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负担?”
方远航想了会儿,皱起眉,“可能他心理上有些负担,始终没有解开。”
方远航说起去年的一起案子,那案子涉及余大龙凄惨的少年时代。余大龙因为从小像个姑娘,念书时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被同学排挤欺负,有个叔叔救了他,鼓励他好好活下去。而这个叔叔后来成为一桩大案的被害者,重案队曾经怀疑过余大龙为叔叔复仇。
季沉蛟问:“也就是说,他在失踪前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案子最终告破,与余大龙并无关系,方远航也和余大龙重新成为好友,但恩人遇害恐怕一辈子都是余大龙心中的一个刺。刺扎过的地方会溃烂,会发炎,会时不时牵连起难以忍受的疼痛。
方远航说:“大龙平时说话就是这种风格,开玩笑居多,他不会真的收拾谁。”
凌猎忽然觉得,他能够理解这样的心理。这就像卫之勇的死之于他,像尹寒山的死之于阿雪。
余大龙最后一次在网上出现是十一月三号上午,他给带的小明星发消息,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几天,威胁小明星好好练功,不然等自己回来了,一定要收拾小明星。
“我能肯定的是,大龙是主动、自愿离开。”方远航说:“他最后一次和我打电话时还问了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跟他说了时间后,他说他可能不在,要出去带艺人。失踪前,他也给艺人安排了工作。我去他家中看过,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爱干净,床用罩子罩着。”
方远航飞快赶到夏榕市,带来更加详实的调查报告。
顿了顿,方远航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要给自己找到一个解释?但有人利用了他的心理,蛊惑他,引诱他。你们说的那个组织到底是个干什么的组织?”
余大龙嘴巴虽然讨嫌,却是个单纯快乐的小基佬,明恕也很担心,正巧接到凌猎的电话,了解完夏榕市那边掌握的情况后,决定让方远航过去。
这个问题不管是季沉蛟还是凌猎,谁都无法回答。它被“浮光”的浓雾遮蔽,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方远航以为他是带新人太忙了,也没多想。最近结束培训,他带着特产去看余大龙,才发现余大龙根本没有出差,也没带新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方远航还带来了余大龙留在家中的电子设备,这些已经交给沈栖去查。沈栖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果然在上面发现了“浮光”的痕迹。
此时在冬邺市,方远航已经关心则乱了。前阵子他被明恕派去首都学习,好友余大龙经常给他发信息,牙尖嘴利地吐槽哪些明星耍大牌,哪些明星演技蹿稀,但十一月之后,余大龙再没发过消息来。
方远航更加担心,已知的另外四个莫名失踪的人虽然都回来了,但其中三人已经死亡,另一人涉嫌谋杀。
季沉蛟说:“也许不是挑衅,只是随着某种进程,他们需要与警方关系密切的人?”
这天晚些时候,季沉蛟先前发出的失踪案协查申请又得到了回复,这次是丰市。
凌猎点头,“以前他们找的是与家庭关系淡漠,独自生活的人,这些人就算失踪,也基本不会有人给他们报警。现在居然把主意打到和警方关系密切的人头上。挑衅?”
丰市刑侦支队的队长黄易现在和夏榕市重案队关系匪浅,在电话里粗着嗓门说:“我们这边也有一起失踪案很蹊跷,可能是你们想查的那类失踪案。而且失踪的人还是个熟人。”
季沉蛟理清楚其中的关系,说:“背后的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季沉蛟问:“谁?”
凌猎说的败家子是明恕,明恕的徒弟季沉蛟在以前合作时见过,叫方远航,是个很出色的年轻刑警。
黄易说:“薛斌!”
“这个余大龙还有个特别的地方。”凌猎说:“败家子说,余大龙以前帮他们破过案,算是冬邺警界的熟人,还和败家子的徒弟是好朋友。所以得知他失踪,败家子他们很重视,这才让我一查就捡到这个案子。”
薛斌是个富二代,他和女友曾姝的感情纠纷导致同学卢飞翔被退学,走向后来的一系列悲剧。
冬邺市失踪的人其实不少,但被凌猎盯住的这位很特殊,他叫余大龙,是个小有名气的经纪人,手下有几个流量。他十月底出差回到冬邺市,这个月本来要跟艺人进组,但十一月三号之后,忽然谁也联系不上他。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进行过电子支付。情况和张春泉等人类似。
季沉蛟对他印象很深,问:“薛斌现在不是应该在国外读书?”
