动,他逃走,但还是没有逃掉。”
出走L国的段家人在十多二十年前就断了与家乡的联系,村里还记得他们的老人们都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但段家的“狗”,邢永强却独自回来,过着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并且成了段家最瞧不上的神棍。
凌猎说:“他察觉到自己被跟踪被观察,所以才逃走?他知道手机可能被追踪,所以连手机都不带?”
他躲的不是别人,是段家?他以为自己改名、以段家绝不会靠近的行业为生,段家就找不到他?
季沉蛟说:“不止是手机,他家里用的电视盒子也被入侵了,黑客可以通过他开启盒子的时间,推断他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
选择夏榕市是随机的,他不能去任何能让段家引起联想的城市,当然更不能回老家。
凌猎驻足,“‘浮光’……”
他在L国和段家发生了什么矛盾吗?杀死他的是段家人?还是和段家有关的人?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