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要说。”
凌猎说:“这说来像我在撒谎。”
“因为当时要爆炸了,而阿雪……柏岭雪还想和我再叙叙旧。”
明恕问:“你们后来为什么要转移地方?”
明恕:“……”
许将手指收紧,似乎在思索什么。
凌猎:“看,你都不相信。”
他这段话当然不是说给面前的人听,他知道许将等人正在看监控,说完还看了摄像头一眼。
明恕差一点就要说出“我相信”,但萧遇安在他手上按了下,他立即将话咽下去,“你只管交待,后续我们会进一步分析调查。”
“‘灰孔雀’是个挑拨离间的做局高手。”凌猎说:“对一个出生入死的警察来说,对一个一直坚守在现场指挥的队长来说,被突然带走,像犯人一样接受调查,难道不是至深的伤害?”
凌猎于是又说了在来到玉容叹歌之后的情况,“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夏榕市重案队前队长宁协琛已经死在柏岭雪手上。”
明恕挑了挑眉。答案不言自明,凌猎和季沉蛟身负嫌疑,夏榕市局本身和特别行动队都得避嫌,而凌猎不信任督察队,只能由他们这同级兄弟单位出面。
监视器前的谢倾猝然一惊,“什么?”
凌猎笑了声,“是给了我一条生路,但怎么算没有伤害?明队,萧局,你们为什么会从冬邺市赶来?”
凌猎交待柏岭雪查到宁协琛和尹寒山有交集,之后易容乔装,以言熙的身份接近宁协琛,最后被宁协琛发现而灭口的前因后果。
明恕说:“你刚才说,你是柏岭雪的‘支线任务’,但最后他没有杀你,甚至没有伤害你。”
谢倾背脊的汗水已经浸透衬衣,他飞快打开门,在走廊上奔跑,却在凌猎的警室外停下。
于是柏岭雪在那里,用沙曼自己的圈套杀死了沙曼及其杀手。
警室里,也有片刻的凝滞。
然而在柏岭雪算计沙曼时,沙曼也在算计“浮光”。游戏的发展和柏岭雪预计的稍有差池,所以在榕美布阵的沙曼也不能留了。
二十多年前沙曼取代喻勤,十七年前毕江被灭口,后来尹寒山在差一点就可以拯救柏岭雪的时候,被沙曼灭口,柏岭雪调查真相时杀死宁协琛,“沉金”死去,“浮光”重生,入境向一切的始作俑者复仇。
这样,夏榕市警界,乃至特别行动队不会放过她,她会眼睁睁看着幻梦破碎,喻氏倾塌,等待着她的必是死刑。
这是一张跨越时间的,大得令人窒息的巨网,其中又生出无数的枝蔓——迷信的喻氏集团,沙曼和喻潜明的博弈,凌猎和柏岭雪的幼时渊源,季沉蛟来自喻家的血缘,季沉蛟与言熙短暂的师徒关系……
所以柏岭雪要让她得到这一切,再全部从她手中夺走。让她曾经的孩子凌猎带着一整个城市的警力来围剿她,让她察觉到凌猎的动向,设局反杀凌猎。
其实凌猎和季沉蛟都不是这张网上的重点,但他们就像无辜撞入的飞虫,难以从蛛网上挣脱。
尹寒山这一人物牵连出的,是柏岭雪向沙曼的复仇,他很早就锁定了沙曼,却不打算给她一个痛快,仿佛用孔雀羽毛编织了一张充满诱惑的网,一步一步让沙曼自己走进来。沙曼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向喻家复仇,击败这个家族的所有人,成为喻氏集团最后的主人。
明恕看着纸上记录的一切,抬头再看凌猎时,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止。”凌猎又说出柏岭雪与尹寒山的那一段,“如果‘浮光’是在他手中死灰复燃,那么他很可能就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领袖‘黑孔雀’。‘灰孔雀’只是他的其中一个代号。”
萧遇安说:“‘浮光’现在已经消失无踪,很可能已从夏榕市撤出。以你对柏岭雪的认知,他后续会有什么行动?”
明恕说:“‘浮光’在境内的主事者‘灰孔雀’就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阿雪?”
凌猎露出“终于轮到这个问题”的笑容,“‘浮光’只是避一时的风头,他们肯定还有大动作。”
这段经历凌猎曾经向萧遇安讲述过,他的一切,在特别行动队都是透明的。
“嗯?”
“‘浮光’的前身是‘沉金’,而我,在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被‘沉金’控制的村子……”
“‘浮光’的生意以前一直在境外,柏岭雪入境的初衷是查清尹寒山失踪的真相,然后复仇。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这里的欣欣向荣,与他掌控的那些地方天差地别,所以他想要将业务转移过来。”
正在另一间警室看着监控的许将脸色一沉。
“而且尹寒山曾经对他说,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堂堂正正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我猜,那时就有一颗种子落下,他向往这里,就算不能堂堂正正,他也想回来。”
凌猎深呼吸,“因为我和‘浮光’有很深的渊源。”
萧遇安说:“‘雪童’?”