但冬邺市不同,冬邺市刑侦局的副局长萧遇安和重案队队长明恕都是凌猎的“娘家人”,能省去很多劳神费力的沟通环节。
“嗐,那件事之后,他根本没有再出国。他觉得他对不起卢飞翔,和曾姝留在国内做公益,还打算帮卢飞翔打官司。”黄易说:“但曾姝报警说联系不上他,他一个人住在我们丰市,家人都不在,我们初步判断,他的失踪时间是十一月四号。”
失踪案的筛选之所以难以进行,一个是因为失踪案太常见,另一个就是各地警方之间差异很大,如果是重大杀人案,去外省调查,人家会开绿灯。但这种根本说不清的失踪案,合作的阻碍太大了。
诡异的山洞中——
季沉蛟眼神一动,立即拿起资料。
“我跟同事口嗨过新来的前台!我嘲笑过楼里新来的大妈!我错了!我错了!我承认!我付出了代价!你们到底要怎样?因为两句话,我就应该死吗?”
“失踪案的筛选有结果了。”凌猎将一叠纸丢在季沉蛟面前,“其中一起发生在冬邺市。”
被两个面具人夹着拖向洞口时,阿兵恐惧得剧烈发抖,歇斯底里,他的面前,那个像机器人般复读着他的错误的人渐渐变小,几乎被灯光融化,如同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烟灰落下来,掉在裤子上。季沉蛟赶紧掸了掸,转过身。
“游戏”已经进行到现在,所有人都心力耗尽,精疲力竭,可是还是要战斗,呐喊出对方犯下的罪过。即便这些罪过根本无足轻重,绝大多数只是冲动时的口舌之快。
“小季,来看我打听到什么。”凌猎在季沉蛟肩膀上拍了拍,这一下力气不小,差点把季沉蛟的烟拍掉。
但是在这里,在这个“法外之地”,它们统统都是死刑的砝码。
季沉蛟夹着一支烟,在白雾中紧锁双眉。
阿兵用尽全身力气,向他的对手伸出手,他不甘心,他不服!他也叫出了那个人的罪过,只是他语速慢了些,声势差了些,讲理了些,于是面具人判定他落败。
它们被拉扯到一起,这期间发生的事彻彻底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失败意味着什么?
去年的十一月,今年的八月。
意味着头颅被砍下来,被人当做西瓜一样切开。他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瓜,被千万人切千万人吃!
张春泉,赵皆。
阿兵哭得几近晕厥,一瞬间,他想起这二十多年来发生的很多事,他和朋友同事吵架,背地里说上司的坏话,但也和他们敞开心扉聊过天,帮过人,也被帮过,和女朋友三观不合,却又爱得你死我活,很想她,不想再和她吵架,他讨厌父亲的啰嗦母亲的强势,但他们每次过生日,他都会毫不吝啬地包红包。
雍辉豪,唐旗。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原本的生活其实很美妙,每个人都有讨厌和可爱的一面,日子烦心却也踏实。他曾经埋怨这个社会完蛋了,他人都是地狱,为什么不能完美一点。
“浮光”暗网好似一片灰黑色的雾气,它们酝酿的罪恶在里面闪光,它们又成了这些罪恶的保护伞,让警方成了雾气中迷途的羔羊。
如今他陷入这个所有人都在苛求完美的“游戏”,才知道丑陋、不堪、缺陷才是世界的原貌。尽管如此,人们仍在顽强地往前走。而现在所谓的完美,才是真正的地狱。
但赵皆没有回答,他瞪着的眼渐渐耷下去,轻蔑地笑了声。季沉蛟从口型判断,他刚才说了一个词——“废物。”
“不!不要杀我——”他喊得破音,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视线,捂住了他的口鼻。
赵皆的嘴唇动了几下,眼中暴起怒火。他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张春泉自杀了,关他什么事?
最后的意识,他知道自己完了,他成了“游戏”里的失败者,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季沉蛟说:“你认识他?”
“不!”
赵皆眼中出现难以置信的神色,“是他?他自杀了?”
阿兵狂叫着腾起来,像一条案板上的鱼。眼前空无一物。
审讯室突然响起急促的呼吸声。季沉蛟挑眉,目光笔直射向赵皆。
过了几分钟,当视线终于适应光线,他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床上,窗帘半开,外面夜色浓郁。
而现在识图比对,并不存在这样的商标。
他心脏狂跳不已,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
当初席晚找到张春泉的匕首,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商标,也没去细究。
他应该已经被斩首,就像第一次“切瓜”看到的人头,可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接着掀开被子,神经质地摸腰杆、腿,还在,都在!