凌猎看向萧遇安,萧遇安示意他不要有任何隐瞒。
凌猎道:“也许不止,以‘浮光’的体量来说,‘雪童’这种致幻剂买卖不够有吸引力。”
明恕看着凌猎的眼睛,认真道:“现在是最关键的,也是你不肯告知督察队的地方。‘浮光’出现后发生了什么事?沙曼和她的所有杀手在爆炸之前就被杀,而你和喻夜生活了下来。按理说,‘浮光’和喻氏集团是合作关系,他们没有理由杀死沙曼,而不动你和喻夜生。”
萧遇安说:“你忽略了我们巨大的人口基数。”
凌猎点头。
凌猎怔了下,点头,“但我还是觉得,‘雪童’可能只是他下一步的一个工具。”
明恕一一记录,“所以沙曼杀死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灭口,而当她发现你也经过鉴定触及到她的秘密后,她决定对你动手?”
第一轮问询基本结束,明恕在摄像头拍不到的角度冲凌猎眨眨眼,以示不要着急,哥哥和你在一起。
凌猎将沙曼对他动手之前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并且引出丰市悬而未决的毕江案,以及失踪的刑警尹寒山。
凌猎:“……”区区家养布偶。
明恕说:“详细说说。”
和凌猎相比,季沉蛟的问询工作简单很多,督察队对他的怀疑本来也不深,他只需要解释清楚和喻家、和凌猎的关系。
凌猎道:“二十多年前,从L国回来的喻勤已经换人,季沉蛟是真正喻勤的孩子。正规的鉴定结果你们也拿到了,喻勤和喻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反倒是季沉蛟与喻潜明存在情缘关系。现在的喻勤取代了真正的喻勤。那天在榕美,她亲口对我承认,她的本名叫沙曼,她整容之后以喻勤的身份回到喻家,是为了报仇。”
明恕:“季队,又见面了。”
明恕问:“你的猜测是?”
季沉蛟的反应和凌猎差不多,都对来的是萧遇安和明恕感到吃惊。
“我当时心里只有个模糊的猜测,如果猜测成真,会有两个影响,一是我们正在追查的案子,二是季沉蛟的身世,后者是私事。在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前,我不想让他受到影响。”
“明队,萧局,你们……”
“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明恕说:“我们来协助督察队工作。”
“不知情。”
这不是私底下叙旧的场合,季沉蛟很快捋清逻辑,回答明恕的问题。
明恕说:“你带喻潜明的检材去做亲缘鉴定,季沉蛟知不知情?”
在被问到凌猎在行动之前是否知会过他,或者有无暗示时,他眼中浮现出一抹难色。
凌猎点头,“我保证句句属实。”
几秒后,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我是在得知他和喻勤都失踪后,回家发现两份鉴定结果,才推断出他想要干什么。”
明恕也收起玩笑口吻,不再一口一个“凌狗子”,肃然道:“主要提问的是我,萧局会全程监督。”
问询并没有持续太久,收工后摄像头关闭,萧遇安和明恕即将离开时,季沉蛟忽然说:“萧局。”
凌猎不再像面对许将那样坐没坐相,他挺直腰背,目光如炬,终于显露出特别行动队精英本来的模样。
萧遇安停下脚步,转身,“季队,有什么事?”
“我受谢倾、沈寻所托,来协助夏榕市督察队调查你和季沉蛟与‘浮光’、喻氏集团的关系。”萧遇安收起面对前手下的宽容和温柔,一句开场白就表达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以前……”季沉蛟问得有些吃力,“以前凌猎做你的队员时,也经常不顾安危吗?”