那是一座坍塌的高楼,但每一颗尘埃都是方块,很像数码。
他像一头被伤害的动物,惊惧地观察四周。
季沉蛟将物证袋拿过来,凝视着刀柄上一个看上去并没有多吸引眼球的标志。
终于,藏于脑中的常识慢慢苏醒,他发现这里很像招待所的房间,设备老旧,电视还有大脑袋,床一动就嘎吱作响。
赵皆皱着眉,像是正在回忆。
他摸索着下床,赤脚走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地板上,双手像盲人一样乱摸。
“一个夏榕大学的学生,学材料的,前阵子在学校投湖了。”季沉蛟下巴往物证袋上一指,“在他的宿舍,我们也发现了一把差不多的匕首。”
桌子、椅子、门把、衣架……
赵皆抬起头,有些困惑,“谁?”
但他不敢开灯。他害怕这只是他临死前的一个梦,一旦开灯,露出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季沉蛟忽然说:“你认识张春泉吗?”
他走到墙边,像是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体力不支,滑倒下去。
赵皆低垂着眉眼,摘掉眼镜之后愈加显得瘦削。
他抱住自己的双腿,整个人越缩越小。痛苦在他身体里翻腾,他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不会解释失踪的十几天是去干什么,不会解释在“浮光”暗网上接触了什么人,不会解释匕首的来历,更不会解释破坏横索桥的动机。
天光渐渐从窗户照入,房间像铺上一层灰尘,接着明亮起来,一切的轮廓都变得清晰,包括他的肢体。
季沉蛟盯着他的反应,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
窗外传来早餐摊贩的叫卖声、汽车的行驶声、大爷大妈的争吵声。
审讯室,面对户外匕首这项关键物证,赵皆只是看了一眼,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些如同一双有力的手,拉扯着他的灵魂,像是要把他拉回那个熟悉的现实。
小欢捂住下半张脸,眼泪决堤般地流下来。是震惊、恐惧、后怕。差一点,她就要踏上那座索命的桥,她的朋友小辛从桥上掉下去,已经身亡,是赵皆因为她胆子太小,让她最后上桥,她才逃过一劫。但那个好人,她一厢情愿信任的好人,居然是最可怕的魔鬼!
他一个激灵,猛然站起来,双手撑在床沿,竭力往外面看,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凌猎说:“这是从赵皆家中找到的户外匕首,经过我们痕检师的比对,正是它破坏了横索桥。”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房屋很矮,并不繁华,还有牛车经过,乡镇的集市就是这样!
小欢:“这是?”
耳边充斥的声音越来越多,他头痛极了,却又在这样的头痛中感到欢愉。
凌猎在手机上点了点,将匕首图放大,摆在水杯旁。
他……他好像不用死了!
非黑即白,不允许混淆。
他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完美不完美的考核,没有面具人,没有你死我活的对手,他的面前,只有这些打着架吵着嘴,卖个东西斤斤计较,但谁家小孩跑到马路上,总有人好心牵回来的——普通的人!
凌猎在小欢脸上看到茫然,她像是无法理解赵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嫌疑人。她还太年轻了,刚刚从象牙塔踏入社会。而她这个年纪的人,接触网络早已成了习惯,网络上现在有一个趋势——好人不能做一点坏事,坏人做的所有事都是坏事。
“小伙子!干啥呢!想死啊!快缩回去!”一个大妈在楼下怒喝道:“多大的人了,还趴窗户!”
小欢愣住,哽咽道:“可是……可是……”
阿兵连忙缩进去,后背贴在落灰的墙壁上,急促呼吸。
凌猎说:“人有很多面,这个世界也不是非黑即白,恶人可能行善,好人也可能作恶。”
不是梦!此刻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
小欢哭了,“可是赵哥真的很细心!他是为了我们三个女同事,才选择D级,那天活动的时候,他也一直照顾我们。我在高台上不敢跳,他亲自上来给我做示范,还在对面的高台等着我!”
而不久前那些可怕的经历才是梦!
凌猎接待了她,将一杯水放在桌上,“你们才相处多久,他的家人都不敢保证他没有问题,你就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