凌猎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进来的人是萧遇安时,在他心里硌得慌的一块小石子突然落了下来。想也知道萧遇安会出现,一定是重案队、特别行动队向各方协调争取的结果。对这个是师父也是兄长的人,他再没什么可保留。
萧遇安让明恕把打开的门重新关上,回到桌边,“他是特别行动队的一员,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回不来。”
哦,不止萧遇安,还有矜贵的家养布偶。
季沉蛟皱紧眉。
时光交错,弹指一挥,他早就不再是那个鲁莽,自以为是的少年,被督察队关起来审也心态良好,没想到时过境迁,坐在他对面的还是萧遇安。
“虽然听上去很残酷,但这就是他在过去的十年里面对的现实。”萧遇安道:“季队,其实你也和他一样,只是相对特别行动队来说,地方刑警面临的危险要稍微小一点。”
他时而沮丧,时而狂躁,像刚从草原上被人类救出来的、生病的小野兽。
“凌猎是一头独狼,我给他行动的自由,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他的安危,我的每一个队员,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萧遇安此时显得比做问询时温柔许多,更有一种烈火中练就出的平和与从容。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坐在方方正正的警室里,萧遇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他的家庭,问他真正的来处。
“以前他经常遇到根本无法向我请示报备的情况,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现在他找到一个家,但他骨子里还是那头野惯了的独狼。他独自行动,不是不在乎身边的人,是他还不习惯。”
他差一点就要毁了自己,萧遇安就像另一个卫之勇一般出现,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
说着,萧遇安笑了笑,“我刚才看他好像有点后悔了。等这件事解决,说不定他会主动来哄你。”
少年满腔孤勇,只为报卫之勇的救命恩情,哪怕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并非正义之事,哪怕知道搭上自己的前途去帮的是个人渣。
“哄”这个字太有温度,季沉蛟忽然激灵了一下。而萧遇安已经换上之前做问询时的面容,“我和明队这次过来,身份只是协助督察队,查清楚你和凌猎没问题,我们的任务就达成了。倒是季队你、凌猎、谢队,还有你们重案队,将来的任务比现在还重,‘浮光’是块硬骨头。”
凌猎感到时间好似倒退了很多年,回到他刚成年的时候。
季沉蛟听出萧遇安是在给他打气,振作起来,“萧局,我明白。”
明恕在萧遇安身后冒出来,“哟,还有我。凌狗子,你现在落到我手上了。”
就在凌猎和季沉蛟被调查的同时,夏榕市局针对喻氏集团和“浮光”的侦查也在继续。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凌猎看着进来的人,半天才反应过来,“队,队长。”
玉容叹歌作为“浮光”的据点之一,此时已经人去楼空,喻潜明否认为“浮光”提供栖息之所,推给喻勤,事实是不是这样,已经死无对证。
“许督察,我和季沉蛟都在你们手上,难道还能跑?你让我和你见一……”
查喻氏集团牵扯的关系网太大,甚至还包括在海外的投资,谢倾亲自审喻潜明,把喻勤的鉴定结果摆在他面前。
外面有人,凌猎很敏锐的注意到了。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在门一开就嚎上。
他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打击击中,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她不是喻勤?那她是谁?喻勤到哪里去了?”
凌猎被限制自由,督察队接到上级的命令,没有跟凌猎打“车轮战”。凌猎一个人待得越久,就越是想跟季沉蛟说会儿话,哄哄小季。但跟许将提过两次,许将答复的是:“你在做梦。”
谢倾说:“你不是早就知道现在的喻勤不是你的亲人?”
冬邺市,萧遇安。
“我不知道!她和喻勤长得一模一样!”
调其他地方的兄弟单位来和督察队打配合是最可行的方式。沈寻和谢倾都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这也是一笔烂账,除非查到喻潜明给喻勤做鉴定的记录。但就算做过,也肯定是在国外,基本不可能找到证据。
目前凌猎很多细节都没有交待,他太像一个“浮光”打入公安的钉子,不仅是重案队的行动备受掣肘,连特别行动队都需要避嫌。
谢倾又问及当年喻勤出国的事,喻潜明掉下悔恨的眼泪,说让喻勤去L国是因为家族要在那边做投资,能够提前培养喻勤,没想到喻勤生下孩子,更没想到亲生妹妹可能早就遇害了。
就在季沉蛟和凌猎被关起来问话时,特别行动队和谢倾已经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关于喻氏集团和“浮光”的往来,喻潜明倒是交待得清清楚楚,揽下所有罪行。
半晌,凌猎说:“我退出侦查可以,但我要求特别行动队接手。只要他们来,我知无不言。”
“这老头太狡猾。”谢倾和萧遇安碰面,寒暄了两句,又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判什么刑都没用。喻氏集团被处罚,未来发展受制约,但重点项目、基本盘都不会受影响,还摆脱了‘浮光’和喻勤,说他是赢家都不过分。”
许将说:“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被‘浮光’送回来。你必须交待清楚经过!”
萧遇安是来沟通调查细节的,他这边的判断是凌猎和季沉蛟交待的内容和督察队掌握的线索基本一致,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与“浮光”和喻氏集团有勾结。凌猎的情况比季沉蛟更复杂,但考虑到凌猎是特别行动队的成员,其身份和经历本来就有一定保密性,综合而言,可以解除限制。
凌猎不作答。
谢倾长出一口气,他这阵子才是顶着最大压力的人,既要安排刑侦支队的工作,还要保住季沉蛟和凌猎,和督察队来回过招,中途凌猎带来宁协琛已死,言熙就是“灰孔雀”的消息,要不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他都快要顶不住了。
“你们交流的是什么?”
两人商量了一下调查报告怎么写,谁知许将突然沉着脸赶到,看他那副表情,谢倾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玉容叹歌,那是‘浮光的’一个据点。”
许将把一叠纸往桌上一拍,“凌猎没有说实话!他很可能是‘浮光’的间谍!”
他压住火气,“‘浮光’带你去过哪里?”
谢倾血压一下子窜起来,控制了好几天的脾气一下子爆发,“许督察,别他妈血口喷人!”
督察队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许将虽然严厉,但并非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现在调查凌猎重要,但凌猎手上的线索也重要,他没有查案的权力,这么耗下去,得利的只会是犯罪分子。